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死。”
島中想用勁推開,但被原田一拖,就站起來了。島中身材高大,然而卻沒有與此相稱的力氣。他揮舞著雙手想抵抗。原田用拳頭對準腹部一擊,島中胖重的身體便凹了下去。
“還是叫你悄悄地下地獄去吧。不說實話,就宰了你這東西,為父親和妹妹討還血債。”
拖到了懸崖邊。海風順著懸崖吹了上來,包圍了原田的身體。
“慢著!慢著!”
“已經晚了!”
原田用左腳踢著島中緊緊蒙著的臉。
“等等,我說!說,等等。”
一邊掙扎,一邊被拖到峭壁邊上,島中放聲悲鳴了。
“那就等等吧。但是,要不說實話,就扔下去。選擇哪樣,隨你便吧。講打,你打不贏,這你也知道。在此以前,你是殺人的一方,不給一點選擇的自由便殺掉了弱者。到如今,換了交椅,自己開始被玩弄了。知道了吧。”
“不是我。”
島中避開了從這懸崖吹上來的風。
“指使殺人的,是中岡!”
“中岡……?”
“那也不是指使,據說是對根來組不露聲色地暗示。所以,根來組任意……”
島中憑倚著灌木。
“殺武川惠吉呢?”
“那,那個,是我幹的……”
“果然是這樣?”
在島中的尖叫聲中夾雜著絕望和恐怖。
“在給武川診斷的時候,我完全沒察覺到他是誰,是從麻醉分析中才得知的。在回溯過去時,接觸到了他的軍歷。我從他的話語中,知道惡夢復甦了。他說在庫拉西島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工作過。我怕被麻醉醫生聽見了,便立即停止分析治療。事後,我呆若木雞。難道真是三十多年前的那場惡夢復甦了嗎?……”
那場惡夢,原田在腦海中不知描繪了多少次,確實是存在的。可以感到,倘若能繪在畫布上,那霧靄就會消失。三十多年前的惡夢——
“難道,是惡夢……”
島中和中岡自從戰敗以來,就如同懷裡揣著一顆定時炸彈似的,惴惴不安地生活著。這顆炸彈不能取出,而且不知在哪個固定的日子裡,就會令人生畏地爆炸。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
由於戰局惡化,昭和十九年二月七日,從陸軍省傳來了封閉研究所的指令。二月一日,也就是在得到指令的六天以前,盟軍開始在馬紹爾群島的庫澤林島進行登陸作戰。
陸軍部懼怕盟軍察覺這一秘密,命令要乾淨、徹底地消除研究所的一切痕跡。
進行這項工作的負責人是島中大佐和中岡大佐。
研究所的工作人員僅二十餘名。當時,在庫拉西,飢餓戰爭已經開始。
毒死工作人員——這就是島中和中岡商議後得出的結論。毒死後扔進海裡,用這種方法沒有問題。上級命令乾淨、徹底,也可解釋為包含著這層意思。把工作人員編入庫拉西島的守備部隊,這倒是很容易,不過這就會把研究所的秘密自我敗露出去,如同細菌擴散似的。
為在近期內要撤退,所以發給大家非常用糧。然而,裡面卻放入了鼠疫菌。鼠疫菌的潛伏期為一天至五、六天,發病後短期內立即死亡。用氰酸鉀等毒品雖然簡單,但發作後誰都會明白的。
大家開始分吃發給的非常用糧。
可是,有四個人沒吃。不僅沒,那四人還趁著夜色,用空桶罐浮在海上逃出了小島。待天明發現後,請求附近守備隊的搜索機出去搜尋,已不見踪影了。
數日內,全部工作人員都發病了——發高燒。島中和中岡將他們棄之不理,讓鼠疫菌把人體燒盡。患鼠疫的人被燒死後,屍體上會呈現小的黑斑,這是被稱為黑死病的油煙。
高燒,在轉瞬間就把全體工作人員殺死了——因營養失調而身體極度虛弱,人立刻就垮了。
島中和中岡放火燒毀了研究所。
七日清晨,乘上前來迎接的二式大艇,從空中瞭望,研究所無影無踪了。屍體扔進了海裡,研究器被毀壞後也扔進了海裡。因為研究的規模小,建築物也是木結構的。
他們在國內迎接了戰敗。
島中和中岡都隱匿起來,因為他們知道佔領軍和駐日蘇聯代表都在拼命尋找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的研究人員。
關東軍防疫給水都部長石野五郞中將下落不明。
舊陸軍的軍官去島中和中岡的家拜訪過,詢問是否知道石野五郞的潛伏地。那位軍官自稱是佔領軍和政府的聯絡官。這些,都是兩人在隱藏時,從家屬那裡聽到的。
他們認為,若被捕就免不了要吃官司——以戰爭罪被判刑。在關東軍防疫給水部進行活人實驗,是受命幹的。戰爭的責任在國家。
石野中將和美軍談話、引渡美國一事,結束了島中和中岡心中存留的戰爭。在舊關東軍防疫紿永部工作的三千名隊員也是同樣。為什麼美軍要將研究細菌武器這一事件強行掩蓋下去呢?
島中和中岡徐徐踏回人世間。
島中回到了大學。在他的軍歷中沒有參加過關東軍一項。要有意識地掩埋惡夢,甚至連防疫給水部的隊員也不要再見到。因而,島中對臨床醫學敬而近之,關閉在大學的基礎研究室裡。
中岡沒有回到西海大學。他是一個有商業才幹的人,搞起了土建業,眨眼之間就積累了資產。
和平時期來臨了。
十年、二十年過去了。戰爭被忘卻了。
島中成為教授的宿願也實現了。
在此期聞,窮追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的暴虐行徑而揭露活人實驗的書也出版了好幾種,可對島中說來已不關其痛癢了,即便是誰要追尋島中的過去,沒有軍歷也無從下手。再說,也沒有哪個好事者把防疫給水都的人員名單公佈。誰也不會幹這種自我挑戰的事情。另外,美國、蘇聯也知道,在這種骯髒的戰爭中自己也並未自甘落後。
可就在某一天,島中碰上亡靈。
——武川惠吉。
島中大吃一驚。他躲開主治醫生,多次給武川進行麻醉分析。從武川口中得知從庫拉西逃走的四人成了美軍的俘虜,戰後又平安地回國了。
從武川的家屬那裡,聽說武川惠吉講過“大佐”,並想調換醫院。島中下定了決心,已經面臨一種不能不當機立斷的處境了,武川識破了自己的真實面目。武川若講出去——軍隊上級的命令,或者軍隊上級命令的言外之意是用鼠疫菌殺死所裡的全體人員——島中在一瞬間就會全部毀滅。
只能殺死武川。
與中岡商量後,“殺”——這就是中岡的結論。中岡已擔任執政黨的干事長。中岡的過去若被揭露,從承擔責任這個角度上講,政府就要倒台。這是極為嚴重的事態。
中岡是執政黨的干事長,大權在握。島中信賴中岡,有一種安全感,認為只要中岡盡全力,一切黑暗都會過去。中岡是個勇猛、果斷的男子。庫拉西島那些工作人員的結局,也是由於中岡強硬主張的結果。
要么結束四個人的生命,要么自己銷毀——對島中說來,再無別的道路可以選擇。
雖然通過對武川的麻醉分析,知道四人頂用幽靈戶籍的原因是懼怕過去,但若殺了四人,就可以把自己的過去完全埋葬在黑暗之中。
“我除了殺死武川,別無它法。要是往事被揭露,那不僅是我的毀滅,醫學部的信譽也會喪失。中岡的情況也是同樣……”
島中結束了他的自白。
雖然這是一篇已清楚地意識到不能逃走後的自白,可畢竟還是痛苦的。自白的聲音沉重而低微,並且常常中斷。
“為了醫學部的體面、政府的體面,就殺害了五人,並使一人行踪不明。你們理在的出發點和三十多年前毫無差別,為了保住研究所的秘密,就把工作人員象細菌一樣地殺死。”
“我終於覺醒了,真是悔恨莫及呀!無論如何請允許我去向警方自首。雖說是為了保身,可我畢竟乾了那麼多不能饒恕的……”
島中晃動著龐大的身軀,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