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鐘之前,右川博士和片倉警視乘直升飛機出發了。
沖田把右川讓他買的東西買回來了,在飛機起飛前遞給了右川,他請求與博士同行,被右川拒絕了,飛機看不見了,沖田返回本部。本部裡又恢復了右川和片倉生還前的陰鬱氣氛。
沖田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
——這是最後時刻。
沖田覺得一切又都失去了。得知右川生存後產生的暖流現在消失去了。右川和片倉都沒有活著回來的可能。一股冷風直吹心底,右川和片倉心裡都清楚死的地點。或許是他們出現得太快了,所以再一次悠然地飛向死地。
自已做了些什麼呢?從一開始就來到本部工作,但只是在失敗中瞎忙活,沒有自覺地做出什麼貢獻。沒有達到人性的深度,象右川和片倉那樣豁上命去盡職盡責。另外。自己即便心裡想幹,也沒有能干那些事的地位。自己連類似縣知事和縣警本部長那樣的苦惱都沒有。想到這些,就更加感到自己沒有用。
沖田心裡暗自決定,一旦確認右川和片倉已死,自己就離開本部。
直升飛機在大菩薩嶺右側飛行。
右川和片倉看見了下面的軍團。軍團充滿公路綿延好幾公里,打著草旗整齊地前進。
“真是怒火萬丈的軍團啊!”右川大聲地對片倉說,“他們是失去一切的人。這就意味著它是個可值的集團,決心要征服東京。”
“是啊。”
“所謂人類滅亡,也許就得走這樣一個過程。在堅強的意志統一下幾萬人肅然地奔向死地。他們如果受到攻擊的話,縣知事說要率領十萬人東進,恐怕這個話在他的內心深處是真實的,他也許真能幹出來。結果,將導致鼠群和鼠疫撲進東京……”
“我臨死之前……”
片倉小聲笑了。
“哪裡,又立刻活了吧。”
“身不由己啊,我呀,身為縣警察片倉活著的時候,就得維護秩序……我隨時隨地都有這種精神準備,現在我必須搭救大進軍的兄弟們,這也是我的工作。”
“我真佩服你了。這可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啊。”
“的確是。”
“我決心讓老鼠吃掉了,那就不是老鼠了……”
沒等右川說完話,直升飛機就著陸了。
右川讓片倉扶著肩頭走下飛機。
兩個人站在公路中央。
第一軍團在大約五百米的地方趕過來。
右川跟片倉要了一支煙。
“好靜啊。”
“嗯。”
吸完一支煙的時候,上來了幾個年青人,一個個都用手巾或布纏著頭,像是前哨偵察人員。
“幹什麼的?你們倆?”
他們衝到跟前問。
“我是對策本部的右川博士,這位是縣警察局的片倉警視。我們想和你們軍團的所有負責人談談。請你們幾位轉達一下。”
“要是想阻止我們進軍的話,那是妄想!我們一定要達到目的!”
年青人叫起來,僅僅這樣,他的臉已經變形了。
“你們是負責人麼?”
片倉跨出一步問道。
“不是。”
“那麼就得守規則!有規則吧?你們大概不是暴徒吧?”
“明白了,我去聯絡。”
在威懾感的壓力下,一個人回答。
他們全體接踵而返。
就這麼等了大約三十分鐘。
一夥五十多個人上來了。
“想听聽嗎?我是總負責人影近,在這裡的都是各軍團的指揮官。”
“很好。”右川坐在路面上,說,“你們最好也坐下。”
“我們沒有那麼悠閒的時間。”
影近站在原地低頭看著右川說。
“時間多的是!”右川大喝道,“你們知道不知道,國家非常事態宣言的發表?”
“知道。”
“你們自己將被擊斃也知道麼?”
“是的。”
“既然如此,那就有時間。要我說。三十分鐘和一小時有何損失!坐下!”
“博士。”影近冷笑道,“您那種奇特的言行迷惑不了我。請您收起那一套吧。”
“不!不能作罷。我決不罷休!”右川拼命喊道,“聽著!你們瘋了!衝進首都要幹什麼?在你們當中,沒準兒就是鼠疫的潛伏期患者。把連飛沫都會感染的,無比危險的病原菌擴散到大都市,你們究竟要幹什麼!是報復嗎?你們殺戮幾十萬婦女兒童,會叫快哉麼!誠然,政府和東京都也確實如冷酷了,然而,能說這與殺戮的報復有什麼聯繫嗎?在東京蔓延的鼠疫立刻就會擴散到全國!也將飛往世界各國!
“封閉危險病原菌的工作,世界各國都使用什麼樣的方法,神經緊張到什麼樣的程度?不知道嗎?你們所要幹的事情,是對世界文明的反叛!你們不覺得可恥嗎?你先等等。”右川在影近剛要張口時就堵住他說,“你還是個律師,竟打起草旗要把病原菌擴散到全世界,這種醜陋的行為,你大概有正當的理由吧,那我倒請教。”
右川的質問幾乎是喊出來的。
“您的問題我沒有必要回答!”影近的臉色變得蒼白了,他說,“誰都有理虧的地方。這不是黑白分啊的問題。我們撇開議論,現在是起義階段。”
“你大概無法回答吧!你大概無所謂理虧吧!你們傳染上了鼠群的瘋狂和自毀效應。鼠群正在吹著死亡之笛東進,你們也是如此。這種軍團是什麼!你們的理論是盲目的,是高奏死亡之笛走向崩潰。這一點你們不知道麼!要被槍殺而死的不光是你們!縣知事說出了你們一死他就率領十萬縣民隨後趕來的混帳話。那以後呢?二十萬麼!你們有什麼大義名分,要把全體縣民帶進死亡的深淵!因為你們自己的骨內親人死於非命麼!於是就讓全日本的人都下同一座地獄麼!”
右川不斷地喊叫,象吐火一樣吼道:“看著我!”
右川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繼續吼道,“我既沒借助山梨縣民的力量,也沒借助政府的力量,我什麼力量都沒有借助!這樣的我,你想想,為了什麼要阻止你們的行動!”
“是誰請博士您來的麼!您不是自己要出來的嗎?”
“等一下!”
片倉開口了,右川坐在公路上,而片倉一直在旁邊站著,五十多個人堵在他的前面。
“我是山梨縣警備總負責人片倉警視。我認為,你們的行動沒有什麼特別違法的地方。但是,政府發表了國家非常事態宣言。一越過都境就要受到攻擊。國家具有非常大權,這是現實,我們不得不服從。如果強行進軍的話,將要有幾千人,根據情況,將要有幾萬人死亡。末既然明白這一步,還仍然把人們領進死地。我不能放過你。”
片倉的語氣是平靜的。
“你是說,就你的兩個人,就要阻止我們嗎?”
影近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冷冰冰的神色。
“是的,我不會談論世界和國家的事情。我只是要完成自己的任務。”
“能完成嗎?你的任務。”
“生命是有限的,我不是特意來到這裡的,你如果不服從勸告,我就在這裡開槍打死你。手槍有兩支,可以殺死十個人。你如果認為我是虛張聲勢的話,那你就動一動試試。”
片倉掏出手槍。
“用手槍能阻止五萬人,你是這樣想的麼?”
影近的身體變硬了。
“五萬人怎麼都行,我能阻止的是十個人,我從一開始就只不過是這種想法。”
“會把你踏碎的!”
“別動!你再動一步我就開槍!”
片倉用手槍瞄準想要後退的影近。這是要開槍的氣色。片倉的目的是要擊斃幾個首謀者。那樣一來,是否停止進軍就是另外一碼事了。如果不停,那時候片倉將被踏成肉泥。他是在拿任務賭乾坤。
影近釘在原地一動不動,他通過新聞十分清楚地知道,片倉警視在甲府潰滅時的作為。片倉說的擊斃十個人大概不是嚇唬人。自己一動就得死。
淡黃色的太陽光從雲縫中射下來,照在對峙中一動不動的人們身上。
“請等我一會兒。”
右川對雙方說。他打破了緊張空氣。
“我問你們,這是最後時刻,最好是認真考慮之後再回答我——我作為一個鼠博士,從一年始就參加了對策本部。我的意見,很遺憾,大半都無人理睬,一直到今天。那暫且不管,而我作為一個本部成員,對於甲府盆地的毀滅感到負有責任,是我考慮不周的原因。從此以後鼠群將更加猖獗,現在雖然銷聲匿跡,但就在這一兩天之內,鼠群將猛攻鹽山市或別的什麼地方,恐怕會沖向都境。”
“就算你們不鬥,為保衛首都的生存,都境上激烈戰鬥也要開始了……將會怎麼樣呢,我已經無法出頭了,我是山窮水盡了。我打算承擔導致甲府毀滅的責任,我是懷著在這裡了結的念頭趕來的。如果不能防止更悲慘的死亡,那就什麼都不管了,這是我的本意。
“因此,這是最後一問,你們還是要進軍嗎?”
右川用心平氣和的口吻問。
“我們是決心以死來譴責政府的無道才起義的。事到如今無法收兵。”
影近用艱澀的聲音回答。
“大概是那樣吧。”
右川點點頭,從大衣口袋裡取出一個細長的盒子,他打開包裝紙,從裡面抽出一把厚刃菜刀。
“我和片倉警視沒打算活著回去,就抱著這個決心來的。片倉君要殺你們,你們在臨死之前,也該看看我的死吧。你們要想踩著我的屍體進軍的話,那也好。再見吧。”
右川用反手握住了菜刀。
“等等!”影近叫起來,“別搞幼稚的把戲了,沒有人去拉你!”
“是否幼稚,可以看看。”右川扒開衣服,露出肚皮。
“等一下!”
一個中年男子從指揮官群裡擠出來,衝到右川身旁。
“我相信博士的話。我的生命是博士給的,除我以外還有兩三千人也是博士救活的。博士是本部成員。但他是唯一不坐裝甲車逃命的人。他把我們引到公園,組成圓陣同鼠群搏鬥。那時候如果沒有博士的話,那麼大家就會爭先恐後地奔逃,幾乎都得被鼠群吃掉。而且,博士還站在最前面與鼠群拼命,如果沒有死的決心是做不到這一點的,我認為博士所講的是正義的。”
那中年人說完緊緊地坐在右川身邊。
“你要當叛徒嗎?”影近發出質問。
“不是叛徒。博士正要為我們剖腹。這些人當中誰都行,如果有人能跟博士一樣,那就過來試試。誰能這樣做我就服從誰。誰能為了他人而剖腹麼!”
中年人用顫抖的聲音說。
片倉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指揮官集團發生了動搖。
過了兩三分鐘,有幾個人無聲地走出來,坐到右川身旁。這下起了頭,二十多個人移到了右川身旁。剩下的人也發生了明顯的動搖。
——已經沒有鬥誌了。
片倉看破了這一點。
“你讓軍團解教,把他們都給我帶回去,這一事件的責任一概不究,我保證。你給我解散!”
片倉用嚴厲的口氣發出命令。
“快——”右川叫起來,“不知什麼時候鼠群就要來啦!”
“博士——”
影近突然縮起身子,以從惡夢中醒來的感覺靠到右川身旁。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
“我也是您在公園裡救活的一個人。您讓我清醒了。謝謝您,真對不起。”
“哪裡的話。”右川只能說出這麼一句。
指揮官集團腳步很急地向後退去。
目送走他們,片倉在右川身旁坐下了。
“抽支煙怎麼樣?”
“嗓子正在冒煙呢。”
右川把煙卷搿斷了。
“是這樣啊,我可看不見啊。”
“這是在夢中嘛。不過,當我知道不必剖腹時,倒發起抖了。我是意志不堅強的人啊。”
右川掩住腹部說。
片倉用無線電對講機呼叫本部。
“那是什麼……”
右川高聲喊道。遠處的天上有一群鵟在飛舞。大約有好幾十隻。這是不同尋常的群體。雲縫中的冬日陽光照在它們身上,落下無數陰影。它們慢慢地飛過來。用影子切割公路,同時消失在大菩薩蛉方向。
右川一言不發,呆呆地註視著那些鵟消失的方向,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