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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龍種與跳蚤

大敗局Ⅱ 吴晓波 3266 2018-03-18
2003年,四處狂奔而無所收穫的趙新先和他的三九衝到了懸崖的邊緣。 5月,曼哈頓時代廣場上的那塊“999三九藥業”廣告牌被悄然拆除了,趙新先堅守了8年的夢想隨風飄逝。為了這塊廣告牌,三九每月大約需支付12萬美元,8年下來總金額超過1000萬美元,三九的資金現狀已經養不起這道昂貴的風景線了。 9月28日,《21世紀經濟報導》刊文《98億貸款:銀行逼債三九集團》,披露三九共欠銀行貸款餘額98億元,已經陷入巨額財務危機。此文一出,頓時把三九的資金窘境曝光天下,接下來的1個多月裡,“討債大軍”紛至沓來,三九總部一片混亂。一些性急的銀行開始封存三九資產,凍結質押股權,並向法院提起了訴訟。三九在全國各地的數百家子孫公司都成了銀行逼債的對象。其中做得最絕的是浙江湖州的中國工商銀行,索性凍結了三九湖州藥廠的銀行賬戶,將所有進入的流動資金全數扣押,造成藥廠資金鍊斷裂,生產經營陷入停頓,只好宣布破產。

對於所有企業來說,銀行信用的破產幾乎是無可救藥的。三九到了自創辦以來最驚險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候,試圖自救的趙新先突然把矛頭對準了國有資產的擁有者。他認為:“三九負債率偏高的根源在於三九集團是一個怪胎,作為國有企業,其國有出資人是存在的,但卻沒有實際出資,國有出資人沒有履行出資義務。對於三九集團而言,國家不僅沒有出一分錢,而且也從未享受過債轉股、貼息貸款等優惠政策。” 很顯然,已經超過了60歲退休年齡的趙新先不想再坐等下去了。他想利用此次財務危機,徹底——至少部分地解決三九的產權問題。 在三九的產權問題上,趙新先表現得非常搖擺。 他一直覺得三九是他一手締造出來的。甚至在一次中高層幹部會議上,他對台下的部屬說:“沒有我趙新先,就沒有三九。”這句話在某種意義上是不錯的,在他治理三九的相當長時間裡,幾乎沒有受到過太大的約束和乾涉;他所受到的待遇也是極高的,除了全國勞模、全國政協委員等政治榮譽外,他還擁有軍中文職二級官銜,享受中將待遇,這在中國企業家中絕無僅有。不過,儘管他締造了三九,但三九卻始終不是他的。

趙新先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1998年,國有企業改革進入攻堅階段,產權明晰化試驗一度受到默許,不少企業都開始嘗試經營層MBO,南方的TCL、美的等企業先行一步完成了產權改造。對此,趙新先表現得很無所謂,對前來採訪他的記者說:“三九是我做大的,MBO多此一舉。”到後來,他開始意識到產權的重要性,但也僅僅輕描淡寫地一句:“這個問題我考慮沒有用,這要我的'婆婆'去考慮才行啊。”1998年底,中央下達軍商脫鉤的命令,三九與解放軍總後勤部脫鉤,歸口中央大型企業工委管理;到2003年,國務院成立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三九作為中國直屬187家企業之一,轉屬其管理。隨著“婆婆”的變更,趙新先在產權改造上的主動性漸漸變得越來越小。

當2003年秋天的財務危機總爆發的時候,趙新先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他算了一筆賬:“三九發展到今天,上繳給國家的利稅是40多個億,上繳給銀行的利息是30多個億,上繳給上級將近10個億。這個數字跟三九在銀行的貸款數字相近,都在80億元左右。”由此,他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實現出資到位的問題,解決50億元淨資產的最終歸屬;二是完成股份制改造,建立規範的法人治理結構,最終完成激勵機制和監督機制的完善。”在一次媒體訪談中,當有記者提問“三九如何走出困境,繼續去完成整合中國中藥產業的使命”時,他直截了當地回答道:“不把我的產權問題解決好,三九就沒有辦法去整合這個產業,只有三九把產權問題解決了,它才有整合的力量、整合的動機。”

2004年3月,在北京召開的全國“兩會”上,作為全國政協委員的趙新先在接受中外記者採訪時,再度把矛頭直指國資委。他說,國資委管轄的中央企業裡,存在著部分這樣的企業,即國家並沒有投入資本金,企業是靠向原來的上級單位借款發展起來的,不僅在當初的兩三年內還清了借款,而且向上級上繳了相當於借款數十倍的利潤,這樣的企業雖然歸屬國有企業,但國家早已沒有了實際的、直接的資本金投入。因此,作為國有資產的代表機構,國資委應當擔負起企業股東為獲得發展的流動資金增加投資,投入新的資本金的職能。 趙新先的這些言論其實是拿他的職業生命當了賭注。他大膽逼宮國資委,無非想達到兩個目的:其一,國資委擔負起出資人的職能,對三九注資50億元,這樣,銀行逼債風波自然化解;其二,國資委同意三九進行股份制改造,那麼他及其團隊就可以順勢成為三九的真正主人。這兩個目的無論達成哪一個都是令人滿意的。而他之所以敢於如此動作的原因是,三九自創辦以來一直由他掌控,從人事、財務到產業沒有第二人了然全盤,如今亂局如麻,除他之外何人敢接、誰人能解?

然而,事態的發展並非如他所願。果不其然,就在北京“兩會”期間發言的兩個月後,5月16日,國資委黨委書記李毅中親赴深圳,突然宣布免去趙新先三九企業集團總經理、黨委書記職務。其公開的理由是,國資委管轄的干部60歲必須退休,而趙新先已經63歲了,離職退休是正常的。他同時給予了趙新先很高的評價,稱他“40年如一日,為我國的醫藥事業,為三九企業集團的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 趙新先的經歷再次證明,企業家是一個多麼殘酷的職業。 1995年,正如日中天的趙新先作為特聘兼職教授,受邀參加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的元旦座談會。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兼經濟管理學院院長的朱鎔基對他說:“你放心,即使南方藥廠垮了,我還要請你當教授,為什麼?因為你可以從這裡總結經驗,企業是怎麼垮的。當然我不希望垮。”此言悠悠,竟藏無窮憂慮。

2004年10月,一直深受趙新先重用的三九集團副總裁、年僅43歲的陳重因病猝亡,在清理他的辦公室時,發現數額巨大的不明存款;隨後,審計署介入對三九的審計事宜,集團副總裁榮龍章、三九廣州醫院院長崔崇林、三九生化總經理張欣戎、三九汽車公司經理陳達成、三九工程公司總經理林長興等相繼被“雙規”或通緝。種種跡象表明,這些三九重臣們的問題都與趙新先有絲縷牽連。 根據後來的信息披露,趙新先涉嫌“向境外轉移資產”。香港特別行政區公司註冊處提供的資料顯示,三九在香港註冊了50多家公司,其類別均為“私人公司”,趙新先出任多家公司的董事長;而且在三九健康城等項目中,有數億元資金不知去向。香港科技大學郎咸平教授在研究了三九的財務狀況後,總結了趙新先的“撈錢六招鮮”:截、借、墊、套、挪、賴。

除了資金上的違法行為外,《財經》雜誌則另外給出了一種觀察的結果:趙新先被突然宣布退休後,其繼任者一直難以開展工作。一方面,三九的各項業務均出現崩塌跡象,用“一地雞毛”來形容一點不為過。號稱投資數十億元的健康城因土地審批問題胎死腹中,連鎖藥店項目難以為繼,最後不得不以區區400萬元的低廉價格轉讓。 2005年5月,三九集團將其所持有的三九發展和三九生化的國有法人股,分別以3500萬元和2.05億元的價格出售給浙江、山西的兩家民營企業,從這兩家上市公司中徹底退出,所謂的“三九系”宣告瓦解。到秋季,有媒體報導,龐大的三九集團共有500多家企業,從總公司到分支公司共分五級管理,到第三級公司大多已出現鳥獸散的失控局面。另一方面,面對如此復雜、艱鉅的重組工作,趙新先的一些舊部仍佔住“小山頭”不放,並且相信趙新先能再度復出。在此情形下,有關部門果斷出手將趙新先“拿下”。

無論如何,原本以為能安全著陸的趙新先在退休兩年多後又成了焦點人物。 趙新先被捕的經過是這樣的: 2005年11月19日,趙新先去北京頤和園遊玩,那天他的心情不錯,一路上讓家人拍了不少照片。在出園的時候,幾名警察攔住了他。第二天,趙新先出現在南方的深圳梅林看守所。它位於筆架山西南側一個很冷僻的山坳裡,四周長滿細高筆直的桉樹和碩大樹冠的荔枝樹。趙新先被關押在一間只有幾個平方米的囚室裡,囚室的窗口很高,踮著腳往外望,瞧得見南方浩瀚的星空。從這個地方向東走1000多米,再拐一個彎,就是當年趙新先睡過狗棚的地方。 從狗棚到囚室,趙新先走了整整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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