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倉警視也還活著。二十五日上午八點鐘之後,片倉知道了大進軍事件。
他從混沌中醒來的時候,是二十四日傍晚。他當時正躺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好像是農家的房子裡。
在主人到來之前,片倉恢復了記憶,自己在荒川的河灘上遭到襲擊,記得當時跳進了河裡,還記得順水流遊下去,中途覺得撞到了什麼東西上,但從那以後就不清楚了,似夢非夢……
主人進來了,看上去像一個沒過二十歲的姑娘,體態豐潤。
“您總算睜開眼睛了。”
“我好像給您添麻煩了,真對不起。”
片倉在被子裡起身賠禮。他光著身子穿著睡衣,這使他臉紅了,口氣也變得僵硬了。
“您整整睡了四天,發高燒,嚇死人了。醫生說是肺炎。”
“是麼?”片倉問。
無憂無慮的姑娘向他說明:“整個甲府全燒起來了,鎮上的人跑到河灘上去看,真是可怕的大火啊!整個天空都燒紅了,天亮了。於是在河灘上發現了您在水流裡,不光是您自己,還漂著幾十個屍體。不過,活著的只有您一個。”
“您說的河是荒川嗎?”
“不是啊。是笛吹川呀,這裡是中道鎮。”
“笛吹川……”
片倉啞然了。從遭遇鼠群的地方到笛吹川有好幾公里。難道自己就是在昏迷狀態下漂過來嗎?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真高興您能這麼說,我叫秋子,還沒出嫁。”
秋子格格兒笑著說。
片倉自報姓名,但沒提自己的職業。秋子端來了米粥,家裡的人也一一做了問候。片倉還在發高燒不能下床,他從秋子口裡知道了一些甲府燒光後的新聞,光甲府的死難人員就有好幾萬;對策本部設在鹽山市市政府機關;鼠群去向不不明;災民被政府的作法激怒了,正在匆匆忙忙地舉行抗議集會,等等……
明天早晨必須離開這裡……片倉想,這是前所未有的大動亂。
災民也把仇恨的目光投向了對策本部和縣警,這使片倉無法入睡,但他的熱度到了第二天早上還是非常高。雖然喝了米粥,可還是沒有起床的力氣。
八點多鐘的時候,秋子走進片倉的房間,她帶來的新聞是:今天早晨六點,在縣民的大力支援下,五萬人的抗議軍團順青梅公路奔向東京。縣知事和縣警本部長進行了勸說,但遭到了拒絕。
早晨七點四十分,首相公佈國家非常事態宣言,發出了在都境上阻止難民的命令。縣知事因身心勞猝發生貧血,下倒下了,如今,前所未有的大屠殺迫在眉睫。
秋子說到這裡臉色蒼白。
“快,幫我往對策本部掛電話,把我的姓名告訴縣警本部長,讓他派直升飛機來這裡接我,越快越好。你能幫忙嗎?”
片倉從床上起來了。
“你……”
“我是縣警察局的片倉警視,快!”
秋子像是受了驚似的離開房間。
片倉換上掛在牆上的衣服。他覺得一動彈就頭暈目眩,幾乎要頹然坐下。但是,片倉強迫自己挺住。對負責山梨縣警備的片倉來說,死也要阻止即將發生的流血慘案。這是自己身上的責任。
秋子的電話和大泉寺住持的電話先後掛到本部。
兩個電話都是沖田接的。
“右川博士和片倉警視還活著!說要直升飛機……”
沖田覺得熱血又回到了身上。
“什麼?兩個都……”
岩永張口結舌。
“地點?!”
龍村的臉上也恢復了生氣。
“大泉寺和中道鎮。”
沖田把電話記錄交給龍村。
龍村呼叫直升飛機。
“片倉君活過來了嘛……”
岩永念叨著,在山窮水盡陷入絕望的時候,只要片倉君活著就是個好消息。他十分了解片倉那沉著而果敢的性格,這消息可以說是一線光明。
——可是……
不過岩永的目光馬上又暗淡了,他想到光憑片倉一個人的力量並不能解決什麼問題。
沖田卻不掩飾喜悅,聽說右川在舞鶴公園與鼠群搏鬥,連年齡都不考慮,沒想到他會活著。自己還認為他只是一個追求壯烈一死的人。
右川還活著……對那些把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的人來說,右川的生存就是一線光明。右川能不能製止迫在眉睫的慘禍,這姑且不論,但能製止這場慘禍的人必須是,必須是能在超常的情況下活過來的人。
片倉也是個可以歸入這類範疇的人,他冷靜剛毅,必要的時候,他絕對毫不猶豫地使用手槍。
右川和片倉出馬大概也無法防止慘案吧,沖田也是這樣想,那五萬人是發誓去死的軍團,也可以說支配他們行動的是瘋狂,也可以說,類似鼠群憒滅的理論可以解釋他們的衝動。這些暫不去管它。沖田無法自禁的是活力的躍動,他感到飢渴而荒涼的內心深處滲進了一股暖流。
死氣沉沉的本部里略微有了一點希望。
沖田想抽煙,可拿火柴的手幾乎一點力氣都沒有,右川和片倉都活著的話,那麼曲垣五郎,還有廣美,他倆大概一會部在某個地方活著吧。
沖田的肩膀耷拉下去了。在鼠群最猖獗的時候,廣美被暴徒扒光衣服劫走了。沖田覺得她幾乎沒有生存的可能性。
熱的、冷的分別存在於沖田心中。熱的令人微微發抖,冷的令人內心沉重。
大約過了五十分鐘,院子裡響起直升飛機著陸的聲音。
沖田跑出去。
右川被抱下飛機。
“你活著嗎?”
右川看見沖田高聲喊起來。
“博士您也……”
沖田抱著右川走了幾步,另一架直升飛機著陸了,片倉警視下了飛機。
片倉緩緩地移動到右川身邊。
“你不要緊吧?”
片倉問候右川,他很明顯地憔悴了。
“你也沒事吧?”
右川向片倉伸出右手。
沖田看見他倆握手。這是他頭一次看見右川和別人握手。右川皺紋很深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無法言喻的表情。這種異樣的神態使沖田想到,老人大概不會流出眼淚吧。
“沒讓老鼠吃掉。今天我無論如何也死不了啦,我覺得一個人去死……”
“我和您作伴去。”
片倉輕鬆地回答。
片倉和沖田扶著右川進了本部。
本部成員都站起來迎接。
在醫生前陪同下縣知事也出來了。
“那一幫混蛋的軍團現在到什麼地方了?”
一進屋右川就嚷起來。
“第一團過了柳澤嶺。”
龍村回答。
“右川博士。”上原知事用微弱的聲音說,“由於我的無德所致……現在的我,正像您看到的一樣,老朽而無能,刀也斷了,箭也沒了,我對首相說,如果殺掉五萬人。我就緊接著率領十萬人衝上去。我說這樣的蠢話,您說我下一步怎麼做才好……只有博士您……”
“你最好去睡覺。那幫混蛋讓我和這位片倉警視去試試,把他們帶回來。”
右川滿不在乎地打斷縣知事的話說,“不過,政府採取了哪些措施?”
“早晨七點四十分,首相發表了國家非常事態宣言。”龍村回答道,“首相親自就任鼠害對策本部長,副本部長是防衛廳長官。他們向佈置在山梨與首都境界上的第一師團發出了攻擊越境者的命令。現在已經發擊動員令,動員令下達到第六、第十二、第十,第三警備區……以至從北到關西的各個師團。超過兩萬人的戰鬥部隊正向都境上空運。”
“國家非常事態宣言麼……”右川毫不驚訝地說,“走到要走的地方啦,要想和二十億隻的鼠群及鼠疫決戰,必須得有非凡的想像力。都境一被攻破,那就無法收拾了。”
“右川博士。”岩永問道,“您有把五萬人的軍團帶回來的辦法嗎?”
“沒有啊。”右川若無其事地回答。
“沒有……”
“不會有的吧。我只是去說說看。”
“是這樣啊。”
岩永的聲音降下去了。
“鼠群的情況怎麼樣啦?龍村參謀長。”
“正在進行徹底的搜索,但眼下還沒有動靜。”
“是麼?”右川連點了兩三下頭,說,“早晚會出現的,那時候將更加瘋狂。現在,給我準備一架直升飛機好嗎?”
“知道了。”
龍村呼叫直升飛機。
“沖田君。”
右川把沖田叫到身邊,俯在他的耳邊輕聲發出一個命令。
右川的命令本身的不同尋常使沖田不知如何是好。
“快去!”
右川用手掌把沖田趕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