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政治經濟 歷史的經驗

第7章 長短縱橫-1

歷史的經驗 南怀瑾 17006 2018-03-18
上面講到蘇秦、張儀的縱橫術,我國古代,看不起它。在中國古代稱用“術”的人是術士,並沒有被列人正式學者之流。現代卻什麼都是術了。 縱橫術,也名鉤距之術,又名長短術。這種“術”的原則和精神,是我們今日所處的這樣國際局勢之中,所需要了解的。我們今日的外交,一切工作,都必須有這樣的精神和才具,抓得住別人的弱點,然後達到自己的目的,這是一個很高深的本事,可以說比做生意還難。昨夜看了一本書,裡面記載一段清朝的掌故說,山西有一戶很會做生意的人家,有次有一個顧客在討價還價,爭執得很厲害,老闆被逼得都生氣了,便說:“天下哪有一本萬利的生意?要想一本萬利,就回去讀書吧!”這人一聽這個話的確有道理,就立刻回去培養兒子讀書,後來果然他子孫好幾代都是很有才具的大臣,由這個故事的幽默感,也可以聯想到縱橫術是相當難的。

今天,我們用的資料是《長短經》,這本書大家也許很少注意到它,作者是唐朝人,名趙蕤,一生沒有出來做官,是一位隱士。有名的詩人李白,就是他的學生。如果研究李白,我們中國人都講李白、杜甫是名詩人,實際上李白一生的抱負是講“王霸之學”,可惜他生的時代不對,太早了一點。唐明皇的時代,天下是太平,到天下亂時,他已經死了,無所用處。趙蕤著的是《長短經入就是縱橫術。這一本書在古代,尤其在清朝幾百年間,雖然不是明禁,因為是古書,沒有理由禁止,可是事實上是暗禁的書,它所引敘的歷史經驗,都是到唐代為止。後來到了宋朝,《素書》就出來了,以前也有,但宋朝流傳下來的《素書》是否即是漢時的原版,無從證明。到了明末清初,另一本書《智囊補》出來了,作者馮夢龍是一位名士,把歷史的經驗都拿出來了。我們如把《左傳入《國語入《戰國策》、《人物誌》、《長短經》、《智囊補》,以及曾國藩的等等,編成一套,都是屬於縱橫術的範圍以內。長短之學和太極拳的原理一樣,以四兩撥千斤的本事,“舉重若輕”,很重的東西拿不動,要想辦法,掌握力的巧妙,用一個指頭撥動一千斤的東西。

這裡是自《長短經》中摘錄出來的一篇:《臣行第十》,就是如何做一個很好的大臣,換句話說如何做一個很好的干部。 《長短經》裡也有“君道”的論述,我們暫時保留。像最近很多人喜歡讀,裡面記載唐太宗當年治國的歷史經驗,它的重點屬於君道,是給皇帝的教科書,要他知道如何作一明君,所以望之不似人君的我們,還是先由臣道開始,把臣道學好: 這個臣行,所培養的干部,可以說是最高的干部,撥亂反正的干部。他先把臣道分類來講,正臣六類,邪臣六類,相互作對比。 夫人臣萌芽未動,形施未現,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豫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顯榮之處。如此者,聖臣也。 他分類出來的第一種是聖臣的典型,如《素書》裡的講的伊尹、姜尚、張良這些人,都可算是聖臣。這裡聖臣在上古屬於三公之流,坐而論道之事。他們的位置最高,等於現代國家最高的顧問。沒有固定的辦公室,也沒有固定管哪個部門,所謂“坐而論道”,並不是坐在那裡玩嘴巴吹牛,他們的行為就是本節所講的“萌芽未動”這幾句話。天下一切大事,像植物一樣,在還沒有發芽的時候,態勢還沒有形成的時候,那就已經很明顯的洞燭機先,知道可不可以做。做下去以後,存亡、得失的機要,都預先看得到,把握得住。在事情未發生之前就預先防止,使他的“老闆”——領導人,永遠站在光榮的這一面,能夠做到這樣的,堪稱第一流的干部,叫做聖臣。在歷史上這種第一流的干部,都是王者之師。

…… 虛心盡意,日進善道,勉主以禮義,諭主以長策,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如此者,大臣也。 其次是自己很謙虛,每天幫助領導人做好事,貢獻他寶貴的意見,這種古代稱為“骨鯁之臣”,骨頭硬的大臣,自己馬上被免職沒有官做沒關係,但主要的在使領導人走上好的這一面,領導人不對的,就是說不對,歷代都有這種大臣。宋太祖之初有一位大臣去看皇帝,當時皇帝穿了睡衣在宮裡,他就背過身子,站在門上不進去,皇帝看見他站在門外,教侍衛去問他為什麼不進去,他說皇上沒有穿禮服,一句話把皇帝整得臉都紅了,趕快去換了代表國家體制的禮服出來接見他。雖然這只是一件小事,但這種骨鯁之臣則絕不馬虎,因為皇帝代表了一個國家。在清朝的實錄裡就講到,康熙自七歲登基,六十年的皇帝當下來,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即使他一個人在房裡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把頭上戴的禮帽摘下來,自己就如此嚴格管理自己。所以一個真正好的領導人,對待自己非常嚴格,這是很痛苦的事,自己如果克服不了自己,而想征服天下,是不可能的。這裡講到的大臣,對領導人要“勉主以禮義”,要勸勉老闆守禮行義。 “諭主以長策”,告訴老闆要眼光看得遠,作長久的打算,使他好的地方更好,壞的地方改掉,這個樣子,叫做大臣。

…… 夙興夜寐,進賢不懈,數稱往古之行事,以厲主意。如此者,忠臣也。 其次,是為國家辦事,睡都睡得很少,起早睡晚,同時要“進賢不懈”,這情形歷史上很多,就是推薦人才。這件事在中國古代很重要,一個大臣如果不推薦人才,是不可以的。這一點就可以看到中國文化的政治道德,前輩大臣是用各種方法來培養後輩,予以推薦,而且有好人才就推薦,不可鬆懈停頓。 “數稱往古之行事,以厲主意。”過去的大臣,都是深通歷史,如司馬光,著有,但他也是大政治家。他有一度被貶回家,後來皇帝有許多事情,要找他去談,他接到命令進京,到了京城——洛陽的城外,洛陽的老百姓聽說司馬相公蒙皇帝召見進京,大家高興得跑到郊外去排隊歡迎他。司馬光看見這情形,問明白了原因,立刻往回走,不進京了。這就是太得眾望了也不好,這就是司馬光做人小心的地方。同時,也就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不同的地方,當榮耀來的時候,高興不要過頭了,過頭了就不好,花開得最好的時候,要見好便收,再欣賞下去,就萎落了。這裡是說做大臣要深通歷史,因為在歷史上有很多的經驗,可以引用來幫助領導人。

在清初,皇帝的內廷,有一個祖宗的規定,皇帝每天早晨起來,一定要先讀先朝的實錄,他們祖先處理政事的經歷。可見歷史的經驗,有如此重要,不管讀得多熟,每天要讀一下,以吸收經驗,啟發靈感。隨時以自己歷史的經驗來輔助皇帝的才是忠臣。 或問袁子曰:故少府楊阜,豈非忠臣哉?對曰:可謂直士,忠則吾不知。何者?夫為人臣,見主失道,指其非則播揚其惡,可謂直士,未為忠也。故司空陳群則不然,其談話終日,未嘗言人主之非,書數十上而外不知,君子謂陳群於是乎長者,此為忠矣。 這裡是以附註的形式,對“忠臣”作進一步的闡述。他說,有人問袁子說故少府楊阜不是忠臣嗎?而他答复說,像楊阜這樣的人,只能稱直上,他行直道而已,算不得忠臣。楊阜是三國時的魏人,因打馬超時有功,封為關內侯,魏明帝的時候又升了官,這人有一個抱負,歷史上寫他“以天下為己任”,也就是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意思。因此歷史上寫他“敢抗疏”三個字。 “疏”就是給皇帝的報告,“奏議”是建議,“奏疏”是與皇帝討論問題,“抗疏”就是反對皇帝的意見。楊阜是常常提抗疏,上面收到他這些意見,看是看了,但往往不大理,他看自己的意見不被採納,就提出辭官,但沒被批准,上面還是認為他很好。歷史上有一則故事,有一天他看到魏明帝,穿了一件便服,而且吊兒郎當,就很禮貌地告訴魏明帝,穿這樣的衣服不合禮儀,弄得皇帝默然,無話可說,回去換衣服。還有魏明帝死了一個最疼愛的女兒,發喪的時候,魏明帝下命令表示自己要送喪,這一下,楊阜火了,他抗疏說先王和太后死了,你都沒有去送喪,現在女兒死了要送喪,這不合禮。當然楊阜的話是對的,魏明帝到底是人主,並沒有理他的反對意見。在歷史上這類故事很多。

《長短經》中,在這裡借用他,對忠臣的意義,做一個闡述。他說像楊阜這樣的人,可稱為是一個直士,很直爽,有骨氣,但還不夠算作忠臣。什麼理由?作為一個大臣,發現領導人錯了,當面給他下不去。雖然指出他的不對是應該的,但方法有問題,結果是自己在出風頭而已。有如和朋友在一起,在朋友犯錯時,要在沒有第三者在場時,私下告訴他,不能當別人的面前說出來,給他下不去。而魏朝的另外一個大臣,司空陳群這個人,是非常有名的,學問、道德樣樣都好。所以研究三國時的歷史,魏曹操父子之能夠成為一個正統的政權而維持了那麼久,不是沒有理由的。從另一個角度看,很有他的道理。在曹操父子的部下里頭,有很多了不起的人。像陳群就是有名的大臣,他就有忠臣的風度,他和高級的人員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講上面領導人的錯誤,只是直接“抗疏”,送報告上去,指出哪點有錯誤,哪點必須改。但是他上了幾十個奏疏,有的是建議,有的是批評,而他的朋友同僚都不知道他上了疏,自己絕對沒有自我表揚。所以後世的人,都尊陳群是一位長者——年高,有道德,有學問,有修養,厚道的人,這才是真正的忠臣。像楊阜只是行道的直士。其實,不但對領導人應該這樣,就是對朋友,也應該這樣。

…… 明察成敗,早防而救之,塞其間,絕其源,轉禍以為福,君終已無憂。如此者,智臣也。 智臣在現代的說法,是有高深的遠見,成敗禍福,事先看得到,老早防著它的後果而採取適當措施。一個政策下來,只看成功的一面,一旦失敗怎麼辦?要早防而救之,塞其間,間就是空隙。處理任何一事都必須顧慮周全,即使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總難免其中有一個失敗的因素,就要“早防而救之”,先把漏洞堵塞掉,把失敗的因素消滅了,把禍變成福,使上面領導的人,沒有煩惱、痛苦、愁悶。這就叫做智臣。 …… 依文奉法,任官職事,不受贈遺,食飲節儉。如此者,貞臣也。 再其次,就是負責任,守紀律,奉公守法,上面交給任務,負責做到,儘自己的力量,不貪污,乃至送禮來都不受,生活清苦簡單,這種人是貞臣,廉潔之至,負責任的好公務員。

…… 國家昏亂,所為不談,敢犯主之嚴顏,面言主之過失。如此者,直臣也。 國家在昏亂的時候,對上面不拍馬庇,不當面恭維,而且當上面威嚴得很,生氣極了,誰都不敢講話的時候,他還是敢去碰,當面指出上面錯了的事,這樣就是直臣。 “是謂六正”。他首先提出來,聖臣、大臣、忠臣、智臣、貞臣、直臣這六種干部,叫做六正。 桓範《世要論》,桓範是南北朝時代的人,他的著作中有一篇文章題為《世要論》,屬於縱橫術中的一部分,也是人臣的學問,所以講中國文化,我覺得尤其在這個撥亂反正的時代,統一中國的今天,這一部分很重要。這個時代,不是完全講四書五經,坐以論道的時候。當然我們需要以道德為中心,但是要知道做法,而這些做法多得很,可惜現在外面一般人都不研究。在這裡,就引據了《世要論》的話,應認清楚幹部。 《世要論》說:

臣有辭拙而意工,言逆而事順,可不恕之以直乎? 有些幹部不會講話,講出來不好聽,可是當主管的要注意,他嘴巴笨講不出來,而他的主意可好得很,不要對那個嘴巴笨的干部火大而不去聽,這就錯了,就有些人一肚子好主意,可是嘴笨講不好,而且他講出來的話,好像比毒藥都難吞下去,讓人聽了難受得很,開口就是:“不行!不行!”可是他的意見,對事情非常有利,這就要領導人有高度的修養,對這種干部要了解清楚。要有體諒人的修養,了解他雖然不會講話;心是好的,也是直的。 …… 臣有樸駿而辭訥,外疏而內敏,可不恕之以質乎? 天生人物,各個氣質不同,秉賦不一樣,有種人樸實得好像永遠是鄉巴佬的樣子,有一點近乎十三點的樣子,但不是十三點,大約只是十二點半。想想他真可愛,很樸實,但有時作人又多了那麼半點憨態,但不是壞事,講話時嘟嘟囔囔講不清楚。這樣的人,看他的外表沒有什麼了不起。而腦子裡聰敏得很。當主管的人,對於這種人,就要了解他本質淳樸、聰敏的一面。

…… 臣有犯難以為上,離謗以為國,可不恕以忘乎? 這兩句話所指的,在歷史上的故事也很多,就是冒險犯難,臨危授命,可以拔亂反正的人才。如現代史上,在二次世界大戰初,希特勒橫徵歐非,把世界擾亂得那麼嚴重的時候,英國人最初對邱吉爾不敢任用,因為邱吉爾是有名的“流氓”作風,鬧事專家,但是最後抵抗希特勒,還是靠邱吉爾,實際上邱吉爾就是“犯難以為上”的人。有些人天生的個性,喜歡冒險犯難。越困難就越有興趣去幹,教他做平平實實,規規矩矩的公務員、辦沒有什麼大困難的事,他懶得乾。 “離謗以為國”,為了國家,可以忍受一切的毀謗,大家都攻擊他,他也不管。歷史上唐、宋、元、明、清歷代開國的時候,都有這樣的人物。像有許多人,被派到前方去艱苦中作戰,後方還有人向上面密報,說他的壞話。有些精明的皇帝,接到這種報告,連看都不看,原封不動的,加一個密封,寄到前方去給他自己看,也就表示對他信任,恕之以忠。 …… 臣有守正以逆眾意,執法而違私慾,可不恕之以公乎? 許多人非常公正廉明,但有時候公正廉明卻受到群眾強烈的反擊。像當年在成都開馬路的時候,就發生這種事,當時群眾認為破壞了風水,大家反對,地方的勢力很大,所謂五老七賢,出來講話,硬是不准開。某將軍沒有辦法,請五老七賢來吃飯,這邊在杯酒聯歡吃飯的時候,那邊已經派兵把他們的房子一角拆掉了,等五老七賢回家,已經是既成事實。隨便大家怎麼罵法,而事情還是做了。等到後來馬路修成了,連瞎子都說,有了馬路走路都不用拐棍了。天下事情,有時要改變是很難的。有時必須守正以逆眾意,違反大眾的意思堅持正確的政策。要有這個擔當。這就要諒解他這樣是為了長遠的公利,也有的時候,在執法上違反了自己的私慾,寧可自己忍痛犧牲,這都是難能可貴的。 …… 臣有不屈己以求合,不禍世以取名,可不恕之以直乎? 有些人的個性倔強,要想教他委屈他自己的道德準則,違反他的思想意志,而去迎合某一件事,他死也不干。還有一種“不禍世以取名”這也是很難的,幾十年來現實的人生經驗,很少看到這種人。如果做一件事,馬上可以出名,個人可以成功,可是,結果將會為後世留下禍根,那麼他寧可不要成這個名,而不做這種事。要了解這種人是直道而行的操守。 …… 臣有從仄陋而進顯言,由卑賤而陳國事,可不恕之以難乎? 有些人地位很低,可是他有見地,古今中外,這樣被埋沒的人很多。往往這類人提建議時,中間階層的人說他越級報告,非把他開革了不可。實際上有的人路子很窄,地位也不高,也沒有名聲,但能進賢言,有很好的意見提供給領導人,雖然他的地位很低,是一個很普通的人,而所提的意見,都是忠心為國。對於這種人,作領導人的要注意,這是難能可貴的。 …… 臣有孤特而執節,介立而見毀,可不恕之以勁乎? 這個“勁”就是“節”,古代往往兩個字連起來,“勁節”成為一個名辭。每以竹子來象徵,因為竹子是虛心的,筆挺的,有些人個性孤僻,不喜歡與同事、朋友多往來,有特殊個性與才能。大約有特別長處的人,都有特別的個性,看來很孤僻,這種人也有他的操守,不隨便苟同,超然而獨立,可是這種人,容易遭到毀謗,當主管的就要了解這種人是有特別節操的。 此七恕者,皆所以進善也。 上面曾經說了有六種正派一面的干部,這裡就說到,當主管作領導人的,要對部下了解、體諒的七個恕道。換言之,作主管的如果不具備這七種恕道,就不能得到這六正的干部。這點我們要注意了。人們常說歷史上的人才多,現在的人才少,並不盡然。正如曾國藩以及歷代許多名臣都說,每個時代到處都有人才,第一在自己能不能賞識,第二在自己能不能培養。即使是人才,也還要加以培養。沒有好的環境和有利的條件,才乾髮揮不出來,人才也沒有用。所以六正與七恕,是君臣兩面共修之道。 下面是另外一路的幾種臣道: 安官貪祿,不務公事,與事沉浮,左右觀望。如此者,具臣也。 這裡的具臣,和中所講的具臣又兩樣了。這裡說,有些人規規矩矩,安於那個官位,只要不出毛病,反正拿薪水,對於公事都辦,但並不特別努力,隨著時代的潮流,沉就跟著沉,浮就跟著浮,對現實把握很牢,隨世俗走,這樣也可以,那樣也可以,現代的名詞,“水晶湯圓”就是這種人,又透亮,又滾圓。這種人只是湊湊數的,聊備一員而已。 …… 主所言皆曰善,主所為皆回可,隱而求主之所好而進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與主為樂,不顧後害,如此者,談臣也。 拍馬庇這一類的,歷史上這種人也很多,近代史中最著名的,有清朝的和坤,乾隆皇帝的嬖臣,就是這樣。對上面光是:“好的!是的!”這還不算,肚子裡還在打主意,隱隱地,暗暗摸清主管的毛病,愛好在哪裡,然後投其所好,這種投其所好的人,也有他們的一套,一般人很難做到的。譬如說,一位主管,什麼都沒興趣,就是好讀書,於是諛臣這一型的人,也會裝著好讀書。所以上面仁義道德,下面滿堂都仁義道德。 《戰國策》裡就有這樣的故事。齊桓公最討厭紫色的衣服,他問管仲該怎麼辦,管仲說這很簡單,你明天開始,見到穿紫衣服的走到面前,你就說臭得很,教他走遠一點,這就行了。齊桓公照樣做了,一個月以後,全國都沒有穿紫衣服的人。所以我們讀書要注意,一般人常引用曾國藩的話,社會風氣的轉變,在一二人的身上。但要知道這一二人不是你我。社會風氣就是如此。因此上面好什麼,下面跟著就是什麼,這是非常大的力量。這一類的人,只是討好領導人而已,偷偷摸摸,不走正道,專門巴結主管,往往因此害了這位主管,他也不管。這就叫作諛臣。 …… 中實險讠皮,外貌小謹,巧言令色,又心疾賢,所欲進則明其美,隱其惡;所欲退則彰其過,匿其美,使主賞罰不當,號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 這一段說到奸臣了,很明顯地說奸臣內心裡非常陰險,外表上看起來則小心謹慎,規矩得很。從歷史上看到,成功的作一個奸臣還很不容易。如歷史上說秦檜殺了岳飛,哪裡是秦檜殺的,宋高宗本來就討厭岳飛,秦檜只是迎合宋高宗的意思,代高宗承罪而已。大家都知道岳飛的口號:“直搗黃龍,迎回二聖。”這是岳飛不懂宋高宗的心理,以為直搗黃龍就可以了。迎回二聖以後,宋高宗怎麼辦?二聖一個是他父親,一個是他哥哥,二聖回來,宋高宗還當不當皇帝?第二點,岳飛當時才三十多歲,年紀太輕,偏要涉及內政。當時宋高宗還沒有立太子,而岳飛天天催高宗立太子,這在高宗的想法,認為你岳飛希望我快死嗎?而且這是我趙家的家務事,你在外面好好打你的仗就行了。可是岳飛偏要回來管這件事,固然岳飛是不了起的人物,書也不能說讀得不好,但是人生經驗到底不夠,他的老師硬是沒有教好他,這是“批其龍鱗”的事,不可以做的。秦檜就知道宋高宗這個心理,更主要的是兩個政策思想不同,一個主戰,一個主和,作風上不同,而岳飛遇害了。所以一個人要貫徹一個思想,很不容易。奸臣就是心存陰險,看起來很小心,很會說好聽的話,態度上討人喜歡,而最嚴重的是忌賢,好人他都妒忌,他要提拔的人,專門在領導人面前說他的好處,隱瞞他的缺點。對於真正的人才,他就在領導人面前,不表示意見,冷冷的態度。點點滴滴造成壞印象,就夠了。結果使上面的賞罰不當,該賞的不賞,甚至反而罰了,該罰的沒有罰,反而賞了,於是命令下去不能貫徹。這一類的,就是奸臣。 …… 智足以飾非,辯足以行說,內離骨肉之親,外妒亂於朝廷,如此者,讒臣也。 讒臣和奸臣很相近,嘴巴壞得很,這種人很多,他的知識淵博,學問好,錯了的事,他總有辦法,或者以言詞理論,或以行為動作,把錯處掩飾過去,很會說話,硬能把人說服。而且他的才智論辯,可以把人家兄弟、父子之間,家屬的感情離間,同事相處,也挑撥離間,破壞感情,這是讒臣。 …… 專權擅勢,以輕為重,私門成黨,以富其家,擅矯主命,以自顯貴,如此者,賊臣也。 像王莽一流,歷史上一些篡位的臣子,最後都到了這個程度,這種人就玩弄權了,用他的勢力,可以顛倒黑白,以輕為重,自己結成黨派,專門搞自己的事,乃至下假的命令,以達到自己的顯貴,這種人就叫賊臣。 …… 謅主以佞邪,墮主於不義,朋黨比周,以蔽主明,使白黑無別,是非無聞,使主惡佈於境內,聞於四鄰,如此者,亡國之臣也。 第六種是亡國之臣,他幫助老闆走上壞路,把錯誤都歸到老闆一個人的身上,實際上是部屬大家的錯誤。這一點,由歷史、人生的經驗看,是非很難講,公務員沒有把事情做好,而老百姓都罵領導人。做領導人的確很可憐,下面常常陷主於不義。任何時代都是如此,工商時代也如此,這是一般人類的心理,很自然的,沒有辦法,這類人是亡國之臣。 “是謂六邪”這種具臣、諛臣、奸臣、讒臣、賊臣、亡國之臣等是六種邪臣,不是正道的干部。 下面再引證桓範的《世要論》。 臣有立小忠以售大不忠,效小信以成大不信,可不虞之以詐乎? 用人之難,人心之險詐,有些人小事忠得很,但他是藉此達到另外一個大不忠的目的。有些人小信一定好,而他是要完成他的大不信。所以要顧慮到,是不是真正的險詐。不過話又說回來,從歷史與人生的經驗上看,有許多人他有本事,也是做小事一定盡忠,絕不是詐,並沒有存心騙人,也不是為了什麼大的反叛目的,這樣做了多少年,可是一把他放到大的職位上去就完了,他就不忠了。於是別人說此人施詐。但在我的看法不同,這是主管對於人才的看法沒有深切的了解。這種人在小位置上忠心,到了大位置上並不是不忠心,而是受環境的包圍,於是變壞了。這不是他詐不詐的問題,而是他這材料不夠坐那個大位置,等於很好的小吃館子,如果要他辦酒席大菜就完了。還有就是年齡的關係,這就是孔子的話,人老了“戒之在得”,年老了樣樣想抓,這個“得”字就出了毛病。這不能說他在年輕時的作風就是假的,因為年輕人不在乎,覺得自己還有前途,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所以就不至於貪得,年輕大了的人,覺得在世的日子短了,先弄一點到手吧,這一來就完了。這就是心理的問題。講修養,就是要把這種心理變化過來,能有這個氣質的變化,這才是真本事、真修養,這也並不容易。所以關於這一點,我對於古人的這個觀點,還是不同意,因為它講的是道理,沒有研究人的心理。人的心理,是跟著空間、時間在變更的。一個人真能修養到自己的心理、思想,不受環境的影響,不因空間、時間的變動而跟著變動,才稱得上是第一等人。但是世界上的人都做了第一等人,那第二等人誰去做呢? (一笑) …… 臣有貌厲而內荏,色取仁而行違,可不慮之以虛乎? 這是說有些幹部在外表上看,脾氣很大,衝勁也很大,可是內在沒有真膽識,有些人在態度上看起來非常仁義,而真正的行為,卻與仁義相違背,就是說有的人在平日看起來,是頗仁義的,但是真到了義利之間的關鍵頭上,要作一決定時,他就變得不對了。所以當主管的人,對乾部的看法、考核,要顧慮到是不是表裡如一,腳踏實地。 …… 臣有害同儕以專朝,塞下情以壅上,可不慮之以嫉乎? 這個情形很多的,人類嫉妒的心理是天生的,一般人所謂的吃醋,好像男女之間相愛,女性的妒忌心特別容易表現,所以一般都說女性醋勁最大,其實男性吃醋比女性更厲害,而且不限於男女之間,男性往往發展到人事方面,諸如名利之爭、權勢之爭等等。譬如有些人名氣大了,就會有人吃醋,有的人文章寫得好了,就會有人吃醋了,字寫得好了也吃醋。乃至於衣服穿得好了,別人也會吃醋,甚至兩人根本不認識,也吃醋。這是什麼道理?這是高度的哲學和心理學,嫉妒是人與生俱有的劣根性。 不論上面領導的人,或者做人家幹部的人,對於這些都要知道的。人的心理,是這個毛病,有些人歡喜打擊同事,自己專權,於是擋住了下面的情形,同時使下面也不了解上面的意思。這都是出於妒忌心理,才發生了這些情形。所以當一個領導人的,聽到干部當中甲說乙的話,乙說甲的話,都不能偏聽,而要盡量客觀的,要注意他們之間,是不是有妒忌的心理。 …… 臣有進邪說以亂是,因似然以傷賢,可不慮之以讒手? 挑撥、說壞話、害人的話就是讒言。這是古今中外一例的,譬如一個文人,尤其是學哲學、學邏輯的人,經常容易犯這個錯誤。邏輯學好了以後,非常會辯理,怎麼樣都說得對,死的可以說成活的,在理論上,邏輯上絕對通,但事實上不一定對。所以有些幹部,能言善道,很有文才,很有思想,專門發表邪說。這段文字上看“邪說”兩字,定在這裡,明明白白,看起來很清楚,如果我們做了主管的時候,幹部進邪說,不一定寫文章,對於某件事情,他輕輕一句話,就听進去了,中了他的邪說,亂了真理,他用一種好像是對的道理,而傷害了好人。所以當領導人的,就要顧慮到,是不是有讒言的作用。 …… 臣有因賞以償恩,因罰以作威,可慮之以姦乎? 有些專權的人,他對他的部下有賞賜,並不是公正的賞,而是自己與受賞的人有關係,故意賣恩情給他。譬如小的單位主管,有考核權的,對於自己喜歡的人,就多給他分數,對於所討厭的人,儘管他有本事、有功績,還是設法扣他的分數。 “因罰以作威”,以示權威。賞罰基於私心,這一類,就是好佞之人,不公正。 …… 臣有外顯相薦,內陰相除,謀事托公而實扶私,可不慮之以欺乎? 這種事情就很嚴重了,我們從歷史上的政治中,常常可以看到,有些幹部明明內心想要害某人,而表面上說某人的好話,但暗暗地把某人搞垮。謀事則冠冕堂皇,託之於公事上,實際上則挾了有私意,手段非常高明,這就是欺,古代所謂欺君罔上。我們看歷史,這種悲慘的故事實在不勝枚舉。 …… 臣有事左右以求進,托重臣以自結,可不慮之以偽乎? 有些人,是靠領導人旁邊最親信的人,專走這個門路,服事他們,搞得很好,由他們影響領導人,達到自己的目的。或者是找在領導人面前分量最重,言聽計從的人,託他們的力量,結交他們,以鞏固自己的權力與地位,這都是偽。 不過這種事,有時也很難定論,要看各人的運用。以近代史看,曾國藩、胡林翼就是走的這個路子,這是歷史上的兩段秘密,當然正史上沒有記載,而這種野史的記載,是真是假,暫且不去管它。 據說,清咸豐皇帝,所以知道曾國藩的大名,在太平天國一起來的時候,就教曾國藩在湖南練湘軍,是因為咸豐早就對他有了印象。最初曾國藩在京里做官的時候,是在禮部做一個小京官,大約等於現在部裡的司長級,還是附員一類閒差。他知道一個漢人,在滿洲人的政權裡做官,非走門路不可,於是他結交了一位親王,兩人感情很好,後來這位親王向咸豐保薦曾國藩,說他“膽大心細,才堪大用。”咸豐看到是這位親王——咸豐的伯伯或叔叔的保薦,就答應了召見。後來果然咸豐在便段召見曾國藩,他進去以後,便殿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只是在上首位置,有一把皇帝坐的椅子,下面是一個錦墩,太監帶他進去以後,教他在便殿等候,他向皇帝的位置,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禮以後,就規規矩矩坐在錦墩上等候,等了一個多時辰,皇帝始終沒有出來,最後一位太監出來通知他,皇帝今天有事,改天再召見,曾國藩只好對著空椅子三跪九叩首以後回去了。回去以後,這位保薦他的親王馬上問他情形。曾國藩報告了經過,親王問他在便殿裡有沒有看見什麼東西?曾國藩仔細回想,除了皇帝的座位和錦墩以外,的確沒有另外看見什麼東西。這位親王聽後說:“糟了!”趕緊跑進宮裡,找到便宮當值的太監,送上紅包。結果打聽出來皇帝座位後面的牆上,掛了一張很小的字條,上面寫的是“朱子治家格言”。親王就回來告訴了曾國藩,而且告訴曾國藩,他向皇帝保薦的話是“膽大心細”四個字,膽大是不易測驗的,除非教他去打仗,而心細則可測驗的。果然過了幾天,咸豐又召見曾國藩問起這張朱子治家格言的事,這時曾國藩當然答得不會含糊了。因而得到咸豐的讚許,把曾國藩的名字記下來,而曾國藩也由此因緣,成了清代的中興名臣,這是野史上的記載。 第二件事,是胡林翼的故事。當時湖北的巡撫官文,是一個滿洲人。清代的製度,因為始終有種族的觀念,巡撫(相當現在的省主席)如果是滿人,而軍門(相當現代的保安司令)則是漢人。反正在省的一文一武兩大首長,一定是一個漢人,一個滿人。在巡兵的時候,巡撫和軍門提督,兩人都要簽名,光是一個人簽名,則調不動兵,如此以為互相牽制。所以當時打太平天國,也很麻煩的。當時湖北的官文是一個糊塗蟲。有一天官文的第五姨太太作壽,胡林翼聽說是撫台的夫人作壽,胡林翼身為軍門提督,分囑部下,不得不去。他本人雖然也可以不到,不過胡林翼還是去了。在巡撫衙門前,剛一下轎的時候,看到一個人身穿朝服,從裡面出來,一臉怒容,上轎走了。胡林翼打聽是怎麼回事,人家報告,這位官員很有骨氣,因為聽見巡撫夫人生日,前來作壽,到了以後,知道只不過是五姨太的生日,(當時多妻制,一人可以取幾個太太,但元配以外的姨太太,是沒有地位,被人看不起的。)所以沒有進去拜壽,上轎就走了。大家稱讚這位官員了不起,到底是讀書人,有品格,有骨氣!可是胡林翼把“馬蹄袖”一抹,投了一張名卡,還是進去拜壽了。以胡林翼當時的聲望名氣,他親自前往拜壽,官文和他這位最得寵的最小姨太太,都高興得很。官文吩咐這個姨太太,第二天就去回拜胡林翼的老太太,拜胡林翼的母親為乾媽。從此以後,胡林翼打太平天國,就可隨便調兵。像胡林翼這種人,絕對是正派的人,但是為什麼這樣做?這就是權術,沒有辦法不如此做,要想事業成功,有時候也不能呆板地拘小節,問題在動機如何?他的動機絕不為私。如果不用這個方法,敵人打到門口了,還調不動兵,怎麼去打仗?所以在這種小事上馬虎一點,反正母親收了一個乾女兒,總不吃虧。所以上面這句話:“臣有事左右以求進,托重臣以自結,可不慮之以偽乎?”這句話,也不是呆板的,要看實際的情形,如何運用,動機何在而定。 …… 臣有和同以取說,苟合以求進,可不慮之以禍乎? 有乾部“和同”,什麼是“和同”?這兩個字,本來出自老子的“和光同塵”,意思是說,一個修道的人,不要特別把自己標榜得了不起,要和普通人一樣,你修道者的光明也和普通人一樣。 “塵”就是世俗人,社會一般人,塵市之間,大家都吃飯,而你一個人非要買包子吃,這又何必呢?將就吃一點就好了嘛。這本來是“和光同塵”的意思,可是道家這一思想,後來被引用,就變成“太極拳”——圓滑的觀念了,人說白的是黑的,我也馬馬虎虎說是黑的,跟著亂滾,也被稱作“和同”了。 “取說”的“說”,通“悅”。 “和同以取說”,指的是臣下為了討好上司,便放棄作人的原則,作鄉愿去了。這裡是說,有些幹部圓滑得很,“太極拳”馬馬虎虎應付一下,只要配合主管的要求,什麼都來,只要對他自己前途有利的就乾,這種心理髮展下去將來就是一個禍害。到了利害關頭,一點氣節都沒有,什麼事都可以做得出來。 …… 臣有悅主意以求親,悅主言以取客,可不慮之以佞乎? 有的干部只做上面老闆喜歡的事,專說老闆喜歡聽的話,以求得他歡心,取得他的親信。這種就是佞臣。 上面是《長短經》作者,對桓範《世要論》的引述。一個領導人,在防惡上,應該注意考慮到的九種原則、九個顧慮,也是人物的分類。該注意到的。 讀書千萬不要被書所困,一切的運用全在自己。像這一類的書讀多了以後,等於醫學的常識豐富了以後,連一杯水哪個敢喝,深怕有傳染病,法律學多了以後,連一步路都不敢走,動輒怕犯法。而對於“九慮”這些東西看多了,連朋友都不敢交了。其實只要我們把握了大原則,相信少數人,不傷任何人,愛護所有人,凡事但求心安就好了。 忠奸之辨 下面是舉很多實例了。 這是一篇大文章,但是古人寫文章的分類,不像現在的觀念,現在寫文章的層次,往往是宗旨、要點、原則、引伸,古人則大異其趣。 子貢曰:陳靈公君臣宣淫於朝,洩治諫而殺之,是與比干同也,可謂仁乎?子曰:比干於紂,親則叔父,官則少師,忠款之心,在於存宗廟而已,古以必死爭之,冀身死之後,而紂悔寤;其本情在乎仁也。洩冶位為下大夫,無骨肉之親,懷寵不去,以區區之一身,欲正一國之淫昏,死而無益,可謂懷矣!詩云:民之多僻,無自立僻,其洩冶之謂乎? 這裡是子貢和孔子問答的一段話。 (這段話在四書五經裡是看不到的,要在其他的書裡去找,所以真要研究孔子思想是相當困難的,我們不要以為看了四書五經,就懂了孔子的思想,有一本清人編的《孔子集語》,將孔子所講的話,如等等引用孔子的話和有關的很多事,都收集在這裡,所以現在也可以走取巧的路線,看這本書,勉強可以把孔子一生,多了解一點,免得到處找資料。) 這段書我們暫且擱在這裡。要先了解一件事情:我們知道,春秋戰國在陳靈公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後世稱她為“一代妖姬”,名夏姬,是當時的名女人,好幾個國家,都亡在她身上。據說她好幾十歲了都還不顯得老,許多諸侯都被她迷惑住了。她在陳國時,陳靈公和幾個高級幹部,就和夏姬宣淫於朝,於是陳國的另一位大臣洩冶,就向他們提出諫議,責備他們不應該這樣做。陳靈公自己理虧,對洩冶沒有辦法,就買通一個刺客,把洩冶刺死了。 這段書,就提到了這段歷史,有一天子貢問孔子說:洩冶的這個行為,同紂王時代的比干一樣,洩冶這個人,是不是可以說合於仁道?孔子說,這兩個人並不相同。因為比干之於紂王,在宗法社會,講私的方面,他們是皇親,比干是紂王的叔父,講公的方面,比干的地位是少師,等於皇帝的顧問。在宗法社會的政治制度下,他是為了殷商的宗廟社稷,所以他準備犧牲自己,所謂“屍諫”,希望自己死了以後,使紂王海寤,所以比干當時的心情,是真正的仁。在洩冶就不同了,他只是陳靈公的部屬,地位不過是個下大夫,勉強比喻等於現代簡任初級的官位,並沒有私人血統上親密的關係,而陳國這樣一種政權,在孔子看來,是一個君子就應該掛冠而去,可是洩冶沒有這樣做,還在懷寵。以他這樣的地位,用區區一個身體,想要影響上面的昏亂,這是白死,也算不上忠,只是“懷”而已,他的胸懷裡,愛國家的心情,還是有的,至於說到仁道,卻並不相干,所以孔子引用詩經上兩句話:“民之多僻,無自立僻。”一般人當走到偏僻的狹路上去的時候,是沒有辦法把他立刻挽回的,洩冶就是個懂這個道理,方法不對,白丟了一條命。 這是引證一段歷史的經驗,說明部下與長官之間爭執時處理的方法。 或曰:叔孫通阿二世意,可乎?司馬遷曰:夫量主而進,前哲所韙,叔孫生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率為漢家儒宗,古之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撓,大直若詘,道同委蛇,蓋謂是也。 這是另一個歷史故事。漢高祖平定天下以後,最初是沒有製度的,每天上朝開會,文官武將和他吵,亂七八糟,簡直沒有辦法,而叔孫通本來是秦始皇時代的一個儒生,他為了要保持文化道統,也曾跟過楚霸王,意見行不通,後來跟隨漢高祖。而漢高祖也是拿讀書人的帽子當便壺用的,見讀書人就罵,所以叔孫通最初連飯都吃不上,什麼氣都受。有學生問起什麼時候才能達到保持文化道統的目的,叔孫道說不必心急,現在是用武力打天下的時候,用不著我們讀書人。 等到漢高祖平定了天下,他去見漢高祖,建議制定禮法,漢高祖曾經斥他說:“乃公天下馬上得之”——意謂:“格老子,我的天下是騎在馬上打來的,你讀書人算什麼?去你的!”這時叔孫通就頂他了:“陛下天下可以馬上得之,但是不可以馬上治之。”就是說:“天下你是打來了,但是將來治理天下,不能永遠打下去呀!”漢高祖這種人,在歷史上是真正了不起的領袖,個性固然強,可是別人有理由,他一定會聽。所以聽了這話認為有道理,問該怎麼辦?叔孫通於是說我替你擬訂計劃,建立制度。漢高祖立刻答應,教他去辦。幾個月以後,把所訂的製度禮儀“朝班”都演習好了,再請漢高祖出來坐朝,漢高祖一上朝,那種儀式,那種威風,真和當年打仗亂七八糟的不同。儼然是大漢皇帝的氣派。這時他這一舒服,才知道讀書人有這麼大的用處。 這裡是引證,當漢高祖還沒有起來,秦始皇焚書坑儒時,叔孫通有辦法自保:在秦始皇死了,二世接位以後,召集知識分子開會,向大家說,據說外面在造反,有沒有這回事?那些知識分子聽了以後,都說真話,說外面有許多人在造反,並勸二世改過,惟有叔孫通說,外面沒有造反,只不過是些小偷而已,是亂傳話說造反的,二世聽了叔孫通的話,認為很對,非常高興。可是叔孫通講過這個話,自己就溜走了,他知道秦朝這個政權沒有希望了。所以這裡提到叔孫通“阿二世”,(阿就是阿諛,拍馬屁,阿曲,歪曲事實,將就對方的意思。所以古代一個知識分子,在寫文章時,都不隨便下筆,社會大家認為對,自己認為錯了,就不應該隨便跟大家的意見寫,如果跟著大家人云亦云,就是“曲學阿世”,違反真理。拍社會、拍時代的馬屁是不應該的,這是中國讀書人的精神。)是一個知識分子應該的嗎? 《長短經》的作者,於是引證司馬遷對這件事的批評,也就是他在史記上留給我們後人,對歷史的看法。 剛才說過了叔孫通對歷史的關鍵之舉,如“朝班”的製度,自漢代由他建立以來,雖然歷代各有不同的沿革,但一直到清朝末年,實行了幾千年。我們再從文化史的觀點來看,叔孫通是了不起的人物,自漢代以來,這幾千年當中,實際上的政治體制思想,一直受他的影響。所以司馬遷反對一般人對叔孫通小節方面的批評,他是從大處著眼下筆,他說叔孫通“量主而進”,從這句“量主而進”,我們就看到,王充說《史記》是一部“謗書”,毀謗漢朝的大著作,換句話說是毀謗歷史的大著作,但在當時不大看得出來。如用的字句,司馬遷是斟酌又斟酌,像“量主而進”這四個字,用得非常好。就是後世說的“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好的鳥如鳳凰,絕不隨便落在一般樹上,一定落在梧桐樹上,否則寧願停留在半空盤旋,絕不下來。一個人則擇主而事,古代君臣、主僕的關係分得很清楚。 “量主而進”就是測量測量老闆,跟隨他有沒有意義,前途有沒有希望。 “前哲所韙”前輩的哲人——代表賢人、聖人、有道德學問的人,都認為這樣是對,是應該的原則。這兩句話八個字,已經把一般人對叔孫通的評論推翻了。 司馬遷再為這個“生”字作申論說:叔孫生希世庶務——叔孫生的“生”字是“先生”的意思——就是說叔孫通在秦始皇這個時代,為了要繼承文化,不致中斷而留傳下去,希望有個好的社會,執行正統的文化,等到好的時代來了,好做一番事業,制定文化精神的體制。進退之間,他看得很清楚,在秦始皇這個時代,他沒有辦法,只好跟著時代變,並沒有完全依照古禮,所以他非常懂得適應時代的環境,以應變達到最後的目的,結果目的都達到了,他跟隨漢高祖,最初在漢高祖忙於軍事的時候,等於當個附員,閒的差事,拿一點薪水,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到後來,他開創了漢朝的文物製度,成為漢代的儒宗。 司馬遷更進一步引申,古代所謂君子之人,“直而不挺”,像一棵樹一樣,世界上的樹都彎下去,只有這棵樹是直的,但這棵樹也很危險,容易被人砍掉,所以雖然直的,但有時軟一點而並不彎曲。自己站住。站住以後,在這種時代也是很難處的,不願意跟大家一起浮沉,就顯得特別,特別了就會吃虧,還要配合大家,但配合大家,和大家一樣又不行。在“致曲則全”的原則下,必須保持著一貫的中心思想。所以真正直道而行的人,就“大直若詘”,看起來好像不會講話。 “道同委蛇”,作人的法則,好像太極拳一樣,跟著混,而結果達成他的目的,這就是叔孫通的作法,結果他不但開創了漢朝四百年的製度,更影響了中國幾千年的製度。 這是說臣道的宗旨,一個人在時代的變化中間,為社會、為國家、為民族文化、為個人,要站住已如是之難,站住以後要達到一個為公的目的就更難了。 …… 議曰:太公雲,吏不志諫,非吾史也。來去延詰張禹曰,屍祿保位,無能往來,可斬也。 這裡又提出一個問題來討論。朱雲和張高兩人,都是漢成帝的老師,當時正是王莽家族用權的時候,民間怨恨到極點,各處的報告,反應到朝廷的意見,都被張禹把它壓下去,不提出來。所以朱雲就當著皇帝的面,詰問張禹,說張禹對下面這麼多意見,不提出來報告皇帝,像死人一樣佔住一個位置,只想保住自己的官位,什麼事都沒做,使上下的意見都不溝通,應該殺了他。這是引述的一段歷史故事。 班固曰:依世則廢道,違俗則危殆,此古人所以難受爵位。由此言之,存與死,其義云何? 班固是依照司馬遷著《史記》的路子而著《漢書》的,他討論歷史,提出這個意見,認為作人處世很難,跟著社會時代走,就違背了傳統的道,違背了自己文化的精神,可是硬不跟著時代走,違背一般世俗的觀念,本身就危險,至少這一輩子沒有飯吃,會把自己餓死,這是事實。像電視節目,我們認為不好的,可是廣告收人好,我們認為好的,可沒有廣告了,電視公司就要喝西北風,也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中國的古人,想要請他出來做官,他不要,為什麼不要?為什麼清高?他既然出來,就要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估計一下如果貢獻不了,又何必出來?所以就不輕易接受爵位了。這是古人,若是現代的人可不管這許多了,有人給一個顧問名義,也就掛上,儘管不拿錢,還可出名哩!時代不同了!古人傳統文化的觀念,如果擔任了名義,而無法有貢獻,就寧可不接受。那麼由這個道理看起來,推論下去,一旦面臨生和死之間的抉擇,有時候連這條命也要交出去了,就是說生與死之間的哲學的意義,該怎樣講法? 對曰:范曄稱夫專為義則傷生,專為生則賽義。若義重於生,舍生也可;生重於義,全生可也。 作者於是引用劉宋一位學者范曄說的話,他說一個人一天到晚,專門講文化道德義理之學,那麼連飯都吃不飽,謀生的辦法都沒有。但是如果專講求生,就會虧損義理。我們看看現在的人,為生活、為前途,什麼事情都可以乾,只要錢賺得多,都可以來。古人往往以義作為行事的準則,如果認為死了比活著更有價值,就可以一死!但有時候,做忠臣並不一定非死不可,中國的老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硬要留住這個青山。譬如被敵人包圍了,在生死之間,事實上生重於死,忍辱苟生,將來能夠做一番比死更重大,更有價值的事情,那麼不一定要死,全生可也。相反地,就非求死以全節不可了。 這個問題還沒有討論完,又提出一段歷史故事: …… 或曰:然則竇武、陳再,與宦者同朝廷爭衡,終為所誅,為非手? 漢代最有名的禍亂是宦官,明朝的禍亂也是宦官。我們中國歷史上的禍亂,差不多都離不開外戚、宦官、藩鎮三大原因。在漢朝就亡在外成、宦官兩個因素上。王莽就是外戚。唐朝亡於藩鎮(權臣),明朝亡於宦官,魏忠賢這些人都是宦官。只有清朝對於這三個禍亂因素都防範得很嚴謹。宦官干涉了政治非殺不可,多說一句話都要被殺。清朝的實錄,雍正遵祖宗的規制,他有一個最喜歡的戲子,有一天這個戲子問雍正皇帝,揚州的巡撫是哪一位。雍正一聽發了火:“你怎麼問這個問題!”就把這個戲子推出去殺了!看起來雍正的手段毒辣,事實上問題很大。一個平常玩玩的戲子,居然問起地方的首長是誰,可見有人在暗中拜託了什麼事情。這還得了,固然處理得很嚴厲,但是看了歷史上這些關於宦官為害的可怕事情,非這樣辦不可。 事實上何必要當皇帝才如此,許多人都會有這類經驗,就是當上一個小主管,這類問題都來了。太大娘家的人,來說說話托個人情,你說怎麼辦?不答應,太太天天和你吵,難道為此和太太離婚嗎?這是內威之累。或者跟了你很久的人,有事總要替他安頓安頓。這情形也和“宦寺”差不多。另外藩鎮,好比下面的科長、股長,做得久了,公事又熟,出些問題,真沒辦法。個人尚且如此,何況大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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