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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幕冬至

紅色11 李敖 59944 2018-03-18
場景和第一幕、第二幕一樣,不過時間已從秋天進入冬天了,是中國陰曆冬至的凌晨五點鐘,陰曆的十二月下旬。 囚房裡睡了四個人,大門對角線那邊睡三個,還是從“書桌”邊上數起,是龍頭、餘三共、胡牧師;從門口到矮牆間,睡著老黃,與對面三個人腳對著腳。 突然間,牢門輕輕的喀了一聲,鎖快速拉開了,門快速打開了,士官長帶著班長六人直衝進來,睡眠中的四個囚犯同時驚醒、坐起。老黃不但驚醒,並且淒厲的大叫起來,他顯然察覺發生的是什麼事了,是要執行槍斃了。士官長他們一擁而上,用熟練的手法抓住他,用布條纏住他的嘴巴,把他架出房門。老黃的聲音,在布條纏嘴的時候,立刻就由哀號轉變成另一種嘶裂,只有垂死的人才能發出那種聲音。全部快速動作完成與離去後,遠遠的,又一兩聲老黃的慘叫,在冬夜中,聲音淒厲可聞。他顯然是被拖到刑場去了。

士官長帶隊沖進來的時候,餘三共、胡牧師都急忙站起來,背貼住牆壁,龍頭卻坐在一邊,若無其事的披上夾克。牢門再咔嗒關上的時候,他站起來,走過去翻看老黃的東西,拿出一些文件,塞到自己“書桌”底下。 胡牧師:(坐在地板上,拭淚)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這是什麼意思嘛!老是把一個虔誠信上帝的牧師,和死刑犯關在一起,三個月內連看兩次槍斃人犯的場面,上一次是秋分那天,九月下旬,今天是冬至了,十二月下旬了(跪在地上,做祈禱狀)。主啊!我受不了了,請可憐我,讓我脫離苦海。咦,龍頭,你真沉得住氣,我看你坐在那裡神閒氣定,一切無動於衷似的,平常你談笑風生,也不是沒有喜怒哀樂,可是在這種緊要關頭,你好像特別冷靜。

龍頭:你說得對,一遇到緊要關頭,我就停止了喜怒哀樂千變萬化,第一個反應就是沒有反應。用裡頭一個故事來說吧。有個人叫紀渻子,給齊王養鬥雞。養了十天,齊王問養好了沒有?紀渻子說還沒有,雞虛憍而恃氣,不能用。又過了十天,再問,回答說,還是不行,雞一聽到聲音,看到影子,就衝動。又過了十天,再問,回答說,還是不行,雞看東西還是太快,盛氣太足。又過了十天,再問,回答說,現在差不多了,已經沒有反應了,看上去像木頭雕的雞一樣,它做鬥雞的條件已經具備。別的雞一看到它,就不敢打,嚇跑了。這個故事,寫修養的境界,很有意思。修養到爐火純青的人,就是先做到呆若木雞,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沒反應。沒反應表示了什麼?表示了這個人功夫深,功夫一深,就不輕易的暴其氣,喜怒哀樂,都是一種暴露。作為一隻鬥雞,不能先暴露;作為一個鬥士,也不能先暴露。這叫“真人不露相”,真人就要深藏不露。

胡牧師:我領教你的不露相了,你好無情。 龍頭:(對余三共)三共還好吧?看來你比上一次有進步,你更泰然自若了。 餘三共:(苦笑) 我可能跟士官長他們一樣,看死囚看得麻木了(手抱著膝坐著)。 龍頭:他們麻木不仁,你卻麻木而仁,共產黨是有仁心的人,但也狠心,這叫“菩薩低眉,金剛怒目”,也叫“霹靂手段,菩薩心腸”。 餘三共:龍頭不信宗教卻滿口神佛,這也是仁心外一章吧? 龍頭:希望如此。 胡牧師:感謝主!幸虧老黃最後受了我的影響,信了基督教。龍頭、三共,告訴你們,他會上天堂的。 龍頭:得了吧!老黃枕頭底下藏著佛經呢!他所有的寶全壓,是上天堂的投機分子。只恐怕上不了所有的天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獄。

胡牧師:真的嗎?佛經藏在那裡? 龍頭:(一指)你去看,藏在老黃枕頭底下。 胡牧師:(兩手張開對著)我不敢動死人東西。 龍頭:和上次我告訴你的一樣,老黃現在還沒死呢。 胡牧師:唉!老黃聽我為他傳基督教這麼久,還偷偷藏著佛經,他可真的有點對不起我。 龍頭:不然,不然,如果我是他那種文化水平,說不定我也會把佛經帶在身上。 胡牧師:怎麼?你不信邪,你最後還把這些佛經聖經帶在身上乾嘛? 龍頭:不信歸不信,但你別忘了,它們可能代表一些機會,它們十本可能全是狗屁,但也可能有一本不是。你全丟了,就丟了十分之一的機會。機會是不能丟的,機會是好運氣的尾巴,你抓住機會,就抓住了好運氣。 胡牧師:你見尾巴就抓,你怎麼知道你抓的不是老虎尾巴?

龍頭:是老虎尾巴也可以抓,抓到了,至少你有一次與虎謀皮的機會。 胡牧師:也有一次為虎作倀的機會。 龍頭:不會,機會是一隻瞎了眼的母老虎,她看不見你,只有你注意看她,抓住她,她才是你的。 胡牧師:聽來可見龍頭為人,絕不聽天由命,而是有所作為。 龍頭:請記得一件真理:一件事情,做了和不做一定不一樣,不管它多麼壞,不管它多麼小。劉備臨死前告訴他兒子阿斗:“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小惡小善做和不做都不一樣,何況大惡大善,在這方面,在小善大善方面,我是man of action,是有為主義者,不是無為主義者。 胡牧師:剛才看到龍頭拿老黃的東西收起來,上次也看到龍頭拿處長大人的東西收起來,是文件吧?龍頭要有為一下吧?

龍頭:是參考文件,我喜歡蒐集資料,我的口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現在別人下了黃泉,他又姓黃,我就動手動腳了。 餘三共:這十一房殺氣可真重,已經拖出去兩個了,前有處長大人,後有老黃,都是假共產黨,說老黃是什麼匪諜,難道軍法官不知道老黃根本不是匪諜? 龍頭:怎麼不知道?當然知道!只是要表現捉拿匪諜的成績,不槍斃一些人,就會被上面打官腔。在這種邀功繳卷的要求下,每年就只好弄出些假匪諜來充數。上面要“繳匪諜”,誰管那麼多!於是,需諜孔殷下,老黃就備位犧牲,伏尸法場了。老黃是中國農民,他在亂世裡,莫名其妙的捲入政治漩渦,陰錯陽差的客死異鄉刑場。他無識無知,但其遇也哀,一如魯迅筆下的阿Q。阿Q不是最後也被槍斃了嗎?老黃的悲劇是他純屬小人物,人微望輕,以致被當成“匪諜”給“繳”掉了。

餘三共:這種“繳”出多少人的干法,好像是配額制似的,匪諜也有配額吧? 龍頭:你說得好,就是配額。其實也是一種計算的方法,硬性規定的計算方法。 “繳匪諜”是一種配額,但它也是一種奇怪的文化。蒙古人西征,多殺有獎,計算多殺的方法,是繳出死人的右耳朵來數。兵士們為了人我兩便,也不殺人了,乾脆見人就割耳朵,不明底細的白種人弄不清怎麼回事,心想黃種人真有神經病,怎麼見人割了耳朵就跑?他們不知道:有人要去“繳耳朵”。明朝人抓走私,多抓有獎,計算多抓的方法,是叫鹽兵每月繳出私鹽若干。鹽兵抓不到,就打里長;里長生氣,就打百姓;百姓含冤,就去為盜。老百姓心想你們做官的真王八蛋,怎麼硬官逼民反?他們不知道:有人要去“繳私鹽”。現代人更會繳了。有一次,我碰到管區警察在東張西望,我說你忙什麼?他說上面要表現肅盜成績,限定每個警察每月繳兩名小偷,害得大家叫苦連天,他也只好硬去找。我說這樣攤派小偷豈不抓出假的來充數?他說上面要“繳小偷”,誰管那麼多!交通警察也是,因為上面要看取締違規成績,限定每個警察每月開罰單若干,所以只好要計程車的龍頭統一攤派罰單,輪流認罰。我說這樣攤派豈不沒犯規也要罰?他說上面要“繳罰單”,誰管那麼多!在這種一片繳風的政治下,我們看到的人間怪現象,已在蔓延:小學生為了“繳蒼蠅”,數目不足,只好偷養蒼蠅;老百姓為了“繳老鼠”,數目不足,只好洽購老鼠……做人可真不是好玩的,因為你要繳別人,也要被別人繳。這就是人生,你想不繳而不可得,——上帝不准繳白卷!

餘三共:看這樣還是坐牢好,坐牢一了百了,被繳進來,不再繳出去了吧? 龍頭:要看你坐的是什麼牢。政治犯判決確定後,大都送到火燒島,在那裡受洗腦待遇,因為那邊監獄老鼠、蟑螂、蒼蠅太多,有段時間每個政治犯要繳老鼠一隻、蟑螂二十隻、蒼蠅五十隻,一時捕鼠籠子、蒼蠅拍子人手一個。抓到老鼠後,夜裡由禁子牢頭們集中在海邊,以汽油澆在老鼠背上,點上火,打開籠子,這些著火的老鼠拚命向海邊衝下去,嗞嗞入水,應聲而逝,正所謂“火裡來,水里去”也,構成太平洋的奇景。 餘三共:為什麼殺個老鼠要殺得這麼麻煩? 龍頭:過癮啊! 餘三共:過什麼癮? 龍頭:過虐待狂的癮。 餘三共:這也是禁子牢頭的職業病? 龍頭:應該也是,幹這行的,有好心腸的軟心腸的也乾不下去。司馬遷《史記》裡有一篇《酷吏列傳》,專門寫酷吏的故事。其中有一個漢朝大臣叫張湯的,他小時候,爸爸叫他看家,結果老鼠偷吃了肉,他爸爸回來,認為他沒看好家,揍他一頓。他氣得去挖老鼠洞,抓到老鼠,審問老鼠,還寫了判決書,最後把老鼠大卸八塊處死。他爸爸看到了,就要他學法律,最後果然變成大酷吏。今天的軍法官這樣整人,大概他們小時候都審過老鼠。

餘三共:剛才你說在火燒島繳老鼠的事,太妙了。 龍頭:還有更妙的呢。用籠子抓老鼠,久了就有老鼠味,別的老鼠不敢來了,於是改用黏鼠板黏老鼠。黏到了繳出來,再由監獄官清點了,叫班長們搬到海邊燒掉。班長們認為有利可圖,可把死老鼠賣給抓不到老鼠的囚犯賺錢,所以留下不燒,改燒死魚等等,反正監獄官遠遠看到有煙有臭氣就認為燒了。不料死老鼠再賣回來,屍體會發臭,再繳三繳出來就臭氣薰天,監獄官捏著鼻子驗收,也吃不消,乃下令改繳老鼠尾,就像蒙古人“繳耳朵”一樣,老鼠尾體積變小了,臭起來也有分寸,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最後,對策愈來愈推陳出新,班長們索性用番薯藤混合飯粒和煤池內的黑水,調成漿糊狀態,製造出維妙維肖的假老鼠尾了,做起買賣,更方便了。

餘三共:真沒想到坐個牢,還鬧“鼠疫”,還要為鼠輩大費周章。 龍頭:兩種鼠輩,一種四隻腳的,一種兩隻腳的。好了,別提這些鼠輩了,老黃走了,他這裡剩下一點水果,我們吃了吧(蹲下來,檢查水果)。 胡牧師:(快速搖手)我可不要吃,我可不敢吃。 龍頭:(笑)又怕死人東西,是不是? 胡牧師:是,是是,是極了,多彆扭啊! 龍頭:(拿了一個梨,遞給三共)三共你呢? 餘三共:我……我……我(猶豫不決)。 龍頭:你……你……你什麼,你是勇敢的共產黨啊,你還忌諱這個。 餘三共:(受到鼓勵)好,那我就吃了。 龍頭:(拿起兩個梨,在水邊洗了,一個遞給三共,一個自己吃著)有一個笑話說:有個人一早醒來,發現太太已經死在床上。他跳起來,臉色蒼白,飛奔下樓。對女傭大叫:“阿梅!阿梅!”“先生!什麼事?”女傭問。這個人說:“早餐的雞蛋,煮一個就夠了。”這個笑話其實別有哲理,可以看到什麼叫“務實”,即使是小氣鬼的“務實”,也不能說不是“務實”。反正人已經死了,最“務實”的第一優先,是救下一個雞蛋。今天,老黃死了,我只是先救下一些水果而已。 (遠遠傳來嘈雜人聲,漸傳漸近,聽到的是一個一路叫嚷的大嗓門,到了十一房門口。大嗓門吆喝著:“從無期改老子為死刑,老子才不怕哪!”對門四房門開了,大嗓門吆喝著:“往裡搬,往裡搬,四號房不錯,太陽光多了一點,太陽啊,我肏你,你像個小姑娘怕肏,每天都藏起來,叫老子看不到你。”最後,吆喝聲中,大嗓門搬進去了,門咔嗒鎖上了。班長在外面大喊:“老馬!明天早上五點見!”大嗓門大喊:“見個屁!哼!閻王老爺還不要呢!哼!閻王老爺還不要呢!”) 龍頭:(笑)這馬正海真有種!班長說:“老馬,明天早上五點見”,意思是明天要槍斃你了,清早五點來提你去刑場,而馬正海卻回嘴說:“哼!閻王老爺還不要呢”,意思是死期未至,還沒那麼簡單呢。一個人被判了死刑,還能這樣虎虎有生氣,照開玩笑不誤,這馬正海真有種! 餘三共:是誰?龍頭對他很熟似的。 龍頭:他叫馬正海,當然熟,牢裡上上下下都對他熟,熟極了。馬正海是一個最有性格的惡棍,你們一輩子也看不到這號人物了。他剛剛給判了死刑,掛上腳鐐,是一路上訴的結果,他第一次判十年,不服,上訴後改判十五年,又不服,改判無期徒刑,還不服,改判死刑,這是一個典型別上訴的例,判了你,認錯,從寬;抗拒,從嚴,馬正海一路抗拒,就一路從嚴。但他的特色不在抗拒,而在不分大小,一律抗拒;不分敵友,一律抗拒;不分對象,一律抗拒。他最喜歡告人,從蔣經國、警備總司令、軍法局長、每個軍法官、看守所所長、每個監獄官、士官長、每個班長,乃至跟他有來往的難友、給他每天送飯的外役,甚至他女兒的男朋友……一律遞狀去告,愈告愈多,多得石沉大海了,他也毫不灰心,一告再告、三告四告、五告六告。剛才那班長就是他被告之一,所以開他玩笑,明早五點來提他槍斃。最有趣的是,他的這些告人動作,都以一種快樂的表情來行使,對難友尤其如此。馬正海對每一位難友,無不笑臉常開,嘻嘻哈哈,高談闊論。他的嗓門很大,講起話來,中氣十足,音量足以震動屋宇。可是,凡曾與他談過話的難友,也幾乎每個人都成為他的“被告”,小焉者檢舉某某人家屬送來的菜湯中,加了很多的酒,違反看守所禁止喝酒的規定。或是告發某某難友買了水果白糖,在牢房中製造私酒,觸犯《台灣省內菸酒專賣暫行條例》第三十七條第一款之罪。 “私酒犯”固然損失慘重,看守所也啼笑皆非,雖然因此“破案”過,但對他這位檢舉人從不領情,也沒有發給他獎金。中焉者是控告某某人在牢房裡罵軍法處長范明為烏龜、為王八蛋、為“婊子養出來的”。大焉者則密告某某人在囚房裡私下承認的確是“共匪分子”,的確是“匪諜”等等。這就簡直是想置人於死地了。 餘三共:他自己不罵吧? 龍頭:他自己也罵,他不但罵,還告呢!可是他不喜歡別人罵,別人罵軍法處長范明,他就檢舉、就告人。後來軍法處長垮台了,他高興大叫:“軍法處長被我告了十六狀,還能不垮嗎?”他居然如此天真式自負,認為他告倒了軍法處長,事實上那些狀子,都倒在字紙簍裡了。 餘三共:這個怪人,他是何方神聖? 龍頭:他的身世很複雜,只知道他是安徽人,自稱抗戰時期在吳化文的部隊里當過政治部主任。但吳化文那時候是漢奸。到台灣後,他做到省立建國中學總教官。軍訓教官是由蔣經國的“救國團”系統派出的人物,按理說,馬正海是蔣經國直屬部下或直屬下部了,但他說他因政策性問題開罪了蔣經國,所以被撤職了。後來他參加台北市議員選舉,弄來個牛車,車上紮了一架紙糊的大砲,象徵他炮聲隆隆。結果落選坐牢,要他去法院報到,他拒絕報到,並且率領兒子,保衛家園,一致抵禦外侮。所謂外侮,就是去抓他的警察。警察們怕這個瘋漢,在他家包圍了三天三夜,他帶領子女在內拒捕,屋中每聞印地安式呼嘯之聲,聽起來怕怕的。最後警察等不下去了,決定攻進他家。你知道緊要關頭他乾了什麼?他縱火燒起房子來。你看他多凶悍! 餘三共:確實很凶悍。 龍頭:還有更凶悍的呢!他最後被抓進警察局,被揍得很慘,把他按在椅子上,用繩子把他兩臂雙手捆在椅背上,以為這下子他得老實了,不料一個警察在他面前走過去,他還伸出雙腿,把那警察絆倒呢!挨揍歸挨揍,他是他,他行他素,犧牲別人在所不惜,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這就是馬正海! 餘三共:真妙!他在家拒捕時,兒女都出動,這種兒女,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吧? 龍頭:真無弱兵,被他控制得好好的。他坐了牢,家裡情況完全遙控,由他在牢裡發號施令,指揮若定。聽說他接見家屬時,連家裡床怎麼放,朝什麼方向放,那人睡那張床,頭朝什麼方向,都一一有規定,他凶極了,兒女都怕他。 餘三共:老婆呢,老婆不怕他? 龍頭:怎麼不怕?怕瘋了,最後得了精神病。這位老婆可非等閒之輩,她是當年南京某大學的校花,不曉得怎麼搞的,被馬正海搞到手,這位校花因為優秀,當上了國民黨安徽省的國大代表,到台灣後,終於被馬正海逼瘋了。老婆瘋了,馬正海竟要以國大代表之夫的身份參加開會,做國大代表的代表,由於於法不合,大家吵起來。安徽省的許多國大代表聯名告了他,罪名是老套,說他是“匪諜”,原因是他被俘過三天,回來後沒辦自首,視同參加叛亂組織而被判刑,結果案子愈滾愈大,滾到他剛才戴上腳鐐了。 餘三共:馬正海沒有朋友或同志,他只有敵人? 龍頭:有也沒用,馬正海從不認識朋友和同志,他只認識敵人。他像一隻受困的野獸、猛獸,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會受到傷害。現實似乎對他這種人特別冷酷,他必須在冷酷的現實中求生存,遂以冷酷對冷酷。由於他太凶悍了,所以直到今天,監獄方面怎麼整他,他都不怕;所有囚犯都拒絕跟他來往,他也不怕;監獄方面罰他住小黑房,他不怕;罰他不准接見、不准發信、不准借書、不准這個、不准那個,他都不怕;甚至監獄方面凍結他的戶頭,不准他買任何日用品,連衛生紙都不准他買,他也不怕。他太太都被他整瘋了,他還怕人整? 餘三共:那大便後怎麼擦屁股呢? 龍頭:用手去挖去擦再洗手呀! (做手勢)不過最後,他還是佔了一點方便,就是他畢竟是國大代表之夫,夫以妻貴,雖然貴妻被他逼瘋了,但是國大代表的萬年薪水還是照領。總之,看馬正海,你要把他當成受困的野獸、猛獸看,當成動物看,才看得出玄機。當成動物並非小看他,而是抬舉他。從動物的標準看,動物估計自己的能力,比人準確得多。動物很少做出它們能力做不到的事,請你特別注意貓。貓很少有失敗的舉動,它做一件事,都做得成功、利落。貓跳一道牆,很少摔下來,跳不過的,它不會跳。人就不行。人常常做出他以為他能做的事,結果摔得很慘。這是人跟動物的大不同。 餘三共:人跟動物的大不同,龍頭只說了一半,還沒說完。 龍頭:還沒說完? 餘三共:還沒說完,你只說到人摔下來,沒說到摔下來以後怎麼樣。真正人的精神就在摔下來以後的態度。人在摔下來以後,不洩氣,還是要千方百計再來,這才是真正人的精神。人類的進步、人類的文明能有今天的成績,就是因為有許許多多這種摔下又來的人,前仆後繼,不信人不能,才創下了這麼多的記錄。說破了,這是一種人生觀的問題,人的光輝就表現在有這種人生觀的少數人身上。乍看起來,這種人有點不知他自己能力的限度,而要“逞能”,但結果是,只有這種人才能改變歷史,把不可能變為可能。 龍頭:你是說他們不失敗?不犧牲掉? 餘三共:誰這麼說了?他們當然失敗,當然犧牲掉。人為了想飛上天,想潛入海,想征服南極、北極,前前後後失敗了多少次?犧牲了多少人?我說的不是指個人,個人會失敗,會犧牲掉,我指的是這種類型的人,有這種人生觀的許許多多人,他們的前仆後繼,甲倒了乙來,乙死了丙來,此起彼落,代代相傳,才慢慢連續成一條成功線。所謂成功,是這一線上的人連接起來的成功,不是個人的成功。 龍頭:你所指的成功,並不指個人。 餘三共:不指個人,個人其實很少成功。個人只成功一點點,個人失敗的記錄比成功多。成功的一點點,就是這一成功線上的一小段。所以,簡直可以這麼說,成功是大家的,失敗是自己的。 龍頭;這樣說來,對個人公道嗎? 餘三共:個人很難向群眾討公道,個人至多只能向另一些個人討公道。公道的問題,實在沒法談。歷史上,個人有助於群眾,但最後個人卻被犧牲,沒沒無聞還算是好的,有的根本就含冤莫白。龍頭剛才談到馬正海,看樣子,這下子他完了,他山窮水盡了,他搞不下去了。 龍頭:你太不了解這種性格的奸雄了,他的性格絕不像一般人那樣簡單,一般人能搞就搞,搞不下去就洩氣不搞,但奸雄絕不這樣,奸雄是能搞就搞,搞不下去也絕不洩氣不搞,他還是要千方百計搞下去,這就是一般人和奸雄不同的地方。一般人搞不下去的時候,會洩氣、會消極、會怪別人、會怪自己、會難為情、會咳聲嘆氣、會苦悶、會吟詩縱酒、會哭、會潦倒,甚至會死……但奸雄全沒這一套,奸雄全沒這一套洩氣的反應,因為這一套反應全是弱者的反應,奸雄縱有一百個不是,但你不能不承認他是絕對的強者,他不做弱者的反應。 餘三共:比照起來,龍頭你搞國民黨,不也如此嗎?這樣搞國民黨能有效嗎? 龍頭:(笑)開句玩笑,搞國民黨像搞屄。這不是能不能的問題,只是要一搞耳!有性慾、無性能是另一問題,重點是你要志在一搞才行。 餘三共:(皺眉)這麼說,一般人鬥不過奸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一般人有洩氣的弱者的反應,奸雄絕對沒有? 龍頭:奸雄絕對沒有。 餘三共:奸雄不是在搞不下去的時候,也說想下野、想歸隱林泉的話嗎? 龍頭:那全是戲,能信嗎?那一次不是以退為進? 餘三共:所以你認為他雖然完了,還是要搞下去? 龍頭:當然。奸雄在困難的時候,絕不浪費一分鐘去咳聲嘆氣或吟詩縱酒,他仍舊一點不洩氣,打起精神,重新禍國。沒國可禍的時候,就在牢裡禍每一個人。 餘三共:這種性格是好是壞? 龍頭:是好是壞要看生在誰身上,生在聖雄身上就好,生在奸雄身上就不好。因為不洩氣本身是一種強者的性格,如果方向正確,有這種性格真好。 餘三共:一般人都缺乏這種性格,所以一般人都太弱。奸雄又不該有這種性格,結果反倒有,我們寧願他們沒有,遇到困難,他們就去潦倒,那該多好。 龍頭:因為坐牢,見識到活生生的像馬正海這號人物,也算使我大開眼界。馬正海長得人高馬大,滿面紅光,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講起話來聲若洪鐘,做起事來斬盡殺絕,他是一個惡棍、一個壞人,但壞得獨來獨往,壞得四面樹敵、八面威風,壞得不論什麼遭遇,絕不氣餒、絕不咳聲嘆氣、絕不情緒低落,至少沒人能看到他咳聲嘆氣過、沒人能看到他情緒低落過,這真是怪物,雖然他是壞人,但壞得好極了!看了他,說不定有朝一日我老了,也改行做做壞人看,當然,這是開玩笑。 餘三共:(對胡牧師)龍頭即使是壞人,也和別的壞人不一樣。 胡牧師:怎麼不一樣? 餘三共:別的壞人雖然壞,可是想做好人而做不成;龍頭的壞,卻是做好人做累了。別的壞人,做了壞人並不覺得自在;他做壞人,卻做得伸縮自如,還帶了一大堆哲學。 胡牧師:(笑)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 餘三共:不會的。他應該早就給自己訂了一個界限。他規定自己,六十歲以前做好人,七十歲以後,人老了,就要開始壞一下,壞到死為止,壞死了。 胡牧師:那麼老了還怎麼壞? 餘三共:就因為人老了,沒能力壞到那兒去,所以他才放膽去壞。七十歲人的壞,跟年輕人完全不同,既不能殺人越貨,也不能放火行凶,他就只好出壞主意,讓別人替他去壞。 龍頭:我沒機會了吧?等我到了七十歲,時代和人心早都變了,變成另一種了。那時候,好壞的標準恐怕都顛倒了,今天認為的好,已經落伍了;認為的壞,也無所謂了。 餘三共:這樣說來,要好要壞都得趁早才行? 龍頭:(笑)恐怕真的要如閣下所說。不過,節外生枝的扯一下吧,關鍵在是大壞人還是小壞人。 餘三共:什麼大壞人小壞人?壞就壞了,還分什麼大小? 龍頭:古話說:“大偽若真,大邪若正,大私若公,大害若利。”只有蹩腳的假才看起來像假,一看就是假,真的假都看起來像真的。壞也如此。說不定愈是爐火純青的壞,表現出來的,愈是好,愈跟它本身正好成另一極端。壞的高手經常表現好來使壞,來埋伏壞,動機雖不純正、居心雖不良,但表現好表現久了,卻常常欲罷不能,反倒陰錯陽差,最後弄假成真起來。所以,你可以怕一個小壞人,但是不必怕一個大壞人,大壞人常常要裝好人,裝到自己最後收不了場,欲壞不能,只好繼續好下去。所以真正的大善人大好人,往往都是大壞人的弄假成真,最後又突然死得其時,想好人回頭也來不及了。 餘三共:怪了,這樣說來,搞不好就正是目前你龍頭啊,何必等到七十歲呢? 龍頭:(笑)也許是吧。總之,我寧做真壞人,也不做假好人。但是,我們今天的好人標準是有問題的。人們從小就被教育做好人、訓練做好人,長大以後,有的自信是好人、有的自許是好人、有的自命是好人,他們從少到老、從老到嚥氣,一直如此自信、自許或自命,從來不疑有他。但是,好人、好人,他們真是好人嗎?深究起來,可不見得。事實上,世間所謂的好人,其實他們壞得真夠瞧的。好人怎麼會壞呢?會壞,我舉出三點主要的,證明給你看,看好人壞在那裡。好人的第一壞是不敢與壞人爭。他們怕壞人,因為怕,所以不敢與壞人爭。好人常常要“退讓賢路”,其實退讓的不是賢路,而是道道地地的“惡路”。什麼叫“退讓惡路”?退讓惡路是好人用消極而退縮的辦法,自承鬥惡人不過,最後下台鞠躬,關門嘆氣,聽任壞蛋們昏天黑地的亂搞。最後“壞人都在台上唱戲,好人蹲在屋裡嘆氣”,天下局面才會愈來愈糟。天下壞事的造成,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壞人做壞事;另外一個是好人容忍、坐視、甚至默許壞人做壞事。結果呢?有能力或可能有能力的好人,在有機會或可能有機會的時候,放棄了打擊壞人、阻止壞人作惡的行動。於是天下的壞事,也就一件一件的蔓延起來了。所以,不客氣的說,壞事不全是壞人做出來的,其實好人也有份,容忍、坐視、甚至默許壞人做壞事,乃是使壞事功德圓滿的最後一道手續,好人之罪,豈能免哉? 餘三共:還有呢? 龍頭:好人的第二壞是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好人最大的毛病,乃在消極有餘,積極不足;嘆氣很多,悍氣太少。結果他們所能做的,充其量只是“獨善其身”而已,絕不是“普渡眾生”的好漢。但是最後,壞人並不因為好人消極嘆氣就饒了他們,壞人們還是要欺負好人、強姦好人,使他們連最起碼的“獨善其身”也善不好、連佛教中最低級的“自了漢”也做不成。最後只得與壞人委蛇,相當程度的出賣靈魂,幫著壞人“張其惡”或“扶同為惡”。這真是好人的悲哀!好人所以“獨善其身”,其實是一種相當成分的自欺。這種自欺,原因在好人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人格的完成,其實,這一完成,還差得遠哪!為什麼?因為好的完成,必須是向外性的,而不是向內性的,顧炎武說他不敢領教置四海窮困而不吭氣,反倒終日講道德教條;林肯說他無法認同一半是奴隸一半是自由人的長久存在,都在說明了道德上的向外性。老羅斯福打擊“財閥”,推動反托辣斯政策,堅信如不能使個個過得好,單獨那個也過不好。 (This country will not be a really good place for any of us to live in if it is not a really good place for all of us to live in.)就是這種向外性的偉大實證。以“獨善其身”自欺的好人,他們自欺到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了,其實是大錯特錯的,因為壞人是向外性的。好壞關係是一種此長彼消的互斥關係,自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了的,就好像踩在糞坑里而高叫自己不臭一樣,這是不可能的。 餘三共:說得好! 龍頭:好人的第三壞是以為“心存善念”便是好人。當“獨善其身”大行其道以後,倫理學上的“動機派”motivism便成了好人的護符。 “動機派”的走火入魔是,它判斷一件事,不看事的本身,反倒追踪虛無縹緲的動機,用動機來決定一切。孟軻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清明學者俞正燮直指孟軻說的“情”,就是“事之實為”。無異指動機就是事實,一切要看你存心如何。存心好,哪怕是為了惡,也“雖惡不罰”;存心不好,就便是為了善,也“雖善不賞”。這樣不看後果,全憑究其心蹟的測量術,一發而不可收拾,就會變得捨不該舍之末,而逐不該逐之本,以為人在這種本上下工夫,就可得到正果,這真是胡扯!明朝的王陽明說:“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他全錯了!善絕非一顆善心,便可了事。善必須實踐,必須把錢掏出來、把血輸出來、把弱小扶起來、把壞蛋打在地上,才叫善;反過來說,“想”掏錢、“準備”輸血、“計劃”抑強扶弱,都不叫做善。你動機好,沒用,動機是最自欺欺人的藉口,十七世紀的西方哲人就看出這點,所以他們點破——“善意鋪成了到地獄之路。”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 這就是說,有善意而無善行,照樣下地獄,閻王老爺可不承認光說不練。可憐的是,好人在“獨善其身”之餘,竟自欺到以為只要“心存善念”,便是行善了、就問心無愧了,其實這是不夠的。問心無愧算什麼?要問的是行動。沒有行動同步作業,空有一顆好心,只是自欺而已。 餘三共:那信佛的為人祈福、信基督的為人禱告,也屬於“心存善念”那一類了,不是嗎? 龍頭:你說得全對,祈福啦、禱告啦,有個屁用!行善行善,善是行的,不是祈福祈出來的,也不是禱告禱出來的,專搞祈福與禱告的,其實是一種偽君子的好人,畫餅給人充飢而已。 胡牧師:(舉手)我抗議,你們否定了祈禱的功能,你們太不客觀了。 龍頭:好,抗議成立,但這證明什麼,還不是口惠而實不至,還不是空頭的,唯一落實的只有一項,就是偽善。我又想到對面的馬正海,他是惡人、是惡棍,但他有一大長處,他很真,真的很惡,但他不偽善。我生平最厭惡偽善,偽善的執行人是偽君子,所以我最厭惡偽君子,而偽君子中,卻以中產階級最多。佛蘭克林《自傳》中記清教徒從歐洲坐船去美洲,半路上碰到海盜,清教徒是反對戰爭的,所以不肯打,他們紛紛跑到船艙裡,聽甲板上打來打去。這時候,忽然一個僕人也從甲板上下來了,清教徒們一起罵他說:“你不是清教徒呀!你怎麼不上去打,上去保護我們呀!”這個故事,就是偽善的典型。宗榮祿《天民回憶錄》記他在山西夏縣四交村,房東家養了一條黑狗,老夜裡鬼叫,大家認為不祥,但不敢殺生,於是騙他去殺,說殺了可治他朋友的病。結果他去殺狗,大家卻罵他太狠心,可是狗肉煮熟後,“不僅他們吃得比我們多,連湯都喝完。東一碗,西一碗,都討來要。”這個故事,又是偽善的典型。 胡牧師:龍頭的不偽善是我們佩服的,但別忘了,偽善也是一種規則,它讓人間可以運作出一點事,全部撕破了臉,玩真的、玩硬的、玩狠的、玩惡的,也不一定全好吧?含蓄一點、禮節一點,那怕是一點虛禮、一點虛情假意,有時也未必全是要不得的,至少它減低了人與人間不必要的冷漠與敵意,弄得大家都緊張兮兮,又何必呢?龍頭是絕頂聰明人,聰明人有時候也有些沒搞通的地方吧? 龍頭:胡牧師的指教,使我想到一個故事。我記得我被疲勞審問時,大概是四天四夜,我被關在不見陽光只見燈光的密室內,怎麼知道是四天四夜呢?因為迷迷糊糊之中,出現過四次豆漿,早餐吃的豆漿。雖然在極度疲勞下,我想我還是能抗得住,任憑他們怎麼問,也問不出什麼名堂來。後來他們讓我小睡一下,醒來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牛鬼蛇神都不見了,而是一個高大的老頭子,他自稱“劉科長”,他請我坐起來,坐在床沿,他坐在床邊藤椅上,跟我聊起天來。他說了許多話,大意是我雖然博學,但歷史沒搞通,因為搞通歷史的,絕不會以個人同團體鬥。他說:“你是個人,一個人,你鬥的對像是群體,一個集團,不管你多對,不管我們多錯,你不會贏的。共產黨他們會贏。因為他們也是群體,對我們是群體對群體。沒有群體,就便是一個毛澤東,在台灣又能如何?十個又能如何?你一個人,已經做得很多了,我懷疑老毛一個人在台灣,能比你做得更多,能比你興更多的風,作更多的浪。”這個“劉科長”這段話,我直到今天還能記得。他說得那麼坦白、慓悍,那麼單刀直入,那麼血淋淋、赤裸裸,我當時心裡想:“這王八蛋是個狠角色,他不談任何高調與廢話,只談活生生的利害與現實。聽他的一番話,我彷彿覺得,他不失為我的知己,因為他真能了解我;另一方面,又覺得他對我的了解,就差那點兒'悶功',像是煮飯的電鍋一樣,當紅燈熄了,你不能立刻掀鍋蓋,你必須'悶'它十五分鐘,飯才能熟透,不然飯就半生不熟。這位'劉科長'對我的了解,似乎就差那口氣、那點'悶功',少了這點'悶功',他就不能了解個人和個體也有開天闢地造化神功的一面,可是,在群體裡俛仰的人總不能了解到這一層面,所以,走狗再精,還是走狗。” (牢門咔嗒開了,班長拿著鑰匙,朝餘三共一指。) 班長:餘三共,出庭! 餘三共:大概要判決了。 (餘三共匆匆下,牢門咔嗒又關了。) 胡牧師:剛才我冷眼旁觀、冷“耳”旁聽,聽到你們兩位談話,處處都有機鋒。 龍頭:我有一點,我要試著去給三共打打氣,惡補一點有關生死的學問。 胡牧師:你的意思是說—— 龍頭:有點麻煩。依我看來,他們的案子有點麻煩,判下來可能兇多吉少。 胡牧師:會判重刑?會判死刑? 龍頭:(一臉嚴肅)非生即死。 胡牧師:這麼嚴重嗎? 龍頭:我看很嚴重。蔣介石的國民黨,在大陸吃過大學生的苦頭,如今大學生不但反政府,還組起“成大共產黨”來了,此例一開,還吃得消嗎?我看國民黨會下毒手。 胡牧師:三共他們的“成大共產黨”算什麼共產黨,只是年輕人的家家酒而已,值得那麼認真嗎? 龍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共產黨相信這個,國民黨也相信共產黨如此。 胡牧師:龍頭感到情況不妙,要給三共上點課,洗洗他的腦來應變,不是嗎? 龍頭:不一定有什麼用,但總要盡點力,我們是大人啊! 胡牧師:其實,三共畢竟是年輕人,他可以聽得進真理,並且,我覺得他跟你龍頭朝夕相處這麼久,一定受了你不少好影響。三共的心理有一個大魔障,就是他過分喜歡報復。記得有一次你去醫務室,我跟他談到宗教裡的寬恕,你猜他說什麼,他說: “當詩人海涅臨死前,牧師到床邊做臨終祈禱,牧師說:上帝會寬恕你海涅犯的罪。海涅說:'當然他會寬恕,他是乾那行的啊。'每當人家要我餘三共寬恕,我就想起這句話。我很高興他們拿我當上帝。寬恕是上帝幹的,不是人幹的。人幹的是報復,不是寬恕。”我聽了三共這段話,就說:“報復能證明什麼?報復太消極了。”他一听就有點氣,他說:“報復能證明最後伸張了正義,制裁了邪惡,清算了為非作歹,它一點也不消極,它的結果是積極的。否則壞人有能力作惡時,就會為所欲為無所不為;沒能力作惡時,就以請你寬恕逍遙法外,既往不咎,這等於是縱容,等於是姑息。”我說:“很多過去的,其實應該忘掉,學會忘掉,是人生重要的一課。壞人壞事,既屬於過去,也可以忘掉。”他說:“你忘掉的不是壞人壞事,你忘掉的是正義。正義在壞人得勢時候,它在那裡?它在腳底下、在陰溝裡、在監獄內。當最後,最後,多少年以後,多少頭髮白了、掉了,多少烈士冤魂死了、完了,那時候,偶爾有倖存的一些人劫後餘生,主持最後審判,那時候,向壞人報復就是為了那些白了掉了的頭髮,就是為了那些死了完了的烈士冤魂,給他們追悼,給他們安慰與懷念。那時候,你必須用報復壞人來證明正義已經不在腳底下、在陰溝裡、在監獄內,正義已經重見天日。所以,我說,胡牧師,那時候你忘掉壞人壞事,忘掉的不是壞人壞事,而是多年不見天日的正義。”我聽了他的話,我真從脊背發了涼。還有一次,我看他埋頭在寫來寫去,我有點好奇,我問他:“你在幹什麼?”他說:“我在做計劃,做這個星期的計劃。”我問:“計劃什麼?”他說,他計劃這星期每天恨的東西是什麼。他一天恨一樣東西,上星期日到這星期六七天,他恨過了這牢房裡的蒼蠅、螞蟻、白蟻、蟑螂、蜈蚣、蚊子,和蚊子。其中蚊子他媽的最可恨,要連恨兩天。並且,每天恨一樣,不多恨,多恨了會分散。也不少恨,今日事今日畢。一星期來,都已按照進度,恨得不亦樂乎。我問他這星期又要恨些什麼?他說:“上星期恨動物,這星期準備恨人。”我問他是不是人比動物可恨?他說,當然。他說他認識人愈多,他愈不恨狗。我說,小老弟啊,何必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呢?社會黑暗,早就開始了。要使社會光明,得慢慢來。上帝造世界,也得造六天。他說:“你們這些信教信迷的傢伙,只會白著頭髮叫別人慢慢來慢慢來,你以為一個人能活多久?活九百歲?”我說:“九百歲活不到,但也總不該由你們這些毛頭大學生來造反吧?由你們來改造社會,會不會太年輕一點?”他說:“年輕什麼?我二十三歲了。”我說:“二十三歲就很年輕。”他說:“哼!你以為二十三歲是年輕,是你完全中了這個地方老人政治宣傳的毒,這個地方盛產老頭子,他們愈老愈不死,每個人的底價都是八十歲,醫藥發達加上他們的漫無心肝,正好湊成一個個長壽的條件。他們長壽,所以佔住所有位子不放,怕你搶,就到處散佈你們還年輕要慢慢來的怪論。他們提高了年輕的上限,從寬錄取,四五十歲都以年輕論。這樣宣傳久了,四五十歲也自以為年輕,二三十歲也自以為年輕。其實年輕什麼?年輕個屁!他們這些老不死,在我們這個年紀,早都出來翻江倒海了,做教授的做教授、做部長的做部長,……他們現在傳記文學起來,一個個以早慧自豪,不說他們年輕,現在輪到我們,就罵我們少不更事了,只有你才信他們。”我說:“他們太年輕就出來翻江倒海,恐怕也是國家沒給他們搞好的原因之一。”他說:“照你這麼說來,要到多少歲才適齡?你有沒有標準?”我說:“總是成熟一點才好呀!三十五六歲、四十一二歲,這些年齡比較好。”他說:“那你怎麼解釋你的主呢?你的耶穌呢?耶穌幾歲死的?三十四歲。不是嗎?照你這麼慢慢來,耶穌什麼事都沒做,就先死了。”我說:“耶穌是被人殺的,不能算,他要自然活,總可以活個七老八十。”他說:“那跟耶穌年紀差不多的亞歷山大大帝怎麼說?亞歷山大不到三十三歲就病死了,但他已打通了歐洲、非洲和亞洲,照你胡牧師這麼慢慢來,亞歷山大死時,還沒打出家門口呢!照你的蝸牛進度,要完成耶穌或亞歷山大的事功,他們得活到亞當的年紀才做得完。照你們鬼《聖經》的說法,亞當活了九百三十歲,不是嗎?”我說:“小老弟啊,你總是誇大其辭。說慢慢來,只不過勸你很多事是急不來的,以上帝那樣全能,造世界也得造六天。人造羅馬,也不能一天造成啊!”他的答話可恐怖了,他說:“誰說要一天'造'羅馬的?你怎麼知道人不是要'燒'羅馬?尼祿燒羅馬,用不了一天,就成了。”我說:“噢,原來你是要破壞,不是要建設?”他說:“我的破壞就是建設,大破才能大立。”我說:“所以你要造反。”他說:“是。”我說:“造反造到牢裡,算成功嗎?”他說:“該不該造反是一回事,造了以後成不成功是另一回事,你談的是成功問題,不是該不該的問題。這兩個問題不同,你看看你的主,就明白了。你的主該不該傳教,是一回事,他認為該,去傳了,傳了被釘在十字架上,當時看是失敗了,這是另一回事。我的情形,和你的主一樣,你不可以以成敗論英雄,誰能保證做一件事一定成功?不成功,並不稀奇;相反的,在這種環境裡,成功才稀奇呢! ”我說:“那你明知造反不成功,竟還要做,豈不是傻瓜?為什麼? ”他說:“為什麼,你何必問我?去問你的耶穌。你的耶穌的理由和我一樣。你這個為什麼,問得很傻,我特派耶穌代答。 ”我說:“你這個年輕人真不好,你老是佔人便宜,人家信教,你就口口聲聲你的主你的耶穌,一點也不尊重人家的信仰。 ”他說他才尊重呢,上天下地,他恨這麼多,可是從不恨耶穌。我說:“耶穌沒有可以給你恨的理由,耶穌是愛。 ”他說:“愛,愛到被門徒出賣,愛到釘在十字架上。 ”我說:“用你的標準,那是另一回事,你不能用成敗來論愛。 ”他說:“我沒用成敗來論愛,因為愛本身並不屬於成敗範圍,它沒有成敗的性質,愛本身只是一種不太聰明的情緒。 ”我問他,人不能又聰明又愛嗎?他說不能,因為愛是盲目的。我反問他,難道恨不盲目?他說:“恨比愛清醒得多、理智得多,恨能說出理由,愛卻很難。你可以一見鍾情,但你很難一見生恨。對一個人,你不知道他可能不喜歡他;但要在知道以後,才會恨他。愛就不會這麼理智,所以,清楚的恨,比盲目的愛,理性得多。 ”我說恨本身就是不理性。他說:“恨有許多理性成分,只是你們這些把愛掛在嘴上的教棍子不知道。 ”我問,你為什麼老是挖苦我們信神的?他說:“因為你們愛得很假,卻滿口是愛,愛得叫人恨。真相是你們要掩飾你們的假,所以滿口是愛。真正懂得愛的人,就沒辦法排除他的恨。不會恨的人,也愛不好。 ”我說,那耶穌呢?他說:“耶穌很會恨,只是你沒注意他說的那些激烈的話。像耶穌那樣有著偉大生命力的人,他必然有強烈的情緒,愛的情緒和恨的情緒。 ”上面這些話因為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我沒忘記,今天趁他不在,特別說給你聽,你注意這個小共產黨,他的話並非全無道理,但我總覺得他內心裡有很大一股衝突或壓力,使他不能脫身,他是信服你的,龍頭,請特別注意注意開導他。 龍頭:我已經覺察到了,你這麼一說,我會更注意。 胡牧師:三共的仇恨想法以外,他另外還有一種,就是他要仇恨以外,還要痛快、要爽。我同他說,你認為這是一攤死水,要變一變。但你怎麼能說變一變後一定更好?誰能保證未來?他說:“未來有未來的解決方法,我們現在不必操心,操的心、做的設計到那時候也不切實用。現在操心的是變一變是不是更好?結論是至少不會更壞,現在太糟了、太糟了,必須要變,變才有機會。我們只要脫離現在這種死局,就覺得自由,那怕是跳出油鍋,又掉進火坑,也心甘情願。至少,落個痛快、落個爽。對,痛快,爽。他媽的落個痛快就是理由,不管成不成,落個痛快、落個爽,就值回票價。太悶了,局面太悶了,悶死人,總得要痛快一下、爽一下。他們這些老不死,雖然把國家搞到這步田地,但他們個個都有過一個搞的機會,個個當年——在我們這個年紀的時候——都痛快過、都爽過。他們現在憑什麼不讓我們痛快、不讓我們爽?搞得成不成、好不好,是另一回事,至少我們該有痛快一下、爽一下的機會,痛快一下、爽一下的權利。想想他們當年,他們那時候的路多寬,他們要出國,誰向他們要出境證了?他們要逃亡,誰抓得著他們了?他們要做縣太爺,誰選了他們了?他們要辦報,誰限制他們不准辦了?他們要討姨太太,誰攔了他們了?那時候大陸那麼寬、那麼大,成仙成佛也好,為非作歹也罷,都條條是大路,不管成不成、好不好,他媽的都落個痛快呀!落個爽呀!龍頭請注意,又仇恨又爽,這就是餘三共同志的特色,我有點憂慮。 龍頭:胡牧師啊,你憂慮的餘三共同志的兩個特色,其實是少不更事、年輕氣盛的有良知有血性的年輕人很容易有的特色,我在他那種年紀也是一樣,只是我比他們更精,並且單打獨鬥,在知識水平上也比他們深厚得多,所以我在一過了他們那種年紀,就竄起來,變成所謂名人。還有,我不但精,並且不像他們那樣武斷,在現實層面,我圓滑得像海裡的一條沙魚,像是一個機會主義者。事實上,我抓住機會來充實我的實力,完成我的理想,不但做一個戰士,並且是精明的戰士。請注意,我是要做精明的戰士,做掉敵人,而不是做糊塗的烈士,被敵人做掉。 胡牧師:龍頭,我好奇怪,我看你坐在牢裡,好像若無其事似的,根本不像在坐牢。 龍頭:你說對了,其實,我在哪裡都一樣。真正的高人不是活在大陸或海島,真正的高人活在他自己的家裡。現在我只是以坐牢為家而已,我還習慣,為什麼?因為我的家就是牢啊!這個小島四面都是海,我置身其中,彷彿就坐在一個大水牢裡,不是嗎? 胡牧師:你在外面的時候,也一個人孤獨的過嗎? 龍頭:這問題,讓我自炫式的答复你好嗎?我在外面的日常生活是:一個人在小房裡,每天不煙不酒不電視不養貓不見客也不見家人,不午睡,精力過人,有全套的翻江倒海的作業,遁世,又大破又大立;救世,又悲天又憫人;憤世,又訶佛又罵祖;玩世,又尖刻又幽默,當然這種人絕不會出世或厭世。我性格複雜,面貌眾多,本來該是好多個個人的,卻集合於我一身,所以弄成了千手千眼的大怪物。這些特色,都來自一個基礎,就是我有一種“寧靜的本領”。我們都是群居動物,要整天你看到我我看到你、你擠我我擠你才能生活。一落了單,就慌了,就待不住了,就要把頭朝外伸,向人招手。但我卻能不這樣,我自己跟自己活,像是閉關式的生活,這種生活,過去我們都認為只有老和尚才做得到,如今看到我,才發現老和尚只是小巫見大巫。天主教裡的修道院也有閉關,但那種閉關是集體行動,所以儘管不出門不說話,但卻因為是群居,也不太覺得孤獨。我的生活卻全是自己,好像荒島上的魯賓遜,但魯賓遜卻有大自然,不是關在一個房間裡,並且魯賓遜是被動的不得不孤獨,並不是主動的自己關自己,所以魯賓遜也賽不過我。為什麼要這樣,這樣跟自己過不去?據我所知,是從內心裡真真認定一個人必須能夠完全“個別談話”,必須在某些時期和時間完全過閉關的生活,才對自己和別人有益,才能完成自我。這是一種對自己的檢定考試,做流氓,先得通過三刀六眼扎自己大腿,扎出個三刀六眼,就證明你小子是好漢。做英雄也一樣,我認為自己能夠關自己,過閉關生活是一種起碼的三刀六眼。若連這種段數都不到,就十足證明心浮在外面,這樣浮,怎麼能成大局面?閉關的意義是一種信念、一種發誓、一種決心、一種意志、一種抗議、一種方法。有趣的是,這種閉關訓練功德圓滿後,移植到監獄來,正好相得益彰。 胡牧師:所以你不怕坐牢? 龍頭:比一般人不怕,當然也不喜歡坐,因為受到限制,不能暢所欲寫。我是說,一個男人一生中,不妨有一段時間在坐牢,那是一段難得的經驗與考驗,對鍛練男子漢性格而言,不全是壞事。當然,我這樣說,也許有人認為我有被虐待狂。 胡牧師:我承認你說的,坐牢不全是壞事,但是被槍斃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龍頭:人生永遠會有一種微妙的像生態平衡一般的得失平衡。失之東隅的人,必然收之桑榆。我承認你說的,被槍斃就未免失得太多了。 胡牧師:你說坐牢不全是壞事,要坐多久才算啊? 龍頭:重要的不是時間長短,重要的是你對時間的態度。你必須用整個一生的尺子去去衡量這一段。至少以年為單位吧,或以幾年為單位吧,一年又一年,不管年頭好壞,年頭好這樣,年頭壞也這樣。年頭好壞跟自己無關,因為自己的事業是以一生為單位計劃的,至少也是十年八年,才看出一點變化,所以,一年兩年的好壞,簡直同你無關,你不用這種單位。從另一方面看,年是時間的一種,但時間對你好像已經靜止,你不但在空間上與世界隔離,在時間上也同歲月無關,歲月對你只是日曆上的一個每天畫一下的數字,今天和昨天一樣,明天必然也和今天一樣,一天的日記可以代表十天、代表一個月,除去春去秋來,改變一下穿的多少以外,時間對你沒有再多一點點的作用。有了這種境界,才算坐牢坐入至境——坐入至高的境界。 胡牧師:對時間的看法如此,對罪名呢?對罪名有意見嗎? 龍頭:我生活在小島上、侷促在小島上,我無法完全避免小人的陷害、小市民的干擾、小局面的猜忌、小集團的攔路,為了突圍、為了生存、為了開拓自己的影響、為了實在看不慣、為了真理與使命,我無法不花許多時間去同他們周旋——與群小周旋、向群小戰鬥。這些周旋與戰鬥,形式上看,好像我也變得不夠大了,其實,在實質上,我的立腳點和著眼點還是大的。能夠大處立腳和大處著眼以後,我相信,即使我談的不是世界性的大主題、大問題,我照樣可以“小題大作”。換句話說,我即使形式上也小來小去,但實質上卻是以大的態度來處理的,是用牛刀來殺雞的。牛刀殺雞,看起來有點比例不對,但手法仍是庖丁式的、大匠式的、大手筆的。所以,這雖活在這個小島上,其實內心深處,我不以小島為對象,雖然他們以我為對象,以為我要搶他們什麼,因而給我種種罪名,我只覺得好笑,我不會介意罪名。 胡牧師:牢一坐,你龍頭對時間的看法與人不同,對罪名的看法與人不同,還有呢,坐牢是最考驗你的親友的,你對親友的看法也與眾不同嗎? 龍頭:我主動掐死我與他們的關係,坐牢視同生離死別,在外面的親友,我不跟他們來往了。 胡牧師:真是你的親友,就真金不怕火煉,他們要繼續跟你來往。 龍頭;不錯,但不煉倒也更好。一般人太脆弱了,是純金是包金還是鍍金,若一一全靠火煉來考驗真假和純度,好像有點殘忍。沒有火煉,漂亮的人一定更多,漂亮的事也會有。 胡牧師:那漂亮的人中,豈不羼了假的? 龍頭:羼了假的也沒大關係。很多人沒有碰到火煉,他會漂亮下去,就算是鍍金的,雖然只是金玉其外。但在金粉世界裡,冒充久了,也就弄假成真。很多漂亮的事,都是慢慢弄假成真的。 胡牧師:這好像總有點不對勁。 龍頭:一般人太脆弱,是禁不住火煉的。所以火煉之下,立刻就原形畢現,一點殘餘的金色都沒有了,這就是說,他們變成赤裸的市井小人了,對任何漂亮的事都不肯做,連弄假去做都不肯了。 胡牧師:對一般人來說是這樣,對優秀分子又如何呢? 龍頭:優秀分子比較能不怕火煉,也就正所謂“真金不怕火煉”。但火煉究竟是很艱苦的考驗,所以通過的情形,也因人而異。法國的貝當,第一次火煉他通過了,成為抗德英雄;但第二次就通不過。貞德第一次沒通過,表現得很愚蠢很軟弱;第二次才通過,最後,還在火煉中殉道。所以,用能否通過來衡量優秀分子,也不能輕易論斷。 胡牧師:那麼到底要怎麼論斷呢? 龍頭:要靠他表現出來的做論斷基礎。例如貝當活了九十五,他到了八十四歲才做德國傀儡,所以我們論斷他沒通過第二次火煉。當然,造化弄人,長壽害了他,他若早死一點,他就漂亮一輩子了。至於貞德,只活了貝當的五分之一——十九歲,這也是造化弄人。命該早夭幫了她,她若在第二次火煉時苟全性命,當然聖女貞德也就不會有了。 胡牧師:看這樣要早死才行。 龍頭:那又不盡然,很多人又是大器晚成的,你別忘了姜太公八十遇文王。 胡牧師:早死又不行,晚死又出紕漏,真不知怎麼辦才好。 龍頭:重點不在早死晚死,而在你有沒有機會來表現,表現出來的是什麼,你若有表現的機會,也許在十九以前,也許在八十四以後,甚至在死後。 胡牧師:在死後? 龍頭:在死後。有些優秀的人,活的時候一生沒沒無聞或根本不算老幾,但死後或死了多少年以後,忽然大走紅運,一些思想家和畫家,常有這種奇遇。 胡牧師:這麼說,一個人要證明他自己,除了靠他表現出來的,沒有別的法子? 龍頭:沒有。 胡牧師:心裡想的口上答應的,都不算? 龍頭:都不算。都要用事實證明出來才算,這就好像女人生孩子。別人要看不是別的,是孩子;女人給別人看的,不是別的,是孩子。生出孩子才算。生不出哇哇叫的,任憑女人自己哇哇叫,任憑天使、醫生、丈夫、姦夫……一干人等作證,都不算。沒人對生不出孩子的理由感興趣。世間最討人厭的一種話就是失敗者的理由,最噁心人的一種話就是失敗的理由以外,又以毫無信用之身來一大堆新的保證。 ——像蔣介石的“反攻大陸”保證,最噁心人了。 胡牧師:這也算是真金不怕火煉嗎? 龍頭:我把話扯遠了,這些是由真金不怕火煉扯出的題外話。關於真金不怕火煉,我的夢想是:對一般人來說,不煉比較仁慈。但這只是夢想,這只有在無災無難的太平歲月裡才容易出現。通常的情形總是有災有難,總是“時窮節乃見”、“板蕩識忠臣”、“患難見真情”……都是各種火煉的爐子。在火煉之餘,固然我們得到了一二金童玉女,但得到更多的,卻是大批褪色的金光黨和金甲蟲,這真太難看了。 胡牧師:你好像不願正視現實? 龍頭:不是,是避免發生一種難看的現實讓我們來正視。如果當年上帝不用蛇出現那一難看現實來火煉亞當夏娃,他們小兩口兒豈不在伊甸園裡過得好好的?這樣看來,上帝好像不夠仁慈。 胡牧師:也許上帝認為沒有火煉就看不出善惡。 龍頭:何必看出善惡來呢?一開始就造個光有善沒有惡的樂園,不是更好嗎? 胡牧師:那把蛇放在那裡?為了亞當夏娃犧牲了蛇,對蛇又不夠仁慈了。 龍頭:看這樣上帝應該在伊甸園的同時先造個動物園,把蛇關在籠子裡,大概這樣就仁慈了。我實在不懂,什麼動物不好造,造個蛇出來幹嘛? 胡牧師:(無奈)你又來出我們基督教的醜了!我承認我辯不過你,但有《聖經》為據,一切靠《聖經》。 龍頭:靠《聖經》?就是靠《聖經》,你們才破綻百出、焦頭爛額! 《舊約》《創世紀》一開始就牛頭不對馬嘴,《創世紀》說上帝在第一日造了光,第二日造了天,第四日造了太陽,那就反證了第三日以前沒有太陽,沒太陽,則第一日說的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就是不通,因為沒有太陽,那來光?那來晝夜早晚?又說第二日造空氣,將水分為上午,中間夾了空氣,好像做出個空氣三明治,通嗎?中間一層空氣,上面水壓著,下面水托著,這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天嗎?這是那國的三明治?空氣可以被水壓住,不向上流竄,不四處亂竄? 胡牧師:(舉出雙掌)我說過我辯不過你,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舊約》不如《新約》新,新的比較準確。 龍頭:好,《新約》就《新約》。 《新約》《馬太福音》所寫你們的主耶穌族譜共六十一代,《路加福音》所寫共七十六代,算算看,兩個福音所寫的,除了瑪利亞被上帝肏懷胎一點相同外,其他都各說各話,但耶穌只有一個,怎麼可能同時有兩個族譜,兩個不同系統的祖先,兩組爸媽,並且一組是五百年前的爸媽,一組是五百年後的爸媽?並且瑪利亞被肏也肏得怪,從《聖經》上看,你們主耶穌明明該有三個老爸,一個是族譜中所羅門系的約瑟,一個是拿單系的約瑟,一個是上帝,前兩個約瑟既然相隔五百年,怎能同時肏一個女人瑪利亞?結果還沒肏到,被上帝肏到了,但上帝是什麼時候肏的瑪利亞,五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後?上帝是千年不朽,我們服氣,但上下五百年的老屄被肏了,即使上帝有胃口,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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