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六日。
警視廳搜查一科廣岡知之科長的辦公室內,進來一位不速之客。是位老年的男子,穿著一身髒衣服,背著旅行袋。
臉上的縱向皺紋顯示出飽經風霜的穩重感,兩腮黑褐色。
廣岡一時沒有認出那男人是誰。
來人走到廣岡面前,默默地彎腰施禮。
“科長,我是浜村千秋。”
“浜村——”一報姓名,廣岡終於回復了記憶。在回想起來的同時,廣岡臉上露出了微笑。
“可是,變了……”
廣岡注視著浜村。
浜村辭職!是在兩年前。 —般,人的相貌在兩年左右的時間內,是沒有多大變化的。但是浜村臉上卻失去了當年的面影。
他雖然本來就有些瘦,但是現在的浜村,卻有點削瘦感。面頰上的縱向皺紋也增加了深度。
不過,也可以說為此而變的精乾了。但,從其雙目中滲透出抵消其精幹容顏的溫和的氣氛。
“你到底去哪裡……”
廣岡嚥下了下半句。
從傳言中已經聽說過,辭職後的浜村為了尋找十四年前突然失踪的幼女,投入退休金尋訪旅行去了。
廣岡認為那是徒勞無益的行動。但是沒有說出口。女兒是活是死,對浜村來講也許並非大問題。關鍵是個心情問題。
即使從側面看起來似乎徒勞無益的行為,有時對自身也會具有重大的意義。這是不能夠強求的。
削瘦的雙頰和與其成鮮明對照的明澈的眼睛,表現出了浜村歷經兩年的流浪旅程到底是何種情景。
浜村在椅子上落了座。
默默地從旅行袋中掏出石頭,放在了廣岡面前。
“是土特產嗎?”
廣岡仍然面帶美容。這微笑中包含著對具有綽號的浜村偵探的歷史的記憶。
“噯——,啊——”
“告訴我怎麼回事好嗎?”
廣岡只是瞥了石頭一眼。因為浜村是不會無緣無故地帶塊石頭進來的。在笑臉的深處蘊藏著緊張感。
“矮怪事件和鬼女事件——在旅途中聽說了……”
浜村低下了頭。
“鬼女事件嗎?”微笑從廣岡臉上消失了。 “這事,太棘手了。”
“是嗎。”
“不光是一組的平賀君,連一科的干將也投入進行偵查,可鬧到現在還是沒任何情報。我們已經被逼到了被人喊無能的地步了。”
廣岡露出了苦澀表情。
“關於這塊石頭嘛。表面有刻上的文字,或者是想要刻的痕跡。能不能給鑑定一下?”
“這塊石頭上……”廣岡把石頭拿在手中。 “這倒可以,不過你能否講一講有什麼意義呢?”
“裡面封著鬼女。”
浜村隨便答道。
“鬼女——”
廣岡以發楞的表情看著浜村。
廣岡用手掂量著石頭。
反复端詳著石頭和浜村千秋。
石頭上確實有已經開始風化的字跡。如果拿到鑑定科或科學檢驗所去,大概會判斷出來的。
但是,問題是拿石頭來的浜村千秋。
廣岡帶著見神見鬼的表情,看著浜村。
皺紋很深。在長期的流浪旅途中所接受的陽光變成褐色,集存在皺紋之中。
——難道是癡呆了?
起初,廣岡這樣想。
為尋找十四年前失踪的一歲的女兒,浜村開始了雲遊僧一般的旅行。離家旅行已近兩年。難道是在旅途中一點一點地癡呆了嗎?
有句俗話叫做“數死去的孩子的年齡”。意恩是說:老是鑽牛角尖似地想已加入鬼籍的人,不久自己也會被閻王帶走。
浜村是不是也要那樣呢?
雲遊兩年,突然找來。拿著石塊,說鬼女被封在裡邊。
廣岡放下了石塊。
“想打聽嗎?”
浜村叼上煙卷。
他的雙眸露出潛在的光芒。是具有沉著感的目光。
廣岡想起了浜村的綽號——具有黑貓眼睛的人。那黑貓的眼睛,還潛伏在浜村的雙眸之中。
浜村是否癡呆了的疑念,從廣岡的腦海中消失了。
“但是不能細講。”
浜村的話音即沙啞,又低沉。
“可是……”
“我說過鬼女被封在這石頭里。對此我完全負責。如果石頭上刻的字能夠判明的話,我想追捕一下鬼女試試。”
“那,能逮捕嗎?”
廣岡的雙眼中射出銳利之光。
“大概!”
點頭示意的浜村的表情中,即無氣餒感也無炫耀感,淡淡無華。
廣岡見此情景,感到一陣微微戰栗。
鬼女事件已經到了關係到警視廳的存在價值的地步。自從警犬訓練協會會長井上元治向鬼女挑戰失敗以來,鬼女一直潛伏在暗處不動。
雖然是潛伏不動,但是說不定什麼時候,其可怕的身影就會出現在人們面前,東京都市民之間存在著這種不安情緒。
如果鬼女再次出現,又會有多少條守門犬被殺掉。或許這次鬼女要殺死幾十條、甚至上百條也說不定。
鬼女只要有這種意志,殺戮上百條狗是輕而易舉之事。警方顯然對鬼女防不勝防。因為鬼女並非棲身在警察能夠防的了的地方。市民們都是這樣認為的。
自發生恐怖情緒以來,一直就沒鎮靜過。每天晚上,至少要接到幾百次一一○號電話。不是通報鬼女來了,就是看見鬼女了,或守門犬發出怪叫聲——盡是這樣的電話。
警察們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就是在這種時候,具有黑貓眼睛的人回來了。襲擊廣岡的戰栗,是浜村千秋帶來的。
廣岡知道對浜村千秋所抱的期望很大。
警視廳竭盡全力,力圖逮捕鬼女。不光搜查一科,搜查二科、三科也出動了。防範部也作出了總出動的架式。
如果不逮捕鬼女,市民的恐慌感將進一步地膨脹。假如鬼女再次從暗地出來進行守門犬的殺戮的話,恐怖不難與小型暴動聯繫起來。
市民將不再聽信威信掃地的警察的話,而紛紛成立自衛團。那就等於植上了無視法紀的精神禍根。
雖然為逮捕鬼女而投入了全力,但是至於能否逮捕鬼女,廣岡自己也無自信。
廣岡不認為殺狗的犯人就是鬼女。因為世間不會存在什麼鬼女之類。
儘管想是這麼想,但是出現在井上元治家的犯人,絕非尋常之輩。據回報說,鬼女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兩條狼狗之後,竟站在二米之高的牆頭上默默地俯視眾人。
而且,是個年輕姑娘。
的確,並不是沒有產生“鬼女是來自何方?不同世界的動物”這樣的感覺。
在這節骨眼上,浜村千秋出現了。
而浜村千秋言稱要逮捕鬼女。
對於浜村回答的“大概”這一謹慎的言辭,廣岡覺著頗有重量感。因為廣岡因想起了在職時的浜村常說的這句話。
凡是浜村回答過“大概”的事件,從未有過沒有結案的事件。
他是具有非凡能力的人。
並且,浜村聲稱裡面封著鬼女的石頭到底從哪裡拿來的呢?這石頭出自何方?浜村與鬼女事件牽連上又是由於何等緣故?廣岡對此打消了追問的念頭。
浜村沉默寡言,是早有定評的。
加之,現在他已不是搜查員了。
只有相信浜村。
將出現一場鬼女對浜村的戰鬥。
廣岡為浜村的取勝而祈禱。因為有一種如果浜村敗了,對鬼女將無法收拾的恐懼心理。
“我有一事相求。”
鑑定科員把石頭拿出房間之後,浜村看著廣岡的臉說。
“有話儘管說。”
廣風把視線投向浜村那佈滿皺紋的臉。
“有個叫什麼井上的人吧?向鬼女挑過戰的……”
“嗯。井上元治。是警犬訓練協會會長。”
“能不能給我弄一條狗呢?”
聲音低沉,懇切。
“弄狗——”
“噯,”浜村點了點頭。 “我也想向鬼女挑戰一下。”
“向鬼女挑戰?”
“噯。”
“不過……”
廣岡不如如何回答是好。
他無力地看著浜村。總覺得是件危險事。浜村曾是警視廳的有名搜查。如果浜村向鬼女挑戰的話,宣傳界絕不會充耳不聞。儘管浜村現在辭職了,但外界會認為是警視廳對鬼女的決鬥。
退一步講,假如浜村敗了……
“不成嗎?”
浜村以溫和的語氣問道。
“也不是不行。雖然不是不行。但是如果你萬一失敗了……”
廣岡知之含糊其辭了。
“我,不打算輸的。”
“不打算輸?”
“噯!”
“可是,你到底有何打算呢?”
廣岡注視著浜村的目光。 “不打算輸”這句話,聽起來異乎尋常。
“我選個適當的地方,把狗栓在那裡。我想市內不合適,還是山里為好。我就在那裡等候鬼女。可能的話,想在那裡抓住鬼女。但是,我想請科長以警視廳的名譽起誓,絕對不佈置警察進行埋伏等。”
“……”
“只要搜查一科長以名譽起誓,我想鬼女會來找我的。”
“不過……”
沒有後言可對。
“您不放心嗎?”
“那是啊。對於你不想失敗的自信心,我是理解的。不過,如果你挑戰,然後我來撐腰的話,事情就成了警視廳對鬼女的一對一的決戰了。井上元治是民間人氏。但是你不一樣。新聞界不會靜觀的。萬一輸了,警視廳的威信將一落千丈。即使不是這樣……”
“狗嘛,是不會讓她殺的。”
“……”
“即便捉拿鬼女失敗了,也不讓把狗殺了。這一點我敢發誓。”
“是真的?”
“噯!”
“是嗎……”
鬆了一口氣。
即便逮捕不了鬼女,只要狗不被殺,就是勝負各半。即使招來壞的評價,藉故停止決鬥尚可挽救。但是,雖說如此,也不能那麼簡單地應承。
“科長如果沒有興趣的話,我打算自己進行挑戰。不過,鬼女警惕埋伏,也可能不來。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吧,那時另想辦法。”
浜村想盡可能地自己與鬼女對壘。聽說鬼女是個姑娘。即使是姑娘,也不可能是尋常一般的人。與矮怪輕而易舉地爬垂直的樓壁聯想起來考慮,鬼女起碼具有同等的、甚至高於矮怪的絕技。
雖然不認為能那麼容易地抓到,但確有一試的價值。
加之,浜村懷有對鬼女的憎恨。被扔在地嶽山下的無數犬骨,一直浮現在腦海裡。
可謂殘忍無比的勾當。
地嶽山中住過仙人。鬼女也許就是仙人的子婦。矮怪也同樣是吧!埋在墳堆裡的,也許就是鬼女和矮怪的母親、也就是仙人的妻子。浜村這樣猜測。
真是可怕的一家。的確像個鬼怪的世界裡。僅此,就有充足的理由向他們挑戰。
在黑雲繚繞的地嶽山的上空浮現出的鬼女那血盆大口,尖刀般的耳朵,發出啾啾怪叫的相貌,深深地刻印在浜村的腦海裡。
“十女。”
石塊上所刻的文字被辨認出來了。
“十女,噢……”
廣岡知之拿複印的文字,自言自語。
“但是,光是個十女,實在無從著手啊。”
他看了浜村千秋一眼。
“能不能與警察廳聯繫一下,請他們查查全部離家出去的人名單呢?請他們從中找出叫十女的這個名字的女人。不管大人小孩都行。大體追溯到三十年前就可以了吧!”
浜村直接了當地答道。
“知道了。就這麼辦!”
廣岡應允了。
根據情況,也可能要求法醫到長野縣的鬼石山去走一趟。就是去挖掘十女的屍體,因為看骨頭能夠知道年齡的嘛。
“知道了。”
廣岡答道。
拿不定主意是因不清楚理由。看到年老的浜村表情中所持有的穩靜而令人產生重量感的光芒,只能作出這樣的回答。
“那麼,我告辭了。”
浜村站起身來。
“浜村……”
廣岡對著返身走出房間的浜村叫道。
“什麼事?”
浜村停住腳步。
“我們的面子,就交到你手裡了。”
“可是骨瘦如柴的手唷……”
浜村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廣岡兩眼盯著門口,看了許久。
“警視廳戰鬼女,一對一麼……”
自言自語,語氣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