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政治經濟 浩蕩兩千年·中國企業公元前7世紀——1869年

第9章 企業史人物弘羊難題

桑弘羊的生命以悲劇的方式結束,可是他的幽靈卻飄飄蕩盪,從來沒有離開過歷史的舞台,“亂世思弘羊”幾乎成了一個規律。 他被稱為“興利之臣”,歷代每到財政爭論,“桑弘羊”這個名字必然會浮現出來,對他的褒貶、認同或貶斥成為不同政策理念的一個分野標杆。一個特別值得關注的現像是,所有認同桑弘羊的人幾乎都是財經事務的實際執行者,而反對派則往往是在野的知識分子。 桑弘羊被殺之後,鹽鐵專營政策在西漢後期基本沿襲不變,所謂“宣、元、成、哀、平五世,亡所變改”。而當時的儒家仍然不改對他的攻擊態度,西漢末期最出名的大儒揚雄便痛罵他是“榷利之臣”,說卜式要把他煮熟了祭天實在是個好辦法。東漢初期,專營政策一度廢止,可是到了章帝(公元88年前後),又以“探觀舊典”的名義恢復了鹽鐵專營和均輸。

天下紛亂的三國時期,對桑弘羊毀多譽少,而對他最為傾心的人是有“奸雄”罵名的曹操,他稱之為“先賢”,其主政時將多項高營利性產業歸於國營,其中一個是“胡粉”,也就是從西域進口的化妝品。從財政角度看,在魏蜀吳三國中,魏國能夠保持軍事上的優勢並最終統一天下,與此頗有關係。 隋唐時期,特別是中唐之後,桑弘羊再成熱點人物,當時的理財名臣杜佑、劉晏、劉彤等人對他非常推崇,劉晏實行的常平均輸法,便脫胎於桑法。與此同時,很多文士則唾罵不已,大詩人白居易作長詩《鹽商婦》,對食鹽專賣制度進行白描式的嘲諷,詩曰,“好衣美食有來處,亦須慚愧桑弘羊。桑弘羊,死已久,不獨漢時今亦有”。 到了北宋一代,奉桑弘羊為偶像的是署理國政事務的王安石,稱讚他的治國之術為“安人之仁政,為國之善經”,其變法政策也幾乎是對桑弘羊的一次“臨摹”。

站在對立面的是司馬光、蘇軾等人。司馬光對於“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這一理念提出過嚴厲的批評,蘇軾對桑弘羊更是恨之入骨。他聲稱“自漢以來,學者恥言商鞅、桑弘羊”,甚至講出這個人的名字都是髒了口舌、寫出這個人的名字則是污了紙張――“如蛆蠅糞穢也,言之則污口舌,書之則污簡牘。”在蘇軾看來,桑弘羊之貽害百世都是司馬遷惹的禍,他因此寫了一篇《司馬遷二大罪》以聲討之,在文章中,他抱怨說,儘管學者恥言商、桑,可是,“唯獨當國君的人卻很喜歡他們,都在表面上避諱他們的名字,而實際上採用他們的政策,更過分的則是從表面到實質都推崇他們,而這一切都是司馬遷的罪。” 從南宋到元明清三朝的七百餘年中,隨著程朱理學的興起,桑弘羊在道德上徹底聲名掃地,而其政策思路卻被悄然繼承。

一方面,絕大多數學者對之持全盤否定的鄙視態度,而批判的角度幾乎都是“小人言利”,顧炎武在讀《鹽鐵論》之後寫的五言詩中便吟道,“在漢方盛時,言利弘羊始。桓生書一編,恢卓有深旨。發憤刺公卿,嗜利無廉恥。片言折鬥,篤論垂青史。”“言利弘羊始”和“嗜利無廉恥”幾乎成了定論。 另一方面,數百年間的歷朝治國者從來沒有放棄國營化政策,其專營範圍更是從鹽鐵、酒類日漸擴大到糧食、漕運、外貿、鐵路等等,因而,呈現蘇軾所說的“陽諱其名,而陰用其實”的現象。 到了清末民初,青年學者劉師培對桑弘羊式的國有專營政策進行過系統化的批評。在《論中國古代財政國有之弊》一文中,他對鹽鐵專營和均輸平準等製度進行了詳盡的解讀,在他看來,這些制度的基本邏輯就是——“壟斷天下之利源,以便其專制”,其手段則是“以國家之手操縱商業”,就是將搶劫變成一種公開合法的國家製度,其最終達成的結果是“利歸權家”――由權勢階層獨享經濟利益。

劉師培進而指出,從千年曆史的經驗來看,國有化製度的名義是抑制富商而有利於貧民,但其實,它非但不能平抑貧富,甚至將造成更大的社會不公。 (“國有之策,名曰'抑富商而利貧民',實則富商無所損而貧民轉失其利耳。此固驗之往事,百無一爽者也。”)因為,“國家於一切利源既向富民奪取,不得不假以特權,且司理其事,仍不得不用富商,故富商假國家之勢以劫民財。”這裡所謂的“富商”其實已經出現了性質和身份上的轉變,他們不再是以市場化的方式獲取利益,而是通過獲得政府的授權,以壟斷的方式分享專制的利益。更重要的是,在這一工商模式之中,商人徹底地喪失了自主的能力,變成專制機器中的一個寄生階層。 儘管如此,從鹽鐵會議上的儒生,到揚雄、司馬光和劉師培,仍然無法實質性地回答桑弘羊提出過的那個難題:如果不採取營利性的國有專營製度,如果國有資本不保持對國民經濟的高度控制,一個中央集權制的帝國如何得以維持?

正是在這裡,“仁義為本、輕賦薄徭”的儒家理想與中央集權的財政需要,構成了一對尖銳的製度性矛盾,百代之後的今天,桑弘羊的設問,仍然冷冷地擺在所有中國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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