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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全殲黃維

第二野戰軍 王玉彬 22434 2018-03-18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 雙堆集小李家淮北 南京蔡凹 華野傳來好消息,經過連續幾個晝夜的頑強迫擊,華野十一個縱隊已於十二月四日將杜聿明集團包圍在永城東北的陳官莊地區。 劉伯承、陳毅、鄧小平聽了為之大振,當即報告軍委,準備對黃維兵團發起總攻。十二月五日,總前委下達了對黃維兵團的總攻擊命令: 命令是嚴厲的,而且下達的方式也與以往不同,是由劉伯承、陳毅、鄧小平用電話直接傳達到一線各個部隊的。 中野的許多老同志,至今仍記得這個“一竿子插到底的命令”。筆者曾在北京海軍幹休所裡採訪當年中野的宣傳部長陳斐琴老人。陳老已經八十高齡,患腦出血癱瘓在床,留下了嚴重的語言障礙。但聽到我們問起總攻雙堆集的經過時,老人精神陡然煥發,又翻資料又拿地圖,除了用筆回答我們的提問,他自己說話也異乎尋常地連貫起來,“那……那是……一部交響樂呀!”

誠如陳老所言,總攻命令如同山倒。命令一下,指揮棒一動,參加總攻戰役的各個縱隊組成的東、西、南三個集團,就像陣容強大的交響樂團的第一聲部、第二聲部、第三聲部;山炮、野炮、迫擊砲、機槍、步槍、手榴彈……各種“樂器”,都以同一曲譜雄壯和諧地演奏起來。 東集團以中野第四、第九、第十一縱隊,華野特種兵縱隊的砲兵主力及豫皖蘇獨立旅組成;由四縱司令員陳賡、政委謝富治統一指揮;任務是首先殲滅雙堆集以東之沈莊、李圍子、張圍子、楊圍子、楊莊地區敵第十四軍殘部和第十軍之第七十五師、一一四師。 按照總前委的部署,總攻的重點首先置於東集團,使敵防禦體系瓦解,並將其兵團核心陣地完全暴露。待東集團得手後,再置重點於南集團,實施由南向北突擊,最後殲滅敵人。

當陳賡被指定為東集團總指揮,統一指揮三個縱隊和一個獨立旅,擔任總攻前鋒的時候,他的壓力和憂慮加重了。 幾天前,他的部隊曾試探著對沈莊、李圍子發起幾次進攻,結果傷亡重大,連連受挫。為此他發了脾氣,拐著殘疾的瘸腿,一顛一顛地跑到前沿,問十旅旅長周希漢:“為什麼受挫?” 周希漢的眉毛緊鎖:“本來火力準備組織得很好,但是地形開闊,我們衝鋒位置離敵人陣地太遠,還沒接近就遭到火力殺傷。” “要抵近衝鋒。抵近!趕快把部隊組織起來——不是衝鋒,而是挖交通壕,抵近敵人!”說罷,陳賡一瘸一拐地向衝鋒陣地走去。 踏著月色,他一個一個掩體、一條一條戰壕地巡視著,不時停下來丈量一下壕溝的深淺。他問一個連長:“這裡離敵人多遠?”

“三四百米。”連長回答。 “不行,太遠!你給我重挖。” “司令員,”連長愁眉苦臉地說,“不是我不想挖。地凍得邦邦硬,實在挖不動。再說,咱過去也沒挖過……” “這不是理由!沒挖過,挖不動,你就眼看著戰士一批批地送命嗎?!戰前多流汗,戰時少流血,這個簡單的道理難道你不懂?!”陳賡發了一通脾氣,伸手要拿連長的鐵鍬:“過來,我挖給你看。” 連長這下子慌了,抱住鐵鍬:“司令員你說吧,挖到什麼位置?” “離敵陣地四十米。” “放心。”連長敬了個禮,“我保證挖到敵人的鼻子底下!” 陳賡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而輕鬆。除了迫近作業尚未完成,彈藥火力準備也不充足。總前委原計劃早幾天發起總攻,陳賡冒著抗令不遵的責任直抒己見,要求推遲。沒想到劉伯承同意了他的意見,打來電話說:“陳賡同志,你的意見是對的。從現在起,西集團、南集團也要搞迫近作業。總前委計劃推遲到六日發起全線總攻,還有五天的準備時間,你看夠不夠?”

陳賡很感動:“夠了,有三天就足夠了!司令員,我還想提一點,到時候一次攻幾個村子,我的火力不足。如果第一天攻李圍子,以後每天攻一個村子,我保證每戰必勝!” “好。打黃維就像推一個大碾子,開始總要拿出吃奶的力氣。至於怎麼個推法,完全按你的意見辦。” 當時陳賡放下電話,感到眼鏡片上好像蒙了一層霧。他擦呀擦呀,再戴上,還有霧,直到他想起去擦眼睛…… 現在,總攻真的開始了。新挖的戰壕縱橫交錯,像一張張繃緊的弓,把戰士們壓在弦上。陳賡在指揮所裡蹲不住了,又一次來到李圍子十旅的前沿陣地上。 一發冷炮在他身後爆炸了,隨他一起前去的偵察參謀倒在血泊中。十旅旅長周希漢出了一身冷汗,緊跑幾步截住他,勸他不要再往前走了。他眼一瞪:“不要管我,你去指揮戰鬥!”

陳賡照舊沿著戰壕一面走一面檢查戰士的武器,和戰士們說話,鼓勵他們勇猛衝殺。 一個剛剛解放入伍的機槍射手聽了陳賡的講話,一口氣壓了五盤機槍子彈,說:“這麼大的首長都上前線了——我在國民黨那邊乾了七八年,從來沒見過。現在,我覺得都要飛起來了,就想衝鋒!” 六日十六時三十分,總攻在震撼天地的砲火中發起了。整整半個小時的排炮轟擊,把敵人的據點工事炸成一片火海。 陳賡跟著攻擊部隊靠前再靠前,電話員跟在他的身後拉線。他一擺手說:“不需要。指揮前線攻擊的是周希漢,我現在是觀戰,對上沒有請示報告,對下同樣無話可說。” 其實,觀戰的陳賡比任何人都緊張。用他自己的話說:“我陳賡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緊張,可兩次打李圍子受挫後,第三次發起衝鋒前,我的心情就像是犯人上刑場似的,緊張得魂飛魄散……”

直到周希漢報告順利拿下李圍子結束戰鬥,部隊基本沒有傷亡時,他才軟軟地靠在戰壕上,渾身散了架一般。 九縱總攻第一仗打張圍子。司令員秦基偉是個打巧仗的主兒,早在幾天前兩打小張莊的時候,他就總結了一套平原攻堅作戰的戰法。可以說,挖交通壕實行近迫作業,就是他發明的。 第一次打小張莊,部隊有輕敵思想,認為敵人只有一個團駐守,是碟小菜兒。沒想到這一碟菜竟擺了那麼大的桌子,構築起里外三層的堅固工事:外層是鹿砦、鐵絲網和前伸地堡,縱深達一百五十米;中層環村一百五十米之內,地堡密布,塹壕交錯;裡層由家屋和大小地堡組成密不透風的集團工事。攻擊部隊在衝鋒中撕破外圍工事後,遭到重大傷亡。負責第一線指揮的干部紅了眼,揮著駁殼槍喊道:“打仗還能不死人?命是公家的,拼完就算!”

“胡說!”秦基偉的電話追到前線,“戰士的性命就那麼不值錢嗎?!總前委提出打黃維要'拼老命',那是從戰略而言,絕不能當成戰術思想。把部隊撤回來,動好了腦子再去砸那顆硬核桃!” 兩天后,又是那個指揮員打來電話報告,該團機槍連三個戰士那天突破鹿砦後,遭到敵人火力壓制,既攻不上去,也撤不下來。他們為了隱蔽自己被迫進行土工作業,先將臥射掩體挖成跪射掩體,再挖成立射掩體,而後又把掩體連成塹壕,竟在敵人火網下堅持了一天兩夜,順著一鍬鍬挖成的壕溝返回了部隊。 “好啊!”秦基偉的大腦被這個信息驅動得加速運轉起來,立即交代說,“對平原野戰築壘之敵進攻,制勝的關鍵在於縮短在敵火力下運動的時間。而那三個戰士的經歷正說明了開展大規模近迫作業,用交通壕抵近敵人,是提高我方生存能力、最終戰勝敵人的絕好方法。從現在開始,全縱隊停止進攻,全力以赴挖戰壕。要讓戰壕最大限度抵近敵人,而後依溝奪溝,依堡奪堡,剝了敵人的皮再挖他的心!”

“明白了!打黃維就像殺豬,得先用繩子把它捆好,然後一刀直插喉管。” “說得對。戰壕就是我們捆豬的繩子,挖得多,捆得緊,殺起來才便當!” 當夜,一場空前規模的緊迫作業悄悄展開。各連連長用米袋裝上石灰,向敵陣地匍匐前進,戰士們順著若隱若現的白線跟在後面。直到距離敵陣地數十米,連長發出信號,戰士們排成長龍揮鍬作業。天亮前,一條條寬能走擔架、深可沒頭頂的近敵戰壕便初具規模。縱隊機關在秦基偉的帶領下,自動捐獻一個月的津貼和伙食尾子,買了蔥油餅和胡辣湯,往前線上送。戰士們就著香噴噴的油餅喝著熱乎乎的胡辣湯,不知是胡椒、辣椒的作用,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一個個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的。 小張莊順利地拿下來了,全殲守敵一千二百餘人,繳獲迫擊砲五門,戰防砲一門,輕重機槍三十多挺。

總前委迅速肯定了九縱的首創精神,並把經驗推廣到各個縱隊。連陳賡都親自到了前沿,督促部隊把戰壕挖到敵人鼻子底下。 十二月六日,與四縱攻打李圍子的同時,秦基偉又如法炮製,發起對張圍子的總攻。駐守張圍子的是黃維兵團九大主力之一,第十軍七十五師的二二三團。胡璉把這個團命名為“青年團”,號稱一個團抵得上五個營的守備。 秦基偉趕到前沿,對負責前敵指揮的旅長向守志說:“把交通壕再向前推進,讓平射砲抵近射擊,保證一炮解決一個地堡。” 大砲發言了,一時火光沖天,一座座敵人的堡壘坐上了飛機,冒著煙騰空而起。 步兵緊跟著大砲投入戰鬥,展開逐溝逐堡的激烈爭奪。著名的紅軍連隊七十六團三連發揮了高度的頑強性,邊打邊組。最後只剩下九班長郝俊、通信員馬紹孔等十七名負傷的同志,還組成了兩個突擊班,拿下了張圍子最後一個大地堡。

這是一場硬仗,俘虜不多,但敵人的屍體卻遍地都是,由此可以想見戰鬥的殘酷。在為數不多的俘虜中,有一個敵戰防砲連連長,他說:“我們是九大主力中最強的青年團,可是你們比我們更頑強。你們能打贏我們,別的團都不在話下。” 西集團以中野第一、第三縱隊和華野第十三縱隊及砲兵一部組成,由三縱司令員陳錫聯爲總指揮,擔負殲滅馬圍子、小馬莊、三官廟、玉皇廟、許莊地區敵之第十軍十八師、第八十五軍各一部的任務。 三縱攻擊馬圍子的戰鬥打得十分慘烈,進展卻不順利。從六日到十日經過整整五天的激烈戰鬥,仍未得手,只有九旅攻占了東馬圍子,殲敵一個連。 陳錫聯將情況向鄧小平作了電話匯報。當他談到部隊傷亡已近四千人,有的連隊只剩下三五個人;縱隊、各旅、團都把機關和直屬分隊人員充實到連隊,多次進行火線整編,決心不殲黃維誓不罷休時,鄧小平說:“錫聯同志,同意你們的決心。就是傷亡再大,只要我們能在江北消滅黃維、杜聿明這兩坨敵人,也是值得的。” 陳錫聯當即表示:“請首長放心,我們一定嚴密組織,精心指揮,堅決完成任務,就是傾家蕩產也要幹到底!” 十一日黃昏,數不清的戰壕里,部隊在集結,一撥一撥的人流如趕集一般。山炮抵近到離敵人只有一百五十米,七旅旅長趙蘭田還在叫:“往前移!往前移!一門山炮對準一個地堡!” 馬圍子的敵人大概察覺到了異常,把大砲、小砲、機槍、照明彈全部調動起來,砲彈、子彈下雹子一般砸在三縱戰壕的前後左右。空炸的砲彈和照明彈放出一團團銀白雪亮的火光,把人的眼睛都刺花了。戰壕胸牆上的土被震得刷刷刷直往下流,踩上去像在沙灘上一樣,一步一軟。然而這一切,對於準備“傾家蕩產”的人們來說,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人流還是像趕集一樣地運動,各項攻擊的準備工作照樣緊張有序地進行。 十八時整,攻擊開始。上百門大砲的威力立時壓倒了一切。剛剛還那樣瘋狂的敵人的火力,一轉眼變得喑啞無聲了。突擊部隊趁勢出動,迅速突破前沿,楔入敵側後。接著,三縱的三個旅密切協同,發起鉗形攻勢。從西馬圍子西南角向敵左側後突擊的八旅,由東南角向敵右側後突擊的七旅,和由東北角突擊的九旅,猶如三支鋼鐵的箭頭,貫穿敵防禦陣地的縱深,會合於馬圍子內,一舉全殲敵十八師五十二團全部及九團的兩個營,活捉五十二團正副團長唐鐵冰、曾品超等八百餘人。 西集團的一縱為完成攻占小馬莊的任務,也進行了極其艱苦激烈的戰鬥。 雙堆集北三公里的小馬莊,是黃維兵團重要的屏障據點。敵人以村落圍寨和家屋為基點,用若干個子母堡壘群構成堅固防禦陣地;同時配有以塹壕、鹿砦、地雷和鐵絲網組成的縱深陣地;並與葛莊、大王莊陣地成掎角互相屏顧,共同拱衛雙堆集核心陣地。 一縱同樣出師不利。六日下午四時,二十旅以五十二團擔任主攻部隊,穿越開闊地迫近小馬莊;但因在敵火網下運動,傷亡較大,攻擊未果。 七日晚八時,二十旅以五十九團一營為突擊隊,對小馬莊發起第二次攻擊。強大的砲火掩護過後,一營迅速打開通道,攻占了小馬莊前沿陣地。二營、三營緊隨其後,多路出擊。經過三個小時的激戰,全殲小馬莊守敵一個營。進占敵人陣地後,由於左鄰右舍的三縱部隊和一縱五十八團未能攻下馬圍子和獨立家屋,致使佔領了小馬莊的五十九團處於孤立突出地位,無法鞏固已得陣地,不得已忍痛撤出戰鬥。 八日夜晚,五十八團奉命三打小馬莊。他們把工事挖到小馬莊東寨牆下,並乘敵人復佔小馬莊立足未穩的機會,以三營八連為突擊隊,由副團長於秀卿率領,一舉襲入小馬莊;卻因第二梯隊未及時跟上,使敵人得以封住突破口。八連被數倍之敵圍在莊內,浴血夜戰。至次日拂曉,僅有十三人撤回,其餘全部壯烈犧牲。 輕易不掉淚的楊勇眼睛潮濕了。為了實施對小馬莊的第四次攻擊,他決定從九日起進行三晝夜的準備,同時把一旅調了上來,與二十旅共同發起總攻。 十二日夜十一時三十分,全縱隊所有砲口一齊對準小馬莊。僅七團就用了三十個重型發射筒,在十分鐘內拋射出四千多斤炸藥。雷鳴夾著電閃,震得大地顫抖,燒得天邊一片血紅。轉瞬間,小馬莊敵陣地的工事、地堡、障礙物……幾乎全部震塌摧毀;工事內的敵人大部被炸死炸傷,震昏震聾。 零時整,五十八團團長韓國錦、政委趙陽奉命以一營三連發起突擊。二排尖刀六班在班長、戰鬥英雄李德道的率領下,從小馬莊西北角打開寨牆突入村內,為後續部隊開闢了通道。 敵人一個排衝了過來,企圖封閉突破口。六班以短促火力一齊射擊,子彈打光了,拼手榴彈;手榴彈拼光了,用刺刀肉搏。李德道端著刺刀第一個躍入敵群,一連刺死三個敵人,自己也身負重傷。最後他奪過敵人的一顆手雷,與圍上來的敵人同歸於盡。 “為班長報仇啊!”六班大部陣亡,僅剩的一個叫郭金昌的戰士發出猛獸一樣的呼號。郭金昌此時身上有四五處負傷,兩腿已經站不起來了。幾十個敵人正一步步向他逼來。他艱難地爬到剛剛被他刺死的敵人身邊,從死屍腰里抓過三顆手榴彈,甩向敵群;接著又從死屍手中抓過一支衝鋒槍,用火力追擊逃散的敵人……見後續部隊沖上來了,郭金昌的嘴角掠過一絲笑,頭一垂,昏了過去…… 凌晨一時三十分,小馬莊之敵全部被殲,黃維兵團固守的雙堆集西大門被打開了。 南集團以中野六縱、華野七縱、陝南軍區第十二旅組成,由六縱司令員王近山、政委杜義德統一指揮,負責殲滅雙堆集以南之敵。 南集團的王近山和杜義德,一個膽大包天,一個心細如發,相得益彰,配合默契。早在幾天前,他們就組織部隊完成了近迫作業、後勤保障、彈藥補給以及傷員救護等一系列準備。 六日十七時,南集團在總前委規定的時間,發起對敵外圍據點李土樓和小周莊的進攻。華野七縱十九師到達南線接防不足三天,戰前準備的時間很短,甚至連向前運動的交通壕和進攻陣地尚來不及築好。但為了協同六縱攻打李土樓的戰鬥,他們不顧種種困難,按時發起對小周莊的進攻,乾淨利落地全殲守敵,俘敵副團長以下六百餘人,為南線總攻開了個好頭。 南線上下軍心大振,六縱十八旅五十二團和陝南十二旅三十四團即刻發起對李土樓的攻擊。李土樓是個不滿三十戶人家的小村莊,本來平平常常,就像那灰褐色分不出張宅李院的一座座草頂土坯房,沒什麼出奇之處。然而對雙堆集的黃維總部來說,它卻顯得至關重要。它和向西不到五里的大、小王莊共同構成一道鐵門,黃維兵團如果突圍,這裡可以作為出發地;如果固守,則是雙堆集核心陣地的一道屏障。六縱的任務,就是敲開這道鐵門,砸碎這塊盾牌。 炮火展開後,十八旅和十二旅如同強弩之箭,從東北、西南兩個方向射向敵陣。 在東北方向的十八旅,首先以密集的輕重火器掩護爆破組實施爆破。只見爆破組的戰士步履如飛,躥上敵人陣地,第一組下來,第二組跟上。隨著震天的兩聲巨響,敵人殘存的兩座前沿暗堡,連同守敵一起飛上天空。緊接著突擊隊飛躍六十餘米的開闊地,跨過敵人前沿,以集束手榴彈和排子槍橫掃過去。隨著突擊隊向縱深迅速發展,炮火也在不斷延伸。敵人失去了抵抗的依托,如同被秋風席捲的落葉,紛紛向西潰退。突擊隊一直指向村的最西端,逼近敵人最後一個地堡。敵人拼死頑抗,拒絕投降,被全部炸死在裡面…… 從西南方向進攻的十二旅,不顧敵人嚴密的火力封鎖,在敵人兩面側射的火網裡匍匐前進,自南向北突破敵人的交通溝與鹿砦,把敵人割裂成東西兩段;而後採取人散火力不散的戰法,逐一包圍敵人的地堡,用手榴彈和炸藥包連續摧毀六個地堡。其餘地堡裡的敵人嚇蒙了,一個個舉起雙手繳械投降。設在村西頭一個大地堡裡的是敵人的營部,營長見大勢已去,也乖乖地舉起了白旗。 至此,李土樓守敵被全部肅清,時間為十七點五十分。 至此,雙堆集的內防線已全部暴露在我軍眼前。 隆隆的馬達聲中,一架小型運輸機飛臨雙堆集上空。 機翼傾斜側滑,剛剛偏轉,一束陽光偷襲似的打在胡璉青灰色的臉上,使他那在北伐時被子彈洞穿,永遠留在面頰上的疤痕泛出血色的光。他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寒戰,偏過頭,向舷窗下望去…… 這是他第二次從高空俯瞰被解放軍重重包圍的雙堆集。十天前,正在為救黃維兵團坐立不安。如熱鍋之蟻的蔣介石,突然想起胡璉還在上海治病,立刻派俞濟時去上海,召胡璉到南京來見。 俞濟時趕到醫院時,胡璉已經把行囊收拾好了。其實,即使蔣介石不召見,胡璉也住不下去了。沒當上兵團司令,他固然心裡窩火,急火攻心,牙疼也不是裝的:但報紙上連連刊載雙堆集黃維兵團被圍的消息,卻令他有了剜心般的疼痛。他丟不下他的十八軍,那是他的命根子。自黃埔軍校畢業後,他在十八軍由連長、營長、團長、旅長、師長,一直當到軍長。可以說十八軍孕育了胡璉,也可以說是胡璉造就了十八軍,反正胡璉與十八軍有著一種類似血緣的親子關係,他無論如何不能坐視不管,見死不救。 胡璉連夜趕抵南京,直奔蔣介石官邸。蔣介石一見胡璉,劈頭便問:“這個,前線的戰事,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校長。” “解救黃維,你有什麼辦法?” “我想,”胡璉為此事確實思謀許久了,此時信口道來,“此次徐蚌會戰,規模空前,可謂國共兩黨決生死、定命運的最後大決戰。如果這一仗打勝了,我們至少可以憑藉淮河、長江天險,拱衛南京,穩定時局,再圖反攻。如果搞得好,還可以將共軍主力劉伯承、陳毅部隊殲滅在徐蚌地區,而後趁勢打通津浦路,與華北連成一片,把毛澤東趕回黃土高原!” 蔣介石連連點頭。胡璉繼續說道:“因此,學生認為,我們寧可讓其他戰場緊一些,也要集中全力打勝徐蚌這一仗。而且,當務之急是派兵援救十二兵團,否則曠日持久,恐難支持。” “唔,唔。”蔣介石依然只點頭,不說話。 胡璉站起身來:“當此黨國危難之際,學生願飛赴雙堆集,協助黃司令官共挽危局,堅持到援軍到來!” “好。好。”蔣介石用嘉許的目光望著胡璉,“你飛赴雙堆集,我即刻調動兵力,兼程馳援!” “是!”胡璉莊重地敬了個軍禮,凜然向外走去。 第二天,即十二月二日,胡璉登上北上的飛機,飛向雙堆集。 那時,解放軍還沒有發起總攻。飛機上的胡璉望著包圍圈裡一層層、一圈圈密如蛛網的戰壕,雖然感到赫然觸目,卻絲毫沒有驚心。蛛網網得住小蟲,絕網不住巨獸。對於十二兵團,尤其是對十八軍,他是充滿自信的。然而,胡璉的自信沒能支撐幾天,就像冰山一樣,被前線的砲火烤化了。 十二月六日,解放軍發起全線總攻。雙堆集的處境更加危急了。作為防禦體系的外圍陣地一個接一個地丟失,兵團能夠控制的僅有東西不足三里,南北不足五里的狹小地域——在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充其量相當於嬰兒的巴掌那麼大。雙堆集的百姓有一個形象的比喻:黃維到了雙堆集,先當區長,再當鄉長,最後成了個村長。人員傷亡更加慘重,吳紹週的第八十五軍,只剩下黃子華的第二十三師;熊綬春的第十四軍,大部被殲,僅存數千人;覃道善的第十軍,也已殘破不堪;能夠勉強維持軍隊建制的,只有楊伯濤的第十八軍了。面對解放軍越來越猛烈的攻勢,兵團的機動兵力越來越少,甚至一個連一個排的抽調都有困難,只要哪裡被打開一個缺口,就再也難以填補。 此時,軍長、師長都在所駐村莊直接指揮戰鬥。因為陣地一旦瓦解,要逃也無法逃,不是被打死,就是俯首就擒。而蔣介石許諾的援兵卻遲遲不見踪影。黃維見此情景,對胡璉嘆道:“共軍圖謀險惡,用的是車水捉魚的戰術。現大水已經快乾了,援軍仍無消息。我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呀!” 胡璉疤痕塌陷的臉頰上失去了往日的驕橫,滿口的假牙對不上槽地咬了咬,說道:“我再到南京走一趟,促請校長早發救兵。如果援兵有望,即與援軍共商協同作戰方案,聯手擊敗共軍!” “如果援軍無望呢?”黃維憂心忡忡地接道,“我的意見是,為了保存十二兵團的現有力量,請你也向校長建議,准予兵團突圍。” 二人商定後,胡璉即飛返南京。 黃維和胡璉哪裡知道,連日來,蔣介石為調援軍解救他們,已經焦頭爛額了。送走胡璉那天,蔣介石便越過一再掣肘抗令的白崇禧,急電在湖北荊門的第十四兵團司令宋希濂和在襄陽的王凌雲,要他們立即來到南京。 蔣介石以為這一回甩開白崇禧,調兵該不會有問題了。誰知,白崇禧作梗更加厲害了。國防部、軍令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調了十四兵團的兩個軍;再調,白崇禧派總部警衛團將運兵船看守起來,不准裝運。顧祝同電話斡旋,毫無效果。蔣介石急壞了,親自與白崇禧通話。白崇禧鐵了心腸,無論蔣介石如何說,就是不肯答應。蔣介石火了,罵白崇禧不服從命令。白崇禧毫不示弱,反唇相譏:“合理的命令我服從,不合理的命令我不能服從。” “娘希匹!”蔣介石氣得把電話機使勁摜在桌上。蔣、白從此決裂,調兵救援黃維的計劃也由此告吹。 胡璉飛抵南京時,正是蔣介石情緒低落、焦灼悲觀的時刻。 晚上,蔣介石約胡璉和宋希濂到官邸進膳。胡璉驚異地發現,短短幾天,校長蒼老憔悴了許多,鬢髮和鬍鬚幾乎全白了。 陪同進膳的有參謀總長顧祝同、參謀次長林蔚、空軍副司令王叔銘,還有蔣經國。 蔣介石舉起筷子,示意大家吃飯,就再也不說話了。人人神情肅穆,除了筷子偶爾碰響碗碟,連咀嚼吞嚥的聲音都聽不到。這種不像吃飯倒似受刑的滋味,使胡璉想到了“最後的晚餐”。 好不容易挨到蔣介石放下筷子,顧祝同起身通知大家,校長要留在座的人看一部電影。 小會客室裡,放映機已經架好了。蔣介石一落座,銀幕上立刻在狼煙滾滾河山破碎的背景中推出片名——《文天祥》。 胡璉心裡一震,深感校長用心良苦。隨著悲壯的畫面、慘烈的鏡頭在視覺、聽覺乃至心靈上的衝撞,他的喉結一陣陣發緊,眼眶一陣陣發熱。一曲悲歌自始至終縈繞在他的胸臆間——“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電影結束,胡璉這才發覺,掌心已被指甲按出了深深的血印。 淚光閃閃的蔣介石站起來,向在座的人點點頭,而後佝僂著脖子,像個老邁的老人,蹣跚地向樓上走去。前前後後,連吃飯和看電影,總共三個多鐘頭,蔣介石幾乎一句話也沒說。此刻,無言的告別,更添了幾分沉重…… 望著蔣介石的背影在樓梯拐角處消失,胡璉心裡默默地道了一聲:“校長保重……”迴轉頭對顧祝同慨然說道,“總長,請給我派一架飛機。我要立刻回雙堆集!” 一架飛機去,一架飛機回,沒有帶回一個救兵,空有一腔赴難的悲壯。 而這一去一回的兩天裡,雙堆集的形勢卻日趨惡化。繼一一零師在廖運週的率領下起義後,八十五軍僅剩下的二十三師也在師長黃子華帶領下,於昨天夜晚向解放軍投誠了。黃子華一走,加上這兩天連續丟失十幾個村子,雙堆集已無外圍屏障可言,只剩下大王莊、尖谷堆、楊圍子等幾個核心據點了。 胡璉透過飛機舷窗向下望,戰場上的情景也與他第一次來時大不相同。那時,解放軍的戰壕像蛛網鋪展開來,尚能集中一點以圖衝破。而現在,越縮越小的包圍圈,使那些戰壕粗看上去像一道收緊的絞索,勒住了雙堆集的咽喉。細細一看,那密密麻麻一圈套著一圈的戰壕如同巨大的指紋,令胡璉聯想到如來佛的掌心。 飛行員請示還要不要降落,胡璉沒有吭聲,只是重重地點了下頭。飛機剛一落地,黃維迎著胡璉走上來,既喜且怨地責備道:“到了這般田地,你還回來幹什麼?如果突圍,你在南京催發空投補給也強似在我身邊。倘若突圍不測,你在南京重建兵團,照顧家屬,也要比與我同歸於盡好。” 胡璉塌陷的面頰上閃過一絲悲涼的笑:“你是沒有見到校長的愁容啊!古人言,'臨難無苟免'。我……我們不談這些,先把突圍計劃佈置下去吧。” 黃維和胡璉召集各軍軍長研究部署了突圍方案,又一起走出兵團指揮所,到陣地前沿視察部隊。 凜冽的北風迎面撲來,曠野覆蓋著白茫茫的霜雪。他們所到之處,所見情景,比大自然的氣候更令人心寒。 雙堆集鎮已面目皆非,所有的住宅房屋都被築成了工事。街前街後遍布著掩體、蓋溝和交通壕,像傷痕累累又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屍體攤在冬季的原野裡。鎮子的東面和南面,是用八百多輛美製“道吉”大卡車為骨架,在上面堆滿泥土造成的一道奇特的“汽車防線”。這種舉世無雙的“創造”,恐怕美國汽車製造商看了也會嘆為觀止,流下傷心的淚。比這更令人慘不忍睹的是第十八軍在尖谷堆上修築的螺旋形工事,工事的外圍竟是用六百多具蔣軍士兵屍體堆疊起來,澆上泥水,經嚴寒凍成的“人牆”。 二十多天的“固守待援”,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固守待斃”。鎮周圍凡是能夠吃的,包括糧食種子、地瓜菜蔬、雞鴨豬牛羊、驢狗兔貓鼠,都吃盡無遺。遠遠近近,不時傳來瘆人的哀號,那是部隊在殺僅存的軍馬充飢。凡是能燒的東西,包括家具、門窗、樹木、秫秸、麥草,甚至埋在地下的棺材板也被挖出來燒光了。 各村莊的河塘水井,也因人馬眾多,差不多都快被喝乾了。 飢餓、嚴寒時刻威脅著人的生命。整個兵團十餘萬人的口糧,四千多匹軍馬的草料,一千多門大砲的砲彈,上萬支機槍、步槍、衝鋒槍的子彈以及其他一切軍需物資,每天至少消耗二百噸。而那有數幾次空投,相對於這數量巨大的裝備補給,不過是杯水車薪。餓瘋了的士兵每當看到飛機臨空,使一窩蜂地擁到空投場,你爭我奪,為了散落的一點食品廝打得頭破血流,甚至端起衝鋒槍橫掃。常常是爭搶的人中彈倒下了,又有人上來爭搶,於是又有人開槍…… 最讓人寒心的是飛機場附近被稱為“活地獄”的野戰醫院,那裡集中了成千上萬名傷兵,呻吟聲、哀號聲、慘叫聲、咒罵聲混成一片,數里可聞,恍若到了陰曹地府。每天每夜,都有因傷、因病、因飢餓和寒冷而死去的士兵被直挺挺地從這裡抬走,送到不遠處的“人牆”工事,去實現他們的最後價值;活著的,也都木然地睜著火苗即將熄滅的眼睛,望著他們即將踏上的死亡之路。 黃維和胡璉一路巡視,一路無語。 暮色漸漸四合,解放軍的陣地上又傳來喊話聲。這一次的喊話內容不是尋常的心戰策反,而是劉伯承、陳毅發布的給黃維的最後通牒—— 胡璉和黃維對視了一下,對身邊的副官說:“命令砲兵,把那個宣傳點給我炸掉!”說罷,繼續向尖谷堆陣地走去。 尖谷堆是這一地區的製高點,站在這里四顧,可以看到環形的包圍圈裡,有數不清的解放軍和民工在頻繁地穿插運動。一道道戰壕如同一圈圈流動的水波,一圈圈水波奔流翻湧,匯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以巨大的吸力圍繞著雙堆集旋轉,旋轉。 登臨尖谷堆的黃維和胡璉,正一步步地走向沒頂。 繁星從浮著雲片的藍天上消失了,只留下幾顆大星星還在曠野的寒風裡閃著光。青亮的黎明緩慢地展開,晨靄如煙,在霜花染白的田野間沉浮。兩輛吉普車駛出小李家,穿破晨靄,向雙堆集馳去。 劉伯承、陳毅、鄧小平剛剛研究完南線阻擊劉汝明、李延年的戰況,又驅車前往雙堆集戰場前沿。寒冽的晨風洗去了不眠的疲倦,隨著雙堆集的愈來愈近,閃現在天邊的一道道紅光愈來愈清晰,如節日的禮花即明即滅,即滅即起,為黎明前的夜空亮起一陣接一陣光閃。隆隆的砲聲彷彿不是從遠方傳來,而是接通了地脈,即便坐在車上,也感到了大地的悸動。 隨同大地蠕動的是望不見頭、看不到尾的支前民工隊。他們遠遠近近,潮汐般湧向前沿陣地,挨肩接踵,烏沉沉一片,分不出一個個人影。車越靠近前沿陣地,支前的人群越密集。猛烈的砲火時而撕裂天空,幽暗中現出一條條血線;此起彼伏的照明彈剎那間使天地變得一派通明,繼而大地又陷入黑暗。在這瞬息變幻的明暗之中,只見擔架隊、大車隊、小車隊川流不息,吱吱呀呀的車輪在隆隆的砲聲中時隱時現。大路、小路、新被踩出的路上,到處是從前沿抬下來的傷員擔架、推向前沿的彈藥食品…… 終於,吉普車被擁塞其間,開不動了。 隨從的警衛人員跳下車,喊道:“讓一下!快讓開!” “回來!”鄧小平對警衛喝了一聲,轉而對司機說,“把車停靠一邊,讓擔架和送糧的民工先行。”說著他跳下車。 陳毅和劉伯承也從後面的車上下來。 “二位司令員,我建議咱們步行,你們看如何?”鄧小平問。 “要得。”三位總指揮安步當車,匯入支前大軍洪流。 “好一場人民戰爭噢!”陳毅無限感慨。 劉伯承僅有的一隻眼不停地眨動。海潮般的人群滾滾沸沸,這氣勢,在他近四十年的軍旅生涯中,絕無僅有。 這是一場規模巨大的戰略決戰,無論參戰人數、戰場跨度、戰爭規模、運輸線之漫長,均史無前例。華東、中原兩大野戰軍六十萬,加上隨軍參戰的地方部隊、民工,共有百萬大軍。戰場東起海州,西迄商丘;北自臨城,南達淮海,縱橫數百里。為保障這一大決戰的勝利,在魯、蘇、豫、皖、冀五省出現了“家家戶戶齊動員,男女老少忙支前”的宏壯場面。 戰爭的勝利已經是屬於全軍全黨全民的了。毛澤東說“戰爭最深厚的根源在於民眾之中”,確為真理之說,淮海戰役是最好的佐證。 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有了人民群眾這個汪洋大海般的深厚基礎,與國民黨軍隊形成了強烈對比。戰場的包圍圈內外,儼然兩個天地:解放軍陣上糧彈充足,兵強馬壯,士氣高昂;咫尺之外的敵人,已經山窮水盡。他們燒盡了搶來的木柴、家具,又挖出地下的棺木,還是暖不了被凍得皮青肉紫的身子。最難捱的是飢餓,原先還指望空投物資活命,如今飛機來不了;即使偶爾來一次,投下的少量食品,還不夠他們的長官果腹。死神隨時陪伴著他們,打死、餓死、凍死的命運時刻威脅著他們。 在徹骨的寒風中,固若箍桶的包圍圈外,飄來一陣陣極具誘惑的聲音: 蔣軍兄弟們,快跑過來!解放軍寬待俘虜,大米飯、白饅頭盡你們吃飽! 開飯的時間到了,蔣軍兄弟們,剛出鍋的熱包子、肥豬肉,快過來吃吧! 三連的兄弟們!我是丁仁舉,昨天到這邊來的!現在我穿得暖,吃得飽,再不受罪啦!你們快過來吧,再別給他們當炮灰啦! 後來,宣傳隊員們乾脆說起有轍有韻的快板—— 大米飯、白饅頭、肉包子,成了直接打擊敵人的武器。它們伴隨著共產黨優待俘虜的政策,深深地滲進了蔣軍官兵的心裡。被圍的二十多天裡,捨命逃出活地獄跑過來投誠的,達一萬四千餘人,足有兩個師的兵力。這一切,伴隨著解放軍的強大攻勢,使淮海戰役的第二階段——殲滅黃維集團——瓜熟蒂落了。 天邊的星辰落盡,晨靄慢慢退去。橘紅的朝霞和東南方向的砲火連成一片,燒紅了半個天空。 劉伯承、陳毅、鄧小平,這場大戰的三位最高指揮官,和支前的百姓並肩而行…… 轟的一聲巨響,大地微微顫抖。一陣東南風撲面而來,攜裹著濃重的火藥味和血腥氣息。 最後的總攻開始了! 鋪天蓋地的砲火首先從東集團攻打楊圍子的方向開始,繼而引發了整個戰場的電閃雷鳴。黎明前的夜空一片雪亮,好像一把大火將滿天的雲靄霧霾點燃,升騰起灼天的烈焰。隨著隆隆的巨響,大地也彷彿安上了彈簧,劇烈地,令人心悸地顫動起來。 突然間,所有的轟鳴震顫地火天光倏地消失,彷彿整個世界毀滅了一樣,出現了讓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然而,這種黑暗和靜寂只是短暫的一瞬,繼之而來的是海嘯一般的殺聲、槍聲和爆破聲。 東集團集中了第四縱隊十旅、十一旅、十三旅和九縱的二十七旅,分多路向楊圍子發起進攻。 楊圍子是黃維兵團第十四軍軍部所在地,駐守著第十軍和第八十五軍殘部。這個只有四十多戶人家的村莊,東西長,南北窄,四周平坦開闊,本不適於野戰堅守。也許正因為如此,第十四軍在這裡進行了大規模的土石作業,構築了工事堅固、密集的環形防禦體系。暗堡、地堡、塹壕相連,鹿砦、鐵絲網、爆炸物配套,明暗火力點側射、斜射的多層面立體交叉,形成了功能齊全的人工要塞。 設計和築造這個人工要塞的十四軍軍長熊綬春怎麼也沒想到,解放軍一個波次的砲轟就將他二十天的心血摧毀成一片廢墟。從軍幾十年,他什麼樣的大砲沒見過?什麼樣的砲響沒聽過?可他弄不明白解放軍這一次除了山炮、榴彈砲、迫擊砲,還使用了一種什麼新式的大砲——威力那麼大,聲音那麼響;打到哪裡,那裡就是土崩石裂,碎屍橫飛,炸不死的也會被震聾震暈。士兵們管它叫“沒良心”炮。可這種“沒良心”的大砲,熊綬春到死也沒能見到。 即使見到了,熊綬春也不會相信,那種令他膽寒的大砲竟是一個汽油桶,砲彈只是捆成捆的普通炸藥。 共產黨窮,但共產黨的辦法多,能人也多。發明這種“飛雷”——被敵人稱為“沒良心”炮的是一個年僅二十二歲,從小給地主扛活,吃著野菜長大的窮小子。他叫高文魁。 一場淮海戰役把他的名字叫響了。單是這次對楊圍子的砲轟,他就發射了八十多個“飛雷”,用了一千七百多斤炸藥。飛雷筒打得燙手了,發紅了,他命令身邊的人去找濕泥和水往上糊。人們在附近找了一圈回來報告:“沒有濕泥,也沒有水。” “什麼?!難道活人就讓尿憋死啦?!” 高文魁急紅了眼,但話一出口,發明創造又蹦出來了:“都把老二給我掏出來,用尿往上滋!” 十幾個小伙子應聲圍攏上來,隨著吱吱的響聲,人群中立時騰起刺鼻的白濛濛的霧。 教導員從交通壕里跳出來,焦急地喊:“高文魁,你們在幹什麼?要突擊了,最前面的一個大碉堡還沒打下來!” 高文魁看了一眼被澆涼的飛雷筒,嘴一咧,笑道:“好!我用一個帶'毒瓦斯'的飛雷解決它!”說罷,他瞄準發射,把一個帶著尿鹼的飛雷打了出去,一下子炸塌了那個最後的碉堡。 隨著煙霧泥沙的騰起,一連串紅色信號彈飛上天空。步兵出擊了!以楊傳任為首的“洛陽英雄連”和王泰帶領的第三連並排插入工事前沿,他們踏著硝煙,跨過被炸毀的敵人碉堡,一直向縱深插去。接著,東面和西面的突擊隊也衝進村內,佔領了全部陣地。 敵人潰退了,紛紛向西南方向逃去。一連串的白色信號彈又升起來,炮火隨之延伸,把逃跑的敵人大部分截回來,他們像一群沒了頭的蒼蠅亂衝亂撞。東、西、北三個方向的突擊隊趁勢迂迴,在村的西南角會合成一張收緊的網,把敵人一股腦網在村中,剩下的事就是捉俘虜、繳武器了。 “饒命啊!我們早就不想打了!” “報告。我是營長,這是我的連長,這是我的副連長。全……全營的人就剩這麼多了……” “歡迎解放軍!你們不來,我們就要困死了!你們這是救了我們,救了我們呀!” 一群一群的敵人從被炸塌的工事裡爬出來,一見解放軍,不待抓捕,扔下槍就自動地排起隊,舉著手往解放軍的後方走。有的甚至像見了救命恩人似的,哭著說著跪下就磕頭。 村子的西北角,是十四軍的軍部。軍長熊綬春、副軍長谷炳奎、參謀長梁岱和副參謀長詹壁陶,直到開戰前的一分鐘還在討論是堅守還是投降。 昨天,一個排長被解放軍俘虜後又放回來,帶回一封陳賡寫給熊綬春的勸降信,限定二十四小時內答复。 陳賡是黃埔軍校一期的,與黃維是同窗。作為黃維的老鄉,黃埔軍校四期的小老弟,熊綬春對陳賡自然不陌生;加上黃埔軍校三傑的傳說,他對陳賡的傳奇經歷更是熟悉。十一月二十四日,陳賡部隊向澮河大出擊時,他被俘後僥倖逃回。而梁岱則是謊稱“書記官”被放回,並給熊綬春帶回過一封勸降信。當時熊綬春點了一把火,將那封信,連同帶給黃維和第十師師長張用斌的信,一起燒掉了。現在收到第二封信,又經過一個晝夜的掂量,他似乎有點後悔,當初不該魯莽行事。 “你看怎麼辦?”熊綬春攥著發燙的勸降信,問梁岱。 梁岱沉吟了一下,把球踢回去:“軍長的意思是……” 兩人同時看了看手錶,靜默相視,誰也不敢直言。 “你的意見呢?”俄頃,熊綬春又問。 梁岱轉著彎回答:“上次被俘時,共軍對我尚好。” “那是因為你的職務是'書記官'。”熊綬春長嘆一聲,說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會不會被殺?” 梁岱這才試探著勸說:“在這裡僵持著固然是死;就算能衝出去,部隊已經七零八落了,上面追究起責任來,也還是個死。既然橫豎一個死,還擔心什麼呢?” “照你的意思,是接受勸告嗎?” 梁岱望著熊綬春那不再猶疑的眼,終於橫了橫心:“接受。” 熊綬春聽了,悵然一笑:“不知谷副軍長同不同意。他若同意,就大家幹;不同意,就立刻監視他!” 意見達成一致後,他們把谷炳奎找來,將勸降信交給他看,問他同不同意。谷炳奎看罷,半晌無語,而後突然大哭起來:“大家都同意,我何獨異?不過……我們追隨校長幾十年,如何對得起他?” 猶豫使他們錯過了最後的時機,解放軍總攻的砲聲響了。 熊綬春立時面色慘白,神色異常。他伏在地上翻翻自己的皮包,把裡面的一些信件燒了;又拿出妻子的照片,邊看邊流淚。 “軍座。”梁岱也找不出什麼話來安慰,說道,“現在還不致絕望,何用這樣悲觀呢?” 熊綬春這回真的哭出聲來:“我倒沒什麼,只是連累了你。你接任參謀長,不到三個月便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是我連累了你啊!……” 雷鳴電閃,彈如雨下。繼而,村子裡滿是解放軍的哨子聲、喊話聲和越來越近的槍聲、腳步聲。 熊綬春神情恍惚地站起來,突然向掩蔽部門外跑去。剛到門口,一顆砲彈落下來,熊綬春來不及吭聲,一頭栽倒了。 梁岱此時反倒踏實了,況且被俘過一次,有了經驗,讓衛兵在門口喊:“參謀長在這裡!”他自己收拾好行李,坐在上面,等著解放軍的到來,好像是等人接他去走親戚。 在被押往解放軍後方的路上,梁岱碰上了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 “你們是哪個部隊的?”那人高聲問。 “十四軍的。” “你是什麼人?” “參謀長梁岱。” “你們軍長呢?” “已經陣亡了。” “屍體在哪裡?” “在楊圍子村里。” “熊軍長的衛士在嗎?” “我就是。”衛士站出來。 “我派人協同你去找。一定要找出來,好好埋葬,立個牌,讓他家人好查。”說罷,那人一勒韁繩走了。 梁岱問身邊的解放軍:“那人是誰?” “陳司令。” “哪個陳司令?” “陳賡!” 梁岱呆住了,緩緩回過身向陳賡望去。 陳賡正對一群戰士們說話:“打得好啊!同志們!再加把油,捉住黃維,用勝利的消息給黨中央、毛主席拜年!” “……我們要響應劉鄧首長的決戰號令,'打下黃維,直搗南京,解放全中國'!現在,關鍵時刻到了,我們要準備做黎明前的最後一個犧牲者!”南集團六縱的陣地上,王近山也在作最後的戰鬥動員。 “血戰到底!打下黃維!”蜿蜒伸向雙堆集的戰壕里,數不清的戰士,滿臉煙塵,渾身血跡,用他們的丹田之氣發出了雄壯的誓言。 這是一群燒了“鋪草”的人,頭上、身上纏裹的繃帶七扭八歪,血還在往外滲。鮮紅鮮紅的血,訴說著他們曾經經歷了怎樣嚴酷慘烈的戰鬥,尤其是剛剛結束的那場爭奪大王莊之戰。 四十六團一營教導員左三星說起那場驚心動魄的戰鬥,至今仍不能忘記—— 大王莊原是個有四十多戶人家的村莊,無數的砲彈把它轟成了一片廢墟。戰鬥一開始,我們就覺得不對勁。這股子敵人凶狠異常,成堆地上,剩了單個也敢上;有炮上,沒炮也上;槍法準得很,拼刺刀也厲害。他媽的,這一仗可打出水平來了,真正的“種子選手”較量。後來我才曉得,上來的是黃維的十八軍三十三團,名不虛傳的“老虎團”,打日本人、打中國人都忒狠! 也是天意!就那麼巧與我們“夜老虎團”對陣,王司令指揮打仗就是神!他們佔著裝備優勢,衝到了莊前。那我們能含糊嗎?反正今兒不是他死就是我們死,就算把房子炸光了,我們也不能拱手相讓啊! 唐團長帶著我們打退了三十三團十五次沖鋒。嘿,他媽的老虎團還真不是紙老虎,確實能打!不說別的,我一直打進去,打到雙堆集時,我的通信員就已犧牲了八個,就我還活得好好的。敵人靠他們的坦克,在中午衝進了村莊。我們與他們逐屋爭奪,先打槍,後扔手榴彈,最後拼刺刀。三十三團那狗日的,還硬是和我們不相上下!當時守大王莊的是華野七縱五十九團一營和我們中野的四十六團一營和三營。華野那個一營三連是個老功臣連,這回全拼光了,一個都沒有了。營長哭得眼睛都淌血呀!他泣不成聲地說:“可惜我的三連了!” 我身邊全是屍體,敵人的、我們的,每個人都是拼刺刀拼死的。我實在沒勁了,就對通信員說:“看看敵人又上來沒有。”那小鬼不到二十歲,廣東人,我們都叫他“廣廣”,蠻機靈的。可這回,敵人早瞄好了。他一伸頭,一梭子彈把他的腦袋炸掉半個,腦漿子濺了我一臉…… 我將陣地上的輕傷員組織起來,準備向敵人進攻。華野那個三連,人拼光了,但留下來的一挺機槍真是寶貝呀!兩個野戰軍的傷員聯手了,就這麼一挺機槍。 我們二連四班長王鳳鳴將陣地上兩個野戰軍三個營的人都組織起來,說:“跟我來。”數了數,僅剩了二十一名。 敵人又發起衝鋒了。我們也沒多少勁了,就是炮打得厲害。我們的傷員都一個個爬起來,往能夠戰鬥的地方爬,和敵人拼盡最後一滴血。 敵人的衝鋒又一次被我們打下去了。我身邊連小聲哼哼的都沒有了,全犧牲了。我也負了傷。 大王莊很靜,靜到聽得見血往黃土裡滲的吱吱聲。我心裡突然有些難過,犧牲的人太多了。三十米外一個人好久沒動,我以為是屍體。突然,他爬動了!我一看,是三營營長吳顏生。他們三營也只剩下他一個了。 我倆是老鄉,山西洪洞縣的。他也看見了我,沖我喊:“老鄉——”真他媽親切呀!我也小聲喊:“老鄉——”那真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啊! 敵人又打炮了。我們一看,他媽的,三十三團還真打不完,撞鬼啦!又見烏泱泱擁上來一大片,鬼叫鬼叫地衝鋒。我想,這回要與陣地共存亡了。 嘿!這時華野的部隊增援上來了!好整齊的隊伍,一個個小伙子白淨清秀,正副班長一律的卡賓槍。一百五十多個人迅速佔領有利地形,阻擊敵人。 原來呀,我們都沒有部隊好派了!華野七縱首長為了守住大王莊,將縱隊警衛連也使上了,真是打得傾家蕩產了呀! 不過這回敵人沒那麼經打,雖然人多,但也給打下去了。原來三十三團也打光了,這回上的全是他媽的十八軍的汽車兵、後勤兵、伙夫、馬夫。可我們傷亡也大呀!這一百五十人的警衛連撤下來的時候,我在村口數,只十七個啦!好漂亮的小伙子呀!就這麼沒了…… 這天從早上八點打到晚上八點,大王莊就剩下幾堵斷牆,其他什麼也沒有了。 小王莊由黃維的八十五軍的一個團守著,他們的團長一直躲在掩蔽部裡用望遠鏡看,其他官兵也一直看著我們和三十三團奪大王莊。我們把三十三團打光了,他們的團長就放下望遠鏡,說:“弟兄們,莫打了,咱們投降吧!”下面的官兵們二話沒說,稀里嘩啦向華野七縱繳了械——大王莊爭奪戰把他們嚇癱了! …… 大、小王莊被攻克後,黃維兵團就只剩下尖谷堆和兵團總部前沿野戰工事這兩個賴以保駕的“近衛軍”了。黃維為了守住這僅有的防線,把十八軍軍長楊伯濤派到尖谷堆坐鎮指揮,而把他的最後一張王牌,號稱“威武團”的五十四團擺在了距兵團總部一公里處的野戰工事裡。一向以“燒鋪草”精神而著稱的王近山,在淮海戰役中多了一個心眼,給自己留了一把鋪草沒捨得燒。這把鋪草就是六縱最擅長野戰攻堅,曾經在襄樊戰役中刀劈三關、活捉國民黨特務頭子康澤的“襄陽營”。前一段戰鬥無論多艱苦、多嚴酷;也無論“襄陽營”怎麼喊、怎麼叫,王近山就是按兵不動,天天白饅頭、紅燒肉地養著他們。用王近山自己的話說:“我得把好鋼用在刀刃上!” 現在,到了戰役的最後關頭。為了對付黃維的“威武團”這只惡虎,王近山把他的尖刀拿出來了。華野三縱也把他們的看家部隊“洛陽營”派出來,與“襄陽營”配合,協同作戰。 王近山對“襄陽營”營長譚笑林說:“這是一場硬仗,也是一場惡仗,只能打好,不能打壞!你們是突破襄陽的特功營,也是中野六縱的代表隊,這次戰鬥要與華野'洛陽營'來個競賽,向他們學習,給我打漂亮些!” 華野三縱司令孫繼先交代“洛陽營”營長張明:“這次,你們不僅代表著我們三縱,而且也是代表華野參戰的。因此我要求你們,第一,要首先打進去。只有首先打進去,才是對兄弟部隊最大的支援。告訴全體指戰員,不要有顧慮,全縱隊的砲都來支援你們。如果你們團的兩個營做第二梯隊不夠,那麼全縱隊都是你們的第二梯隊。第二,要虛心向人家學習。戰鬥中的繳獲,全部交給兄弟部隊,不許任何人打'埋伏'!” 十四日下午四點四十五分,上百門大砲突然發出了山崩地裂般的怒吼,砲彈暴雨似的直向敵人陣地傾瀉而下。轉瞬之間,敵人陣地成了一片火海。只見工事的泥土碎木,飛上天空;人的殘肢斷臂,飛上天空;衣物碎片,飛上天空……濃濃的煙霧籠罩著大地,使得西南天際火紅的殘陽也黯然失色。 交通壕里,憋了多日的“襄陽營”戰士急得難耐,嗷嗷叫著要趕快衝鋒。 二紅一綠的信號彈陡然升起。 “同志們!衝啊——!”營長譚笑林的命令剛一出口,突擊一連就像被撞針擊了火的砲彈,一個跟一個地跳出戰壕,直向突破口射去。緊接著,二連、三連和營部的人也衝了上去。 就在這時,被炮火打啞了的敵人暗堡復活了,輕重機槍嘩嘩嘩像雨點般密集地掃了過來。 急速奔跑的戰士好像被什麼東西猛然撞擊,趔趄了一下,紛紛撲倒。沒有中彈的戰士迎著密集的雨點繼續奔跑。 二連連長梅金生用駁殼槍口一推帽子,指揮爆破組炸暗堡。一個爆破組上去了,倒下了;又上去一個,又倒下了……梅金生的眼裡冒血了,夾起一個炸藥包往上沖。剛剛衝到暗堡前,一顆子彈從他的太陽穴直穿過去,他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向前一撲,堵住了機槍射口……其他的暗堡射口依然吐著亮紅的火舌。 “二連不能沒有指揮員。我去看看!”戰鬥開始前才上任的教導員李松針對譚笑林說。 “不行。你剛來,還不熟悉情況。” “咱們分工是咋分的?不是我負責二連嗎?你還不放心我?!再說,全營情況我不熟悉,不是更需要你嗎?!” “那你先去吧,不過千萬注意安全!” “放心吧!” 李松針說完跳出交通壕,跑了幾步,又回頭對譚笑林笑了一下。突然,叭叭叭! ……一梭子機槍掃過來,李松針那瘦瘦長長,像一根松針似的身軀猛地倒下來。 “老李——!”譚笑林沖了上去,抱起李松針。剛剛那一瞬間的笑還凝固在李松針的臉上,可人已經停止了呼吸。這個來營裡還不到二十小時的年輕的新教導員,這麼快就走了,甚至連吭也沒吭一聲…… “電話員!”譚笑林嘶啞著喊了一聲,伸出手,從跟在他身後拉著線的電話員那裡要過話機,向縱隊申請以炮火摧毀暗堡。突然,一個人影躥過來,一把將譚笑林推倒,伏在他的背上。 “營長,你那樣講話怎麼行?!” 譚笑林一看,是偵察排長魏學忠;再一看,身旁的電話員腿已負傷,仍一聲不吭地蜷縮著身體護著電話機。 司號員張伍才也跑過來,趴在譚笑林的前面擋著子彈:“營長,你快講吧,我掩護你!” 譚笑林的眼睛濕潤了,迅即要通了電話。 鋪天蓋地的砲火隨之向暗堡壓了過來。 一連趁勢衝上去了。譚笑林看到他們跨過戰友的屍體,一個個跳進了敵人的塹壕——突破口被撕開了! 譚笑林隨著部隊沖了上去,在二連連長梅金生犧牲的地堡前站下。梅金生的右手無力地垂在地上,左手伏在地堡的側上方墊著腦袋;臉上乾乾淨淨,白得像一張紙,只有太陽穴上開著一朵淡紅色的梅花。 突然,譚笑林的衣角被什麼東西拽了一下。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喉部負了重傷的敵兵躺在戰壕邊上,似乎在向他打著什麼手勢。譚笑林不懂他要表達什麼意思,只知道全營的官兵正在浴血廝殺,只清楚自己的許多戰友就是倒在這些敵人的槍口下的。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舉起手槍,對準了那個敵兵的頭部。一秒,兩秒,三秒……但,不知是一種什麼力量,他的手慢慢地放下了,對身邊的通信員說了聲:“給他包紮一下。” 西邊的陣地傳來激烈的槍聲,譚笑林轉眼望去,華野的“洛陽營”已經衝了過來。 兩支野戰軍在雙堆集前會師了!不可一世的“威武團”被踩在了華野和中野的腳下。 隨著一陣震天的巨響,尖谷堆也陷在煙雲火海之中。四面八方的衝鋒號角吹破了天,衝殺聲如同大海掀起的驚濤,滾滾沸沸地向著雙堆集奔湧而去…… 黃維兵團的總部人員來不及下達正式指令,只說了一聲“四面出擊”,便四下逃竄了。 漫天遍野撒下的一層層大網,撈魚一樣地抓著俘虜。 第十軍軍長覃善道在突圍途中被抓獲。 第八十五軍軍長吳紹週已經成了光桿司令,本來在突圍時分碰到了一輛坦克,可他見大勢已去,乾脆放走坦克,坐等解放軍前來俘虜。 第十軍副軍長兼十一師師長王元直,雖逃出重圍十餘里,但見到處都是解放軍和民兵的搜索隊,情知逃不了,便吞下安眠藥,暈倒在地;等被捉到戰俘所醒過來,看到桌上的饅頭,抓起來就往嘴裡塞,一連吞了三個,還邊塞邊吞邊說:“我餓!我餓啊!” 第十八軍軍長楊伯濤在一片“繳槍不殺”的喊聲中,感到突圍無望,跳進一條小河中,企圖自殺。可河水太淺,他又受不了冰凍徹骨的寒冷,只好一身泥一身水地重新爬上岸來。沒走多遠,他被三個解放軍堵住。楊伯濤謊稱自己是姓張的書記官,但他的呢軍裝、紅皮鞋,還有口袋上插的兩支派克金筆暴露了他的身份,無奈只好承認:“老實告訴你們吧,我是楊伯濤。” 解放軍見國民黨赫赫有名的王牌軍軍長落得如此狼狽,笑問:“中央社不是說你已經和李延年會師了嗎?” 楊伯濤啐了一口在河裡灌進的泥沙:“鬼他媽才相信它!” 兵團司令黃維在亂軍中奪路,坦克卻出故障癱瘓了。他不得不屈尊跳下坦克,找來一頂鋼盔,脫下將軍服,換一身士兵衣裳,步行逃跑。偏偏那身將軍服給解放軍留下了追踪的線索。黃維發現有人追來,急忙摸出口袋裡的安眠藥瓶,還沒打開,兩隻手腕已被撲上來的解放軍戰士死死捉住。驕橫孤傲了大半生的黃維沒有想到,到頭來,他連自殺的權利也沒有了。 捉住黃維的戰士當時並不知道自己捉住的是黃維,只知道他是個不小的官,挺高興又挺小心地押著這個大官俘虜向雙堆集走去。 夜幕下的雙堆集,不知是誰先向天空放了第一槍。瞬間,嗶嗶叭叭,萬槍齊鳴;金線銀索,織滿天幕,如同盛大節日的鞭炮禮花。 黎明時分,戰場歸於平靜。 平谷堆上的玉皇廟已被炮火摧毀,只有那尊泥塑的玉皇大帝孤零零地站在滿是碎石瓦片的神颱上,俯瞰著血跡未乾、硝煙瀰漫的雙堆集,彷彿要為這場歷史的慘劇作證…… 細雪夾著冰粒子刷刷地打在吉普車的頂棚和玻璃窗上,路坑坑洼窪,車子上下顛動。車內,陳毅已全然進入夢鄉,胖胖的身子被顛簸得像滾動在簸箕裡的黃豆。劉伯承十分羨慕身邊的陳毅,他沒這個本事,越疲勞越難入眠,更不要說在如此顛簸的車上。他摘下眼鏡,微闔雙眼,用大拇指揉搓著木沉沉的太陽穴。從十二月六日總攻開始,直到昨天全殲黃維兵團,十天裡,他腦子裡全是地圖和炮聲,疲勞至極。吉普車顛顛簸簸地向五十公里外的蔡凹開去。 十二月十二日,總攻正處在緊張階段,毛澤東以軍委的名義發來了一封絕密電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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