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州,夏日還遲遲不肯離去。
原田義之來到長崎縣的諫早。
十月三日,根據季節,可能已是深秋了,但肌膚上卻毫無這種感覺。空氣中的干燥度加大了。原田的心中,已意識到了深秋的寂寥感,不,是先於季節變更的寂寥,早已埋在了心裡。
調查八方受阻——這越來越明顯。峰岸也沒得到情報,他似乎也在為此苦慮。
一切突破口都淤塞了。原田死心了。舊陸海軍聯合秘密地研究什麼的那座熱帶傳染病研究所,已融化在無法開掘的冥冥黑暗之中了。
靠個人力量不能使三十多年前的惡夢復甦,原田被絕望苛責著。雖然已殺了直接兇手,可在鐵槌沒向島中教授和中岡幹事長砸下去之前,不能說復仇是成功的。
原田考慮的是直接復仇。陽光無論從什麼角度也射不到被湮沒了的謎。即使誘拐、拷打,也要讓島中和中岡吐露真情——這個決斷,在心裡漸漸堅固起來。
諫早診療所。
在這招牌面前,原田停住腳步。
諫早診療所院長——後藤有弘,畢業於帝大醫學部,戰敗時在陸軍大村醫院工作。原田從畢業生名冊上發現的,他和島中是同期學生。
同期學生,又是醫生,對島中軍醫時代的事可能還有記憶。原田懷著這一線希望。如果訪問了同期學生還不能得到什麼,再停止調查,屆時便直接付諸行動——這就是原田的既定方針。
訪問後藤有弘院長,還不僅因為他是島中的同學,在島中的兵籍簿中,記載他從醫學部畢業後,被任命為軍醫少尉,立刻在陸軍大村醫院工作,由醫生馬上被授予尉官,取得博士學位後馬上又被授予佐官。這些姑且不論,島中在昭和十七年十月,以軍醫大佐身份被派往庫拉西島。
島中被任命少尉軍官的同時,戰爭爆發了。這期間,他在陸軍大村醫院約工作了一年。後藤院長也是同樣經歷。詢問後藤,或許能得到點兒什麼——原田抱著一種僥倖心理。
他也知道,這尤如抓住一根稻草。
請求面見院長。
後藤院長輕聲將原田喚進診療室。他有一張瘦削的臉,一見就知道性格光明磊落,與島中不同,的的確確是一個粘著人們手垢的、作為好爺爺的市鎮醫生。
“話長嗎?”
“是的。想在先生有空的時候,再佔用您的時間……”
後藤以大家都聽不見的聲音,招呼護士。
“我有急事,要停止工作。”
後藤站了起來,好像左腿不太方便。
“可是,先生……”
原田不想打擾他的診療。
“還有孩子呢,”後藤笑了笑。 “與我相比,病人更願找孩子停診。好,請。”
後藤把原田引進與診所一樣的住宅。
“有遠客,而且是晚輩呢。”
他吩咐女傭人,拿出了啤酒。
“哦,您有什麼事呢?”
“是這麼的,先生您知道島中常平教授吧?”
“當然知道。”後藤立即答到。 “我是市鎮醫生,人家島中是教授——運氣好哇。”
他笑了。
“在陸軍大村醫院時,他和您在一起?”
“是這樣,我與他是同期同學。”
“想了解一下島中教授軍醫時代的事情。可以預先告訴您,不是要陷害教授,只是……”
原田認為還是要根據具體對象,講一定程度的真話為好。醫學界狹窄,一個青年醫生搜尋教授的昔日,很容易引起反感,尤其後藤又是島中的同窗、舊友。
“只是,什麼呀?”
後藤望著原田。
“他把握著解開殺人事件的鑰匙。”
“殺人事件?”
後藤放下了飲酒的杯子。
“是的。”
原田作了概要地說明,當然不會說出中岡幹事長的名字。
“可怕的事呀!”
聽完後,稍息片刻,後藤感慨地說。
“能從先生這兒得到些什麼,我不清楚。只是我已對父親和妹妹的亡靈發過誓。但是,庫拉西島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究竟有什麼?為何從所有的記錄中抹銷?這點不弄清楚,就無法向對手復仇。”
“對於這種事,島中君是殺人的指使者,可能嗎?”
後藤的眼中,掠過一道亮光。
“有可能。”
原田直率地回答。
後藤沉默了一會兒。
“那麼,您想知道什麼呢?”
詢問時,表情輕鬆了。
“島中教授從大村醫院被派往庫拉西島。如果,先生曾聽到什麼他在研究所的事情的話……”
“那個,弄錯了。”
後藤打斷原田的話。
“那……”
“島中君在大村醫院約待了一個月,立刻被派往戰地。”
“可是,那——不會有什麼地方弄話了吧?在兵籍簿……”
“若這樣,那就是兵籍簿弄錯了。我參加了島中君的送別會,不會錯。”
後藤斷言。
“……”
“為什麼,會那樣呢……”
後藤自言自語。
“島中教授去哪兒了?”
原田受到衝擊。不僅是熱帶傳染病研究所,就連島中的軍歷,軍方也有意隱瞞。他的身體因激動而顫抖著。
“應徵到哪兒,是軍事秘密。就是問,恐怕也不會說。可是,僅半年就從哈爾濱來信了。所以我知道島中君參加的是關東軍。”
“是哈爾濱……”
“因為身體健康,又積極肯幹,晉升了中佐——就只有這樣一封信。想回信,可駐地、所在部隊番號一樣也沒有,只好作罷了。”
“那麼,島中教授就再也沒回大村醫院了嗎?”
“沒有。”後藤搖了搖頭。 “我畢業那年患了壞疽病,沒能去戰場,戰敗後很久,都在大村醫院工作。再沒有收到島中的來信了。現在,我進京時,還與他互相問候。僅此而已。”
“那時,熱帶……”
“不對,我聽說,是從關東軍被編入南方派遣軍的呀。”
“是嗎?……”
原田嘆了口氣,有一種深深的虛脫感。研究所被埋沒,連軍歷也被埋沒。在此以前,無論怎樣還可尋覓,可即日起,就不知從何入手了。這就是所謂的軍隊、國家匿秘的軍隊。僅哈爾濱一個地名,有什麼用呢?
“意外地拜訪您……”
原田感到歉意。
“請等一會兒。”
後藤把已起身的原田挽留住:
“我對島中君並無仇恨。按理說,談話到此可以結束了,不過聽了你的話,知道你的苦衷。倘若如你推測那樣,島中君是事件的幕後操縱者,那是決不能饒恕的。一個醫生,殺人……”
後藤語氣變得尖銳。
“若是誤解或曲解,那就好了。可是著托盤端出,就可怕了——聽了你在此之前的調查結果,我不能不這樣推測。”
“……”
“你知道島中君在帝大醫學部細菌學研究教室研究過桿菌嗎?”
“嗯。”
“這個,已調查過。所謂桿菌,是一種細長棒狀的細菌,霍亂、傷寒等就是那種細菌。島中在桿菌教室裡待過是有記錄的,而可推測是由此才被派到熱帶傳染病研究所的。”
“所謂關東軍七三一部隊呢?”
“關東七三一部隊!”
剎那間,原田如同被水澆了一般。
東軍七三一部隊——是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的別名。
什麼沒想到這兒? ——原田感到驚詫,不由得身體一陣痙攣。
“你已追到這兒了,但沒想起七三一部隊,這是因為島中君在關東軍裡沒有軍籍的緣故吧。從大村醫院直接被派往南方派遣軍——這,也是迫不得已的吧?”
後藤似乎覺察到原田的內心。
“是。”
口渴了,聲音有點兒變調。
“我在聽你講話時,就感到這裡有復雜的背景。庫拉西島的熱帶傳染病研究所是否與關東軍七三一部隊有關係,尚不清楚。一般說來沒有吧。從庫拉西島的那個研究所的規模看,可能進行了不起的研究。可是,從你說的那些外部條件和現象分析,又與關東軍七三一部隊相仿。”
人們在敘述秘密事情的時候,常常會採取一種特殊的姿勢。後藤的身體前趨,壓低了聲音。
“嗯。”
原田凝視著後藤那皺紋環繞的雙耳,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