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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甜心爹地 莉莎·克莱佩 8951 2018-03-18
在休士頓,頭髮是件大事。我很驚訝有人肯花那麼多錢到壹沙龍來整理這三千煩惱絲,尤其若能弄成金發,更是最值得花費時間與金錢的投資。而壹沙龍保證給女性顧客她們一生最美的顏色。 很多人從德州以外的地方專程搭飛機來染我們最著名的“三色金”。每位美髮師的預約名單都很長,若想預約首席美髮師兼沙龍的大股東禪子(Zenko)先生親自動手,至少要在三個月之前預約。 禪子個子雖小,但氣勢很強,舉止彷彿帶電,高雅有如舞者。他是休士頓近郊凱特市的人,美容學校畢業後去英國實習,帶著一口人人為之著迷的英國腔和莫測高深的名字回來。即使他對我們這些在幕後的人吼叫,我們還是很喜歡那口鏗鏘有致的腔調。 禪子經常吼叫。他不只是個天才還是完美主義者,只要事情略不合意,他就爆發。但是,他創造了多麼偉大的事業啊。壹沙龍曾獲《德州月刊》、《Elle》和《Gamour》選為年度最佳美容美髮院,禪子本人曾出現在一位著名女星的紀錄片。該女星接受訪問時,影片拍到禪子在替她的紅色長發做平板燙。

那部紀錄片播出之後,知名度本已不低的禪子頓時成為炙手可熱的髮型設計師。現在,他更擁有了自己品牌的美髮用品,全部產品都是銀色的瓶子或罐子,以及星星形狀的蓋子。 在我眼中,壹沙龍的內部裝潢仿彿英國的鄉村宅邸,亮閃閃的橡木地板、古董、有著浮雕之獎章圖案與手繪設計的天花板。客人要喝的咖啡,以放在銀托盤上的骨瓷杯送到,健怡可樂則倒入高玻璃杯,冰塊保證是用加拿大進口的冰河礦泉水做成。一般客人在寬敞大廳的美髮站做頭髮,另有貴賓室為明星與超級巨富服務,洗頭的房間到處點著精油蠟燭, 播放古典音樂。 當學徒的第一年,任何人的頭髮我都沒碰過,只能跟在一旁觀察與學習,替禪子跑腿、替客人送飲料,有時幫護髮的客人包上熱毛巾或蠟紙。我也在一些客人等待禪子的時候替她們修指甲,或做手部按摩。最有趣的是替呼朋引伴一起來做全套SPA的客人修腳趾甲,我們幾個默默工作的美容師會聽到各式各樣最新的八卦。

她們會先談誰最近做了什麼整容,她們自己又應該去做什麼,以及在臉頰施打肉毒桿菌或許可以繃緊皮膚,可是也因此不能微笑,這樣是否值得?她們也談各人的老公,而後轉向孩子、孩子的學校、朋友、功課或他們的毛病。許多孩子都因為驕縱而有各種五花八門的問題,幾乎每個都在看心理醫生。 她們的生活與我有天淵之別,彷彿我們是兩個星球的人。但有時也會有類似的故事,讓我很想說:“對,我妹妹也是這樣。”或者:“我知道你在說什麼。” 但我當然閉緊嘴巴,因為禪子曾嚴厲警告我們,絕絕對對不可以主動談起個人生活的任何事情。客人不想听我們的意見,她們不想成為朋友。她們來壹沙龍放鬆身心,並接受專業人員的服務。 但我聽了很多。我知道哪個親戚跟霸占家族噴射機的人吵架,誰跟誰為了信託基金和財產在打官司,誰的丈夫喜歡去坎城獵豔,哪裡訂做的椅子最好。我也聽了許多醜聞與成功的故事,知道誰家的宴會辦得最好,哪個基金會的慈善工作大家最喜歡,以及當個全職的社交名媛需要注意多少繁文褥節。

我喜歡休士頓的女人,她們幽默而坦率,對最新的時尚永遠有興趣。當然還是有些古板的老太太堅持要把頭髮弄成圓形的鋼盔,但禪子即使討厭這樣的髮型,也不敢得罪這些手上的鑽戒跟煙灰缸一樣大的富家太太。 沙龍當然也有體型大小不一的男士前來,通常都是衣著昂貴,髮型、皮膚與指甲都保養良好的客人。別以為德州都是牛仔,其實德州男士對於外表非常講究,該磨、該剪的都懂得定時處理。 短期內就有一小批固定的男士客人總是利用午休時間來找我修指甲,或修眉毛以及脖子後面太長的毛。有人會想跟我調情,尤其是一些年輕的,但禪子對此也有規定。我很樂意遵守他的規定。在這個階段,我對調情與戀愛都毫無興趣,只想要穩定的工作,和客人給的小費。

沙龍里少數長袖善舞的幾個女孩,包括安姬在內,都交上一個甜心爹地(譯註:SusarDaddy港語傳神地稱為“契爺”,台灣稱“乾爹”)於一旁備用著。那些安排都很隱密,禪子或許沒注意,也或許裝作沒看到。我對這種富有的老男人和年輕女人之間的不成文關係並沒有興趣。但難免感到好奇。 每個大城市都有甜心爹地這種次文化。它的本質就是隨時可以開始,也隨時可以結束,但雙方似乎都很喜歡它的非永久性,何況其中的未成文規則依然帶來某些保障。關係從普通的喝杯酒或吃飯開始,女孩如果手腕不錯,便能哄得甜心爹地替她付學費、旅費、治裝費,甚至整型的費用。 安姬告訴我,錢很少直接轉手,那會破壞浪漫氣氛。男方喜歡認為,這是一段特別的友誼,他們只是在資助值得幫忙的女孩。女方則相信好男人當然想要幫助他的女友,她花些時間陪他,也是應該的。

“但如果有一天他買了一輛車給你、可是你並不想跟他睡的時候,怎麼辦?”我挑剔地問安姬。 “但你還是必須順從他,對不對?這跟——” 看見她抿起嘴角的警告,我連忙住嘴。 “這跟性無關,”安姬僵硬地說。 “那是友誼。你無法理解的,我懶得浪費口舌跟你解釋了。” 我立刻道歉,說我來自小鎮、對這些事很無知。安姬被我安撫下來,原諒了我.但她不忘告訴我,如果我聰明,也該找個有錢的男友,幫我更快達到目標。 然而,我並不想要出國旅遊、穿設計師服飾、過奢華的生活。我只想遵守我對自己及嘉玲的承諾,我小小的野心只求我們有個家,衣食無缺,擁有包括牙醫在內的健康保險,我不要任何甜心爹地來提供這些。那種關係以友誼為包裝,其實附帶著不少義務,等於用禮物交換性……那是我應付不來的一條路。

太多坑洞了。 崔橋祺是壹沙龍的重量級客人之一。你如果看過《財富》、《富比士》或類似的雜誌,你一定知道他。不幸的是,我對財經問題沒有興趣,而除非要打蒼蠅,不會去碰那種又厚又重的雜誌。 看見橋祺,你首先會注意到的幾件事之一就是他低沉莊嚴的聲音,低到彷彿腳底都能感受到。他並不高大,倘若低頭垂肩甚至是偏矮,但一旦橋祺把頭低下來,其他人也不敢抬太高。他不胖但胸膛厚實,手臂之有力似乎徒手就可以把馬蹄鐵拉直。 橋祺是男人中的男人,喝烈酒、槍法很好,但在談判桌上卻是一位紳士。他努力賺錢,該吃的苦一樣也沒少吃,該享受的也都享受了。 橋祺喜歡跟他同一類的老派人士。他認為男主外、女主內,只在倒咖啡的時候才進入廚房。他常不懂怎有男人會對瓷器的圖案、有機芽菜或樂於展現女性的一面有興趣。橋祺沒有女性的一面,誰敢這樣暗示,他會把他一桿揮到天外去。

橋祺在我剛去壹沙龍工作不久後第一次光顧。有一天,沙龍內向來寧靜莊重的氣氛忽然熱烈起來,設計師們交頭接耳地低語,客人紛紛扭頭去看。我在他被引入貴賓室前及時瞥見一眼——一頭鋼鐵顏色的濃發、深灰色的西裝。 他在貴賓室門前暫停,眼光掃過美髮區大廳。他的眼睛是深色的,那種瞳孔與虹膜不是分得很清楚的深棕色。他是個好看的老傢伙,有著某種特立獨行的氣質。 我們的視線相遇。他靜止不動,專注地盯著我時,雙眼微微瞇起。我霎時有種無從形容的奇特感覺……胸部深處一個言語碰觸不到的地方出現某種愉悅之感。我放鬆下來,感覺受到撫慰與盼望,甚至覺得額頭與下巴的肌肉緩緩鬆懈下來。我想對他微笑,但他已經轉身隨禪子走進了貴賓室。

“那是誰?”我問站在我旁邊的安姬。 “進階級的甜心爹地,”她以敬畏的口氣回答。 “可別告訴我,你從未聽過崔橋祺這號大人物。” “我聽過崔家,他們就像德州的華爾街,很有錢,對吧?” “蜜糖,崔橋祺等於投資界的貓王,他經常上CNN,他也寫書,半個休士頓都是他的,而且他還有遊艇、噴射機、豪宅……” 安姬說話向來誇張,但我依然印象深刻。 “……最棒的是,他的妻子不久前過世。噢,我要想辦法進去那間貴賓室認識他。你看到他剛才盯著我看的樣子嗎?” 我不自在地笑了笑。我還以為他是看我,其實那當然是安姬,男人都喜歡金發又性感的她。 “有啊,”我說。 “不過你真的會追他?你跟喬治不是處得很好嗎?”喬治是安姬現任的甜心爹哋,他剛買了一輛凱迪拉克送給她。他說是藉她開,但是她想開多久都可以。

“莉珀,一個聰明的甜心寶貝隨時要抓住往上爬的機會。”安姬連忙衝去化妝站補粉、重畫眼線和重上唇膏,準備去見崔橋祺。 我去工具室拿掃帚準備掃去地上的頭髮。我正要開始掃時,有個名叫亞倫的美髮師匆匆向我走來,他力圖鎮定,可是雙眼睜得像一元銅板那麼大。 “莉珀,”他壓低聲音緊急地說,“禪子要你送一杯冰茶進去給崔先生。濃茶,很多冰塊,不加檸檬,兩包藍色包裝那種代糖。用托盤端進來,別搞砸了,不然禪子會殺掉我們。” 我立刻警覺起來。 “為什麼找我?安姬說她要端進去,她說他看著她。我很確定她想去,她——” “他指名要你,【那個黑頭髮的小女孩】,”亞倫說。 “快去,莉珀,藍色的代糖,藍色的。”

我轉身去準備冰茶,小心的攬動讓糖充分溶化,並選擇了冰盒中形狀最勻稱的冰塊。靠近貴賓室時,我必須一手端托盤一手開門,冰塊危險地撞擊著杯子,我好害怕茶汁飛濺出來。 我先掛上微笑,而後走進貴賓室。崔先生坐在椅子上,面對一面巨大的金框鏡子。禪子正在說明可以對他標準的商人髮型做出怎樣的改變。我覺得禪子正在暗示崔先生應把髮型更新,或許打出層次而後在頭頂上髮膠,表現出更為鋒利的樣子。 我盡力不造成任何妨礙,但那對銳利的深色眼睛看著我,崔先生轉過椅子拿走茶杯。 “你的意見怎樣?”他質問。 “你認為我需要更新嗎?” 我一邊考慮該如何回答,一邊注意到他的下排牙齒有點參差不齊,笑起來的時候好像老獅子正要邀請小羊進入獸欄玩耍,但棕茶色的眼光堪稱親切。迎視著他,我的喉嚨裡打起結來,但我用力地把它吞下。 我忍不住版訴他實話。 “我覺得您已經夠鋒利了,再鋒利會把旁人嚇死。” 禪子的表情變成一片空白,我覺得他很可能當下就把我開除。 崔先生笑起來好像一袋石塊在搖動。 “我想採納這位小姐的建議,”他告訴禪子。 “上面剪掉半吋,旁邊和後面修一修就好。”他持續看著我。 “你叫什麼名字?” “裘莉珀。” “這名字哪裡來的?你是德州哪裡的人?你是洗頭的小妹嗎?” 我後來才知道橋祺發問時都是一連串的,如果你忘了,他會把問題重複一次。 “我在莉珀郡出生,在休士頓住了一段時間,而後在維康鎮長大.我還沒有資格替客人洗頭,我剛來這里工作,現在還在當學徒。” “還沒有資格替客人洗頭,”崔先生皺起眉頭重複著我的話,好像覺得很不可思議。 “那麼,這裡的學徒都做些什麼?” “我送冰茶給客人。”我對他露出最甜美的微笑之後,準備離去。 “別走,”他下令,“你可以拿我來練習洗頭。” 禪子超級鎮定地插話進來,那口英國腔之重,好像他才剛跟卡蜜拉及查理王子吃過午餐。 “崔先生,這女孩尚未完成她的訓練,沒有資格替任何人洗頭。不過我們有經過優良訓練的美髮師將要過來替你服務!” “洗頭需要什麼訓練?”崔先生難以置信地問,顯然很不習慣他的要求不被——遵守,他才不管對方是什麼人或用什麼理由。 “你盡力,裘小姐,我不會抱怨。” “請叫我莉珀,”我回到他身前說. “但是我不能替你洗頭。” “為什麼?” “因為如果我洗了,而您不再來壹沙龍,大家會認為是我沒有洗好,我不要我有不好的紀錄。” 崔先生的臉沉了下來。我應該放聰明一些,露出害怕的樣子,可是我們之間充滿一種玩耍的氣氛,不管我怎樣壓抑,我就是很想微笑。 “除了端茶,你還會做什麼?”崔先生又兇巴巴地問。 “我可以幫你修指甲。” 他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我這輩子沒修過指甲,也不懂男人幹麼修指甲,太女性化了吧。” “我替很多男士修過指甲。”我正要伸出手去,隨即有些遲疑。接著他便把手放在我的朝上的手掌。那是一隻強壯寬大的手,不難想像它握住馬韁或鏟子的模樣。指甲剪得很短,手指上的皮膚有傷痕,有一片指甲因為很久以前受過傷而有一道棱線。我把他的手輕輕轉過來,複雜無比的掌紋想必會讓一個算命師很傷腦筋。 “您的手需要做些保養,崔先生,尤其應該去角質。” “叫我橋祺就可以了,去拿你的工具來替我修吧,”他說。 既然讓崔先生滿意是今天的首要之務,我只好拜託安姬接替我的工作,那是掃地和十點半要替一位客人修腳趾甲。 安姬一定很想拿起最近的一把剪刀捅我,然而她更忍不住在一邊幫我收拾工具,一邊提供意見。 “不要說太多話,說的越少越好。要微笑,但不是你平常那種大大的微笑,越秀氣越好。男人喜歡那樣。設法要到他的名片,還有,無論如何都不要提起你妹妹。男人一聽到女人有一堆責任,火就熄了。” “安姬,”我也低聲回話,“我不想找甜心爹地,即使我想找,他也太老了。” 安姬大搖其頭。 “蜜糖,天下沒有太老這回事。光看一眼我就知道他的豆漿還很多。” “我對他的豆漿或他的錢都沒有興趣,”我說。 崔橋祺的頭髮剪好、做好造型之後,我在另外一間貴賓室見到他。這間貴賓室有一盞伸長了手臂的白光吊燈,我們隔著修指甲的專用台子麵對面而坐。 “你的頭髮剪得很好看,”我說著拿起他的一隻手放入能把指甲皮軟化下來的溫潤液體之中。 “以禪子的收費,怎能不好看。”崔先生充滿戒心地看著排在桌上的瓶瓶罐罐。 “你喜歡在他手下工作嗎?” “我很喜歡,先生。我從禪子身上學到許多,能在這里工作是我運氣好。” 我們談著話,我一邊替他剪去死皮,修去硬的角質層,以皮籤條把他的指甲像打蠟那般讓它發出自然的光澤。崔先生說他第一次讓人幫他做這種事,很有興趣地看著我一路做下來。 “你怎會決定到一家美容院工作?”他問。 “我小時候就經常替朋友做頭髮、化妝。我喜歡把人弄得美美的,更喜歡她們在我弄好之後覺得自己很美。”我打開一個小瓶子,崔先生充滿戒心地看著它。 “我不需要那個,”他很堅定地說。 “你要怎麼修都可以,但我的底線是絕對不搽指甲油。” “這不是指甲油,是去角質層的油,你很需要。”我不管他往後縮,迳自用小刷子塗在他指甲周圍的皮上。 “真有趣,”我說,“你的手不像做生意的人,除了把文件推到辦公桌的另一邊,你一定還做些其他的事。” 他聳聳肩。 “我偶爾也做些牧場的事,經常騎馬,以前我太太在世的時候,會要我在她的花園裡幫忙。她非常喜歡種東西。” 我挖了些乳霜放在手掌上,開始替他做手部及腕部的按摩。要他放鬆真的很難,他的手指老是要握起來。 “聽說她過世不久,”我看著他依舊哀傷的臉。 “真是遺憾。” 崔先生微一點頭。 “艾華是個好女人,”他的聲音粗啞。 “我所知道最好的女人。她得了乳癌,我們太慢才發現。” 我好想違背禪子的三令五申,說我懂,我也曾失去很心愛的人。但我終究只說:“人家說心理上如果有所準備,死亡便比較容易接受。但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橋祺短暫地握了我一下,在我來得及感受到手壓時,已經放開。我驚訝地抬起頭,看見他臉上的善意與無言的哀傷。不知怎地,我覺得不管我有沒有說出心事,我相信他是理解的。 結果,我跟橋祺的關係比一般男女關係更為複雜。如果其中摻雜了感情或性,也許還更容易理解、也更直接,但是橋祺對我的興趣從來不在那方面。 一個六十出頭的富有鰥夫可以選擇的對象真是太多了。我隨即養成在報章雜誌尋找他的新聞的習慣,覺得他跟社交名媛、二線女星或偶爾地,來自外國的貴族女性一起出現在報上的照片很有娛樂性。橋祺的社交圈在很高的層次。 他忙得沒時間來壹沙龍剪頭髮時,會找禪子去他的豪宅。有時他會來找我修一下頸後的毛髮或眉毛,或修指甲。他對修指甲總是有點心虛,但在第一次讓我修去硬皮、把指甲打出自然的光澤之後,他非常喜歡它們看起來的樣子和摸起來的感覺,他說他好像多了一項浪費時間的癖好。他也在我追問之後承認,他的女性友人也喜歡他指甲修後的結果。 橋祺的友誼,以及我們隔著修指甲台的談話,使得有人嫉妒我,也有人欽佩我。我知道許多人都在猜測這份友誼的本質,畢竟他不可能是來找我諮詢對股票市場的看法。 我想大家都假設我們之間一定有事,或即將有事。禪子肯定是這樣認為,因此對我比對其他同級的美髮師更有禮貌。依他猜想,橋祺即使不是因為我才來壹沙龍,我的存在也絕對沒有壞處。 最後,有一天我終於提出心中的疑問:“橋祺,你有打算要追求我嗎?” 他好像嚇了一跳。 “天哪,當然沒有,你太年輕了。我喜歡經驗豐富的女人。”他停一下,換上喜劇明星似的不安表情。 “你也不想要我追求你,對吧?” “對。” 如果他展開攻勢,我真的會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無從定義自己對橋祺的感覺——我跟男人相處的經驗還不夠,搞不清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既然你沒有……呃,你知道的,我不了解你為什麼注意我,”我接著說。 “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他說。 “但不是現在。” 我對橋祺有著從未有過的尊敬。他當然不是容易應付的人,情緒有時會在轉瞬間改變:他也不是心平氣和的人,我總覺得他百分之百快樂的時間非常之少。其中很大的原因是他曾失去兩個妻子。 他的第一任妻子瓊安在生下他們的大兒子之後不久過世……後來又是結婚二十六年的艾華。橋祺從不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但失去心愛的人,卻是命運對他的極大打擊。這方面我很能了解。 幾乎過了兩年,我才有辦法對橋祺說起我母親,或我的過去。橋祺不知怎地得知了我的生日,他的秘書在當天早上打電話給我,說他要請我吃午餐。我穿上一件黑色的及膝裙,白色的上衣,戴上銀質的項煉。橋祺穿著高雅的英國西裝抵達,樣子好像來自古老歐洲的殺手。他護送我走向等在人行道旁的英國頂級賓利車,一名司機替我們開著後門。 我們去了我所見過最高級的餐廳,法國式的裝潢、雪白的桌巾,牆上都是美麗的畫。米色特殊紙的菜單上寫著花體字——法式肉捲、炸魚、綜合醬汁——我不知道該點什麼。而且,那些價格差點讓我鬧心髒病。菜單上最便宜的是十元的開胃菜,而且那隻有一隻蝦子,用我不知如何發音的方式烹煮。最下面似乎是漢堡和薯條,看到價錢時我差點把口中的健怡可樂噴了出來。 “橋祺,”我無法相信地說,“菜單上的漢堡一個要一百元。” 他眉頭一皺,不是分享我的驚訝,而是因為我的菜單印有價錢。他手指一動招來侍者,對方立刻強力道歉。我手上的菜單立刻被收走,換上沒有價目的。 “為什麼我的菜單沒有價目?”我問。 “因為你是女士,”橋祺還在為侍者的疏匆生氣。 “我請你吃飯,你不必知道這一餐的價錢。” “但是這裡的漢堡一個要一百元。”我還是無法不受影響。 “那個漢堡裡面放了什麼,居然要一百元?” 他似乎覺得我的表情很有趣。 “我們來問問。” 斑級餐廳會有侍者負責回答客人對菜單產生的問題。對於漢堡怎麼做,以及它有什麼特別,他的解釋是所有配料都是有機食材,包括餐廳獨家精緻的麵包,它還用了義大利白乾酪、水栽的奶油頭芹菜、在樹上成熟的番茄和辣椒,所夾的肉片是有機牛肉,和野放的食火雞。 “食火雞”這三個字啟動了我的開關。 我感覺笑聲衝出嘴唇,一笑再笑,終至笑得不可收拾,笑得兩眼流淚、肩膀聳動。我摀住嘴,卻只造成反效果。我開始擔心停不下來,會在這種高級餐廳出糗。 侍者知趣地退開。我試著向橋祺道歉,他只關心地看著,搖頭表示不,不必道歉,而日輕捏我的手腕要我放心。是這溫和的力量止住了瘋狂的笑,我終於可以深呼吸,我的胸部也放鬆下來。 我告訴他我們搬去維康鎮的拖車營地後,媽媽那個叫飛力的男友開槍射了一隻食火雞。我講得好快,許多細節滾滾而出。橋祺聽著每個字,眼角微微瞇起來,等我說到把死去的食火雞送給康家時,他也輕聲笑了出來。 我不記得點了酒,但侍者送來一瓶香檳,酒汁在高腳的水晶杯中冒著泡。 “我不能喝酒,下午還要回去工作。”我說。 “你不用回去工作。” “我當然要回去,下午的預約都滿了。”但我想到就很累,不只是因為要工作,也因為必須表現出客人所期待的高雅魅力和愉悅的服務態度。 橋祺從西裝內袋拿出一支比骨牌大不了多少的手機,按了壹沙龍的號碼。當著下巴關不上來的我,他問禪子我今天下午可不可以請假。據他轉述,禪子說沒有問題,工作時間表可以重排,一點問題也沒有。 看橋祺滿意地合起手機,我幽幽地說:“辛苦的事在後面等我呢。如果這通電話是你之外的任何人打的,禪子會說:請問你的頭還在你的脖子上嗎?” 橋祺笑得露出了牙齒。他的缺點之一就是喜歡看人不敢拒絕他的要求。 因為橋祺的詢問,整餐飯的時間都是我在說話,除此之外還有他真誠的興趣,以及好像永遠喝不空的酒杯。 可以一吐為快、而且無所不談的自由,似乎也替我卸下了扛之多年的重擔。在埋頭往前衝的這些年裡,有太多的情緒我都沒敢仔細檢視,許多事我從未對任何人說;如今再也隱藏不住。我從皮包裡找出皮夾,拿出嘉玲的學生照,她露出牙縫很大的門牙微笑著,兩束馬尾一高一低。 橋祺拿著照片看了很久,甚至掏出閱讀用的眼鏡,看得更仔細。他先喝了些酒才說出評論。 “她看起來是個快樂的孩子。” “她的確是個快樂的孩子。”我謹慎的收起照片。 “你做得很好,莉珀,”他說。 “帶著她是對的。” “那是我必須做的事,我也只剩下她了。而且,我知道沒人能像我那樣照顧她。”我對自己這樣輕易地把話說出來,以及我怎會如此渴望吐露心事,感到驚訝。 我痛苦但又興奮地偷偷想,如果爸爸還在,我跟他的相處就會是這樣。一個年長而充滿智慧的男人,他了解我要說的、以及沒有說出來的一切。多年來我一直擔心嘉玲沒有父親,沒有想到我自己也還需要一個父親。 仍因為香檳而微微頭暈, 我說起嘉玲的學校生活,談及她將在感恩節有個表演,她的班即將分成兩邊,分別扮演清教徒與美洲原住民,而後演唱兩首歌曲。嘉玲兩邊都不喜歡,她想扮成牛仔女郎。她很堅持,使得她的老師只好打電話給我。我向嘉玲解釋,一六二一年的時候,還沒有牛仔女郎,連德州都還不存在呢。但我妹妹根本不管歷史事實。 幸好她的老師非常聰明,讓打扮成牛仔女郎的嘉玲在演唱之前,拿著裁成德州模樣的紙牌走過舞台,上面寫著:德州感恩節。 橋祺哈哈大笑,似乎認為我妹妹的頑固是一項優點。 “你沒有抓到重點,”我告訴他。 “我要說的是,如果這是一個徵兆,她到青少年時期該有多可怕。” “艾華對付青少年時期的孩子有兩個原則,”橋祺說。 “第一,你越想控制他們,他們越叛逆。第二,利用他們需要你載他們去購物中心時,跟他們談條件。” 我微笑。 “我要記住這兩個原則,艾華一定是個好母親。” “每一方面都非常好,”他強調。 “吃虧的時候從不抱怨.她跟大多數人不一樣,她很懂得怎樣讓自己快樂。” 我差點指出,大多數人如果有好的家人、一座豪宅和衣食無缺的金錢,他們也都會很快樂。但我畢竟沒有說出來。 但橋祺似乎會讀心。 “你一邊工作也聽了許多事,”他說,“你應該知道有錢人的日子跟窮人一樣難過。其實,或許更難過。” “我會盡量發揮我的同情心,”我嘲弄地說。 “但是,想像出來的困難跟真正的困難。還是有差別的。” “這就是你跟艾華很像的地方,”他說。 “她也分得出其中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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