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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千里躍進

第二野戰軍 王玉彬 13479 2018-03-18
一九四七年八月 徐州黃泛區鄭州晉南 郭汝瑰放下電話,若有所思。 高參顧鳴岐問:“什麼消息?” “空軍報告,東平湖與黃河間三角地帶共軍甚多,正在北渡黃河。” 顧鳴岐笑道:“昨天報告,說共軍大隊人馬已越過隴海路,怎麼突然又北渡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顧祝同抬起頭:“總裁判斷英明。看來劉鄧北渡是真,越隴海路是詐。”稍停,顧祝同一掃臉上的陰雲,“劉伯承、劉伯承,你還是怕決戰嘛!” 郭汝瑰不安地問:“鈞座,我們到底該防哪一頭呢?” “兩頭都防。”顯然顧祝同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一頭向隴海路增兵,不管是真是詐,堵住他不許繼續南竄;一頭控制河防,不讓他躥回河北。” 顧鳴岐急了:“總座,你真的相信劉伯承會退回河北?”

“又是這個問題!不回河北他還乾什麼呢?進犯徐州?顯然不是。在魯西南與我決戰?顯然也不是。你還有什麼高見?”顧祝同臉色非常難看。這些天,這個問題把他折磨苦了。從內心講,他懷疑劉伯承會退向河北,空中、地面得到的情報也證實了他的懷疑,但他又分析不出劉伯承“南竄”的目的何在。為了不使會戰再次失敗,再次辜負總裁的厚愛與期待,顧祝同離開了遠在後方的徐州指揮部,在商丘住了數日,又移至鄭州親自坐鎮部署魯西南各路兵團。他越接近戰場,越感到有重新估量共軍戰略企圖的必要。他匆匆返回徐州,在電話裡向蔣介石作了匯報。 蔣介石語氣生硬:“身為將帥,最忌三心二意。曹操用兵最大長處是'得策輒行,應變無窮','見敵之虛,乘而勿假之'。劉匪之虛已經暴露,就要乘勢追殲,不給他以逃竄的機會。他們忽北忽南,是迫於我五路大軍的威脅,怕被全殲於黃河灘上。告訴羅廣文,他的使命只有一個,就是窮追猛打!劉伯承跑到哪裡我們就追到哪裡,直到將其全部殲滅。這種時候還討論共軍要幹什麼,要逃到哪裡去,毫無意義,更無此必要。你說他要逃到哪裡去?我看劉伯承自己也未必知道。這叫抱頭鼠竄,慌不擇路!”

放下電話,顧祝同已是滿頭大汗。一連數日,上報情況均由郭汝瑰代行,唯恐再觸犯了總裁。現在顧鳴岐又提出這個問題,委實令他煩惱。他堅決地對郭汝瑰說:“你速令邱清泉兵團堵住黃河各渡口,羅廣文兵團仍追擊南下之敵。把這兩頭堵住,就很有可能逼迫共軍與我在魯西南決戰。不堵兩頭,南面出問題不得了,北面出問題更了不得。劉伯承真要是退回了河北,我們就要承擔抗命之罪!” 言畢,他使勁拍打了一下沙發扶手,煩躁地走出指揮室。 徐州陸總副司令韓德勤走進來。連日的山東奔波,使韓德勤臉上暴著風割日曬的白皮兒。他笑嘻嘻地坐在沙發上,兩條腿蹺上扶手,很愜意的樣子:“昨夜一覺到天亮,睡得香!” 郭汝瑰遞上一杯茶:“副座勞苦功高,好好休息幾日吧。”

韓德勤從衣袋裡摸出一隻精巧的酒瓶,一仰脖兒,喝了一口,擦擦嘴,說:“諸位,有興致沒有?純正的洋河大曲。呃?墨三呢?” “總座剛出去。” 韓德勤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語的顧鳴岐:“高參似乎悶悶不樂!” 顧鳴岐苦笑:“又有什麼可樂的呢?我又沒有副座的雅興。” “境由心造嘛。我要沒這點兒本事,早愁白了少年頭。” 韓德勤這年五十五歲,長顧祝同一歲。他是江蘇泗陽洋河鎮人,從陸軍小學開始,就與同鄉顧祝同在一起,關係甚密,結為“把兄弟”。以後兩人又同考入保定軍校,立下誓言:有福同享,有罪同當;誰將來在仕途上有作為,一定相互提攜,並足長進。 顧祝同不食前言,飛黃騰達不忘同窗厚誼,一直把這位不怎麼走運的韓德勤放在左右。內戰開始,顧祝同任鄭州綏靖公署主任,韓德勤任公署副主任:後成立陸軍總司令部徐州司令部,顧祝同任總司令,韓德勤任副司令。這位副座確屬樂天派,抿幾口小酒,更悠悠然如神似仙,言談舉止隨隨便便,無拘無束。因此下屬在他面前也較隨便,甚至冒犯幾句,他也不放心上。

韓德勤又喝了口酒,問:“魯西南又有什麼不妙嗎?” 不待回答,又道:“統兵決策本來就是件頭疼的事,加之對手又是劉伯承,頭疼更加三分。郭汝瑰,聽說你見過劉伯承?” 郭汝瑰本來就有“通匪”之嫌,最忌這種話題,忙道:“僅僅是見過一面,如此而已。” 郭汝瑰是四川銅梁人,在中學讀書時就知道四川出了個無敵將領劉伯承。真正見到劉伯承是在一九四六年。作為工作人員,他加入了“國、共、美”三方的軍事調停處。為調停內戰,郭汝瑰隨軍調小組出巡各地,三月三日由徐州飛赴太原,中途在新鄉停留,見到了劉伯承。郭汝瑰腦子裡的劉伯承是個瘦長多智的形象,真實的劉伯承偉岸沉默之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由於是中途短暫停留,以致郭汝瑰沒有機會對這位久已景仰的將軍說一句內心激動之語。三月四日,他們到了中國共產黨的首府延安,領受了西北的苦寥,也看到了一個充滿活力的新天地。朱德總司令設茶點招待,除糕點之外,還有牛奶。馬歇爾驚喜地問:“哪來這麼多牛奶?”朱德微笑作答:“我養了一群奶牛。”郭汝瑰“喲”了一聲,這實在是太令他吃驚了,堂堂總司令竟養了一群奶牛。

雖然軍調最後以失敗告終,但此行的印像對郭汝瑰太深刻了,任日後風雲變幻也無法磨滅。蔣介石的獨裁和國民黨內部的腐敗及派系鬥爭愈烈,郭汝瑰內心的痛苦愈劇。奇妙的是,風傳郭汝瑰“通共”最甚的一九四七年,也是郭汝瑰“一年三遷”飛黃騰達的一年。這給貌不驚人、精明超群的郭汝瑰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恨得一些同僚背後稱他“郭小鬼”。是人,是鬼,還是神,沒人弄清楚。郭汝瑰自知臨深履薄,談吐更加小心謹慎。 韓德勤見郭汝瑰對他的話很敏感,寬厚地笑笑,說:“劉伯承任川軍第二混成旅的團長時,我任他的中校團副。有一天野外演習完畢,回駐營地的途中,他說'開進就是向敵前進',我說'不是,這是個有一定戰術含義的術語,是行進間對敵陣地進攻'。劉伯承未反駁,也未表示同意。回營時,因天氣熱,我們身上都濕透了。我忙著擦身換衣,還未完,劉伯承進來了,一身汗透的衣服還未換,手拿一本翻開的書,指著對我說:'開進的意思,我未弄清楚,恐怕還有許多人不清楚。你把這個術語通報全團吧!'”

顧鳴岐說:“久聞劉伯承滿腹經綸,原來治學如此嚴謹、虛心。和這樣的對手交戰,若不用心研究,恐怕……” 次日,《中央日報》刊登了鄧文儀就中原情勢、重點進攻以來的東線情勢發表講話: 顧祝同扔下報紙,微合雙目,戴一粉紅鑽戒的手指輕輕敲著沙發扶手。他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麻木。 郭汝瑰走進休息室,惴惴不安地報告:“鈞座,空軍報告,劉伯承的先頭部隊出現在太康、柘城一線。” 顧祝同一下子睜開眼。 顧鳴岐急匆匆走進來:“總座,種種跡象表明,劉伯承確實在戰略轉移!” 顧祝同:“怎麼個轉移?轉到哪裡去?” 郭汝瑰:“我看有兩個可能,一、轉向豫皖蘇;二、轉向豫西。近日陳賡揚言要由晉西南渡河,與劉鄧打配合。”

顧鳴岐:“無論怎麼看,劉伯承絕不會再退回黃河以北。我們應該立即把幾路兵團壓過去,圍堵包抄。再這樣防北又防南,南路軍受命近敵又不敢全力壓上,最後豈不弄個雞飛蛋打?” 顧祝同抬起身子想站起,不知想到什麼,又坐到沙發里,那隻手依然敲著扶手,節奏不緊不慢。 “鈞座,還是要報告主席。現在不說,將來出了大紕漏,責任還在徐州司令部。”郭汝瑰聲音不高,但分量很重。顧祝同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深深嘆口氣。郭汝瑰知道話他是聽進去了,只是有難處,便又道:“鈞座,我向主席禀報。” “好,很好。”顧祝同的背離開沙發,十分感激地看著郭汝瑰。 郭汝瑰走回指揮室,沉思片刻,拿起通往南京的電話,向蔣介石報告:“劉伯承、鄧小平所率主力已過隴海路,似有被迫竄入或穿過黃泛區跡象,但不能完全排除向東或向西流竄。”

蔣介石說:“很好,很好。劉伯承進入黃泛區,便是越過生線進入死線。四十里澤國,前無接應,後無補給,又是極端疲憊之師,無疑是慌不擇路才有此舉。嚴令部隊窮追不捨,他是過不了沙河的。東面有津浦路,西面有平漢路,諒他也飛不過去!” 顧祝同已經坐在指揮室裡,情緒大見好轉,眼睛也有了活力。 顧鳴岐說:“劉伯承真要過黃泛區必是有準備,很難說他就過不了沙河。” 顧祝同問:“依你之見呢?” “從隴海路抽出兩個師,乘火車南下,直插沙河南岸待敵。” “窮追之外再加一堵,很好……”顧祝同突然又轉念,“不能不留後路。萬一劉伯承打回來,或陳毅出兵背後,隴海路抽走兩個師,豈不鑄成大禍?” 郭汝瑰心裡好笑,劉伯承真真地把個顧祝同詐成了驚弓之鳥。

這次,顧祝同親自向蔣介石禀報了他的想法。 蔣介石說:“你考慮得周密。不過,不必太過慮。只要鎖住平漢路,陳賡過河也沒什麼作為——他不能會合劉伯承,劉伯承也休想會合陳賡。只要加強追殲兵力,兩廂不必多顧忌。你的毛病就是優柔寡斷,致命的毛病!” 放下電話,顧祝同狠瞪了顧鳴岐一眼。 宇宙洪荒,混沌初開。歲月一下子從將士們的眼前倒退了五千多年,他們看到了司馬遷《史記》中描述的遠古時代:湯湯乎洪水滔天,浩浩乎懷山裹陵…… 舉目茫茫一片,四望葦草荒蕪。極目處或一株枯樹梢露於黃沙灘頭,或一座屋頂小島般“浮”在水中。野雁、老鷹扑棱棱從葦草深處飛起,一兩聲啼鳴,反襯出無邊無盡的淒涼和幽靜。 十年前蔣介石為抵禦日本人,一個炸壩命令,河南、安徽、江蘇三省一百二十五萬生靈被推入洪水之中。曾經是村鎮密布、桑陌交織的錦繡田園葬於水底,八十九萬人死於非命。當年的《中央日報》報導這一慘景曰:“洪水猛溢,屍漂四野;赤地千里,餓殍載道……”

今天,淒涼的黃泛區在沉寂了十年後第一次有了生氣。步兵、騎兵、砲兵、輜重、擔架、大車一齊走入黃水,形同潮汐後趕海的人群。嘩嘩啦啦的蹚水聲,吆喝牲口的急促呼喊聲,各種車輛潑攪泥水的轟鳴聲,混合成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千軍萬馬徒涉汪洋澤國的悲壯交響曲。 悶熱的蒸氣直騰騰地從黃水污泥中升起,腐爛腥臭衝鼻而來;火紅的太陽直射在人們的背上,燎皮般地炙疼。十年淤泥,處女地一朝被踏動,深粘難拔,前腳走後腳陷,使勁越大陷得越深,彷彿有磁鐵吸著,歪歪扭扭拔不起,一屁股就跌進黃水里。馬匹的馱鞍早就卸下了,各種火砲也都盡可能地拆散,由人肩扛身背。騾馬奮力地豎起雙耳,昂著頭,嘶鳴著,越掙扎,越下沉。美國造十輪大卡車的輪子,越旋轉越往下鑽。行進不到八里,中暑暈倒一片。 劉伯承拄一根棍子,蹚著黃水,走在戰士中間。受過槍傷的右腿沉得像根石柱,突然一個趔趄摔在水里,渾身上下全糊上了黑黃的泥巴。他嘿嘿地笑著,像個戲水的頑童。戰士們抬來擔架,他不坐;攙扶他,也被他推開了。鄧小平不遠不近地走在劉伯承身旁,褲腿也不挽,一步一拔,腰板筆挺,像在操場上“拔慢步”,一個跤也沒摔。 劉伯承說:“你們看二號(鄧小平代號),咱們學學他嘛。” 效果還真不錯,行進的速度開始快起來,暈倒的現像也奇蹟般地減少了。 天空由遠而近響起轟鳴。 李達高喊:“注意防空!隱蔽!” 人們紛紛撲向那一叢叢一片片的水草、蘆葦…… 偵察機、轟炸機過了一批又一批,幾乎貼著水面飛;機槍子彈打得泥水面騰起了一片片黑雨;炸彈掘起黃水泥漿,一掀幾丈高的水柱。沒來得及隱蔽也沒有地方隱蔽的“太平車”、騾馬、遭輪番掃射轟炸。押車的戰士趴在車底,許多人與車輛、牲口同亡。 “太平車”是豫東的特產,木車身木車輪,又大又笨。木頭輪子咬著木頭軸,滾動起來嘎吱嘎吱叫喚得挺響,就是慢慢騰騰。遇到個岡岡坡坡、溝溝坎坎,牲口掙死般地拉,押車的死命地推,簡直原始到了極點。這樣的車一個旅有五十多輛,傷員、糧食、彈藥全都靠它拉載,是主要的運輸工具。打起仗來,“太平車”不太平;而進了黃泛區,那就不僅僅是不太平了——窄窄的木輪子接地面積小,一軋下去就滾不出來。當地的嚮導幫著把木板、乾草甚至棉被墊在泥漿裡,才救出了陷在淤泥裡的車馬。被泥水泡漲的木輪子艱澀地滾動不了幾下,就又陷進去……傷員們不顧阻攔,從車上跳進水里;糧食、彈藥也被戰士們扛起來。即便這樣,只有自重的太平車仍然時不時地陷進泥裡動不得,氣得車夫和戰士大罵。 劉伯承從車隊旁經過,發現車輛超出了規定的數目。他駐足在一輛陷在泥中的太平車前,拉開偽裝布,發現裡面竟是太行山的煤、山西的陳醋、山東的大蔥……他的臉一下子陰了,陰得很沉:“天上飛機炸,後面大兵追,我們這是破釜沉舟打天下,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性命!這些雞毛蒜皮值得裝上大車嗎?紅軍長征北上,是吃皮帶、草根、樹皮過來的。到大別山還想著吃香喝辣,不臉紅嗎?” 鄧小平也拉下臉:“三令五申要節省民力,讓他們的力量更有效地用於革命戰爭,為啥子超過規定徵用車夫、車輛、牲口?我們不是趕大集!如此嚴重的局勢,還拖著醋呀蔥呀,你們的腦殼是怎麼考慮問題的?” 管理科科長深深低著頭,檢討說:“是我錯了……我重新調配,把大車盡量放回去。” 劉伯承:“仔細檢查一下,除了彈藥、文件、糧食,其他都丟掉!” 劉伯承、鄧小平繼續艱難地跋涉,臉色都很難看。 劉伯承嘆道:“放回去幾輛大車不難,難的是打掉這些幹部的小農意識,根深蒂固的小農意識!你看看,有的干部把新繳獲的捷克衝鋒槍當扁擔使,而漢陽造的那桿破槍他卻捨不得交上來。從魯西南出發的時候,我讓一個參謀去偵察黃河流速流量,他回來報告說:'吸一袋煙的時間,水流六十步。'吸一袋煙是多長時間?一步是什麼標準?游擊習氣!思想水平永遠停留在'小米加步槍'上!這是最最可怕的,與現代戰爭極不協調!” 鄧小平摸出一包煙,發現煙已經被泡得稀爛,他狠狠地摔出好遠,說:“無論政治素養,還是軍事素養,都是我們的干部亟待解決的問題。有的同志滿足於沖沖殺殺,一聽說讓他參加輪訓學習,就問'我犯了啥子錯誤啦',似乎學習是一種懲罰,只有犯了紀律和錯誤才需要學習。” “這正說明無知!”劉伯承嘆了口氣,望著西墜的落日,說,“革命勝利了,我一定要辦一所軍校。治軍必先治校,讓這些具有實踐經驗的同志坐下來,塌下心,學習一些軍事理論。” 血紅的夕陽斜照在劉伯承身上,他奮力地一步一拔。鄧小平深深理解這位治學嚴謹、治軍嚴格的“師長”。一九二六年,他在起義軍中就創辦了軍政學校並兼任校長;紅軍時期,他擔任紅軍大學校長;解放戰爭時期兼任晉冀魯豫軍區軍政大學校長。凡是他統率過的部隊都辦有軍政學校、隨營學校,實在沒有條件的也堅持辦定期輪訓隊、參訓隊。魯西南一仗接一仗,又有南下大別山的繁冗運籌,可他還是在戎馬倥傯中完成了重校《合同戰術》譯文。他感到部隊急需軍事理論指導。 鄧小平說:“革命勝利後,你辦軍校,我還給你當政委。” 劉伯承說:“果真如此的話,我們的學校一定能辦成世界第一流的軍校!” 不遠處有爭吵、喊罵聲,劉伯承、鄧小平順著聲音走過去。 幾門美式榴彈砲和幾輛十輪牽引車陷在淤泥中,一個砲兵坐在砲架子上,抱著頭,一動不動。砲兵營長揮舞著手,對著懊喪地站在泥水中的砲兵們吼道:“把他給我拖下來!你們聾啦?娘的,老子指揮不動你們啦?” 兩個砲兵不情願地走過去拉砲架子上的戰士,被那個戰士一甩手,推倒在泥水里。 “李二狗!你真成瘋狗啦?” “瘋狗就瘋狗!反正誰也別想炸我的砲!” “你還他娘的是個班長!這是命令,你懂不懂?!” “命令?誰下命令也不能炸!要炸,你們連我一塊兒炸吧!” 砲兵營長無可奈何,突然發現劉鄧首長,急忙舉手敬禮。 劉伯承走近李二狗,溫和地說:“炸炮誰都心疼,這是不得已。就是留著炮,過了黃泛區,到南邊盡是山路,炮也沒法行動。” 李二狗不知道跟他說話的是什麼首長,還梗著脖子,火氣挺衝:“炸!炸!炸!你們就知道炸!可你知道這門砲是咋得來的嗎?”兩行淚決堤一般奪眶而出,把臉上的泥衝出兩道溝。 去年十月,在鄄城戰役中,李二狗帶領四班戰士沖在最前面。藉著陽光的反射,他突然發現前面有個東西在閃光。他命令全班停止前進,一面火力封鎖這個奇怪的目標,一面命令隊伍突擊組員秦元興爬到前面偵察。一會兒,秦元興回來報告,那是一門榴彈砲,敵人正在挖工事。李二狗一聽是炮,高興得簡直發狂。他立即命令匍匐前進,奪下那門砲。榴彈砲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全班。爬!爬!爬!在離炮三十米的地方,戰士王永福犧牲了;在離炮十四米的地方,副班長李正榮犧牲了。距離越近,彈雨越密。爬到大砲跟前那一瞬間,戰士張三功、張玉琪又倒下了。鮮血濺滿了砲身,染上了血色的大砲顯得更壯觀了。李二狗、秦元興面對大砲宣誓:“全班就剩下咱倆,打死也要把它保住!”敵人拼命反擊,企圖奪回陣地。後面的大部隊沖上來,發現已經負了傷的李二狗和秦元興緊緊地抱著大砲輪子…… “首長,它不是炮,是俺四班的人啊!”李二狗泣不成聲。 劉伯承:“小鬼,要看到將來。將來,我們會有很多的砲!” 鄧小平:“同志,我們後面有追兵,炸炮是總指揮部的決定。” 砲兵營長急眼了:“快下來!” 李二狗仔細辨認面前的首長,似乎意識到什麼,跳下砲架。 劉伯承、鄧小平相視一笑,離去了。 砲兵營長瞪李二狗:“還犟!那是劉司令員、鄧政委!” 李二狗猛地抬起頭,驚訝地望著在泥水中跋涉的首長,突然轉身動手卸炮栓。 營長:“還乾啥?” “留個紀念!” 落日西沉了,晚霞殷紅,幾聲沉悶的爆炸聲響起。 申榮貴問衛士長:“是炸炮吧?” 衛士長不語。行進的隊伍停下來,千萬人轉身回望。 劉伯承、鄧小平沒有回頭。 黃昏,部隊走上一片遼闊的沙坡,地圖上標著“陳園集”。從地名判斷,也許當年這是個繁華的集鎮,現在卻只剩下一副形骸:高低不平的沙地上,這裡一堵癱牆,那裡一片瓦礫,茅草稀稀拉拉地搖晃著,像一片荒涼的亂墳岡。 休息號聲響了,一身泥水的戰士們像一堆泥,倒在沙地上就睡,飯也沒人吃了。劉伯承在李達的陪同下四下巡視,他心痛地看著酣睡的戰士,說:“趕緊佈置防空警戒!” 李達:“部隊太疲勞了,休息時間延長兩個小時吧?” 劉伯承沉默著走了幾步,果斷地說:“不行。才走出二十多里,若再延長休息時間,天亮前走不出黃泛區。參謀長,慈不掌兵啊!” 劉伯承在一堵斷牆下席地而坐,皺著眉頭伸直腿,靠在斷牆上。他摘下眼鏡,揉著紅腫的眼。 李達對劉伯承說:“你合合眼,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大車隊過來沒有。” 劉伯承:“等等,製圖科不是來了三個女同志嗎?讓柴成文去看看她們,有困難幫助解決一下。” “柴成文?”李達奇怪了,這跟情報有什麼關係? 劉伯承笑了:“你這個參謀長,沒掌握情報處長的全部情報。” 於喬三個人狼狽透了,在泥湯裡拔了二十多里,不知摔了多少屁股蹲兒。摔來摔去,於喬、陳曉靜連背上的行李丟了也不知道。此刻三個人正躲在一座沒有屋頂的四壁破牆內。 陳曉靜斜歪在地上,發現於喬褲子上的顏色不對。 “於喬,看你的褲子!” “怎麼啦?” “色兒不對。呀!你……來'那個'啦?你可真會添亂。” 於喬嘻嘻地笑著。 黎曼瞪她們一眼:“還笑!這麼臟的水,看泡出病來!” 於喬懶懶地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它偏挑這個時候來,有什麼法子呢?” 黎曼從背包裡抽出一條褲子:“多虧夾在被子裡,還沒濕透。快換上。行李丟了都不知道,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兵!” 牆外面有人喊:“黎曼!黎曼!” “誰呀?” “柴成文。” 黎曼:“柴處長請進來吧。” 柴成文走進了沒有頂的屋裡,一看三個人的樣子,笑了:“一身泥又滾上一層沙,真成了土地爺啦!” 陳曉靜:“是土地奶奶。哎,柴大處長,等會兒讓於喬坐大車吧。” “別聽她的,我才不坐呢!” 柴成文看看於喬,發現了褲子上的血,一驚:“你負傷了?” 三個女兵捧腹大笑。柴成文被笑得莫名其妙,心里為於喬著急,有些冒火:“有什麼好笑的?!包紮沒有?真是胡鬧!” 說罷,柴成文就往外走。 “回來!”於喬喊,“誰說我負傷了?!自己胡鬧還說別人……” 柴成文停住腳,這才轉動起不曾轉動的那一根“筋”,臉騰地紅了,再不敢看她們一眼,奪路而逃。 黎曼話音追過去:“要兩條褲子,她們倆的行李跑丟了!” 陳曉靜:“呆雞!還是情報處長呢!” 黎曼:“這話不公正,哪個情報處長也不負責這方面的情報。” 於喬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入夜,千軍萬馬又開始跋涉。 月光白花花的,先是鋪在沙土上,漸漸鋪到明晃晃的水中。 還是“拔慢步”。有幾個戰士見左右沒有女同志,乾脆把褲子脫下,往脖子上一纏,腿上立刻利索多了。此經驗一傳,大家紛紛效仿,月光下白亮亮一片屁股蛋子。 李達問:“他們搞甚名堂?” 參謀說:“'精兵簡政'呢。” 李達明白了,些微笑笑,沒再說什麼。 柴成文藉著月光找到於喬。 “後勤緊張,只要到一條褲子,你跟陳曉靜倒替著穿吧。” 於喬接過褲子,柴成文碰到她冰涼的手,心疼地問:“你行嗎?” “行。” “過了黃泛區,騎我的馬。” 於喬漂亮的大眼睛一閃一閃:“從北平到太行山,我走穿了七雙鞋底。法學院女生籃球隊,本人打中鋒,一口氣可以打全場。嘿嘿,你看我需要特殊照顧嗎?” 於喬雖出身名門,又是高等學府的洋學生,但此時泥水裹身,短髮齊耳,滿臉東一道西一塊的污痕,委實不見一絲嬌弱之氣。三十出頭的柴成文從於喬身上發現了女性的魅力和柔韌的蘊藏力。 他動情地望著她,不願離去。他們相識一年了,總是匆匆相見,匆匆相別,像這樣能並排走一走的機會也很少。 月亮越升越高,北極星閃閃爍爍。 黃水汪洋泛著明晃晃的光,千軍萬馬在如煙似紗的月光中晃動,嘩嘩的蹚水聲攪碎了月夜的寂靜。 “快!跟上!後面有追兵!”口令從後面傳來,越傳越急。 嘩嘩的攪水聲越來越響。 蔣介石如夢初醒。劉鄧過了黃泛區,又直逼沙河。共軍並非“慌不擇路”“抱頭南竄”,而是有目的地直奔大別山。蔣介石立刻意識到:在中原這個棋盤上,毛澤東又耍了他一回,勝了他一籌。 激怒之下,他飛臨鄭州,拍桌子,摔戰報,“娘希匹”罵了一通,質問顧祝同:“為什麼追不上一支疲憊之師?!” “黃泛區徒步難行,車炮輜重更難行動……” “娘希匹!劉伯承身上背著舟橋了嗎?他能走,為什麼你們就追不上?立刻給我下死命令,限期追上劉伯承!追不上劉伯承,不必給我寫戰報!”明明是蔣介石的錯誤判斷造成了戰略部署的失策,顧祝同、郭汝瑰、顧鳴岐卻誰也不敢回嘴。 為著追上劉鄧,蔣介石用上了近三十個旅;還不放心,回到南京又命令空軍司令周至柔派飛機空襲劉鄧,投重磅炸彈轟炸劉鄧南下必走的五條河流的渡口。蔣介石憤憤地說:“就算他劉伯承走出黃泛區,也絕通不過攔在他面前的五條大河!” 從七月十八日拂曉到二十日深夜,數十架飛機對沙河兩岸展開了大規模的轟炸,炸毀了周圍的大小村莊,平均每村至少落彈五枚以上。新站集先後被炸二十一次,落彈一百二十餘枚。只是,劉鄧大軍此時已全部渡過沙河,周至柔派出的“神勇飛鷹”們空勞神了一番。 蔣介石急令軍務局局長俞濟時:“速命張軫從周家口,張淦從淮陽,夏威從渦陽,向劉伯承前進方向斜插過去,截住去路;令程潛從平漢路調整編五十八師,由漯河向東插到汝河之南待敵!” 陳賡大叫:“糟!糟糕!”其實,這聲喊也只有他自己能聽見。衝擊著山峽呼嘯而出的黃河水百里轟鳴,砸地撞天。陳賡一下子被變化無常的黃河擊蒙了:怎麼一夜之間河水猛漲數丈?人馬齊備,日夜繁忙,準備了近一個月,要渡河了,竟出現了這種情況! 陳賡從管理員嘴裡拔出煙袋鍋,往地上一蹲,吧嗒吧嗒地抽起來。沒幾下子,哇地吐了,吐得很厲害很徹底,五臟六腑翻江倒海,黃綠的膽汁也吐了出來,苦得他伸出舌頭不敢縮回。 警衛員嚇壞了,遞毛巾,遞漱口水,心裡也納悶:司令員雖沒抽煙習慣,但偶爾解悶兒吸幾口也從不礙事,今天是怎麼啦? 陳賡下令指揮部,在距渡口不到八里的一個村子安營扎寨。頃刻不息的黃河跑水聲,使他坐立不安,甚至揪掉了頭髮、鬍子。那水聲似千軍萬馬在奔騰,一會兒幻作尾追劉鄧南下大軍的數十萬氣勢洶洶的追兵,一會兒幻作陝北脅迫毛澤東和中央總部機關的胡宗南二十萬大軍。 重兵壓境,想出豫西只有南渡黃河。可眼下就是“破釜沉舟”,砸了鍋,沉了船,也渡不過這條瘋蟒般的黃河啊! 飛蛾齊集油燈前竄來竄去。蚊子一群一群,忙忙活活,逮著陳賡亂咬。陳賡絲毫沒感覺,他提著沉重的筆給中央、劉鄧擬電報稿,寫了撕,撕了寫,再撕再寫。他知道,毛澤東、劉鄧期待他陳賡的是什麼。終於,他重又掂起千鈞之筆:河水暴漲,此刻難以渡河,焦急萬分!只要河水降至打不翻船,我即率部搶渡。 雞打鳴了。陳賡趴在桌子上打了個盹兒,睜開眼問警衛員:“我的鬍子白了沒有?” “沒有。”警衛員莫名其妙。 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頭,他陳賡看來比伍子胥經折騰。 陳賡臉也未洗,帶上情報科科長又到了黃河邊。水比昨天又漲了兩尺。他們找到有經驗的船夫詢問水情。船夫抽著陳賡遞過的紙菸,說大概這次漲水不會持續太久,時序還未到秋雨連綿的季節——那時候洪水一下來,幾十天也落不下去。 陳賡稍稍放心,他參照山間河流水情作了研究,又發電給晉綏邊區,了解陝北和晉西北黃河上游的水情。復電很快來了:陝北近日未下大雨,黃河水位也不高,只剩下渭水情況不明。 陳賡心情好轉,捋著鬍子自語:“你白不了嘍!渭水那條河沒什麼了不起的!” 劉鄧復電: 陳賡讀著電報,心頭一陣熱。自抗日戰爭八路軍一二九師成立以來,陳賡曾長期跟隨劉鄧左右。兩位首長的博仁體恤、宏達偉岸。常常使陳賡感嘆不已。他經常說:“我吃的是劉鄧的飯。”這是陳賡的肺腑之言。 陳賡把電報遞給左右的同志看,剛剛好轉些的心情又憂鬱起來:“劉鄧首長對我們多麼關心,為了我們安全渡河,說他們不緊急。屁股後頭跟著追兵三十多個旅,能不緊急?毛主席這盤棋是三軍配合,兩翼牽制。我們這支西路軍在全局中舉足輕重,不能因為我們渡河不成而打亂了戰略反攻整盤棋。河水稍有退勢,立即渡河!” 水位一天沒有退勢,又一天,兩天過去……到了八月二十一日,洪峰減了些氣勢。雖然餘威還盛,堤岸仍像地殼崩裂似的微微抖顫,陳賡還是決定二十二日利用暗夜渡河。他把各旅首腦召集在一起,擺出了他這幾天反复思索的問題。陳賡提出了幾個“怎麼辦”:一、如果敵人發覺我之渡河意圖,偷渡不成怎麼辦?二、渡過去的一部分被敵人切斷後路怎麼辦?三、佔領敵灘頭陣地受阻怎麼辦? 陳賡的四個旅長一個湖南人,三個湖北人。 “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這幾位都是人物。第十旅旅長周希漢竹竿一樣精瘦細長,說話一板一眼,再緊急也如此,說大鼓書一樣從容不迫。長著娃娃臉的第十三旅旅長陳康卻是個急性子,活潑好動,哪裡有他哪裡就有一台戲。第十一旅旅長李成芳塊頭碩大,行軍不出二十里,坐騎就彷佛馱著山,大汗淋漓,鼻噴熱氣,所以部下常常給他備兩匹騾子。這個李成芳像尊泥菩薩,別人再熱鬧也似乎與他不相干,那張長而闊的臉沒有春夏秋冬,而心裡卻明鏡似的。 陳賡話剛落音,陳康便道:“這種時候渡黃河,在一般人眼裡看來除非是瘋子。國民黨就是再高看咱們,也不信咱敢闖龍王廟。” 第十二旅旅長劉金軒接道:“我們渡河點多,長達幾十里,敵人不可能弄清我們渡河的準確時間和地點。” 李成芳好像沒聽見陳賡的話,毫無反應,沒有表情的大眼木然地平視著,似乎什麼都看到了,又什麼都沒看。陳賡也不看他,卻知道他那個大腦袋裡面的機器在快速運轉。這個“若愚”的李成芳是位“大智”者。 周希漢嘴上叼著自卷的“炮筒”,手上又在捲著另一支。不知道他抽的是些什麼樹葉子,又臭又衝。陳賡正想罵他,李成芳冷不丁地發言了:“司令員不必多慮。此時渡河有三利:西北野戰軍昨日沙家店戰役消滅了胡宗南一個主力師,致使胡的部隊陷於米脂以北,必然無力顧及我們渡河之事,這是一利;我劉鄧主力躍進大別山,調動了顧祝同主力三十多個旅。敵後方空虛,我渡河地段的敵人僅以五個保安團擔任一線防禦,這是二利;河水暴漲,雖增加了渡河難度,卻麻痺了河防阻兵,可謂天意助我,這是三利。因此,司令員所講的三個問題都不可怕。萬一——” 周希漢噴吐的濃煙把李成芳嗆得連連咳嗽。陳賡從周希漢嘴上拔出“炮筒”,甩到地上。周希漢呵呵笑著,抬起左手——還有一支。屋子裡的人都笑起來。陳賡是非常喜愛這個“炮筒”旅長的。和陳賡經歷相仿,周希漢十四歲做新郎,在洞房花燭夜逃出家門,投奔革命。在十九年的戎馬生涯中,他的險境不僅僅在戰場。他被撤過職、被“開除”過軍籍,甚至兩次被張國燾下令處死。當了叛徒的紅九軍軍長曾對著周希漢連發數槍,所幸槍法不准,一發未中。歷盡了人世坎坷的周希漢像進過太上老君八卦爐的孫大聖,似乎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事能讓他心驚肉跳了。一九四六年國民黨的“天下第一旅”十萬兵馬殺至晉南,旅長黃正誠自恃所率部隊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他本人又是留過學、受過系統軍事教育的中將指揮官,驕橫恣肆,狂言天下無敵。周希漢從陳賡那兒領受了交手任務就開始卷他的“炮筒”,捲了一馬褡兒,讓警衛員背上,他自己叼上一支就去布他的陣了。他對這次的對手很滿意。下棋他從不跟低手下,打仗碰上個硬手他便熱血沸騰。這個黃正誠和他的“天下第一旅”令周希漢興奮、激動,他盼望的正是這種真正有力度的較量。廝殺了一天一夜,周希漢殺得雙目噴紅。天亮時,黃正誠成了周希漢的俘虜。黃正誠被帶到周希漢的指揮部,周希漢劈頭一句:“你打得不錯。”這次渡河,周希漢又是唱掛頭牌的角兒,擔起突擊隊的任務。 見周希漢又點燃了“炮筒”,陳賡也無奈,他用手搧著到處亂飄的煙霧,說:“周希漢,如果遇到第二、第三種情況,你怎麼辦?” “我帶一個營先過。遇到第二種情況,我在灘頭固守;遇到第三種情況,我到山上打游擊,等候後續部隊。” “你帶哪個營走?” “二十九團二營。” “好,就這樣。過河以後,只有前進、前進!”陳賡又道,“周希漢打游擊不用留暗號,他走過的地方,'炮筒子'一熏,三年不長草。” 劉金軒好抬槓:“三年寸草不生,他拿什麼卷'炮筒'?” 陳賡說:“本司令這次也抖一抖,玩個洋的。胡宗南的報話機咱可繳了不少,都調配給部隊,這次渡河全部用無線電指揮。” 八月二十二日夜,先是霪雨霏霏,頃刻又大雨傾盆,直到次日凌晨才停住。但見河水翻滾,拍岸喧鬧,白茫茫的霧氣飄浮在河山之間,似乎黃河水沸了。 周希漢避開了原有的渡口,另闢牛灣、李河口、下關陽三處渡口。他們幾乎動用了所有可以漂水的東西,最寶貴的是破船、牛皮筏子,而葫蘆、油布包也能派上用場——太缺乏渡船了。 報話機已經溝通,各種渡河工具消失在晨霧中。 陳賡在北岸指揮所裡來回踱步。他抓起昨天周希漢丟在桌子上的半截“炮筒”,點上剛吸一口,又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 報話機靜靜地躺在桌子上,沒有呼叫的聲音。畢竟頭一次使用這玩意兒,真擔心它出毛病反而誤事。 陳賡:“過河時間不短了,怎麼聽不到呼叫?” 作戰科科長:“報話機不會出問題。” 參謀長:“周希漢的習慣是不搞出個名堂來不報告。” 晨霧瀰漫,各種渡河工具像片片樹葉在奔騰的河水中一會兒衝上浪尖,一會兒跌入波谷。護送突擊隊的是濟源縣杜八聯水上民兵隊,人稱“葫蘆隊”。他們頭上纏著衣服和子彈,腰上繫著一串葫蘆,手中執著槍,一部分遊在前面開路,一部分護在船的左右。 這是一支富有傳奇色彩的水上輕騎,已有三百年曆史。他們是“黃河人”,祖祖輩輩在這一方土地繁衍生息,靠著系在腰上的葫蘆赤條條地在黃河中捕魚、撈蝦。這幾年,戰爭來了,就有了民兵“葫蘆隊”。他們飛渡黃河襲敵堡、奪敵船,出沒在黃河浪濤裡。這次渡河大軍來到關陽渡口,發現這里山高谷深,水猛浪急。周希漢正急得轉圈子,突地站出了“葫蘆隊”。 民兵連長薛平華說:“我們地理熟,摸水性,組織'葫蘆隊'先渡,攻克崖頭主堡,給部隊水上開路。” 一聲命令,數十名荷槍實彈、腰繫葫蘆的水上英雄躍身下水,扑棱棱似白魚戲水,看得周希漢驚異不已,半天才喊出一聲:“絕!” “葫蘆隊”沒泅多遠,一艘敵人的巡邏艇開過來,眼看就要暴露目標。 “葫蘆隊”隊長李慶常潛游到敵艇側舷,躍身衝上,一槍未發全部解決了問題。直到“葫蘆隊”即將登岸,南岸崖頭上的敵人才發現不妙,集中火力向水面射擊。副隊長李慶禹的葫蘆被子彈打中,河水直往裡面灌。李慶禹鎮靜地用一隻手摀住葫蘆上的彈孔。一個民兵緊遊幾下靠過來,給他當槍架。他居然一梭子彈打出去,敵人的機槍便啞巴了。 北岸主力部隊發起火力掩護,“葫蘆隊”飛速登岸,攀上崖頭,一場激戰,炸毀了崖上的碉堡。 周希漢指揮渡河部隊直馳南岸,迅速搶占了灘頭陣地。 北岸指揮所。陳賡還在焦急地踱步。 突然,報話機裡有了信號。周希漢的聲音:“先頭部隊渡河成功,正向石頭山主陣地發起進攻。敵人有一個團,配有山炮。” 陳賡大噓了口氣,命令:“陳康遭敵阻擊,正在強渡,你派出部分兵力支援!” 放下話筒,陳賡轉身對參謀長說:“告訴十三旅陳康,周希漢渡河成功。但不要催他。他這個人容易性急,弄不好會增加傷亡。” 二十分鐘後,報話機裡也傳出陳康的聲音:“渡河成功。三十七、三十八團先頭部隊全部過來了!” “好!迅速集結已過河的部隊,奔襲新安、澠池,佔領隴海路。” 陳賡的命令剛下,周希漢又出來報告:“後續部隊順利渡河。” “一部分攻占石頭山陣地,其餘人馬向橫水推進!要快!” 八月二十四日拂曉,又是大霧籠罩,陳賡率領指揮部渡河。 戰爭的車輪帶動起人類突發奇想。渡船奇缺,戰士們和當地水手就用油布裹上棉絮、蘆葦、秸稈,紮成一丈長,一尺寬的鞍馬狀油布包。試驗時,一個“包”乘坐兩三個人,往水里一放,剛劃動木槳,油布包便猛向前一躥,衝出去幾丈遠。只是這種“包”到了河心,被浪一托便打旋,難以駕馭。加之大部分戰士來自山區,不習水性,有跌水的危險。有人建議把幾個油布包並起來。 於是創造又向前推進一步,將三個油布包編成一架,後尾安上舵,可以坐一班人,外載一挺機槍和一門小砲。二百多位艄公要求送部隊過河,每架油布包上配了一位有經驗的老艄公掌舵。 陳賡命令渡河,大小船隻、油布包一齊下水,好不壯觀。尤其是幾十架油布包首尾相銜,活像一條條黃色巨龍在浪濤中躥動。 天剛亮,敵機就來了。炸彈、機槍掃射,把晨霧撕扯得像破棉絮。有的水手、艄公犧牲了,立刻有人補上位置。一趟又一趟,“黃龍”從北岸躥到南岸,又從南岸躥回北岸,直到把幾萬大軍全部送過河去。 陳賡面對黃河深深地鞠躬,滿懷激情地喊道:“水手萬歲!” 黃河兩岸從此便有了新的神話傳說:一天黑夜,大軍剛剛來到河邊,突然烏云密布,狂風大作,黃河咆哮如雷,驚濤駭浪中湧出一條金色蛟龍,朝著陳賡將軍搖尾頷首,大吼三聲。陳賡大手一揮,十萬大軍騎上巨龍,騰雲駕霧,飛過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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