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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幕夏至

紅色11 李敖 46897 2018-03-18
一間平面正方形的囚房,也是立體正方形,因為它很高,高到你不管多高,也伸手碰不到它的房頂,碰不到房頂的慘淡日光燈,也碰不到燈旁那台擴音器兼竊聽器。至多碰到外窗的窗台,但被一排鐵欄和欄外一排透孔磚雙重擋住,碰也白碰,何況又多了一層木框的玻璃窗。不過上有殘破的紗窗以防蚊子,算是唯一的殘破的人道與關懷。可是從這點人道與關懷望出去的窗外,是一片灰牆與肅殺,縱在晴天的時候,也令人有陰霾之感。 朝外開的囚房大門是厚重的,特色是大把手在外面,大鎖也在外面,門裡是光禿禿的,擺出的形勢是這道門的開關權在外面,在門裡的人只有聽人關門上鎖的份兒。久而久之,被關的會被關出一種習慣,就是外面不上鎖他反倒渾身不安,不能睡覺。狄更斯中那出獄後的老囚犯就是證明,別以為那是小說情節!

別以為這囚房的對外孔道是門,事實上,用門的時間還不如門旁邊的一個洞、一個小洞、靠牆與地交接點上的一個小洞,長方形,約有30×15公分大,每天三頓飯,就從小洞推進來;喝的水,裝在五公升的塑膠桶裡,也從小洞拖進來;購買日用品、借針線、借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統統經過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來,檢查後,也捲成一長卷,從小洞一段段塞進。囚房雖有門,卻是極難一開的。 ——門雖設而常關。 門打開朝里望,斑駁的牆壁、破爛的地板是基本配備,迎面先來的是一道低腰的矮牆,牆一邊砌在左面高牆上,另一邊用活頁搭上一片活動門板,形成L形直角。直角框內是水泥地,上有沒蓋子的馬桶和洗臉槽,整個加起來,算是上空浴室、上空洗手間、上空便所,面積約佔整間囚房的八分之一。從門口到矮牆間,可席地睡兩個人,面積是四分之一。視野轉到右邊來,與大門成對角線的是地板上三捲鋪蓋,可睡三個人,與馬桶成對角線的則是特殊的畫面,一行行平放的書,墊起一塊舊門板,上面又壓滿了書,原來是一個落地的“書桌”,盤踞的空間約佔全房的八分之一,也就是可睡一個人的面積,那顯然是“特殊人物”的勢力範圍。

這就是台北景美軍法看守所中的第十一號囚房,時間在二十世紀的七○年代,正是中國禍國殃民的獨夫蔣介石退守台灣的歲月。中國陰曆夏至的上午,陽曆的六月下旬。 幕拉開了。囚房內,龍頭坐在“書桌”旁,背後墊著捲起的棉被,低頭看書。右邊角落癱著史處長,兩眼望著房頂發呆,腳上戴著腳鐐,表示判了死刑。兩人中間坐著餘三共,自己跟自己下著圍棋。對面門旁邊靠牆坐著華老師,也在看書。 史處長:(左右張望,眼露凶光)誰偷吃了我的砂糖,是誰? 餘三共:(抬起頭來)你叫什麼? 史處長:有人偷吃了我的砂糖。 餘三共:你怎麼證明?你不要血口噴人。 史處長:怎麼血口噴人?我有證據,給你們看。我在砂糖上舖一層紙,抓了一隻蒼蠅放進去,蓋好瓶子,誰打開這瓶子,蒼蠅就飛了,我剛才一打開,看不到蒼蠅了,這就證明有人偷了我的砂糖。

餘三共:乖乖,什麼時候了,什麼地方了,你這個調查局的處長大人,被判了死刑,戴上腳鐐了,還在犯老毛病,養線民,現在養不到線民,你居然養了一隻線蒼蠅,你可真好意思! 史處長:有什麼不好意思?偷我東西吃的才不好意思,我有什麼不好意思? 餘三共:我說不好意思,是說你們這種特務出身的職業病、老毛病,居然為一點砂糖就要發作,這該多不漂亮。大家都落難,就算有人吃你一點糖,又算得了什麼?何苦養只蒼蠅來證明什麼。 龍頭:(笑)不過,我的看法與你餘三共先生不同:從另一個角度看,處長大人這種作風也未嘗不是一種進步的表示!至少他用生物學的方法來作為抓賊的證據,而不再用把我們每個人都修理一頓的方法——人類學的方法,來要我們招供,所以,我支持處長大人的科學態度。

餘三共:龍頭啊,你錯了!處長大人第一步是用生物學的方法來證明這屋裡有賊,但要查出是誰,就得用人類學的方法查,處長大人的科學只有第一章,第二章以後全是血肉模糊。 史處長:你這位大學生啊,不要這樣挖苦人好不好?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了?說了也許你們不信,我史某人辦案,從來不用刑,從來不刑求逼供。 餘三共:(冷冷的)那你用什麼? 史處長:(睜著大眼)用勸呀!我要對犯人曉以大義,要舉出證據,給他希望,勸他跟我合作,使他心悅誠服、心甘情願地跟我合作。 餘三共: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是調查局國民黨大處長,卻被勸成共產黨,又是怎麼勸成的,難道是靠別人對你曉以大義嗎?你在情治系統裡面,是資深老特務了,調查局整你,照理講,應該客氣一點才對,該不會對你罵粗話動拳腳罷!

史處長:哪裡的話!還不是照樣:拍桌吼叫、指面怒罵、威脅侮辱、惡言恐嚇! 龍頭:你沒有挨揍? 史處長:沒有。 龍頭:那就是優待了嘛!好多人都被揍得很慘呢! 史處長:什麼優待?那些問案的,一開口就說:“史子文啊!我們知道你是老共,你今天落網了,趕快承認了帳,免得受苦。”我一否認,他們就拍案怒罵,連十八代祖宗都被他們侮辱了。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鬼,他當我的孫子還差不多哩!居然對我說:“史老先生,我老實告訴你:我們局長做事是很果決的,他交給我們辦的案子,都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你看,被我們請進來的人,那一個可以不認罪就放出去呢?局長給我們絕對的權力,犯人不認,准許我們採取各種辦法,直到他認罪為止。要是硬挺到底,耐打耐揍,堅不承認,那就不要怪我們狠!我告訴你,那時你只好被抬著走出這個大門。你在我們局裡做過事,並且做到一級主管處長地位,是行家,你知道,釋放一個犯人無罪出去,對黨國的損失有多大?你現在不認,遲早也要認的。皮肉之苦,實在不好受,我們也不是沒有辣椒水和老虎凳。我是好意勸你,為的是要救你,不是要害你,你好好想一想!”你想想看,以我的年紀,真的再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或者是痛打一頓,豈不是真的要被抬著走出調查監獄的大門了嗎?沒辦法呀,我不情願死在裡頭,只好明講:我史子文不會“想”,請他們告訴我,該認什麼,我就認什麼,自白書也請他們寫給我抄。 ——這麼一來,我當然不至於挨揍了,那裡是什麼優待?

龍頭:處長大人,當時你沒提出你和局裡的關係嗎? 史處長:怎麼不提?當時承辦我案子的,是我蘇北同鄉科長劉昭祥,他的兩條腿不一樣長,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凸出的黑眼球在玳瑁鏡框中旋轉,像一隻蛤蟆,外號就叫“跛腳蛤蟆”。他的是非標準也人如其腿。我問他:“說我是共產黨,你們要拿出證據來。”他說:“我們辦案還靠證據嗎?你想一想,過去你是怎麼辦案的?”我說:“我們是自己人啊!”他冷笑說:“自己人?你已經是我們的敵人了。話又說回來,如果你是自己人,你更應該對組織坦白,組織會饒恕你。不過,如果你還不招,我們就知道不給你吃一點苦頭,你不會承認,我們要幫忙你思考。”我知道所謂幫忙思考,就是大刑伺候,我內行,我招了。

龍頭:原來你們調查局對自己人也跟別的人一視同仁,照樣大刑伺候誣陷是共產黨? 史處長:(苦笑)這叫大公無私吧! 餘三共:對不起,處長大人,你在當處長的時候,這麼多年來,也辦過不少大小案子了吧,你不大刑伺候別人成嗎?可能嗎? 龍頭:三共啊,這種問題,就別問了吧。調查局的曉以大義,大義內容有二:客氣的是疲勞審問,不客氣的是夾棍橫棍,據我所知,華老師受的曉以大義最多,華老師,你的案情他們兩位不完全清楚,你再談談你的案情。 華老師:我們這一案,扯到十三個人,沒有一個是共產黨,卻要我們承認是共產黨。我們不承認,於是全套客氣的不客氣的都來了。 史處長:難道我們這一案,就有半個是共產黨? 華老師:我們不敢同處長大人比,我們當成共產黨被抓的,而你們是把人當成共產黨來抓的,只是你這位大人抓到最後,變成麻將牌的“自摸”而已,抓到自己了。

史處長:唉!除了報應、報應、報應,我還能說什麼?我為國民黨和它的政府,賣命賣了四十年,卻被它們交在一群無知的小嘍囉手裡,對我逞兇恣暴,摧殘我的身心,毀辱我的名譽,這才是我最痛恨的!試問:那些調查員、軍法官、監獄官兵,算什麼東西?講抗日,他們還沒出生;談反共,他們只在課本上讀到;對黨國,他們屁貢獻都沒有的。國民黨卻把我們這些抗日反共有功的人,交給那批小子來凌虐逼迫,誣良為匪!像這樣沒是非、沒人性的勾當,居然也乾得出來,真的,國民黨不亡那有天理! 龍頭:處長大人說得對,國民黨不亡沒有天理。問題是,一旦亡了,國民黨無處可逃,投降都沒人要,最後一死,總算還戴著國民黨的帽子而死。而你呢,你是國民黨,卻戴著共產黨的帽子而死,但真的共產黨又不領情、不認帳,這種對比和下場,豈不太令人遺憾了嗎?

史處長:我的父親、伯叔、堂兄等,為國民黨而死,被共產黨殺了,國民黨不領情、不認帳。而今,我被國民黨指為共產黨了,萬一因此而死,我這個冒牌的,人家共產黨還不是照樣不領情、不認帳。雖然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但我們究竟為誰而死的啊?留什麼丹心照給誰啊? 龍頭:過去幾十年中,有過兩回國共合作,這回算是第三回了吧?國民黨和共產黨這回在你身上合作起來了,你變成又國又共的兩棲動物了。 史處長:唉!又國又共,真國假共,裡國外共,“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連做假共產黨都是雜牌的呀! 龍頭:(轉向華老師)還是由正牌的假共產黨華老師完整談談你的案情吧! 華老師:我受過三天三夜、四天四夜、五天五夜的疲勞審問,疲勞審問時只罵不打,但是罵的部分包括對你人格的羞辱,例如問我:“姓華的,你有幾個爸爸?”我回答說:“當然只有一個。”但特務說:“混帳,你不是有十個爸爸嗎?從實招來!說,說你有十個爸爸!”然後,他們在旁邊拍手,高聲喊叫作樂。有時候說讓你睡一下,但不到五分鐘十分鐘,又大喝一聲:“談話!”一切繼續,由頭開始。把給你的所謂休息,像剁一條蛇一樣,剁成好幾節,這叫休息嗎?你的口供他們不滿意,不客氣的就來了,花樣多得很。那時候我留著大鬍子,他們罰我自己拔鬍子三十根,眉毛三十根,要一根一根地拔。每次多一根也不行,拔不出來也不行。拔完了,他們說:“好了,好了,這遊戲不玩了,換別的。”別的是什麼?換成自打嘴巴——逼令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非用力打、非打出紅腫不行。此刑他們美其名為“自我懲罰”,其實意在侮辱你。還有一種叫“吃豆腐乳”——逼令吃下鹹豆腐乳,叫你口喝難忍,讓你胃疼。還有一種叫“跪象棋”——象棋子置放在地上,叫你跪在棋子上,棋子又小又硬,承受身體的重量後,讓你膝蓋疼。這些花樣,還都是客氣的,因為他們還君子動口不動手,還沒到他們動手階段。到了他們動手的階段,就是另一種花樣了,左右開弓打耳光、用香煙燒你指頭、用原子筆或棍子戳你胸口和肚子,等等等等,花樣層出不窮。還有一種叫“踩地槓”,脫下襪子,咬在嘴裡,不許掉落。然後,踩地槓,兩腿半跪,腳踝後面加一根直徑約六公分的橫棍,棍子的兩端,由兩個人用力壓住,一條彪形大漢站在棍子中間,用力搖晃。啪的一聲,棍子斷了,我也昏過去了。還有一種叫“背寶劍”——把你一手從肩部朝後向下,一手從背部朝上,再以手銬從你背部銬住雙手,使你涕泗滂沱,痛楚萬般。他們知道我最怕此刑,所以經常使用。曾有一段時間,我天天挨受此刑,苦不堪言。受此刑時,特務恐嚇說:“一天只須交代一件事,這件事必須是我們認為有價值的,否則不打開。”曾有一次,挨受“背寶劍”時,同時還刑上加刑,踩地槓了。還有一種叫“灌辣椒”——用辣椒羼在白醋裡,插入皮管,灌我的肛門。肛門外邊,直腸裡頭,熱如火灼,痛如刀割,那種痛苦,完全沒法形容了。

龍頭:還有一種用針插進指甲縫,你受過沒有? 華老師:我只遭到過一次。被疲勞審問時,我幾乎要昏迷了。在半昏迷狀態下,我突然慘叫一聲,醒了。為什麼醒了?又為什麼慘叫?因為他們一個人用縫衣針插進我的手指甲裡面,又一個人伸出手掌,突然用力抓捏我的睪丸。坐到這大牢的人,很少沒吃過苦頭的,但是被人大刑伺候的花樣像我們這個案這麼多的,恐怕不多了。 龍頭:照你華老師所描述的,你們受的大刑伺候,的確花樣眾多,但有一種,你們就沒受過。 華老師:什麼沒受過? 龍頭:你說你被突然用力抓捏過睪丸,但這還算客氣的呢!有一個山東萊陽人,叫邱宏臣,一九四一年,他十九歲,在家鄉做游擊隊,打日本人也打共產黨,後來陰錯陽差到了台灣,去公路局當工友。有一天,他被請到刑事警察局,說他在民國三十二年,在山東做過共產黨打游擊。他回答說,民國三十二年,俺正打的是共產黨,共產黨在正面被俺打,怎麼俺會是共產黨。問案的刑警說:“現在已經是民國五十四年,民國三十二年已經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即使參加共產黨,政府又能對你怎麼樣?你來台灣都十六年了,就算你曾是共產黨員,十六年來你一直是安分守己的公民,承認了也絕對是沒事的……”邱宏臣回答說:“不是有事沒事的問題,而是有沒有的問題,因為事實上俺根本沒有參加過共產黨,叫俺如何承認起?”問案的刑警看他來軟的不承認,就來硬的。什麼硬的,全新的硬的硬毛牙刷。他們把他反銬在鐵柱上,脫下他褲子,用新的牙刷刷他的龜頭。剛開始刷時,他還拼命忍著,到刷破了皮,流了血,問案的刑警又把咸鹽灑在傷口上的時候,他就受不了了。他還沒結婚,生怕將來雞巴壞了,斷子絕孫,為了救雞巴,只好眼巴巴的承認是共產黨了。有人是為了信仰和主義做了共產黨,他卻是為了保住雞巴做了共產黨。 餘三共:用牙刷刷龜頭,太殘忍了吧? 龍頭:還有更殘忍的呢!就是對付女學生,對付他們眼中的女共產黨。也是用牙刷刷陰部陰蒂,送到火燒島的女政治犯中,至少有九個案例。也有的女學生陰部因受傷、發炎而腐爛,在看守所中上吊自殺的。根據特務解釋,書生論政,好談人格,偽裝聖人,對付書生之道,就是脫光他們的衣服,赤裸裸的恢復他們原來的面目,讓他們體會自己也是一個求生存的動物。共產黨中男學生女學生都是書生,所以直接刑求脫光後的要害。 餘三共:太殘忍了!太殘忍了!龍頭,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龍頭:(笑)我就是什麼都知道,才會到這裡來報到。 史處長:看到了吧?這種案子是警察局刑警大隊幹的,我們調查局都乾不出來,別全賴調查局了吧,其他整人的單位還多著哩,像警察局、像警備總部保安處、像國防部情報局、像憲兵單位、像…… 龍頭:像明朝的錦衣衛、東廠、西廠、像蘇聯的KGB、像美國的FBI,像的可多了,像了又怎樣,你們調查局,就相形見絀了嗎?你們的排名,就朝後了嗎? 史處長:龍頭啊,我只是提醒一下,冤獄、刑求處處有,別只怪調查局,我也是被調查局整進來的,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啊,同“匪”相憐啊! 餘三共:(突然暴怒,指著史處長,厲聲高叫)沒人跟你同“匪”!也別匪啊匪的!我們是光明正大的中國共產黨,你處長大人是什麼?是國民黨被當成的共產黨;你華老師是什麼?是國民黨被打成的共產黨,你們都是假貨,但我不是,我們不是,我們是真的共產黨,我們並不喊冤,我們沒有冤,只有恨,像美國愛國烈士所說的,遺憾只有一條命跟隨你們對乾而已。 史處長:(不悅)你這位大學生可怪了!你生這麼大的氣乾嘛?又不是我把你抓到的、關你進來的,何況,在我們抓共產黨的專家眼裡,你這位大學生又不是真的共產黨,是不是共產黨,至少要有縱的聯繫、單線領導,你們沒有啊,你們上面,上面是誰?是你們自己,共產黨是你們自己封的。又何況,今天國民黨根本抓不到共產黨、真共產黨,他們抓的,都是假貨。 餘三共:你說你是抓共產黨的專家,那你整天抓的,也是假貨了,你不整天在製造冤案嗎? 史處長:是不是真共產黨,我一聞就知道。 餘三共:那你一定嗅覺出了問題,才每天忙得自己要死,別人要命。 史處長:忙,這是政府的政策問題,不是我們專家的問題,政府要我們忙,我們就忙了。 餘三共:(氣憤)忙著抓瞎!忙著瞎抓!製造假共產黨、假叛亂犯。交給軍法官,然後你叛亂,他亂叛,不是嗎?你做到調查局處長的高官,你做國民黨特務、做國特四十年,你沒有責任?你的雙手沒有血嗎? 史處長:這麼多年了,難免有血。 餘三共:那就血債血還哪!你還憤憤不平個什麼! 史處長:血債血還!問題是還給誰呢?我憤憤不平,是要還也是共產黨向我討血債呀,怎麼輪到國民黨把我當共產黨來討起債了呢? 餘三共:既然你說共產黨可以向你討血債,我就是共產黨。 史處長:(動氣)我聞聞看,開玩笑說吧,我聞到一股乳臭,乳臭未乾的乳臭。如果列寧活著,列寧會罵你們這種大學生犯了他所謂的“左傾幼稚病”,憑你們十幾個大學生,想在台灣推翻國民黨,你們是盲動主義者,怎麼樣?串連吧!串連到第十九個人,就踩了地雷吧?給抓起來了。 餘三共:十九個人又怎樣,中國共產黨成立時,在上海開會時是幾個人啊?十三個,比我們還少呢! 史處長:別忘了那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那是在一九二一年,那是在大陸,那時間那空間,政府的力量罩不住,搞革命,成功了可以進北京南京,失敗了可以上山下海,今天呢?在台灣小島上,北京南京都早給人搞走了。上山嘛?警察擋著,要有入山證,沒證件上不了山。下海嘛?東邊太平洋,西邊台灣海峽,你去跳吧!別小看了在台灣的國民黨,國民黨在大陸被共產黨打得落花流水,在台灣可神氣活現呢,抓你們這些自己封的共產黨,就像甕中捉鱉,手到擒來,淪落到這景美軍法看守所十一房,不是嗎?你不承認與我們同是匪類,你總得承認與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吧! 餘三共:淪落可以,但淪落到與你這種大人先生關在一起,就覺得很不舒服、很彆扭! 史處長:這就是坐牢啊,不是讓你舒服、讓你不彆扭。坐牢不是只坐在那兒,坐牢是包括牛鬼蛇神聚在一起,龍蛇雜處、雞兔同籠,互相折磨,除非像我們十一房龍頭那樣,一坐五年,弄個“書桌”,老神在在、高高在上、笑傲江湖、閱人無數,而我們這些新科小生像你、新科老生像我、像華老師,都是龍頭的配角,我們坐牢,都沒他沉得住氣、沒他快樂,我們個個整天怨天尤人,不是嗎?你這位大學生啊,請多向龍頭學習,龍頭不是共產黨,可是他比共產黨還共產黨,一聞就是個狠角色,政府抓他,一點都沒抓錯,他是真正挖了國民黨的根的人,政治鬥爭只是改朝換代,龍頭搞的是思想鬥爭,他換了人們的腦袋,他才是真的先知型的共產黨(指頭對著龍頭,上下點著)。 龍頭:(笑)多謝處長大人抬愛,並且高興你把我當作共產黨,你可真識貨呢!你說對了,其實我心深處,真是共產主義者,因為我主張正義,而共產主義的正義性是所有主義中成分最高的。 史處長:從誰是共產黨的尺度來看,就看出人間沒有你主張的正義,在這軍法看守所十一房裡,一共四個人,四個人中我和華老師,兩個假共產黨;餘三共,一個自封的共產黨;你,龍頭,一個深藏不露的思想上的共產黨,四個人卻有著不同的遭遇。以我和華老師的遭遇為例,就各有千秋,怪不怪? 華老師:(雙手合十)一點也不怪,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你的案子,是硬編織起來的,是用蜘蛛網硬織成一件厚厚的大衣。我呢?我的案子,卻不是織的,是縫補上去的,是把一塊爛紅布強行補釘在一塊白布上的。你處長大人歷來做國特,致力做國特,凡四十年,記錄完整,共產黨大衣一披,案就成了。而我們過去的記錄他們不清楚,所以要從七歲開始做案,就麻煩了。 史處長: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華老師:調查局逼迫我供認七歲在家鄉參加共產黨的兒童團,即所謂小鬼隊。我在軍法庭上,請他法官去函情報局查詢:“共產黨的兒童團,要幾歲才能參加?”那個王八蛋的名叫聶開國的軍法官先是不准,後來經過我的律師提出抗辯,律師說:被告請求調查有利證據,法庭沒有不准之理。據他律師所知,共產黨規定九歲的小孩要參加兒童團。七歲,根本不能參加。就算九歲參加了,也是被迫,也沒有罪。這是問題的關鍵,法庭應該去函調查的。聶開國才沒得話說。後來,情報局复函,果然說:共產黨兒童團收容的是九歲以上的兒童。那個聶開國更混蛋了,他居然再去函情報局,問它:九歲的小孩才參加兒童團,有沒有“例外”?有沒有七歲參加的?情報局也是大混蛋,竟然回信說:也有例外。就算有例外,也不能證明我例外中的一個呀!這不是硬把一塊破爛的紅布縫補在一件潔白的衣服上面嗎?這就是我說的,你的案子是編織的,我的案子卻是縫補的。 史處長:我明白了,原來如此! 華老師:正因為從七歲補起,案子就要一路補下來。我既七歲入了共產黨兒童團,自然大了,就不能不入共產黨了,於是做口供,在調查局入黨。我被逼著寫:“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年,我在湘潭唸書時,加入共產黨。”後來他們一算:你民國三年生,民國十六年,只有十三歲!馬上拉下臉來,拍案大罵:“你混帳!十六年?你只有十三歲,那有資格加入共產黨!你胡說!時間沒那麼早?你不肯吐實!打!再給我打!”我只好把入黨時間延後,我被逼著寫:“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我在湘潭一家旅社,兩個朋友拉我加入共產黨。事後三人還擁抱著高呼:'毛主席萬歲!'”後來他們一算,又說時間沒那麼晚,最後改為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他們才算滿意。事實上,民國二十一年那年,那來什麼“毛主席”的稱呼?又那來什麼“毛主席萬歲”的口號?他們用心作了半天假筆錄,以為天衣無縫,結果,由於他們的常識不夠,還是露出馬腳。總而言之,由於他們程度不夠又胡攪蠻纏,問案時候,你會哭笑不得。例如一個特務,他一看到我就說:“不必問,你生出來時就是共產黨。”我說:“為什麼?”他說:“你是十月一日生的,就是共匪的國慶日,這就是證明。”我說:“那是農曆。”他說:“農曆是土共,照樣是共產黨。”我說:“我出生時,俄國還沒革命,那來共產黨?”他說:“那是外國的事,外國不能干涉我們的內政。”你說好笑不好笑! 餘三共:特務們常識不夠,等移送到這裡軍法看守所,歸軍法官了,會不會程度好一點? 龍頭:(笑)好個屁!我抽出一段一個案子的審判筆錄念給你聽(從“書桌”上書堆裡抽出一張紙),噢,就在這裡: 軍法官問:你對某某說,你主張台灣獨立,是嗎? 被告答:沒有呀,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那樣說。 軍法官問:那你是怎麼說的? 被告答:我是說,我主張把台灣建設得像瑞士那樣。 軍法官問:(問書記官)瑞士,是一個國家,還是一個地方? 書記官答:(手指著被告)你問他!你問他! 這就是軍法官的程度! (牢門咔嗒開了。一個結實的矮小子提著小包和拖鞋進來,牢門又咔嗒關了。矮小子站在門後,打量著龍頭、餘三共、史處長、華老師。餘三共坐直了腰,面向龍頭示意,龍頭點了點頭。) 餘三共:(盯著矮小子看,再用右手指指龍頭)他是龍頭,這裡一切他說了算。我是餘三共,大學生。那位是處長大人。你旁邊這位是華老師。你叫什麼名字?犯的什麼案子?哪里人? 矮小子:我叫王奉璋。奉化的奉、蟑螂的蟑字換上王八蛋的王字旁。我是小偷,犯的叫什麼案?噢,竊盜案。我是外省人,我是浙江省奉化人。 餘三共:奉化!那不是老王八蛋蔣介石的同鄉嗎? 矮小子:(不好意思)是啊,浙江奉化也出小偷,替蔣總統丟人。 餘三共:丟什麼人!老蔣是大盜、大強盜,而你是小偷,正好配對,丟什麼人? 龍頭:哈哈哈。把小包放下來,你睡在華老師的旁邊。 餘三共:把小包放下來,坐下來。這意思就是說,龍頭開恩了,叫奉化人坐下來。 矮小子:(點頭又點頭)謝謝龍頭。我從昨天被抓到、被移送到這鬼地方,已經折騰三十多個小時了,一身臭汗。既然龍頭開恩,一併准我洗個澡吧? 餘三共:龍頭當然准你洗,龍頭是愛乾淨的,何況你一身臭汗,我們的鼻子就是被害人,你就洗吧。 矮小子:那我就洗了。請放心,我被抓了三次了,我懂牢中規矩,我們絕對服從龍頭。龍頭是大哥,可以整人的。 龍頭:(笑)你是我唯一能整到的奉化人。 矮小子:我們做小偷的,在牢裡出出進進,家常便飯。剛才在外面報到時,他們說我會跟什麼政治犯關在一起,你們四位是政治犯吧? 餘三共:是又怎樣?還不是被奉化老王八蛋整。不過,他(指著史處長)不算是政治犯,我們三個才是。 史處長:(不悅)我怎麼不算政治犯?我坐的是政治犯的冤獄啊。 餘三共:你沒坐冤獄前,你可是使別人坐政治犯冤獄的專家啊。 史處長:咳,得饒人處且饒人啊,你們這些共產黨太不厚道了。 餘三共:我們只對國民黨不厚道。政治犯有兩種,一種是真的政治犯,一種是假的政治犯。我們真政治犯可不喜歡和假的混在一起,就好像珠子不喜歡和魚目魚眼睛混在一起一樣。 史處長:我們也沒要跟你們混在一起,不是我志願到這第十一號囚房的,你不能怪我。 餘三共:這一點是不怪你,但要怪你的主子奉化人老王八蛋。 矮小子:三共小哥啊,你怪奉化人,別怪了。風水輪流轉,說不定那天就抬頭,輪到你們整他們。三共小哥,我祝福你們。 龍頭:(對余三共笑)這小子賊頭賊腦、賊眼溜溜,賊嘴倒很甜呢! 矮小子:不瞞你說,我們不學好,但是好歹也在外面混的,會,會察言觀色。別以為我十九歲,就屁都不懂,我就懂屁,尤其是馬屁。我偷東西是一回事,那是靠運氣和本領,但把東西、把贓物脫手,那就得靠關係和馬屁,靠別人信任我、喜歡我。龍頭啊、三共小哥啊、處長大人啊、華老師啊,你們很快就會信任上我、喜歡上我,對不起,我先洗了(開始脫衣服,準備洗澡)。 龍頭:你們看,這小子怎麼這麼黑,看他那又黑又胖的屁股!來,我給他起個外號,這小子是一九四九年蔣介石逃到台灣後外省人的第二代,又台灣又大陸,“黑屁股”是大陸來的國語,我就叫他台灣話的“歐卡曾”吧。雖然在語言學上,根本就沒有台灣話那種語言,因為它根本就是大陸的閩南話。別以為黑屁股不雅吧,古人就有人叫“黑臀”的,臀就是屁股呀! 矮小子:(笑)好,就這麼叫定了,從現在起,我就叫歐卡曾,你們就叫我歐卡曾,請把我歐卡曾當朋友、當好朋友,我是竊盜犯,一定比政治犯早出獄,我出獄後,一定找個脫衣舞女,用機車載來,在這排窗下大跳一次,在警衛趕到前,再用不熄火的機車載運逃走。龍頭啊!不要太用功了,那時候該休息一下,看看脫衣舞,看看死脫瑞普,看看也好(一邊說,一邊扭動,學脫衣舞的模樣,醜態可掬。大家笑個不停)。 龍頭:(大笑好一陣才歇)我坐牢五年,從來沒這麼笑過,太好笑了,三共你看,歐卡曾還會把英文脫衣舞strip給日語發音成死脫瑞普呢! 餘三共:可見日本鬼子無所不在,甚至在歐卡曾嘴裡。日本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啊! 歐卡曾:什麼叫帝國主義? 餘三共:外國人連偷帶搶,就是帝國主義。歐卡曾加蔣介石,一偷一搶,也是帝國主義,只不過外國人偷搶別的國家的人,你們奉化人卻“家裡光棍”,專門偷搶自己人。 歐卡曾:(皺眉做痛苦狀)三共小哥請別這麼說了,我歐卡曾是眷村出身的小弟,算老幾?只是偷點東西而已,怎麼能跟我們奉化大鄉長比?聽我爸爸說,當年我們逃難來台灣,窩在眷村里,窮得好慘,家裡連廁所都能沒有,到公廁大便都要排隊,晚上做噩夢,都跟屎急有關,夢見夾著屁股,到處找廁所(夾著屁股,搖了兩下),我們雖然是外省人,但是是夾著屁股的。 餘三共:一九四九年,你們的大鄉長被共產黨趕出大陸的時候,還夾著尾巴呢!別說我用狗罵他吧,他不是美國帝國主義的走狗嗎?只是那時候,叫喪家之犬,美國主子都救不了他呢! 歐卡曾:在大陸雖沒救了,但在台灣總算活下來了,至少台灣沒有共產黨了吧? 餘三共:這可要問處長大人了,處長大人可是專抓共產黨的。他不是別人,就是調查局大名鼎鼎的史處長,專抓共產黨的。 史處長:(有點窘)共產黨是抓不光、殺不完的。只是國民黨抓不到。 歐卡曾:噢,原來共產黨這麼可怕,像蟑螂一樣。它們不論你怎麼抓、怎麼殺,就是死不光。 龍頭:蟑螂在世界上走過從前,三億兩千萬年來,它一直保持原狀,是能活到今天世界最原始的有翅昆蟲。在地球上的冰河期,多少動物都凍死了,只有它活了下來,並且不改本色,英文這叫survivor,劫後餘生者,別人都死了,可是它不死,現在人喊“蔣總統萬歲萬萬歲”,其實該萬萬歲的是蟑螂。歐卡曾叫王奉璋,真正的意思該是奉蟑螂為師,別人都死了,你死我活,我活下來了。 歐卡曾:真謝了,龍頭,真謝了。剛才你說的英文,我聽不懂,好像是說“色兒歪我兒”? 龍頭:你可以那樣說,至少比“死脫瑞普”更標準。 歐卡曾:最好昌先做“色兒歪我兒”後再看“死脫瑞普”,做了劫後餘生者再看脫衣舞。那時候,大家都出獄了,不需要趴在窗前看我帶來的脫衣舞了,可以坐下來,靠著軟墊子看,多舒服啊! 龍頭:你講到軟墊子,又使我想起蟑螂。全世界蟑螂有千百種,有一種叫“東方蜚蠊”的,Blatta orientalis,它的胃長得可怪,胃裡有牙齒和毛墊,毛墊叫hairy cushions,東西吃進來,牙齒可磨碎食物,毛墊再把食物過濾,最後營養了自己。其實我佩服這種蟑螂,卻不羨慕它,因為它的一貫作業都藏在身體裡頭,我卻希望我出獄後也有牙齒和毛墊的過程,你們知道那是什麼,猜猜看!三共?處長大人?華老師? 餘三共:(搖頭)猜不到。 史處長:(搖頭)猜不到。 華老師:(搖頭)猜不到。 龍頭:歐卡曾呢? 歐卡曾:(也搖頭)他們三位都猜不到,我這國中畢業的更別提了。 龍頭:告訴你們吧!我說的毛墊,就是漂亮女人的陰部,女人的屄,肉肉的有彈性、上面有毛,像塊毛墊,枕在它上面,偶爾用牙齒輕輕咬在毛上、肉上,那就是我出獄以後最想做的事。 歐卡曾:啊!聽龍頭講話,那麼有學問,真了不起,像上一堂課。上到後來,上到女人出來,可見龍頭多麼灑脫! 龍頭:還有更灑脫的呢!中國晉朝時候,印度來了名和尚鳩摩羅什,在草堂寺講經,後泰的泰高祖姚興以下,帶著一千多人到場聽課。講了一半,鳩摩羅什忽然從講台上走下來,向泰高祖說:有兩個小孩踩在我肩膀上,我衝動了,脹得不得了,要搞女人。結果立刻送來宮女給他搞,後來生了兩個小孩。歐卡曾你看,遠來和尚不但會念經,還會搞有月經的,一邊上課一邊搞女人,那才叫真灑脫,龍頭差得遠了! 歐卡曾:龍頭現年幾歲? 龍頭:三十八了。 歐卡曾:龍頭還年輕,出獄以後要枕在屄上,機會多得很。 龍頭:是多得很,問題是有兩個,第一,要能出獄,不知何年何月;第二,要去枕屄,不知屄在何方。真正的好屄其實也很難找,要靠努力,努力不一定成,不努力一定不成。並且成的可能只是機會,不是雞巴與屄相會。 歐卡曾:龍頭說得對,這也是我們小偷的看法,要偷不一定偷得到,不偷一定得不到。我今天真開了眼界,龍頭你這麼有學問,是大學教授吧?一位大學教授如此平易近人,跟我們下三貨屄來屄去。 餘三共:(指著歐卡曾)你不完全了解龍頭。第一,他根本不是教授,但他學問太大,所以大家叫他教授,他比教授還教授。但他是反政府的,反政府的就不准做教授。第二,他平易近人是真的,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你們賊說賊話。他書念得極好,但他不是書呆子,他靈活得很。他平易近人,偶爾也會與民同樂,說些俗話、粗話,所以,他會跟你屄來屄去。 歐卡曾:那真好!男人與男人間一談到屄,大家就沒有格子了,就有話好說了。剛才我只是說龍頭三十八,還年輕,來日方長,長、長、長,雞巴長。以龍頭一表人才,還愁不知好屄在何方,只是不要碰上白虎星,屄都差不多。 龍頭:白虎星,你知道女人沒陰毛的叫白虎,白虎還有別的意思,你知道嗎? 歐卡曾:好像老是走霉運的也叫白虎星,這種人不能跟他合作,一合作你也跟著倒楣。有人一輩子是白虎星,一事無成,有人暫時是白虎星,像我們都被關在牢裡,誰都是白虎星呀! 餘三共:你陰毛這麼多,還白虎嗎? 歐卡曾:我是陰毛多的白虎。順便問一句,龍頭,為什麼叫白虎? 龍頭:白虎是中國神話中的一個凶神,迷信的中國星象家也這樣認同。一部小說叫,裡頭說:“白虎臨身日,臨身必有災。”為什麼有災呢?因為凶神下凡了。在中國天文學裡,白虎是天上星星,中國《禮記》書裡提到天上星群,“前朱鳥而後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現在,你們一左一右,都是白虎,這句話該改成“中青龍而左右白虎”,哈哈! 歐卡曾:那你龍頭也被關在牢裡,憑什麼你不白虎而我們白虎? 龍頭:(自負地笑)因為我有本領做青龍。青龍也是星星。作為神話,就是青色的龍。不過青色到底是什麼顏色呢?在中國古書《左傳》中,是指綠色;在中,是指藍色;在《書經》中,是指黑色。青龍是神話中的動物,但在真的動物世界中,卻有個叫“變色龍”chameleon的,倒很像它呢!這種只不過二十公分大的動物,生長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馬達加斯加島上、南亞洲和地中海沿岸。它的身體本色是黃、綠、褐色,但能根據環境,由中樞神經傳到皮膚下的色素細胞,而迅速變化身體的顏色,變得跟隨環境的顏色一致。就因為這種隨時“勃然變色”的本領,它就被叫作“變色蜥蜴”、“五色守宮”。中國古代叫它作“十二時蟲”,也叫“避役”。這小傢伙最妙的是它的眼睛,眼睛可以各轉各的,要左就左,要右就右,可用兩隻眼睛,分別注意不同的目標,選中目標後,用幾分之一秒的高速,伸出長舌頭,捕捉它要吃的任何東西。對變色龍,遠在四百年前,東西著作家就同時表達了意見,東方的像李時珍,西方的像喬治·派替George Pettie,都是證明。對這種動物的評價,也很好玩。李時珍在中,一方面引證《嶺南異物誌》說見到變色龍的人,“見者主有喜慶”,看到它是吉利的事;但也提出警告,說它“囓人不可療”,被它咬到,休想治好。多麼有趣啊!做龍比做虎神氣多了。 餘三共:這麼說來,只要不被變色龍咬到,只看到它,反倒是吉利的事了? 龍頭:沒錯,是吉利的事,是大吉大利的事。 餘三共:有什麼吉利呢? 龍頭:這種變色龍,你擋不住它,它會改變你的一生。 餘三共:你是講你自己? 龍頭:也許是吧?至少我在找這樣一個人去取法,雖然我不必打著燈籠找。希臘犬儒學派的哲學家狄阿傑尼斯白天打著燈籠找一個人(做手勢),諷刺眼前世界是一片黑暗,人不像人。 歐卡曾:打著燈籠那裡找得到人?只找得到我們小偷。 餘三共:舉個改變你一生的例子。 龍頭:舉一個。中國有一些寓言,比伊索還伊索的寓言。 “塞翁失馬”便是其中之一,這則寓言說塞上的青年騎師的一匹好馬跑掉了,跑到胡人的地區去了,朋友們來慰問他,他爸爸被稱為“塞翁”的說:“此何遽不為福乎?”怎麼知道這不是好運氣呢?幾個月後,那匹跑掉的馬回來了,還拐回來胡人的好多匹好馬,朋友們又來道賀,他爸爸塞翁說:“此何遽不能為禍乎?”怎麼知道這不是走霉運呢?這時候一家都是好馬,他兒子騎個痛快,一天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腿,朋友們又來慰問,他爸爸塞翁說:“此何遽不為福乎?”怎麼知道這不是好運氣呢?過了一年,胡人大舉入塞,打過來了。塞上的壯丁,人人保家衛國,多少人都戰死了,這摔斷腿的青年無法作戰,逃過一劫,活了下來,這就是有名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寓言。這則寓言很普通,很多人知道,但卻不知道解釋它的真髓。 《淮南子》書裡寫這則寓言,只解釋到“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事實上,塞翁老先生固然有“塞翁哲學”,卻少了“管仲哲學”。什麼是“管仲哲學”?高人面對人生,有他信仰的一些人生哲學,這種哲學可點出的有很多,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因禍為福說”。大歷史家司馬遷評論管仲,說“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人間的事,幾乎都不脫“禍福倚伏論”,就是老子所說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種理論衍發出人對禍福的控製到底有無能力問題,有多少能力問題。對高人來說,《孟子》的答案是說“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 《淮南子》的答案是“禍之來也,人自生之;福之來也,人自成之。禍與福同門,利與害為鄰”。這些哲學都顯示了禍中有福、福中有禍,禍福是一家的、是相貫的。照“塞翁失馬”的老看法,塞翁對禍福之來,一律違規處理,表示無能為力,但對管仲說來這不只是看法問題,而是作法問題,禍來了,他可以“因禍而為福”,使不利轉變成對他有利,換句話說,管仲相信人對禍福有控制能力,他可以並且善於因禍而為福,把失敗轉化為成功。 《史記》書裡記載的這個“管仲哲學”,範圍是“其為政也”的,就是特指在政治方面他有因禍為福、轉敗為功的本領,其實,“管仲之器小哉!”他這種哲學,實在應該推而廣之,適合人生的各方面。人生有多少不如意的事?照晉代賢者的估計,“天下不如意,恆十居七八”;現代的革命狂又重新估計,說不是十居七八,是十之八九。這麼大比例的不如意事,全靠無所事事聽其自然的塞翁哲學,固然可以善自寬解、隨遇而安,但總覺得太消極了、太無為了、太聽天由命了、太不管仲了。所以,我不能完全欣賞“塞翁哲學”,我比較喜歡“管仲哲學”。 “管仲哲學”的精義是承認人生有禍事、有失敗、有大量不如意,但是他面對禍事、失敗、不如意,抱有一種信仰,那就是我要乘機轉變它,因禍為福、轉敗為功,把不如意事化為對我有利,把人生百分之七八十、八九十的不如意事有以扭轉,或者乘機歪打正著,撈到一筆。我的一位朋友的爸爸告訴他說:“如果在馬路上跌倒了,不要立刻爬起來,先東張西望找找看,說不定會撿到什麼寶貝,這一跤也不算白跌。”這位老爸,可真算得上是全世界最樂觀的哲學家,他比管仲還管仲呢!所以,坐牢算什麼?我要牢不白坐,天下沒有白坐的黑牢,我要值回票價,關我的人也要付出代價。 歐卡曾:(大聲拍了地板一下)絕透了!絕透了!龍頭講到後來,根本講的是我們“小偷哲學”。你們一定聽過“賊不空手”那句話,那就是我們的哲學,我們小偷進了你家偷東西,有時白虎星了,什麼都偷不到或搬不走,假如空手出來,那就犯了大忌,要倒楣了。所以,至少我們要打開冰箱吃點東西,大吃大喝一下,最後掀開床上棉被,在床上大便小便後,再蓋上棉被離開…… 餘三共:(氣憤)你們這麼可惡! 歐卡曾:我們偷不到,就這樣可惡。你倒了楣,闖了空門,空忙一場,當然要報復。 餘三共:報什麼复?報復是對跟你有仇、結梁子的人,或對不起你的人,是你偷人家,人家沒對不起你,你報復個什麼? 歐卡曾:報復他們有錢,錢怎麼來的?錢都是好來的嗎?財產為什麼他們有,我們沒有? 龍頭:歐卡曾除“賊不空手”哲學外,又有哲學了。他這種哲學其實和十九世紀法國的蒲魯東在《什麼是財產》一書裡說的完全一樣。蒲魯東說“財產是竊盜”。人類的資源就這麼多,你多我少,有你無我,所以,在人類整體資源上,你的財產,其實是不義之財,歐卡曾要偷你,是以盜偷盜,所以,歐卡曾偷人家,他絕不心軟,也不手軟,如果兼做“採花大盜”,他也不能屌軟,只是太黑了,像是黑人的。 歐卡曾:謝了,龍頭,多謝了。我就崇拜黑人的大黑屌,又大又硬又粗又壯又長又黑,白人的屌大而無當,軟趴趴的,不好,黑人的好。白人只能穿著衣服欺負黑人,脫脫看,看誰雞巴硬? 餘三共:(對龍頭)這小子有種族歧視呢。 龍頭:至少在床上有。 歐卡曾:在床上,女人要白,男人要黑。 龍頭:至少美國第三任總統傑佛遜反對你這話,因為白人的他,在床上搞了黑人女人,並且生下雜種後代。 史處長:我要英國皇家情報學校受過訓,知道一點英美歷史,據我所知,傑佛遜主張平等。 龍頭:沒錯,但他搞的,是他的黑人奴隸中的女奴。主子搞女奴,是平等嗎?如果是平等,那是美國白人的平等。美國白人可信嗎?全世界,美國白人最不可信,因為他們竊盜了人類最大的資源,包括女黑人的屄。 歐卡曾:(試探的表情)龍頭喜歡女黑人的屄? 龍頭:我沒見過,也不會喜歡,我喜歡女人要白,或者是東方女人的黃中白。我並不歧視黑屄,問題不在女人身上,在我身上,我自己的好惡與習慣而已,就好像有人喜歡燕瘦、有人喜歡環肥一樣,肥瘦之間,並無歧視問題。 餘三共:龍頭對女人的黑白沒有歧視,但對是非的黑白有歧視。龍頭主張大是大非。 歐卡曾:我們是下層社會的人,我們不懂大是大非,但我們懂大魚大肉、懂大打出手、懂大吹大擂、懂“大鍋炒”? 餘三共:什麼叫“大鍋炒”? 歐卡曾:這你就不懂了,你們大學生就不懂了。 “大鍋炒”是我們這些小混混,或五六個、或七八個,在外面又吃又喝,誰有個新把到的馬子,也約來一起吃喝,然後一起出來晃,找個空屋、教室或草地,大家就輪奸了她,一個一個上,上得那小馬子哭得叫得死去活來,大家快樂極了,這就叫“大鍋炒”…… 餘三共:(突然暴怒,忽地跳起來,快速以食指前後戳指著歐卡曾)王八蛋!你們這群王八蛋!你們太可恨了!太殘忍了!你們這群王八蛋!王——八——蛋! 龍頭:(全房錯愕時,神色夷然)三共啊!你可以生氣,但也別生這麼大的氣嘛,歐卡曾只是向我們說說他們小混混們的生活方式,你的反應太義憤填膺了,你嚇壞了他,也嚇到了每一個人。 餘三共:他們真太可惡了!太殘忍了!太沒水準了!他們這樣對女孩子,他們居然輪姦她,這些臟東西!強姦都不對,怎麼還可以輪姦,幹什麼“大鍋炒”,真是王八蛋!太可恨了!太殘忍了! 龍頭:的確如你所說,但你也犯不上對歐卡曾個人發這麼大的脾氣。我認識你三個月了,從來沒看到你這麼激動過,你好像突然恨起歐卡曾來,恨得不次於恨調查局的特務似的,幹嘛生這麼大的氣呀? 餘三共:(望著窗外,搖著頭)龍頭啊,不要問了吧(突然躺下來,把頭埋在被裡)! 龍頭:(雙手向下按,要大家安靜)三共可能有點累了,讓他休息休息吧! 史處長:我們談點別的。剛才三共說龍頭對是非的黑白有歧視,說龍頭主張大是大非。 龍頭:三共說得對。我這個人是非分明,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我不會說歐卡曾有一個白屁股,那是顛倒黑白。因為黑白分明,我碰到事情總是不問別的,先問黑白。例如你說要介紹個瓜子臉的女朋友給我,我的注意力不在瓜子臉,卻先反問你是黑瓜子還是白瓜子,所以,有時候會因過分認真而有點孤立。我覺得男人一生,能夠成為男子漢最重要,堅持是非分明,即使獨來獨往,陷入孤立,也要做男子漢。當然不獨來獨往,有一堆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更好。要分幾個男子漢成分給他們。 史處長:那你自己豈不減少了? 龍頭:他們是我的“分身”,我是百分之百,他們也是。像孫悟空撒出毫毛一樣,個個都變成孫悟空。 史處長:原來你是可以分的。 龍頭:不但可以分成別人,也可以分開自己。 史處長:分開自己? 龍頭:分開自己,就像三共自己跟自己下棋一樣。也許人們會問,怎麼能這樣?三共不是說過嗎,人本來就有兩個我。豈止兩個,三個四個也不一定。 史處長:這就是心理學上的雙重人格、多重人格吧? 龍頭:解釋上,比心理學上的要寬。因為所謂雙重,有時候是精神與肉體分成兩個,不一定是大腦分成兩個。 史處長:不但可分成別人,也可分開自己,除了下棋以外,請龍頭舉例舉例。 龍頭:記得的作者的話嗎?梭羅坐牢的時候,他說他“從不曾想到我是給關起來了,高牆實在等於浪費材料……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對付我……他們總以為我唯一的目的是想站到牆外面。每在我沉思的時候,看守那種緊張樣子,真叫人好笑。他們那裡知道才一轉身,我就毫無阻擋的跟著出去了……”。梭羅當然不會小說中穿牆透壁的功夫,他這種來去自如,是指觀念上的解脫,觀念上“從不曾想到我是給關起來了”。他雖然身在兩坪之內,但卻心在六合之外,神遊四海,志馳八方,就像拉夫瑞斯在牢裡寫詩給情人一樣。印度聖雄甘地師承了梭羅的不合作主義,也師承了梭羅的坐牢哲學。甘地說志士仁人在獄中,“肉體雖給關起來,靈魂並沒關起來”,他的靈魂是自由的。這種看法的關鍵是強烈的唯心論,它告訴人們,所謂自由與不自由,“問題的關鍵,還在一個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狀態”,你心裡覺得自由,自由就在;你心裡覺得不自由,桎梏就在。甘地說他自己在獄中,和梭羅一樣,身在網羅,卻神遊四海;人在監獄,卻心在遠方。他把自己分開了。甘地說:“他們抓了我,卻給了我自由。”我把梭羅、甘地這種自由,叫作“不自由的自由”,因為不自由中有自由。 史處長:不自由中有自由,這麼說來,是不是自由以後、出獄以後,就更自由了,從此沒有不自由了呢? 龍頭:這可未必。 史處長:為什麼,這不有點被虐狂嗎? 龍頭:不是,而是另一種心境糾纏住你。哲學家斯賓塞說:“沒有人能完全自由,除非所有人完全自由;沒有人能完全道德,除非所有人完全道德;沒有人能完全快樂,除非所有人完全快樂。”這種偉大的透視力,偉大的胸襟,我給它下了一個描繪,這叫“自由的不自由”。 “自由的不自由”的特色是民胞物與,是把受苦受難的人當兄弟,又使自己有責任感。夏禹感覺天下有淹在水里的人,就好像自己把他們淹在水里一樣;后稷感覺天下有沒飯吃的人,就好像自己使他們挨餓一樣,有這種抱負的人,後天下之樂而樂,眾生不成佛的時候,他自己不要成佛。 《新約》《哥林多後書》第十一章裡,為這種心境做了動人的總結:“有誰軟弱,我不軟弱呢?有誰跌倒,我不焦急呢?”有這種心境的人,他自己堅強,卻感受兄弟的軟弱;他自己站起,卻焦急兄弟的跌倒;他自己自由,卻念念不忘兄弟的不自由。當年,開火車出身的美國勞工領袖戴布茲,因參與政治反抗,被判十年,關在牢裡。由於他極富人望,雖在牢裡,卻得到美國大選中,一百萬選民對他戲劇性投票。一九二一年,哈定總統特赦了他。出獄後,人們慶幸他重獲自由,他卻從斯賓塞的句子裡,說出了這樣的千古名言—— While there is a lower class I am in it. While there is a criminal elements I am of it. While there is a soulin prison I am not free. 只要有下層階級,我就同侍; 只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流; 只要獄底有遊魂,我就不自由。 真的,“我就不自由”。夏禹不自由,后稷不自由,斯賓塞不自由,戴布茲不自由。 ——所有偉大的性靈裡,念天地悠悠,都有“自由的不自由”。 史處長:聽了龍頭這番話,心境的確完全不同了,但還免不掉一種憂心,孔子不是說“仁者不憂”嗎?自己憂心忡忡,反過來說,是不仁了吧?本來是麻木不仁,怎麼憂國憂民也不仁了? 龍頭:孔子說“仁者不憂”,他錯了。范仲淹不仁嗎?他“先天下之憂而憂”;文天祥不仁嗎?他“悠悠我心憂”。仁者悲天憫人,仁者無奈,仁者憂。仁者“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仁者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憂”,范仲淹說“後天下之樂而樂”,他也錯了。天下大樂以後,仁者又別有所憂了。 歐卡曾:聽了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的話,翻來覆去,都是大道理,我們聽不懂。但有一點,我們懂了,就是龍頭口中的什麼兄弟兄弟,我們道上的人,很講究這些,比如說,我在公車上扒了人的錢,被你看到,你不吭氣,下車後,你拍我肩膀,要我分一半給你,我就會揍你;但你拍我肩膀,說一句切口,說:“老兄,我們拜個小把吧!”我就不會揍你,並且分一半給。為什麼?因為你說了行話,你也是道上的人,見者有份,你是兄弟,這是我們黑社會的行規。 史處長:你們的行規很有趣。我們只知道義結金蘭、“拜把子”,不知道還有“拜小把”的這門學問。 歐卡曾:不是學問,是規矩。 龍頭:這叫“盜亦有道”。你們的規矩還有很多吧? “賊不空手”啦、“拜小把”啦,還有什麼,代表你們的信仰、人生觀? 歐卡曾:還有一個最務實的,就是“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比如說我們偷了一隻手錶,今天把賊物脫手,只賣一百元,明天可賣一千元,今天就賣,一百元拿到手,就在今天花掉、就在今夜花掉,而不等到明天賣一千元。明天,對我們太遙遠了。明天是什麼,明天可能天災、可能地震、可能飛來橫禍、可能被條子抓走,明天不可靠的一千元不如今天可靠的一百元實惠。我們相信“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我們沒有明天,也不希罕明天、也不要明天。我們沒有未來,今天就是我們的未來。你們不要怪我們太現實,其實我們很務實,我們只活生生的活在今天,活在可靠的今天,談明天干嘛?明天在那兒(兩掌向上翻)? 龍頭:(點著頭)你這小子也不無道理,你這種“賊的人生觀”也不算全錯。如果明天天塌了,你今天過得真很務實。 歐卡曾:我們不但“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我們還有更務實的,就是“就要現金”,一切你認為你所有的、不能化為現金放在口袋裡,就不算為你所有,在緊要關頭,變現、折現、兌現才是真的,不能變成現金的東西,都是假的。 龍頭:佛蘭克林說世界上三樣最可靠的東西是老妻、老狗和現金,你歐卡曾和佛蘭克林不謀而合呢!但你歐卡曾更務實,因為老妻和老狗會死掉,現金不會。你歐卡曾的人生觀,在我們眼前一閃,會使我們這些相信救國救民的理想主義者、人道主義者暫時失明,我們受難也好、殉難也罷,都會顯得那麼孤單、那麼無力。宋朝的大儒朱子住在廟裡,半夜聽到鐘聲,他感到一種恐慌,突然有把持不住自己的感覺,因為佛家的夜半鐘聲比起儒家的仁義道德有時更有震撼力、更直指本心。我們真的不能說小偷錯,如果他再轉變為義賊或俠盜,像俠盜羅賓漢一樣,就更有趣了。 歐卡曾:什麼是俠盜羅賓漢? 龍頭:羅賓漢是十二世紀時英格蘭中部休伍德森林Sherwood Forest中的鬍子——我們東北人叫強盜作鬍子。休伍德森林是皇家森林,羅賓漢出沒於此,顯然有跟政府過不去的意味。羅賓漢“盜亦有道”,他劫富濟貧、懲貪除暴、俠骨柔情、光明磊落。八百年來,他的軼事眾口相傳,多少民歌與傳奇,都以他為主角,他成為正義的化身。但這些正義,卻是以趣味、奇情、快樂、生動、悲壯的形式行使,一點也不枯燥。羅賓漢有恩於匹夫匹婦,但他未嘗沒有心理準備,準備匹夫匹婦的忘恩負義。像是黑澤明筆下的七武士,功德圓滿後,卻落得匹夫匹婦的冷眼。自古以來,英雄豪傑對世態人心,早就有蒼茫與大度的了解。匹夫匹婦是現實的、健忘的、嫉妒的、殘忍的、不可恃的。但英雄豪傑並不因此就心灰意懶,他們還是要在夾道歡呼中或路人啐罵裡,走上前去。一張漫畫裡畫著羅賓漢被他一個手下兄弟質問,說你劫富濟貧,“到底那些窮蛋又為咱們哥兒們做了些什麼?”But then again what did the poor ever do for us?漫畫中羅賓漢沒有答复,我替他答复吧,為善的本身,就是報酬。羅賓漢最後被女人陷害,流血死在修道院裡。這女人是受羅賓漢的敵人利用的“新女性”。當他的親密戰友小約翰衝進來救他,並要燒掉這狗娘奍的地方的時候,羅賓漢阻止了,他說:“算了吧!我不同意這餿主意,我從不傷害一個女人,或是與女人為伍的一個男人。”Nay,I cannot grant that boon, for never have I injured a woman or a man in woman's company. 最後他與中國英雄的作風不謀而合,拿起弓箭,朝窗外、朝遠方,射了生平最後的一箭,說了:“埋我在箭落的地方。”Lay me where the arrow drops. 就死了。 歐卡曾:龍頭,你看來是文明人,並且飽讀詩書,但我看到你不太文明的另一面——你想做,至少嚮往,羅賓漢那種野蠻人。 龍頭:一點沒錯,我喜歡過去的羅賓漢和未來的歐卡曾。 歐卡曾:我喜歡現在的龍頭,和掛在牆上的那件袍子(看著牆上)。 史處長:龍頭啊,你看歐卡曾賊眼溜溜的,看中了你那件袍子了。 龍頭:這件袍子三共最喜歡,我猜這共產黨一直想共我的產。它是我家祖傳的,它的價值,南方人不能完全知道。這件皮袍子是猞猁皮做的。猞猁又叫猞猁孫,也叫失利,也叫土豹,是東北產的一種像狸的小動物,能爬樹,它的皮在皮貨中是上品,在“大清一統志”這種書中就有記錄。能穿上這件皮袍子,表示過去家裡是有錢人家。歐卡曾對有錢有家一定有一種特有的嗅覺,他很識貨,雖然只知皮毛。 歐卡曾:(試探的表情)我可以過來摸摸它嗎? 龍頭:(笑)只要不拿,摸摸可以。 歐卡曾:(邊摸皮袍)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 (牢門咔嗒開了,班長伸手指向史處長。) 班長:史處長,接見!你律師來了。 史處長:(抓起手邊的文件)等了這麼多天才來,真該死(嘩啦嘩啦拖著腳鐐出去,門又咔嗒關了)! 歐卡曾:(好奇)龍頭啊,處長大人這麼大的官,怎麼掛上了?我是說,怎麼戴上腳鐐了? 龍頭:他被判了死刑,判了死刑都掛上,這是牢裡規矩。 歐卡曾:什麼罪啊,這麼嚴重? 龍頭:共產黨,可是是假的。他們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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