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政治經濟 歷史的經驗

第4章 姜太公論三明

歷史的經驗 南怀瑾 14514 2018-03-18
太公曰:明罰則人畏懾,人畏懾則變故出。 ——反明罰也。明察則人擾,人擾則人徙,人徙則不安其處,易以成變。 ——反明察也。太公曰:明賞則不足,不足則怨長,明王理人,不知所好,而知所惡;不知所歸,而知所去,使人各安其所生,而天下靜矣。晉劉頌曰:凡監司欲舉大而略小,何則?夫細過微闕,謬誌之失,此人情所必有,固不許在不犯之地,而悉糾以法,則朝野無立人,此所謂以治而亂也。 這是引用薑太公的話,就明罰、暗察、明賞等三明的反面而談治亂。 明罰,是說刑罰,管理得太嚴,動不動就罰。罰得嚴厲,大家都怕,但不要以為怕就可以嚇住人,老子就提過這個原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人到了某一個時候,並不怕死的,所以過分使人怕,反而容易出毛病,容易發生變亂。

明察,凡事都對人看得很清楚,調查得很清楚。這就使人感覺到被擾亂、受干涉,為了避免干涉,於是逃避遷走了,不安其處,也容易形成社會的變亂,所以明察也有反的一面效果,因此中國的政治,過去總講厚道,要寬容一點。 明賞,動不動就獎勵,這樣好不好?獎勵過頭了也不好,人的慾望不會滿足的,愈來愈不滿足,一不滿足就會發生怨恨了,最後便變成仇敵了。 所以真正懂得道理的,對於乾部的統率管理,能夠做到沒有好惡,過太平日子,達到平安兩個字的境界,才是真正的太平。 換句話說,反經告訴我們,任何一個辦法,正反兩端,有如天平一樣:只要有一端高一點,另一端就低一點,不能平衡,問題就出來了。 最後引用晉朝名臣劉頌的話作這五個反面的結論。劉頌說:政府中負有監督責任的人,為什麼只注意大的地方,而對於一些小的地方不去注意,因為每個人小的過錯,偶然的缺點,或者忘記事情,這是人的常情,在所難免的,這不能算是犯了法,不應該將這類事情,列在不可違反的範圍,而糾正處罰他,否則的話,政府機構和社會上,就不會有一個稱得上標準的人了。這樣苛刻的要求,就算不上是清明的政治,因為要求得太過分,反而造成了亂源。在一個單位中,領導的人,自己做到清廉,自己沒有嗜好,是可以的,但要求部下,每個人都和自己一樣,這就不行了,這就是“以治而亂”了。

晏子曰:臣專其君,謂之不忠;子專其父,謂之不孝;妻專其夫,謂之嫉妒。 ——反忠孝也。 《呂氏春秋》曰:夫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人之主,不阿一人。申子曰:一婦擅夫,眾婦皆亂;一臣專君,群臣皆蔽。故妒妻不難破家也,而亂臣不難破國也,是以明君使其臣,並進軸輳,莫得專君焉。 忠臣孝子,這是最了不起的人格標準,但也不能過分,過分就是毛病。所以齊國的名相晏嬰,這位了不起的人物曾經說過,一個好的干部,固然對主管要忠心,可是忠心太過就變成專權了。就是說一切都要經過這一個乾部,容易形成這個乾部的專權,那就太過分了,兩三個兄弟,都要當孝子,其中一個要特別孝,那麼下面的弟弟都被比下去了,這也是不孝。古代多妻制的時候,有幾個太太,其中一個獨擅專房,不能容納別人,這就是妒忌。因此忠、孝等,過分了也不好,也有反效果。所以呂不韋著的《呂氏春秋》(呂不韋這位秦始皇的父親,原來是做生意的,後來把人家的國家都換給自己兒子,這是生意做得最大的了。他著了一本書《呂氏春秋》,實際上不是他自己作的,是他的智囊團們,把中國文化中雜家的學問收集起來編著的。書成以後公佈,有誰能更改其中的一個字而改得更好的,就賞千金,公佈了幾個月,也沒有人去改一個字,這固然是呂不韋的地位太高了,大家不敢去改,而事實上這部書是有內容的,我主張大家要讀。它也是中國雜家之學的大成,雜家可不一定是壞的,正的反的,好的壞的,包羅萬象,叫作雜學)書中說宇宙萬物滋生靠陰陽,它生長了高麗參可以補人,也生長了毒草可以害人,並不偏向只生長一類。天下雨,需要水的地方下,不需要水的地方也下,公道得很,這就是天地無私。人要效法天地。所以當領袖的人,萬民之主,不能為了一個人而偏私,申子(戰國時韓國人,名不害,學本於黃老而主刑名,著書二篇,號申子,為法家之祖)也說,一個女人獨占了丈夫,在多委製的時代,其他的太太,一定發生搗亂的行為。家庭如此,國家也如此,一個臣子“專君”了,其他所有的大臣、於部都被遮蓋了,所以專寵的太太,很容易破家,而專君之臣容易破國。所以一個高明的領導人,對於部下,不能只偏愛一人,偏聽一個人的意見,也不專權任用一個人,凡事大家一起來,像古代車輪的支桿,一起都動,於是就不會有專君的現象了。

韓子曰:儒者以文亂法,使者以武犯禁。 ——反文武也。曾公曰:恃武者滅,恃文者亡,夫差偃王是也。吳子曰: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廢武,以滅其國;有扈之君,恃眾好勇,以喪社稷;明主鑑茲,必內修文德,外治武訓。故臨敵而不進,無違於恭。殭屍而哀之,無及於仁矣。 《鈴經》曰:文中多武,可以輔主;武中多文,可以匡君。文武兼備,可任軍事;文武兼闕,不可征伐。 這裡引用韓非子的話,我們知道韓非子是法家,他以法家的立場,以法家的觀點,認為儒家、道家以及其他各家,對社會人群,都沒有貢獻,一定要法治的社會才對,所以他有這兩句名言,“儒以文亂法,快以武犯禁。”知識分子,讀書人(儒在這裡不是專指儒家)學問又好,又會寫文章,文章寫多了,思想也多了,能言善道,很會辯論,於是以文學知識,擾亂了法令。講俠義的人,動輒老子拳頭大,用武勇把不平的事壓平了,所以重武俠的人,專門破壞了法令,因之法家看起來,文武兩方面都不對,都是不守法,這也是反文反武的一面之辭。

這裡引用幾個人的話。曹操說:一個國家,專門依靠武力的,最後弄到自己亡國滅種。看到現代史上,二次大戰,當年的德國、日本,都是“恃武者滅”。專門好文的,最後也是亡國,不注重軍事國防,如吳王夫差,魯國的偃王,都是只提倡文化,不注重國防的,而最後敗亡,這是“恃文者亡”。吳起的兵法上所以說,上古時候承桑氏(即窮桑氏)這個國家的皇帝,治理國政,專門講道德,廢棄了武功,結果是亡國,又如夏朝的有扈,則專門講究武功,好勇,結果也是亡國,因此文武兩事不能偏廢,高明的領導人,看到了這個道理,就一定以“內修文德,外治武訓”八個字作政治的最高原則。軍事國防是不能缺少的,文化是國內的政治中心,對外要注重國防,隨時準備作戰,敵人不敢打進來,自己端恭而作,非常清明,供奉殉國的忠烈;激勵人民有尚武的精神,也不損害於仁德。

《鈐經》(即《素書》,又名《玉鈐經》)上說,文武兼備。不但國家如此,個人也是一樣,中外歷史上,真正的大將,都是文武兼備,光有武功而不懂文的,只是戰將,不是大將。文武兼闕的,也就是文武都不夠的,不可征伐,不能做大將。 子路拯溺而受牛謝。孔子曰:魯國必好救人於患也。子貢贖人而不受金於府。 (魯國之法,贖人於他國者,受金於府也。)孔子曰:魯國不復贖人矣。子路受而勸德,子貢讓而止善。由此觀之,康有所在而不可公行。 ——反康也。匡衡雲: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朝廷者,天下之楨幹也,公卿大夫相與修禮恭讓,則人不爭;好仁樂施,則下不暴;上義高節,則人興行;寬柔惠和,則眾相愛。此四者,明王之所以不嚴而化成也。何者?朝有變色之言,則下有爭鬥之患;上有自專之士,則下有不讓之人;上有克勝之佐,則下有傷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則下有盜竊之人,此其本也。

這與廉潔或貪污有關,廉與不廉,這中間很難分辨,這裡就舉中國文化的歷史故事:孔子的學生子路,有一次救了一個落水的人生命,這個落水的人,是一個獨子,他家裡非常感謝,謝了他一頭牛。子路非常高興地接受了這頭牛,大概殺來墩牛肉給老師吃(一笑)。面孔子對於這件事獎勵子路,說子路做得對,這個風氣提倡得好,將來魯國的人,都願意救人了,救了人有牛肉吃,這樣很好嘛!子貢比子路有錢,當然,子貢的個性也不同,依魯國的法令,當時的奴隸制度,贖人回去,奴主應該收贖金的,可是子貢不收贖金,孔子責備子貢做得不對。這兩件事,子路收了別人的紅包,孔子說他收得對,提倡好的風氣是勸德,而子貢這樣做應該也沒有錯,他謙讓嘛,自己有錢,不收人家的錢。可是這樣一來,就使別人不敢隨便贖人了,所以有時候做好事很難。由這個道理看起來,人應該廉潔,不苟取,一點都不要,這是對的,當然,不可以提倡貪污,不過有些時候,像子貢的不受金於府,也不可以公然做出來,不然就會收到廉而過清的反效果。

漢朝的匡衡(匡衡上疏是歷史上有名的故事,漢武帝是非常英明的皇帝,而匡衡這個年輕的讀書人,當時提了好幾個報告,指出漢武帝這樣不對,那樣不對,這要更改,那要更改,漢武帝非常重視。)就說:孔子說過以禮讓治國很難得。孔子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中央政府,是天下的中心,對下面的風氣,有很重大的影響作用,如果在中央政府中的重要幹部,彼此之間都很禮貌,很有風度,影響到下面的社會,就不會彼此紛爭:上面的人好仁樂施,下面的人就不會粗暴犯上;上面的人提倡節義,有高度的節操,下面的社會風氣,則會跟著好轉過來;上面寬厚柔和,下面彼此就有愛心。這四點,就是英明的領導人用不著以威嚴來下命令,而以自己的行為,使政治風氣好轉,下面就自然會受到感化。什麼理由呢?因為在中央政府中的大臣們,如果意見不同,講話時吵得臉紅,於是影響到下面,就發展為打架了。上面的人如果喜歡獨斷獨行,影響到下面的人一點都不謙讓。上面如果有克勝爭功的風氣,下面的人就會產生傷害別人的心理,上面的人好利,到了下面就變成偷了。這是說上位者的作風,就是政治風氣的根本。

更上一層樓的道理 慎子曰:忠未足以救亂代,而適足以重非,何以識其然耶?曰:父有良子而舜放瞽瞍,桀有忠臣而過盈天下,然則孝子不生慈父之家(六親不和有孝慈),而忠臣不生聖君之下(國家昏亂有忠臣)。故明主之使其臣也,忠不得過職,而職不得過官。 ——反志也。京房論議,與石顯有隙,及京房被黜為魏郡太守,憂懼上書曰:臣弟子姚平謂臣曰:房可謂小志,未可謂大忠,何者?昔秦時,趙高用事,有正先者,非刺高而死,高威自此成,秦之亂,正先趣之。今臣得出寧那,唯陛下毋使臣當正先之死,為姚平所笑,由此而觀之,夫正先之所謂忠,乃促秦禍,忠何益哉? 慎到是戰國時一位道家的人物,這裡是他論忠的一段話,忠孝過分了就是毛病。他說:任何一個時代,並不希望出一兩個特別的忠臣。標榜忠臣固然是對的,但我曾說過,少講文天祥這班忠臣,聽了令人洩氣。文天祥並沒有錯,應該標榜,但是要大家都做文天祥,對嗎?文天祥那個時代是沒有結果的啊!我們為什麼不提倡漢朝、唐朝、宋朝、明朝開國時候的那些大臣呢?我們只是欣賞忠臣,可不想忠臣的那個時代背景如何?那個背景是很慘痛的。所以慎子說:忠臣並不能救亂世,這個道理在哪裡?如堯、舜、禹三代,是了不起的聖人,而舜的父母都很壞,可不能認定這一對老頭子、老太婆絕不會生好兒子,他們生了一個聖賢的兒子——舜。堯是聖人,但他的兒子很壞。桀是夏朝最壞的皇帝,他下面有不少忠臣,而他在歷史上的過錯卻是那麼大,所以孝子不生慈父之家,家庭好了,父慈子孝,那裡會特別顯出孝行來呢?老子說的“六親不和有孝慈”,家庭有了變故的,才顯示出孩子的孝行來,我們可不希望家庭有問題。再看國家,岳飛是了不起的忠臣,可是我們並不希望有岳飛那樣忠臣的結果。岳飛如果生在好的時代,處在好的領導人,好的同事之間,不過是一個賢貞的大臣而已,老子說“國家昏亂有忠臣”,我們只希望有岳飛這樣一個堅貞的大臣,可不希望國家昏亂。

一個單位有好乾部,也是因為有壞幹部比較,才顯示出來的。因此,一個英明的領導人懂了這個道理,他領導部下,要求部下,忠是要忠,可是要在職務範圍以內盡忠,不要超過職務範圍以外。講到這裡,就得引述歷史的例子來作證明了:大家都知道岳飛是忠臣,岳飛的冤枉那還了得,其實秦檜也未嘗沒有冤枉,雖然岳飛是秦檜害死的,而事實上秦檜也是奉命承旨才這麼做的。因為宋高宗已經對岳飛不滿,岳飛犯的錯誤就是忠過職了,第一他的口號,“直搗黃龍,迎回二聖。”試想高宗對這口號是什麼味道?直搗黃龍可以,但是要把二聖接回來,高宗這個皇帝還乾不干呢?岳飛直搗黃龍就好了,迎不迎二聖,是趙家的家務事,就不必去提了。第二個錯誤,岳飛在前方當統帥,硬要干涉皇帝的家務事,勸高宗趕快立定太子。岳飛這些建議真是忠,完全是好意,可是超過了他的職權,使高宗受不了。所以忠不得過職,而有所建議也不要超過職權的範圍以外,不要干涉到別的事。這是過忠的反面。

接下來再舉出歷史的故事來引證這道理。我們研究歷史,可不是大學裡歷史系的方向。這裡是套了三段。第一是漢朝京房這個人。第二是引用趙高的故事。第三是京房假託學生的話。京房他也是漢朝一個了不起的人。後世研究的專家,還沒有能超過他的。他是易學像數的大師,他博通,但最後是被害而死的。京房學的老師是焦贛(延壽),是漢易的大師,也是有前知之能的,京房跟他學的時候,焦贛就斷定了京房這位學生喜歡談論先知,將來會不得好死的,所謂“先知者不祥”。有些人不想求先知,算命、看相、卜筮這些都是先知,能先知的人都不太好。 石顯也是漢朝有名的大臣,他和京房兩人在中央政府,政見不同,互相有嫌隙。後來京房垮了,下放出來到外面——魏郡作官,離開中央政府,而石顯還在中央。這一下京房害怕了(由這句話,就可知京房的還沒有學通,如果學通了,對於功名富貴,對於人生患難,還會那麼憂愁,那麼學還有什麼用?這個修養就不夠了,表示他的還是沒有真正的學通),就上書給皇帝說,我的學生姚平對我說,我只是對你小忠,還說不上是大忠。他說,這是什麼道理呢?以前秦始皇的時候,趙高用事,有一個名正先的人,反對趙高,而被趙高殺了,從此趙高在政治上的威信建立起來了,而秦二世到後來的亂,也可以說是由正先所促成的。這個話講得多深刻,換言之,秦二世的時候,趙高想要造成自己的政治勢力,被正先看出來了,想在趙高在政治上的力量沒有形成的時候,揭發他的陰謀,可是趙高殺了正先,反而促使趙高建立了政治上的權威,而形成了政治的派系。所以秦之亂,實際上等於正先所促成的,而現在我京房,奉你的命令出來做地方官,希望你不要聽左右的人亂講,把我當正先一樣殺掉了,那樣,我的學生還會笑我。 (京房這些話說得多窩囊,讀歷史讀到這些地方,不免掩卷一嘆,人為什麼把做官看得那麼重要?!)這一段的結語說,由京房所引正先的這個故事看起來,正先揭發了趙高的陰謀,這是對秦始皇的忠了,可是這忠的結果,是自已被殺了,而促成了趙高建立起政治上的黨羽和權力。那麼愚忠有什麼益處,相反的結果更壞。反經就是告訴我們,做任何一件事情。要注意到反面的結果,作人也好,做事也好,尤其是政治上,事先就需要注意到反面的流弊。 莊子曰:將為(月去)篋探囊發匱之盜,為之守備,則必攝緘滕,固扁囗。此代俗之所謂智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匠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滕扃囗之不固也,然則向之所謂智者,有不為盜積者乎? ——反智也,孫子曰: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 上面這段書,是莊子的話,或是鬼穀子的話,很難確定,但早已見於外篇。這一章一般人是避免講的,但是人人都知道。歷史上懂得權謀的人,沒有不知道的,反派的人知道,正派的人也知道,誰都不肯明說,也不大肯講授。 分“內篇”、“外篇”、“雜篇”。 “內篇”是講道,講修道的。中國的道家很妙,軍事學謀略學等,都出在道家。雖然內篇是講道,連帶也說到外用,中國文化所謂“內聖外王”之學,外王就是講外用,其實這個名詞不是儒家的,而是出自的觀念。我認為中國一般大儒家表面上是講孔孟之學,實際上骨子裡都是道家的思想。外面披了一件孔孟的外衣,但是絕不承認。一般人之不大肯講授,和不願意講授《長短經》一樣,學的人如果觀念弄錯了,就可能學得很壞。本身是教人走正路,可是揭開了反的一面給人知道,如現代李宗吾的“厚黑學”,目的是教人不要厚臉皮,不要黑良心,殊不知看了“厚黑學”的人,卻學會了厚黑,變成了厚黑的人,那就很糟了。這部書也是這樣。 這裡引用的話,但據別本《長短經》資料,是鬼穀子的話。我們先要對這本《長短經》,有一個基本觀念,了解它不是注重考據,而偏重於所引用文句的理論內容。也許他確有所見,是鬼穀子的話,也說不定,但在這裡我們不想多去考證。其次“內篇”、“外篇”、“雜篇”中,只有“內篇”真正靠得住是莊子自己的著作,“外篇”就不一定是他的著作,“雜篇”就更靠不住了。但是一般人真正用得著的是“雜篇”。古代的成功人物,多半都熟讀它。在“外篇”、“雜篇”中有許多不是莊子所著。可能是別人寫的,至於是不是鬼穀子的,則是一個問題,只有在《長短經》裡指出是鬼穀子說的,這段話是中國文化里很有名的一段文章。現在譯文已經很多了,他的內容是: 做強盜、小偷、扒手的人,是弄壞人家的皮箱,撬開人家的櫃子,或從人家的口袋裡偷東西。於是一般人,為了預防這些人來偷竊,有了財物,都妥當地存放好,放在保險箱、衣櫥這些地方,還要在外面用繩子捆紮起來,打上死結,或者加上鎖,鎖得牢牢的,這是大家都想得到,都會這麼做的。可是遇到了大強盜的時候,整個皮箱、保險櫃都搬走,這時強盜還唯恐箱子、櫃子鎖得不牢,越鎖得牢,對強盜越方便,越有利,免得零零碎碎,太麻煩。那麼剛才所說的一般人鎖牢捆好的防盜智慧,不是為自己保護是為強盜保護了,這就是聰明智慧的反作用。同樣的道理,像有一位我教過五六年的外國學生,現在巴黎大學教書的法國女孩子,最近從法國來看我,問起還教不教外國學生,我笑著告訴她已經關門了,因為怕有一天,我們中國學生,必須去巴黎大學,把中國文化學回來。我們在這里辛辛苦苦整理自己的文化,一旦碰到外國的強盜,連箱子都被他搬去了,就是這個道理。而事實上已經有一些朋友的孩子,到外國去學中國歷史、中國文學了。這是就文化方面而言,其他方面很多是這種情形的,譬如政權也是這樣。莊子的文章就是這樣,他說了正面的,可是馬上可以看出反面的東西來。 “其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聖人的保存文化,也是為大盜而儲蓄的,因此智慧聰明的反面,也非常可怕。所以《孫子兵法》上也說,作戰時,敵人的裝備越好,對我們越有利,因為一旦把敵人打垮了,裝備也拿過來了,那麼敵人就變成是替我們裝備,所以“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 那麼何以知道自己的保護、儲蓄,只是為大盜而保護、儲蓄呢?歷史上有一件事可以證明。 其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手?何以知其然耶?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鳴狗之音相聞,罔署之所布,束耨之所刺,方二千餘里,闔四境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間鄉里者,局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朝拭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耶?並與聖智之法而盜之,故田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敵誅,十二代而有齊國,則是不獨竊齊國,並與其聖智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手? ——反聖怯也。昔叔向問齊晏子曰,齊其如何?晏子曰:此季世,吾勿知齊其為陳氏矣!公棄其人而歸於陳氏。齊舊四量:豆、區、釜、鐘。四升為豆,各自其四,以登於釜,釜十則鐘。陳氏三量,皆登一焉,鍾乃大矣。以家量貸,而以公收之。山木如市,弗加於山,魚鹽蜃蛤,弗加於海人三其力,二於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凍餒,國之諸市,屨賤踴貴,人多疾病,而或燠休之,其愛之如父母,歸之如流水,欲無獲人,將焉避之。 齊是姜太公的後代,最初姜太公幫助周武王,打下了天下,平定中國,周武王分封諸侯,姜太公被封在齊國,現在山東的東部,在那個時候,齊國土地貧瘠,是沒有人要的地方,周朝對姜太公的酬勞,只是如此而已。這時姜太公已將近百歲了,只好去就國,但走在半路上不想去了,碰到旅邸的主人,可能是道家的隱士,年齡也很大了,看見姜太公一臉頹廢灰心的樣子,於是勸姜太公趕快去接事,並且要好好地做,不能有埋怨的心理。就憑了這一句話,姜太公聽了心里當然懂,倒霉就倒霉,只有絕對服從,這才去就國。姜太公到了這樣窮的地方怎麼辦呢?於是發明了把海水煮成鹽,並且開礦,進行現代所說開發資源的工作。古代鹽鐵是經濟上最主要的物資,齊國靠海,出產漁鹽之利,因此後來到了春秋戰國時期,齊國成為最富的國家。 現在這裡寫到春秋末期齊國的富強繁榮,漁業農業發達,地方又大,建立國家的一切政治規章制度,都是依照他們先世的聖人——太公望的做法,一點都不錯。可是不料出了一個大強盜——田成子,齊國後來就亡在田成子手裡,田成子叛變,殺了齊國的皇帝而自稱齊王,偷來了齊國這個國家,而田成於所偷的,又豈但是齊國,並且把齊國幾百年來,好的政治規章制度,都偷過來用上了。所以歷史上雖然罵田成於是竊國的強盜,但是田成子卻安安穩穩地做了齊王、齊國的大老闆。當他有權勢在手上的時候,國際上一樣地恭維他,一樣地承認他了,到底他還傳了十二代。由這個例子看,田成子不但偷到了齊國,連齊國歷史政治的經驗都偷到了。 齊國將到末期了,叔向問齊國的名宰相晏子,齊國的前途如何?晏子說,這已經是沒落的時代。這里古文稱季世,因古文以孟、仲、季來代表大中小或先後次序,而最小或最後的又稱叔;古文上的叔世,也就是末世的意思。季世即沒落的時代。這裡晏子是說,齊國已經到了沒落的時代了,走下坡路了,他不能不說齊國要歸陳家了。這時陳家是齊國的大夫,特權階級,後來叛變。晏於說,現在齊國的政府對人民不關心,民心都歸順了陳家。以度量衡這件事來說,齊國的量數,原來分為豆、區、釜、鐘四級,以四升為一豆,依次逢四進位,到釜的時候,則以十釜為一鍾。而陳家居然創出自己的量製來,從豆到釜不用進四而都加一,成為逢五進位,所以鐘的量在觀念上更大了。他以家製貸放出去,以公家的量製收進來,說是用大斗貸出、小鬥收回的方法,使民心歸服。山貨木材,海產魚鹽,從產地到市場不另加稅,以利人民。而在齊侯統治下,一般人出三分力量,兩分歸公,只有一分留作私有。結果公家的東西多得都朽蛀了,但是負責公務的三老,卻窮到飯都吃不上,整個國家弄到窮的愈窮,富的愈富。外加齊國刑罰太濫,多有斷腳之刑,斷腳的人太多,形成“履賤踴貴”,普通人穿的鞋子反而不如斷腳者專用的“踴”價格貴。對一般人的痛苦,陳家卻能安慰救助,所以大家都喜歡陳家,所有的人心,都被陳家騙去了,齊國的禍亂,恐怕難以避免。 這裡看到經濟的關係,社會的關係,與政治關係的重要。齊國雖有晏子這樣有才具、有道德的宰相,但當民心歸向陳家形成後,也是沒有辦法,正如《莊子?(月去)篋》一章中說的,齊國被陳家這一個扒手給扒掉了,而陳家的扒竊方法,是由經濟方法向收服民心下手的。 蹠之徒問於蹠曰:盜亦有道乎?蹠曰:何適其無有道耶?夫安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 盜跖,是代表強盜土匪壞人的代名詞,在古書上常常看到這個名詞,並不是專指某人的專有名詞,而是廣泛的指強盜土匪那一流壞人。我們平常說“盜亦有道”。這句話的由來說出在這一段。 強盜問他的頭目,當強盜也有道嗎?強盜頭說,當強盜當然有道。天下事情,那裡有沒有道的?當強盜要有當強盜的學問,而已學問也很大,首先在妄意——估計某一處有多少財產,要估計得很正確,這就是最高明——聖也。搶劫、偷竊的時候,別人在後面,自己先進去,這是大有勇氣——勇也。等到搶劫偷盜成功以後,別人先撤退,而自己最後走,有危險自己擔當,這是做強盜頭子要具備的本事——義也。判斷某處可不可以去搶,什麼時候去搶比較有把握,這是大智慧——智也。搶得以後,如上寫的:大塊分金,大塊吃肉,平均分配——仁也。所以做強盜,也要具備有仁義禮智信的標準,哪有那麼簡單的!像過去大陸上的幫會的黑暗面,就是這樣。從另一角度看,那種作風,比一般社會還爽朗得多,說話算話,一句夠朋友的話,就行了。所以要仁義禮智信具備,才能做強盜頭子,具備了這些條件而做不到強盜頭子的或者有,但是沒有不具備這五個條件而能做強盜頭子的,絕對沒有這個道理。 這裡是引的一段話,如果看全篇,是很熱鬧、很妙的,其中的一段是說到孔子的身上,內容是魯國的美男子,坐懷不亂的聖人柳下惠,有一個弟弟是強盜頭子,孔子便數說柳下惠為什麼不感化這個弟弟。柳下惠對孔子說,你老先生別提了,我對他沒辦法,你也對他沒辦法。孔子不信,去到柳下惠這位強盜弟弟那裡,不料這個強盜弟弟,先是擺起威風對孔子罵了一頓,接下來又說了一大堆道理,最後對孔子說,趁我現在心情還好,不想殺你,你走吧!孔子一聲不響走了,因為這強盜頭子講的道理都很對,所以這裡引的一段,也是柳下惠的弟弟對孔子說的,而實際上是莊子在諷刺世風的寓言。李宗吾寫的目的也是這樣的,所以也可以說莊于是厚黑學的祖師爺。相反地來看,即使做一個強盜頭子,都要有仁義禮智信的修養,那麼想要創番事業,做一個領導人,乃至一個工商界的領袖,也應該如此。倘使一個人非常自私,利益都歸自己,損失都算別人的,則不會成功。 後漢末,董卓入朝,將篡位,乃引用名士。范曄論曰:董卓以尷闞為情,遭崩剝之勢,故得蹈藉彝倫,毀裂畿服。夫以刳肝昔早趾之性,則群生不足以厭其快,然猶折意縉紳,遲疑凌奪,尚有盜竊之道焉。 這裡又引用另一個歷史故事來作說明了: 在後漢末朝,三國開始的時候,董卓在當時是西涼邊疆的一名土匪兼軍閥,毫無紀律,但對於權變詭謀,他都懂,當想要把漢獻帝的位置拿下來的時候,就知道先禮敬人。當時社會上知名的學者,如蔡邕就是他敬重的人,所以著《後漢書》的范曄,為董卓下結論說,董卓那種野蠻的豺狼之性,又遇到漢朝的政權垮台剝落崩塌的時代,給了他機會,得以蹈藉彝倫,破壞綱常制度,毀壞分裂了中央政府的政權,像董卓這種殘酷得能夠吃人,刳人肝剖人趾的人,就是殺盡了天下的人,也還不夠稱心。但是就連這樣壞的人,對於名氣大的文人學者,卻還懂得故意表演謙虛的一套。就在民國初年,如東北早期的軍閥盧俊異,從關外到了北洋政府的時候,把帶來的大批人參、皮貨,從門房、副房一直到上面的大員,每人一份禮,會議的時候,什麼都不懂,輪到他講話的時候,他只一拱手說:“我叫盧俊異,初次到北京,樣樣不知道,全靠諸老兄!”可是這個馬販出身的軍閥,就這樣成功了。董卓的“折意縉紳”也就是這個手段,因此他對於漢朝的政權還想慢慢來遲疑凌奪,一點一滴,漸漸抓過手來,把它吞掉。所以不要看董卓是這樣粗魯、好殺人的傢伙,他還懂得盜竊之道,怎樣去偷別人東西的方法。 例如蔡邕是當時的名士,學問非常好,董卓特別把他捧起來,因此後來董卓失敗了,被群眾殺死,因人胖脂肪多,被人在肚臍點燈的時候,誰都不敢去收屍。蔡邕是個文人,還是去哭吊,他認為董卓儘管壞,而對自己很好,還是朋友,仍然去弔喪,結果蔡邕也因此被殺了,他的女兒文姬流落到匈奴去,後來才由曹操接她回來。 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盜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矣——反仁義也。 由董卓這種人,對於名土學者,都知道籠絡運用看來,可知“道”——仁義禮智信這個原則,好人想要成功,需要以它做為依據,壞事想要成功,也不可以違反這個原則。可是天下到底好人少,壞人多,就拿社會學、人類學的觀點來看,也是事實,人性壞的多,所以耶穌、釋迦牟尼、老子、孔子,才要拼命勸人做好,可也有很多人利用宗教靠宗教吃飯的,就是天下善人少,不善人多的道理。知識學問,本來是想教人走上好的路,可是壞的人多了,如一些大土匪,何嘗沒有知識學問?壞人知識多了,為害天下的本事也就更大了。作者的這幾句結論,說得很中肯、很深刻,也很悲痛。文化學問,真是一把刀,刀的本身不一定是壞東西,刀不一定是殺人的,還可以救人,醫生動手術用的又何嘗不是刀,而且還非用不可,刀的本身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執刀的人,刀是如此,文化、道德、學問也是如此,這是說仁義的反面。 議曰:昔仲由為邵宰,季氏以五月起長溝,當止匕之時,子路以其私秩粟為漿飯,以餉溝者,孔子聞之,使子貢往覆其飯,擊毀其器。子路曰:夫子嫉由之為仁義乎?孔子曰:夫禮!天下愛天下,諸侯愛境內,大夫愛官職,士愛其家,過其所愛,是曰侵官。 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舉出歷史事實,說明怎樣做法才是正確的: 有一次子路去做邵這個地方的首長,當時魯國的政權掌握在季家的手裡,限五個月以內,開通一條運河。古代人口少,經濟沒落,季家這個措施,對老百姓來說,太過苛擾了。而子路的行政區內正管到這件事,為了要鼓勵大家做工,公家的經費又不夠,就自己掏腰包,把自己的薪水貼上,乃至從家裡弄糧食來,供給大家吃。孔子聽到了這個消息,馬上派子貢去,把子路做好給工人吃的飯倒掉,把鐵鍋打毀。子路的脾氣,碰到這情形,火可真大了,跑回來跟老師吵架,對孔子說,你天天教我們做好人好事,教我們行仁義,現在我這樣做,你又嫉妒了,又反對我了,還教子貢來搗亂。孔子就說,子路!你不要糊塗,中國的文化、古禮,當了皇帝的人,因為天下都是自己的,便忘憶了自己而愛天下,當了諸侯,就愛自己國家以內的人民,當了大夫就只管自己職務以內的事,普通一般人,愛自己的家人,超過了範圍,雖然是行仁義,也是侵害了別人的權力,所以你做錯了。 從歷史上看,一個精明皇帝下面的大臣是很難做的,假如一個大臣,做得很好,做到上下一致愛戴他,擁護他,皇帝只要問他一句話:“意欲何為?”這大臣就受不了。就如包拯這樣的忠臣,宋仁宗這樣高明的皇帝,有一次包拯建議他冊立太子,宋仁宗很不高興地反問一句:“你看我哪一個兒子最好?”意思是你姓包的希望我早死,可以把我兒子中和你有交情的一個捧上來,你包某人可以官做大一點攬權不成?包拯懂了他問這句話中的這些含義,所以立刻跪下來脫了帽子對皇帝說,我做臣子的已經六十幾歲了,也沒有兒子,這個冊立太子的建議,不是為了我自己,完全是為了朝廷。宋仁宗這才笑了。當年孔子就是這個道理,看見子路做出超過範圍的事情來,為子路著急,趕緊教子貢去把他煮好的飯都倒掉。 另一個歷史故事: 漢武時,河間獻王來朝,造次必於仁義。武帝色然難之,謂曰: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其勉之。王知其意,歸即縱酒。 漢武帝的時候,封在河間的獻王,自然也是劉邦的子孫,來朝見漢武帝,穿的衣服很規矩,每一個進退動作,都很得體,很有禮貌,處處都合乎行仁由義的規矩,就自然而然地表現出莊重威嚴的樣子來。漢武帝見了他以後,態度臉色都變得很難看,心裡有所疑慮妒忌的味道,於是對河間獻王說,湯武當年起來革命,不過是七十里大的地方開始的,文王開始時候的轄區也不過一百里方圓,而你現在管的地方,比他們的幅員還更廣大,你好好地干吧。漢武帝這幾句話,太嚴重了,意思是說,你努力吧,像你這樣做法,有一天造起反來,一定可以推翻我了,至少將來我死了,也可以打垮我的兒子,由你來當這個皇帝了。我們從這類歷史上看來,人類也很可憐,父兄叔侄之間,往往為了權力利害的相爭而相殺。以哲學的觀點去看人性,人實在是毫無價值的,骨肉之間感情非常好的,往往出在貧窮的家庭。一到有富貴權力的衝突,兄弟、姊妹、父子之間都發生問題,古今中外都是如此。這在一個哲學家看來,人實在太可怕了,真是六親不認,比禽獸還不如,沒有道理,這就叫做人,人這種動物又有什麼意思?由此可見漢武帝的“王其勉之”這句話心理的反映。 河間獻王聽了漢武帝這句話,懂得他話裡的意思,回去以後,就故意吊兒郎當,一天到晚喝酒,聽歌跳舞,表示沒有野心,以行動告訴漢武帝,你可以放心了。 由是言之,夫仁義兼濟,必有分乃可。故尸子曰:君臣父子,上下長幼,貴賤親疏,皆得其分曰理。愛得分曰仁,施得分曰義,慮得分曰智,動得分曰適,言得分回信,皆得分而後為成人。由是言之,蹠徒之仁義非其分矣。 由子路和河間獻王這種歷史故事來說,要實施仁義愛人,普遍的幫忙別人,愛部下愛團體,也還要知道自己的本分,超出了本分不行。孔子把子路的飯倒了,就是子路的行為超出了本分。孔子這樣做,也是對子路無比的慈愛,是愛護學生如自己的兒子一樣,因為子路這樣一做,他會大得人心,但必然會引起的嫉妒,就非把於路害了不可,這就是教子路不要超過了本分,作人做事就如此之難。所以尸子(屍佼)裡就提到,作人的道理,要守本分,就是我們的老話,現在大多數年輕人是不會深人去體會的。什麼是本分?做領袖的,做父親的,做乾部的,做兒子的,上下長幼、貴賤親疏之間,都要守本分,恰到好處。譬如貧窮了,穿衣服就穿得樸素,就是窮人的樣子,不可擺闊;有錢的人也不必裝窮,所以仁愛要得分,施捨要得分,仗義疏財也要得分,智慧的行為也要得分,講話也要得分,信也要得分,總而言之,作人做事,要曉得自己的本分,要曉得適可而止,這才算成熟了,否則就是幼稚。由這個道理看起來,雖然上面所說的強盜也講仁義道德,所謂“盜亦有道”,可是在作人的基礎原則上,他是錯誤的。 這是中國文化,為西方所沒有的,到今天為止,不論歐洲或美國,還沒有這個文化,專講作人做事要守本分的“哲學”,能夠達到如此深刻的,這些地方就是中國文化的可貴之處。 由是言之,夫仁義禮樂,名法刑賞,忠孝賢智之道,文武明察之端,無隱於人,而常存於代,非自昭於堯湯之時,非故逃於桀紂之朝,用得其道則天下理,用失其道而天下亂。 這裡作全篇的結論了。他說,由上面反复所說的各點來說,孔孟思想所標榜的仁義禮樂,法家所提倡的名法刑賞,忠孝賢智的行為,文的武的以及偵察謀略等事,每家的思想,每一種法制,都是天地間的真理,永遠存在那裡,並沒有避開人去隱藏起來。儘管時代變了,而真理還是代代都存在的,不能說時代變了,仁義的真理就不存在,就不是真理了。所以並不是說在三代以前,堯舜的時候,仁義道德就自己主動地出來了,也不是說夏桀、商紂的時候,仁義道德就沒落了,離開了人類社會。問題還是在領導時代的人物們的運用。我們要注意的,這裡只講用不講體,每一個學問,每一個思想,每一個政策,每一個辦法,運用之妙在於人。如我們桌子上這個茶杯,可以泡茶,固然很好,因喜歡茶而喜歡了茶杯,但同樣的杯裡也可以盛毒藥用來殺人,這茶杯本身沒有好壞,在於如何使用這個杯於,是給人喝茶或給人服毒,用得對的就天下太平,用得不對,就天下大亂。懂了這個道理,就知道一切學問,一切思想,在於用得恰當不恰當,同樣的思想,同樣的學問,用的時間空間不恰當,就變成有害處。 孫卿曰:羿之法非亡也,而羿不世出。禹之法猶存也,而夏不代王。故法不能獨立,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美。 這裡引孫卿的話作最後結論,古代羿的法制、思想、政策並沒有錯,而這些不錯的辦法還存在的時候,羿在中年就早死了。禹王治水以後稱夏朝,他的文化法制都還存在,但後代也沒有了,而製度、辦法都還是原來的。問題就在這裡,任何法律、思想、體制、政策、主義、法則、本身不能單獨存在,靠人去運用,人用得好就存在,用得不好就亡掉。 最後引用的一段寓言論作證。 曰: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代以氵並氵闢纟光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客得之,以說吳王。越人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氵並氵闢纟光,則其所用之異。故知制度者,代非無也,在用之而已。 這是在裡很精彩的,很有名的典故,古代的大政治家或大陰謀家都懂這段故事。說:宋國有一家人,有一個祖傳秘方,能在冬天裡塗在身上,不生凍瘡,手上皮膚不會裂開來,所以這家人,憑了這個秘方,世世代代漂布,都不會傷手,因而漂的布又好又快又多。有一個人經過這裡,聽說這家人有這個秘方,要求以一百金——也許相當於現在一百萬美金的價值,購買這個秘方。後來果然以這個大數目,把秘方買來了,然後到南方去遊說吳王,吳越地在海邊,打仗要練海軍作水戰,他遊說吳王成功,做了吳國的海軍司令,替吳國練兵。到了冬天,和越國打仗,吳國的海軍塗了他的藥,不怕冷,不生凍瘡,大敗越國,因之立了大功,裂地而封。他就是利用這個百金買來的方子,能夠功成名就以至於封王。莊子說,就是這樣一個不生凍瘡的方於,有的人能夠利用它不生凍瘡,不裂皮膚這一點而封侯拜將,名留萬古。而這一家人卻只能用這同一個方子,世世代代替人家漂布。同樣一個東西,就看人的聰明智慧,怎樣去運用,而得到天壤之別的結果。因此一個人,倒霉了不要怨天尤人,要靠自己的智慧去想辦法翻身;所以任何思想,任何制度,不一定可靠,主要在於人的聰明智慧,在於能否善於運用。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