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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淮北鏖兵

第二野戰軍 王玉彬 14657 2018-03-18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 臨渙集蒙城南平集 毛澤東的決心又一次下在了蔣介石的前面。當宿縣戰役的硝煙尚未散去,國民黨空軍的飛機還在稀里糊塗往那裡空投“禮物”的時候,中央軍委便從全國戰局未來發展的宏觀考慮,鑑於淮海戰役規模日趨擴大,南線戰略決戰的態勢已經形成,作出相應的重大決策:決定成立淮海戰役總前委,統一指揮中原、華東兩大野戰軍作戰,統一領導戰區支前工作和後勤保障,並賦予總前委臨機處置一切的權力。 一封具有重大意義的電文穿越遙遙空間,在蔣介石召開“官邸會報”的那段時間裡,從河北的西柏坡飛到安徽的臨渙集—— 中原、華東兩軍,必須在現地區作戰三個月至五個月(包括休整時間在內)。吃飯的人數連同俘虜在內,將達八十萬人左右,必須由你們會同華東局、蘇北工委、中原局、豫皖蘇分局、冀魯豫區黨委統籌解決。此戰勝利,不但長江以北局面大定,即全國局面亦可基本上解決。望從這個觀點出發,統籌一切。統籌的領導,由劉伯承、陳毅、鄧小平、粟裕、譚震林五同志組成一個總前委;可能時,開五人會議討論重要問題;經常由劉伯承、陳毅、鄧小平三人為常委,臨機處置一切;小平同志為總前委書記。

一個堅強的領導核心,一個精悍的指揮中樞,在那個並不起眼的淮北小鎮——臨渙集誕生了。它就像現代大型計算機網絡的中心電腦,用它那小小的鍵盤,敲出一個個精確的指令,帶動著涵蓋淮海戰場數十萬平方公里的每一個分支、每一個角落,乃至幾百萬軍隊和民工中的每一個人,統一步調,統一行動,奏出一曲波瀾壯闊、亙古未有的戰爭交響曲。 這是一個指揮著中國歷史上最大規模戰役的統帥部,又是世界軍事史上規模最小的指揮中心,小得可以用“袖珍”來比喻。三個常委,一個機要處長,一個作戰科長,寥寥可數的參謀人員,承擔的卻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指揮一場空前大決戰的使命。常常因為輪流值班、替換休息,使那個原本就不大的文昌宮,除了滴滴答答一刻不停的電台聲,顯得空蕩蕩的。

作戰科長張生華幾次想提出增加人員的問題,他的理由也很充足:科里就那麼十來個參謀,鄭州戰役後分兵,作戰處長又帶著幾個人跟隨李達參謀長到豫西去了;而現在擔負的卻是兩大野戰軍聯合作戰的任務,壓力實在太大。可他幾次話到嘴邊,幾次咽了回去。他不敢開這個口。 前不久,鄧小平曾找到張生華問:“張生華,聽說你作戰科還想增加人?”張生華不知鄧政委是怎麼知道他的想法的,只好點點頭。 鄧小平說:“我看你們作戰科現在人夠多的了。在冀魯豫和豫北戰場,你科里才三四個人。那時人少,工作多,擔子重,迫使你們兢兢業業、團結勤奮,拼命努力。'兵貴精,人貴強'。現在還是要從提高人員素質、改進工作方法、提高工作效率來解決問題,不能再增加人了……”

想想這麼多年來,野戰軍總部機關堅持不設秘書科,劉、鄧首長堅持不要秘書,凡事親自動手幹。連陳毅來了之後見此情況,都深受感動,把從華野帶來的、跟隨他多年的秘書打發走了。張生華還有什麼話說呢?而且,張生華還親眼看到了劉、鄧、陳三位首長是如何改進工作方法和提高工作效率的。 接到軍委關於成立總前委的電報後,電報從鄧小平的手中傳到劉伯承的手中,又由劉伯承傳給陳毅,都是默默的,連愛說愛笑的陳毅都一臉的嚴峻。 張生華從首長們的表情上,體味到了他們肩頭的沉重。以往作戰,決策時首長們一起研究,命令下達後,一般由李達值班,掌握部隊情況,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再臨時請示。可現在,李達參謀長另有重任,遠在千里之外,誰來分擔總前委三位首長的擔子呢?

鄧小平說話了:“粟裕、譚震林在東線解決黃百韜,目前總前委只有我們三個在這裡。我的意見是,從現在開始,我們三人實行輪流值班制度,保證二十四小時之內有一個人親自掌握全局。” 提議獲得通過。劉伯承似乎知道鄧小平下面還有話,於是先發製人,搶先提出:“我把話講在前頭——三人一視同仁,晝夜值班,同等待遇。”鄧小平和陳毅當即投了反對票,以二比一的多數,否決了劉伯承值夜班的動議;只保留了遇有特殊重大情況,夜裡也可以把他叫起來一起商量的“待遇”。 劉伯承無可奈何地搖著頭:“如果年紀大就要受照顧,那麼來世我一定比你們晚生幾年。” 鄧小平說:“我的身體最好,應該盡量值夜班。” 陳毅又不干了:“那不行!值夜班的權利我們兩個共同分享!”

鄧小平詼諧地接道:“你陳司令員的態度就不如劉司令員了。我比你也小幾歲,身體也比你好一些,多值一些也是應該的喲!” 陳毅哈哈大笑,對劉伯承說:“好好好。我們既要竭盡全力、恪盡職守,又要尊重政委的意見喲。” 劉伯承扶著眼鏡嘆道:“在我們的有生之年,這樣的會戰、決戰已不會很多啦!我們理應努力工作,拼命完成任務喲!” 鄧小平很誠懇地說:“大的決策指揮,還是靠兩位司令員,靠我們三個'臭皮匠';只是具體工作由我多做些。” 會後,鄧小平又對司令部的全體人員宣布:在戰役過程中,參謀長的工作由他兼任。凡參謀長職責範圍內的工作,直接向他報告;重大事情同時報告三人。接著他又把張生華找來,語重心長地說:“生華同志,你這個作戰科長也要盡最大努力。我們力爭在一沒有參謀長、二沒有作戰處長的情況下,和司令部的同志一道,把司令部工作做好,保證戰役取得勝利。”

戰場情況瞬息萬變,總前委成立伊始,面臨的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是攻占宿縣後的戰役方向。 此時,華野殲滅黃百韜兵團的戰鬥還在艱苦地進行當中。華野的另一部兵力正在運用“攻濟打援”的戰法,拼死抵抗著由徐州出援的邱清泉、李彌兵團。在南線,李延年、劉汝明兩兵團正由蚌埠、固鎮向宿縣逼近;黃維兵團也由阜陽進至蒙城,向津浦路靠攏,企圖會合李、劉兵團重佔宿縣,馳援徐州。 剛剛結束的宿縣戰役,雖然實現了分割敵人的戰略,形成了“關門打狗”的態勢;但如何進一步分割包圍,逐次殲敵,就成了淮海戰役全局的關鍵所在。倘若決策正確,運用得當,則連戰連捷;如果一著有失,或包圍不住,或打成僵局,甚至被敵人援兵透過阻擊線,就有腹背受敵、倉促撤離戰場,以致斷送整個淮海戰役殲敵計劃的危險!

在這戰局錯綜複雜的關鍵時刻,毛澤東和淮海戰場的主要領導人都在苦苦思索著這個問題。 起初,毛澤東一直謀劃割殲邱清泉、李彌兵團。他判斷黃百韜兵團可在幾天之內解決,認為“目前是繼續殲滅邱兵團的良機”。 “只等黃孫兩兵團殲滅後,我軍即可圍困徐州,準備第二步殲滅邱清泉、李彌兩兵團,奪取勝利,拿下徐州”。 正在徐州、碾莊一帶激戰的華野,也很想把殲滅邱、李兩兵團作為淮海戰役第二階段的基本任務,並為之做了多種準備和動作。他們曾在中野攻占宿縣那一天,根據中央軍委的指示精神,有意將阻擊部隊後撤,以誘使邱、李兩敵大膽東進,準備待其後尾脫離徐州時,將其隔絕包圍。但由於邱、李兵團心懷疑懼,屁股始終不肯離開徐州,遂使這一誘殲計劃未能實現。

面對華野數十萬部隊十幾天來與黃百韜兵團膠著於徐東戰場的實際,以及中野西堵黃維,南抗李延年、劉汝明的艱難處境,劉伯承、陳毅和鄧小平憂心如焚。 十一月十九日上午,他們經過反复考慮,認為在南線先打黃維“似為上策”,於九時給軍委發去一電,詳陳了理由。 傍晚,似乎覺得只陳述理由尚不能體現決心,他們又不約而同地坐到一起,由鄧小平秉筆直書,給軍委發了第二封電報,名稱直截了當地叫作《劉伯承、陳毅、鄧小平關於決心先打黃維兵團致中央軍委的電報》—— 此時,蒙城、板橋一帶,中野阻擊黃維兵團的戰鬥正在激烈進行當中。 楊勇站立在淝水之濱,手中又在撕紙條兒了。凡遇重大事件或重大戰役發起前需要動腦子、下決心的時候,他總是在撕紙,彷彿要把紛繁複雜的問題條理化,而後再重新組合、佈局似的。

淝河的水不知道大戰即將來臨,依舊不緊不慢、十分舒緩地流著。初冬季節,河面並不寬闊,河水淺淺的,可以看到魚在游動。魚兒倒有些慌慌的,受驚似的東奔西闖。或許,它到底是生靈,有些感悟;也或許它聽到了前兩天距離這裡不遠的渦河傳來的槍砲聲,聞到了空氣中飄來的血腥味。 十一月十六日那天,二十旅在吳忠的率領下,勝利完成潁河阻擊任務後,奉命趕到一縱的集結地——蒙城。這時吳忠才知道,正是由於他們之前三天的頑強阻擊,才使整個縱隊得以集結蒙城,也使自豫西尾隨黃維兵團的二、六縱隊能夠平行追擊上來。 此時的蒙城,已是壁壘森嚴,工事遍布渦河北岸的外圍村莊。 吳忠見到楊勇時,楊勇正和政委蘇振華、參謀長潘焱帶著旅、團幹部視察地形,佈置任務。楊勇和吳忠握了下手,繼續他的作戰部署:“二旅尹先炳、戴潤生部,在蒙城、雙澗十五公里的渦河北岸,實施寬正面第一線防禦。”

潘焱接上來說:“要注意重點扼守,以點制面;同時加强两翼的偵察、警戒,防止敵人迂迴偷渡。” 楊勇指著遠處的村莊集鎮,如數家珍地點著:“一旅楊俊生、鄧存倫部,你們的任務是在河套陳家、板橋、王店子、李土樓組織第二線防禦,並隨時準備支援第一線阻擊。二十旅吳忠、劉振國部作為戰役預備隊,進至陳大莊地區。” 十八日,二縱在政委王維剛、參謀長范朝利的率領下,由渦陽向東疾進,平行超越黃維兵團。先頭部隊四旅已經抵達小澗河、尖山地區,與一縱銜接,構成東線防禦陣地。 黃昏時分,隨著滾滾的塵囂,黃維兵團抵近蒙城。由於宿縣失守,黃百韜瀕臨絕境,蔣介石迭電急催,加上在潁河受阻失去三天的時間,黃維預感到中野主力的腳板已經趕上了他的汽車輪子;因此一到蒙城,不待休整,即刻架起火砲向渦河北岸轟擊。跟著,以第十八軍十一師為先鋒的步兵在強大砲火支援下,分多處強渡渦河,向中野一縱、二縱的一線陣地突擊。 一場激烈的爭奪戰開始了。 敵人似乎吸取了潁河受挫的教訓,一改重點強攻而為寬正面多路突襲,把十幾里長的渦河打成了一條火龍。 由八團防禦的侯家、陳家、黃家陣地戰鬥尤為激烈。雙方反复爭奪,拼死較量,僅黃家一個村落就進退易手達七八次之多。爭奪中,八團幹部戰士死傷無數,團長章士林飲彈身亡,魯林政委在組織救送傷員時不幸犧牲。失去了團長、政委的八團,並沒有因此而亂了陣腳。團司令部的作戰參謀脫下上衣,掩蓋了團長的屍體,揮淚起身,承擔了指揮的責任。他端著刺刀率領部隊攻占了大半個村莊,封鎖了村內主要道口,俘虜敵人四百多名。 戰鬥激烈,俘虜無法後送,只好全部關在一個大院內。 敵人受到重創,立刻像野獸一般掙扎反撲,動用火焰噴射器向著失去的村落狂掃。頓時,黃家一片火海,所有的房舍躥起沖天的火焰,連關在那個大院裡的四百名俘虜也在頃刻間化為灰燼。 八團的傷亡越來越大,指戰員們仍然利用殘存的斷牆屋角進行著拼死的抵抗。一連的干部全部陣亡,衛生員郭敏挺身而出,大聲喊道:“幹部犧牲了,我們要堅持戰鬥,替他們報仇!同志們,聽我指揮,打掉敵人的火焰噴射器,衝啊!” 兩天的激戰,使得黃家左右數里的村落被夷為平地,片瓦無存;濃黑的煙雲裹著屍體焦煳的氣味瀰漫在渦河上空,久久不散。 楊勇手中的紙條已經撕得粉碎,還在撕。 他不能原諒自己。儘管他事先並不知道黃維兵團裝備了那麼強的火焰噴射部隊,但作為一個縱隊指揮員,他應該想到這一點。倘若他想到了,他就不會把阻擊陣地安置在房屋密集的村落。如果他把陣地放在曠野,他的部隊就不會受到那麼大的損失;他今天站立的地方就應該是渦河,而不是淝河。 淝河的水掀著細碎的浪花,淙淙地流淌,彷彿向他講述著一段久遠的往事。公元三百八十三年,秦王苻堅親率九十萬大軍,欲取江淮,滅亡東晉。東晉名將謝玄帶領區區八萬人馬於淝水之濱迎戰。結果,自恃兵重,驕狂地叫嚷“投鞭於江”也能“阻斷其流”的秦軍,卻被僅相當於自己十分之一兵力的晉軍打得一敗塗地,致使前秦王朝迅速瓦解。 這段故事,楊勇是在抗日時期從毛澤東的《論持久戰》中知道的。當時他挺受震撼,就想,晉軍以寡敵眾,大敗秦軍,靠的是知己知彼,巧佈疑陣,使得“八公山上,草木皆兵”。日後作戰,我要學謝玄,絕不做苻堅。偏偏今天就讓他站在了淝水岸邊,迎擊十倍兵力於他的黃維兵團,他被這歷史的巧合又一次震撼。 楊勇默默張開雙手。細碎的紙屑被風吹動,有的飄到水里,有的飛到空中,洋洋灑灑,好像“撒豆成兵”。 參謀長潘焱看到楊勇這個動作,知道他已經考慮成熟了,便問道:“司令員,我們是不是把阻擊重點放在板橋附近?” 楊勇點點頭:“對。那裡是黃維的必經之路,放一個營扼守。注意,一定要把工事做到鎮外的田野裡,挖交通溝連接各個地堡,每個地堡外以梅花形單人散兵坑放射延伸,使各火力點相互交叉,以便互相支援。” “好。”潘焱贊同地說,“這樣可以集中火力殺傷敵人,而且在鎮外野地阻止抗擊,也能使我減少傷亡,不致再發生渦河那樣的事情。”說完,潘焱有些後悔,幹嗎重提渦河的事呢? 楊勇聽了卻說:“渦河的教訓,我會記一輩子的。” 二十一日晨,黃維兵團果然向板橋集撲來。六時整,敵八十五師二五三團在砲火掩護下,分兩路對板橋集二旅七團一營陣地發起猛烈攻擊。一營指戰員依托工事奮起抵抗,將其擊退,一舉斃傷敵人七百餘名,僅一連陣地前就留下二百多具敵人屍體。 十時,敵以空、炮火力對板橋陣地再施猛烈轟擊,繼以兩個營的兵力沿公路兩側向一營進攻。一連陣地大部工事被炮火摧毀。被譽為“四戰英雄”的連長桑金秋頭負重傷,繼續指揮部隊向敵右翼出擊,使敵又一次丟下百餘具屍體,倉皇撤回。 十二時,敵約一個團,利用蘆葦隱蔽偷渡,向一連據守的橋東王莊陣地突襲。一連長桑金秋頭部血流如注,依然不下火線,再次組織火力將敵擊退。 十五時,敵兩個營渡過淝河,從東迂迴進攻王莊、烏集。一連連長桑金秋流血過多,已經無力站起;仍舊靠在戰壕中指揮戰鬥,佈置火力從兩翼猛烈射擊,將敵擊潰。 十六時許,敵再以兩個營發起攻擊。王莊陣地上,一連長桑金秋時昏時醒。營團首長多次勸他撤離,他堅決不肯。直到已經說不出話了,他才用手指蘸著從頭部流到胸前的鮮血,斷斷續續地寫出了代理人的名字——袁起風,又一次昏迷過去,被強行抬上擔架…… 從十八日黃昏,到二十一日傍晚,中野一、二縱隊在渦河、淝河兩道阻擊陣地上扼守了三天三夜,以七百人的傷亡,斃傷敵人二千餘名,有效地滯止了黃維兵團急如星火的東進北援。 “同志們,我向大家報告一個特大的喜訊!” 總前委的作戰室裡,通明光亮。幾十支燭火一齊點燃,像是舉行燭光慶典,又像召開火炬誓師大會。中野各縱的司令員、政委分坐在會議桌的兩邊,興奮地望著被燭光映紅了臉龐的陳毅。 “今天,也就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的下午,我華野各路縱隊攻下碾莊,全殲黃百韜兵團,取得了淮海戰役第一階段的偉大勝利!” 陳毅的話音剛落,作戰室裡立刻掌聲如雷,震得燭火爆開一個又一個的燈花。劉伯承站立起來,舉手示意了一下,說道:“同志們,華野已經打了個大勝仗。接下來,就要看我們的了!” 說到這裡,劉伯承停頓了一會兒,用他那一隻眼睛巡視著他的戰將們。楊勇、王維剛、陳錫聯、陳賡、王近山、秦基偉、王秉章、張國華……這些在劉伯承麾下征戰多年的將領,一個個把目光迎向他們的統帥。 劉伯承扶了扶眼鏡,用他那特有的抑揚頓挫、亦莊亦諧的四川口音繼續說道:“拿下黃維兵團,奪取淮海戰役的第二個勝利,是我們總前委向毛主席立下的軍令狀。但我在這裡也有必要指出,我們個別同志信心不足,擔心咬不爛黃維這顆硬核桃。簡直是亂彈琴!……不錯,我們剛從大別山出來,現在的情況,真叫馬瘦毛長啊!可是,瘦狗敢拉硬屎,就看有沒有這個勇氣!” 其實,劉伯承並不懷疑在座的這些將領的勇氣,更不懷疑這些人執行命令的堅決程度。他們都是跟隨他馳騁疆場、出生入死十幾年甚至二十多年的忠誠部屬,個個善戰驍勇。但他必須要這樣講,因為進行這樣一場大的決戰,僅有他們的忠勇是不夠的,他必須讓整個中原野戰軍的十數万官兵保持統一的步調和意志。更何況,嚴峻的現實也迫使他不得不用更高的標準來要求他的將領,並通過他們要求他的十萬大軍。 現實的確相當嚴峻,中野面臨的是從未遇到過的強敵。 黃維兵團由四個軍、十一個師和一個快速縱隊組成,不僅堪稱蔣介石的“嫡系”,在國民黨數百萬軍隊中也屬於叫得響的“王牌”。這一點,從它的編制數量和裝備質量中清晰可鑑—— 第十軍,轄一一四師、十八師、七十五師,計九個團的兵力,一色日械裝備;第十四軍,轄十師、八十五師,計六個團的兵力,一色國械裝備;第十八軍,轄十一師、四十九師、一一八師,計九個團的兵力,一色美械裝備;第八十五軍,轄二十三師、一一零師、二一六師,計九個團的兵力,國、日、美械混合裝備。 可以說,這是一個用中國、日本、美國最先進的武器包裝起來的浩浩十二萬兵馬的鋼鐵部隊。用中野參謀長李達後來的一句話來說:“這次作戰所遇到的敵人,是蔣軍的第一等精銳部隊黃維兵團。它的兵力之大,裝備之現代化,工事之強,抵抗之堅決,在中野來說,都是第一次遇到的。” 還有比這更為嚴峻的現實,那就是,中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瘦削”。數字同樣可以證明其“皮包骨頭”的程度—— 一縱轄第一、二、二十旅,三個旅的兵力,計一萬七千九百一十五人;二縱轄第四、六旅,兩個旅的兵力,計一萬五千五百二十一人;三縱轄第七、八、九旅,三個旅的兵力,計一萬七千七百二十四人;四縱轄第十、十一、十三、二十二旅四個旅的兵力,計一萬六千八百一十五人;六縱轄第十六、十七、十八旅,三個旅的兵力,計二萬一千六百四十四人;九縱轄第二十六、二十七旅,兩個旅的兵力,計二萬零七百七十五人。 從表面看,中野總兵力十二萬四千二百七十五人,與黃維兵團不相上下,實際上滿編不滿員的現象十分嚴重。很多幹部、戰士,特別是一些久經考驗的縱隊、旅、團一級的戰將和政治工作幹部,被調到地方部隊和政府工作去了。況且,十二萬兵力還要分出相當一部分去對付南線的李延年和劉汝明,真正與黃維兵團作戰的僅有不足三分之二的兵力。武器就更無法比擬。僅就大砲來說,野炮,僅陳賡的四縱有兩門;山炮,六個縱隊加起來總共四十三門,砲彈二百餘發;步兵炮一共四門,砲彈只有十多發;化學炮八門,砲彈才四十五發;迫擊砲數量多一些,共有二百零七門,砲彈只有三百多發,平均每門砲只能聽一響;步馬槍、輕重機槍倒是不少,可子彈不足一個基數…… 面對這些可憐的數字,中野要去打贏自解放戰爭以來規模最大、對手最強、戰況最為激烈的一次戰役,除了滿腔忠勇和義無反顧,還靠什麼呢? 劉伯承站立的身體被燭光投影,放大到牆上,像一座雄偉的山:“同志們,沒有勇氣,就稱不上男子漢!這一回,我們可要和黃維兵團這個老冤家一決雌雄了,我勸大家都摸一摸褲襠,看看自己是不是男子漢,有沒有卵子!” 鄧小平站立起來。與前些天相比,鄧小平顯得更加精瘦了。高凸的顴骨、深陷的眼窩,使他的目光像遠天的閃電,又像穿越過隧道突然出現的太陽,放著灼灼逼人的光芒。他實在太忙太累了,忙得累得連鬍子都顧不上刮,唇邊頦下的鬍鬚已經拱出了寸許長。在鄧小平的一生中,留鬍子對於他這個一貫注意儀表、講究著裝嚴整的人來說,恐怕是唯一的一次。難怪後來女兒毛毛看到他這個時期的照片感到驚訝,問他對淮海戰役最大的感受是什麼,他只回答了一個字——忙。 和劉伯承一樣,鄧小平首先用他那犀利的目光,逐一看向這些從太行山的硝煙中走出,又經過了大別山艱難轉戰的野戰軍精英們。當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從他眼前掠過時,他的心中湧起一種異樣的感情。在座的將領,包括野戰軍的士兵,凡是經歷過那段征戰考驗的,個個都是金不換啊!然而,即將到來的惡戰,又會使這支曾經英勇卓絕、備嘗苦難的部隊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鄧小平棱角分明的雙腮上,兩塊肌肉被緊咬的牙關擠得更加隆起。他輕輕地咳了一聲,略顯潮濕的眼睛倏地被瞳孔中射出的強光照亮了。 “同志們,”鄧小平一貫沉穩的聲調,因激動而顯得高亢,“剛才師長說了,要消滅敵人,沒有犧牲精神是不行的!這次淮海戰役,是中國革命過關的戰役,而消滅黃維兵團又是過關的轉折點,因此我們一定要拼老命幹掉黃維兵團!只要消滅了南線的敵軍主力,中野就是打光了,全國各路解放軍照樣可以渡江!中國革命照樣可以勝利!因此,這個代價是值得的!” “鄧政委!”四縱司令員陳賡虎虎地站立起來,“我們四縱決心不惜一切犧牲,承擔最艱鉅的任務。即使打到只剩下一個班,我陳賡甘心去當班長,一定堅持到最後勝利!” 話音未落,楊勇站起來了,陳錫聯站起來了。接著,秦基偉、王近山、王維剛、王秉章、張國華……一個個站起來了! 燭光閃閃,和劉伯承、鄧小平並肩站立的陳毅看到,作戰室四周的牆上,投影出環抱的、連綿起伏的群山。 “好!各縱回去之後,要把會議精神和部署傳達到每一個連隊、每一個班排、每一個人!”劉伯承奮力揮動著手臂。連綿起伏的群山頂端、一片挾雷裹電的戰雲在翻湧滾動。 雷鳴電閃迅疾地遍布戰場各個角落。 一縱的陣地上,以連為單位舉行了戰場宣誓。 “不怕吃苦,不怕傷亡,不怕打散!只准前進,不准後退,全殲敵人在江北”的聲音震天動地,數里可聞。 九縱的決心書、請戰書,雪片一樣飛到秦基偉的手中:……我們抱著必勝信心去克服困難,完成任務!絕不叫苦,絕不埋怨,願做勝利前的最後一批犧牲者! 六縱一貫有著勇於“燒鋪草”的美譽,這一次他們又把“鋪草”提前燒掉了。王近山的戰鬥動員就充滿了火藥味:“我們要準備像在大楊湖戰役中那樣,即使剩下一個人,也要像釘子一樣釘在陣地上。哪個團打得不好,就解散,編到打得好的團裡去!誰要是貪生怕死,不論幹部戰士,一律槍斃!” 縱隊政委杜義德說:“我們只准勝,不准敗;只准打好,不准打壞!中國打了這一仗就解決問題,我們縱隊絕不能落人之後!” 十六旅旅長尤太忠表態:“我保證指揮好,爭取不把十六旅散編!我個人準備犧牲,請縱隊黨委給我一個好鑑定就滿足了!” 十七旅旅長李德生說:“請求把突擊的任務交給我們縱隊!我要多用腦子指揮,不怕犧牲,但爭取犧牲得有價值!” 十八旅旅長肖永銀在極力尋找著新的詞彙:“我保證不怕一切傷亡,把仗打好!我參加革命快二十年了,一定要在這次大會戰中……我換個新詞吧,叫作爭取榮譽!因為我從參軍的那天起,就把鋪草燒掉了!” 而四縱當天就用鮮血和生命實現了他們的諾言。 這一天,來自南子集四縱阻擊陣地的電話,幾乎“霸占”了總前委的總機線路。劉伯承、鄧小平和陳毅,一刻不停地關注著那個對戰局發展將起到關鍵作用的地方。 上午九時,陳賡打來第一個電話:“敵人在飛機砲火的掩護下,開始對南平集攻擊了,來勢很兇猛!” 劉伯承對著話筒笑道:“黃維這樣做就對頭了。陳賡啊,目前各縱正在按部署向指定位置運動,你們無論如何要把黃維吸住!頂住!絕不能讓他越過澮河!” “請首長們放心!有我在,南平集就姓陳,絕不會姓黃!” 中午,陳賡在電話中報告:“敵人第七次沖鋒開始了,炮火越來越猛,南平集的房屋已經全部被炸平了!” 鄧小平在電話中問:“部隊傷亡情況怎樣?” 陳賡答道:“有的連隊陣地只剩下不到十個人了。” 鄧小平:“要不要派增援部隊?” 陳賡:“不用。我手裡還有預備隊。” 鄧小平:“好。告訴部隊,無論如何要堅持住!我們能不能網住黃維這條大魚,就看你們這道堤壩了!” 陳毅接過話筒:“千萬要注意,你們的身後就是澮河!背水作戰,要防止黃維過早地迂迴渡河!” 陳賡的聲音充滿自信:“我和黃維算是同窗,我了解那個死板的教書匠,他不會打破常規的。在他看來,不首先進攻南平集是有悖兵法的。可等他攻不動再醒過盹兒來,我們已經贏得了時間。”電話一個接著一個,從聽筒里傳出的槍砲聲和陳賡嘶啞的嗓音,可以想見戰鬥的慘烈。 入夜,陳賡再一次打來電話:“黃維的盹兒醒了,已經派出兩個團從左右側翼迂迴渡河。請首長指示,我們要不要阻擊?” 劉伯承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把電話接到各個縱隊。 “一縱到達指定位置!”“六縱全部進入陣地!”“九縱一切準備完畢!” 劉伯承和鄧小平、陳毅交換了一下眼色,重新拿起話筒:“陳賡同志,你們已經很好地完成了阻擊任務。命令部隊,放棄南平集,讓黃維放心大膽地渡河!”一個十分有利的戰機被極為智慧地創造出來,並且敏銳地抓住了!當日深夜,劉、陳、鄧聯名急書電文,報告軍委—— 一、今(梗)日敵十八軍從上午九時到黃昏,在坦克二十餘輛掩護下,向我南子集陣地猛攻。竟日,我雖傷亡較大,但未放棄一個陣地。另敵一個多團,於午後到南平集以東十里處突過澮河。 二、我決心放棄南平集,再縮到距南平集十餘里處佈置一個袋形陣地,吸引十八軍過河展開;而以四、九兩縱吸住該敵,並利用澮河隔斷其與南岸三個軍之聯繫;同時,於明(敬)夜以一、二、三、六縱及王張十一縱向澮河南岸之敵出擊…… 三、…… 四、殲擊黃維之時機甚好,因李延年、劉汝明仍遲遲不進。因此,我們意見除王張十一縱外,請粟陳張以兩三個縱隊對李劉防禦,至少以四個縱隊參入殲黃維作戰。只要黃維全部或大部被殲,較之殲滅李、劉更屬有利。如軍委批准,我們即照此實行。粟陳張意見亦請速告。 僅僅十幾個小時後,毛澤東和中央軍委的電報就飛回了淮北戰場—— 二十三日二十二時電悉。 (一)完全同意先打黃維;(二)望粟、陳、張遵劉、鄧、陳部署,派必要兵力參加打黃維;(三)情況緊急時機,一切由劉、陳、鄧臨機處置,不要請示。 黃維的雙腳一踏上滿目焦土、遍地瓦礫的南平集,連日來緊張的心情更轉而為愉快。昨天,國防部打來電報:總統請問黃司令,南平集有多大?什麼時候才能渡澮河?言辭夠辛辣的。黃維沒有回電,他要用行動告訴國防部,南子集雖不大,但他所遇到的阻擊是不能用地理術語來描述的。 無論怎麼說,經過一天的激戰,第十八軍趁夜全部渡過了澮河,第十軍也從孫疃附近渡了河。雖與共軍仍有零星接觸,但問題不大。第十四軍集結於南平集以南地區,正在向兵團總部靠攏;吳紹周率領的第八十五軍及第十八軍所屬的第四十九師,也已由蒙城跟進,並已越過淝河,到達澮河南岸的趙家集,距南平集三十多里——只有半日之程。 現在,他總算站在南子集這塊不大的土地上,看著部隊向前推進了。南子集到宿縣不過五十里,按照大兵團行進計算,包括可以預想的作戰,最多還有三天的行程。他突然感到,有的時候,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反而能夠達到目的。 十七日到達蒙城那天,黃維召開了東進以來的第一次作戰會議。沒想到,黃維剛剛把他所了解的徐蚌會戰進展情況作了介紹,軍師長們就把憋了一路的牢騷發了出來。 有的說:“沒想到徐蚌會戰開戰僅僅十二天,竟被動到這種地步,簡直不可思議!” 有的說:“徐州到碾莊不過一百多里,三個兵團不去救援,反要我們千里迢迢去解圍,這究竟出於什麼戰略考慮?!” 更有人說:“這哪還有什麼戰略可言?!既然決定會戰徐蚌,怎麼可以隨便丟掉宿縣?丟了宿縣還讓我們走宿縣,究竟是讓我們援徐州還是打宿縣?!” 黃維對這些看法雖有同感,但作為兵團司令,特別是一貫恪守“師道尊嚴”的他卻不能這樣講,他得維護校長兼總裁的威信。只不過剛剛在阜陽經歷的一場反阻擊戰,使他覺得這樣浩浩蕩盪千里赴援,很容易落入共軍的陷阱,於是規勸大家,先談實際問題,研究研究兵團下一步的作戰方針。 十八軍軍長楊伯濤首先站了起來:“我認為,自進入徐海地區以來,發現共軍的作戰方式與以往截然不同,值得我們重視和警惕。第一,過去中野和華野是各自為戰,現在兩大兵團靠攏在一起,很明顯,其企圖一定不小。第二,過去共軍一貫採用側擊、尾擊、襲擊等變化多端的運動戰術,這次對我十二兵團卻改用了設置堅固防禦陣地,利用河川地形構築工事迎頭堵擊的戰法,似乎有大打硬打之勢。第三,這次共軍動員和組織群眾的工作,其規模空前廣闊。過去很少看到大批的、公開的宣傳文件,這次卻如火如荼,到了大張聲勢、無所顧忌的程度,說明共軍決戰的氣勢和能力已經相當具備。根據上述情況,我個人認為,十二兵團面臨的局面非常嚴峻,必須慎重考慮,重新部署。” 兵團參謀長蕭銳立刻表示贊同。 經過研究,大家一致認為,目前粟裕重兵箝制徐州;陳毅、鄧小平搶占宿縣;豫西的劉伯承又緊追不放,並且在同一個方向上搶先渡過渦河,看來確有大的圖謀。在這種情勢下,如果宿縣在我手中,不妨繼續走下去;宿縣既然已經丟了,就應該改變路線,沿公路走懷遠、固鎮,與李延年、劉汝明兵團會合。那時無論打宿縣援徐州或是依托淮河守南京,對整個戰局都有意義;否則不但一事無成,還會把好端端的一個十二兵團白搭進去。 黃維考慮了很久,接受了眾人的建議,決定迅速調整部署,並製定了一個以蒙城為核心的作戰計劃上報國防部呈蔣介石—— 一、……鑑於當面情勢嚴重,請求准許第十二兵團延緩北進徐州,暫駐蒙城集結,等候第二梯隊吳紹週部到來。其間,就近蚌埠補給充分糧彈燃料,以備非常之需。 二、以蒙城為核心,採用“核心機動”戰法,構築工事,囤積糧彈;並將觸角遠伸,與共軍保持接觸,一旦看準目標,即全力出擊。再前進時,仍先佔據有利地勢,作為下一步之核心陣地。如此逐步躍進,穩紮穩打。 三、…… 國防部接到電報是在十一月二十日,顧祝同認為可取,但他做不了主。這幾天蔣介石總是冷冷地問:“黃維兵團現在什麼地方?”戰報一日三送,顧祝同知道蔣介石是明知故問。而這種壓著火氣的明知故問,比發脾氣罵人還令人生畏。每當顧祝同如實重複一遍黃維兵團的位置,蔣介石就會臉一沉說道:“一路上都沒有強敵阻攔,為什麼進展這麼慢?這還有什麼戰機可言?!”在這種情況下,顧祝同怎麼敢把黃維的報告直接遞上去?可他又不能將報告壓在自己手裡,於是靈機一動,送給了總統府參軍羅澤閭,請他閱後轉呈總統。羅澤閩是極力主張黃維兵團走捷徑的。黃維兵團路上延誤,他甚至比蔣介石還要不滿,說黃維是有意拖延。見到報告,更有佐證,他便言辭犀利地對蔣介石說:“害怕共軍在蒙(城)宿(縣)之間設障,誰又能斷定共軍不在蒙(城)懷(遠)間設障?改道之後碰上敵人怎麼辦,還向哪裡改道?碾莊情勢急如星火,一些人還在玩文字遊戲,多少戰機也錯過了!”話雖偏激,甚至有些強詞奪理,但蔣介石卻聽著入耳,提筆批道:第十二兵團本應於十六日前過宿縣抵徐州。見電兼程疾進,攻取宿縣北上徐州,將功補過,不得遲誤! 接到電報,黃維為難了。他明知此去宿縣兇多吉少,但又不敢違抗蔣介石的命令,只得重新通知部隊,繼續東進。參謀長蕭銳是胡璉的老搭檔,跟著胡璉從十八師師長、十八軍參謀長當到兵團參謀長,熟悉胡璉的戰法,對解放軍的一套也有一定認識,如今見黃維優柔寡斷,朝令夕改,毫無主見,便頗為不滿地問黃維,為什麼放棄蒙城作戰計劃。黃維只能苦苦一笑,搖頭作答。蕭銳何等聰明的一個人,見此情況,稱急性盲腸炎發作,請假要求去蚌埠治病,體面地讓黃維一個人往共軍的網裡鑽了。蕭銳一走,留下個副參謀長韋鎮福,算是黃維的親信。可他初次臨陣;毫無作戰指揮經驗,更無從替黃維出謀劃策;倒是十分忠實地跟在他的黃司令官的身後,一步一步邁向深淵。 但此時此刻,站在南平集上的黃維卻大有從此踏上坦途的自信和愉悅。 一陣風從剛剛激戰過的共軍陣地上吹來,捲著幾張紅紅綠綠的紙片兒飄飄飛飛,落到黃維的腳下。黃維很有興趣地彎腰撿起,只見上面寫著“打垮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看你黃維哪裡逃”。他的嘴角翹了翹,很大度也很紳士地把那些紙片送回風裡。共軍不過爾爾,一番番虛張聲勢過後,到底經受不住強大的砲火,一次次逃之夭夭。他想起了駐馬店出征時的雄壯場景和激烈壯懷,千里東進,洪河、潁河、渦河、淝河、澮河,一條條大江大河都闖過來了;此去宿縣,區區五十里的一馬平川,還有什麼過不去的溝坎? ! 他的心境好了,右手架在胸前,左手就很自然地支在上面,頗為樂觀地托住下巴。這時他才發現,僅僅不到半月的時間,他那張頗具威嚴的國字臉脫形了:方圓的下頜變尖了,鬍鬚也已荒草一般佈滿雙腮。他喚來衛士,指了指臉上的鬍鬚,而後十分舒服地躺在行軍用的帆布躺椅上。 一塊熱毛巾焐上了他的臉,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愜意和妥帖,整個身子彷彿羽化了一般飄飄欲仙…… 當鋒利的剃刀剛剛接觸到他的面頰時,這一切美好的感覺突然間化為烏有、蕩然無存了。 先是第十八軍派出的便衣報告,在宿蒙公路兩側發現大批共軍在運動,據偵察,約有七個縱隊的番號。接著,第十四軍發來急電:十四軍指揮部遭共軍襲擊,激戰中,參謀長梁岱失踪,估計已經陣亡。 最令人不安的是後續部隊第八十五軍帶來的消息:八十五軍離開蒙城時留下一批傷員,剛才有幾個死裡逃生的傷員追上隊伍報告,蒙城已被共軍佔領。 黃維的鬍子刮不成了,抓下圍巾抹掉臉上的泡沫,命人展開地圖,將各方面來的情報一一標在圖上。 一幅“掛”陣圖!黃維不由心中一沉。 孫子兵法中,將作戰地形分為“通”“掛”“支”“隘”“險”“遠”六種。何為“掛”?孫子曰:“可以往,難以返,曰掛。”即可以前出、難以返回的城域稱為“掛陣”。 “掛陣”也不是完全不可前出,孫子又曰:“掛形者,敵無備,出而勝之;敵若有備,出而不勝,難返,不利。”而黃維面臨的正是劉伯承、鄧小平和陳毅布好的“掛陣”,並且他已經鑽進了那個口袋。 對兵法並不陌生的黃維意識到情況的嚴重,當面之敵已經不是前幾次遭遇的一兩個旅或縱隊,而是一個龐大的野戰軍。更加嚴重的是共軍已經佔領了蒙城,斷了他的退路。可見共軍絕不是小打小鬧地阻擊,而是有著很大的胃口。 黃維不敢再耽擱,立刻召開第二次作戰會議,研究對策。 這一次,軍師長們連發牢騷的情緒都沒有了,他們在想念胡璉。如果是胡璉擔任司令官,十二兵團絕不會執行蔣介石的那個命令;如果堅持在蒙城實行核心機動,十二兵團絕不會落到如此地步。 沒有人說話,空氣就格外地緊張沉悶,令人感到窒息。 又是楊伯濤憋不住了,炸雷似的站起來說道:“過去的事再提也是廢話了!我只說當時情況。劉伯承布下口袋,截斷後路,很明顯是要把我們引進陷阱。現在兵團已經陷入圈套,但還沒有四面受圍。唯今之計,只有趁東南方向未發現共軍主力,星夜轉移到固鎮。此去固鎮只有八十餘里,急行軍一氣就能趕到。這樣,一方面取得後方補給,一方面與李延年兵團會合後,再沿津浦路往北打,照樣能夠執行預定任務,並且立於不敗之地。” 向來少言寡語的吳紹週,這回頭一個表示同意楊伯濤的建議。副參謀長韋鎮福才臨戰就遇上盤險陣殘局,更是亂了方寸,難置可否,只是用膽怯的眼光望著黃維,等待他的決斷。其他人一是心裡有氣,再則資歷較淺,也都緘口不語,但眼神卻透著逼迫,直直地對著黃維。黃維下不了決心,他要承擔的責任太大了。蔣介石的命令是攻取宿縣,打通津浦路,馳援徐州,他不能違抗。但他又覺得楊伯濤的建議提得很有道理,眼下去打宿縣已經根本不可能,馳援徐州更無從談起,他首先應該考慮的是如何令兵團擺脫險境。 陷入兩難境地的黃維緊鎖雙眉,來回踱步,每一步都邁得相當謹慎,彷彿無論哪一隻腳踩下去,都會踏上地雷。終於,他把兩隻腳站定了,以從未有過的果斷迴轉身命令道:“第十八軍、八十五軍立刻撤回澮河南岸。撤回後,以第十軍掩護第十八軍,十四軍掩護兵團本部,八十五軍掩護第十軍,依次撤退,到達雙堆集集結!” 說完,他又補充一句:“到達雙堆集後,聽我的命令再行動!” 黃維命令各軍相繼掩護,迭次撤離戰場的部署似乎十分縝密,可剛一下達就引起怨怒:“讓第十軍掩護十八軍,而後八十五軍再掩護第十軍,這不明擺著偏袒'土木系',讓雜牌軍殿後挨打嗎?!”於是,兵馬糧草未動,牢騷內訌先起,撤退的秩序先自亂了。加上當時的情勢已經時不我待,第十八軍和第十軍已和解放軍膠著激戰,難解難分;第十四軍和八十五軍本可以及早脫離戰場,但黃維迭次掩護、逐步東移的部署卻使他們移動不得,反給解放軍留下了時機,使中野部隊立即沿著澮河橫插下來,截住十四軍的後路。虧得第十八軍在楊伯濤的指揮下,且戰且退,與十四軍合成一股,又與解放軍混戰了一夜,才免了被分割殲滅的危險。 楊伯濤拂曉率部到達雙堆集後,立即收攏起人馬,部署向固鎮轉移;並派了騎兵團先期出發,擔負搜索敵情和與固鎮友軍聯絡的任務。安排完這一切,楊伯濤本可以拉起隊伍撤離了,可黃維有話在先,沒有他的命令不准行動,因此只好匆匆趕往兵團部請示黃維。 火急火燎的楊伯濤見了黃維,得到的仍是那句話:“要等我的命令才能行動。” 楊伯濤有些惱了,問道:“為什麼?難道又要改變脫離戰場的決心?” 黃維也有些急:“兵團轉移的命令讓一個參謀給八十五軍送去,但這個參謀和吉普車都失踪了,正在派人查找。等一等再說。” 楊伯濤聽了,覺得事關重大,不便再問,只好在兵團部坐下來等。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四周的槍聲時斷時續,一陣緊似一陣。黃維只是焦灼不語,既不言進,也不言退。於是,整個兵團十幾萬人雖已“整裝”,卻久久不能發。 從早晨到中午,楊伯濤不停地看表,幾次向黃維請示行動;黃維都躊躊躇躇,避而不答,急得楊伯濤屋里屋外團團轉。 各軍駐地與解放軍接觸的槍砲聲越來越激烈,黃維仍在躊躇之中。楊伯濤又看了一次手錶,已是下午四點多了,距離拂曉東撤的原定計劃,已經耽擱了整整十一個鐘頭。如果以急行軍的速度,至少可以走五十多里,此時離固鎮也就不遠了。 然而現實卻是,中野第一、二、三、四、六、九、十一縱共七個縱隊,已經從四面八方向雙堆集地區合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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