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凌虐

第6章 第六節

凌虐 西村寿行 5437 2018-03-18
——去偷牛! 因為是梅雨季節,連日的陰雨把伊那谷與世隔絕了。這時德造想到了偷牛這個主意。德造也覺得奇怪,自己居然會冒出這麼個念頭。他一直在想用什麼辦法才能弄到一大塊肉。想著想著,眼前浮現出一個龐然大物,是牛的身體。 夜半,雨下得正急。 德造躡手躡腳地向牛棚摸過去…… 這個村子離蓬萊寺很遠。中間隔著好幾個村落。牛丟了以後,牛主人決不會想到離得遠遠的蓬萊寺的。 他想,偷牛這事一定很簡單。一般牛棚都不上鎖,進去開了柵門牽出來就完事了。外面緊連著山,身後的足跡頃刻之間就會被雨水沖刷掉。翻過山回到蓬萊寺,就大功告成了。 進去,德造在關西時,曾和一個偷牛賊住在一起。這個人在偷牛賊當中是個老油子。他告訴德造一些絕招——悄悄走近牛棚,遞上一束草。趁牛伸出長舌頭想把草捲入口中這一時機,用錐子猛地紮上去,然後用帶子上下綰住,牽了就走!這樣一來,牛不跳也不叫,老老實實地聽從擺佈,你牽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

這時,他的耳邊望響起了這段話。 但是,德造並不打算依計而行。一個外行人的動作絕不可能會如此麻利。他只想牽著牛走,不叫的牛也是有的。據說有些牛甚至很樂意跟著走。 牛棚白天的時候德造已經去看好了,位於房後的一塊地邊上,裡邊餵著三頭牛。 德造躡手躡腳走過去。柵欄門上繫著一個繩結,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解開進到了裡面。德造大步走近前去。 三個牛槽一字排開,白天德造已經看好,最左邊那條黑牛個頭最大。只有這個牛眼珠是紅的,看上去像是充血了似的。其餘的兩頭眼睛都很清澈。宰殺紅眼珠的牛不使人覺得可憐,德造暗自想道。 牛圈口也有個簡易木柵,開了柵門以後,德造叫了叫牛。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叫,他只好連聲“噓噓”。

猛然,德造驚恐地蹬大了眼睛,黑暗當中,傳來沉重的鼻息聲。同時,他感到牛好像跳了起來。一個黑影朝他撲過來,鼻息當中充滿怒氣。不,應該說是殺氣。 德造大駭,掉頭髮足狂奔。連他自已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逃出小屋的。等他回過勁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外邊的那塊地裡。田裡種的什麼,他也弄不清楚,田埂子和地上的爛泥使他趔趔趄趄地直想跌跤。 牛越追越近了,牛蹄子聲嗒嗒地震得地直響。喘息聲如打雷一般。德造邊跑邊想,這下全完了。無論如何是跑不過牛的,尖銳的牛角已經抵住了他的後脊。 德造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牛角頂住了他的身體,肩胛骨那裡一陣劇痛,隨即,德造便被遠遠地摔了出去,然後又重重地橫倒在地上。德造不顧一切地往前爬著,前面有棵樹,他一下子靠了上去。說時遲那時快,牛角又頂了過來。樹幹劇烈搖晃了一下,大滴大滴的雨珠落了下來。牛的鼻息撲面而來,德造感到一種嗆人的、帶有焦糊味的、充滿怒氣的氣息直衝鼻子。

德造棄樹而逃。面前就是一片林子。德造直奔林子而去。關健就看能不能逃進這片林子。此舉真可以說是生死攸關。身後的大地在顫抖,牛氣勢洶洶地又逼了上來。 德造發瘋般的死命狂奔。牛角又頂住了他的後背,德造的身體一下子被挑飛了出去。 落下的時候,下面正好是個水塘。 德造游到岸邊,抓住一叢亂草。 比暗夜還要黑的黑牛挺著尖角圍著水塘跑了好一陣。 直到幾分鐘以後,德造才上了岸。黑牛早已經跑得不知去向了。 德造進到林子裡邊。 背上一陣銳痛。德造檢查了一下傷勢,牛角似乎沒有頂穿皮膚。多虧了身上的這件蓑衣。 雙腿抖得厲害,手也在不住地發抖。德造渾身的力氣都已經用盡了。他靠在一棵樹上,重重地出了口氣。

——也許是自己作不了盜牛賊。 他費了好大勁才說出了這句話,像是在自我解嘲。 他邁步往回走。死的影子已經籠罩住了他。他已經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那個影子的存在。那個影子像梅雨一樣悄無聲息地浸入了他的肌體,冷冰冰、潮乎乎的。 梅雨期一過,象期待已久似的,太陽終於露出了喜臉。 蓬萊寺周圍綠意盎然。空氣中充滿了草木的氣息,瀰漫在空中的青草氣都讓人感到難聞起來。 德造依然如故。方丈徒有空架,德造就把席子舖在過廊上睡。 他什麼也不想做。每天如同行屍走肉,百無聊賴地打發日子。一切照舊,從來不曾有人到過這裡。現在德造已經完全懈怠了下來。 死的影子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但他已經習慣了。他想反正也沒有到這裡來。怠情把他的警惕性消磨得乾乾淨淨。

他似乎已經屈服於夏天。每天凝望著自己佝僂的身影,送走一個個流水般的日子。 戈羅和希羅也沒什麼大的變化。 他倆結伴進山,回來時常常是希羅一個。 最初的時候,戈羅只在山里逗留一夜,可近來它連續兩天兩夜不歸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甚至連續三個晚上不下山。 怎麼著都行,德造想。戈羅吃不飽,也許它是在山里尋找補充的食物。戈羅沒希羅跑得快,要捕獲獵物相當費勁。但即便如此,它也肯定會拼命去追的。他能捉到的,也許只有蛇和老鼠。大概正是靠了這些東西,它才忍受住飢餓的。 不管怎麼說,戈羅又恢復了野狗的本性。自立的訓練是必要的。這一點也許它靠本能巳經敏銳地嗅出來了。 一天又一天,日子過得單調、乏味。

終於,夏天過去了。 山里的秋天來得很快。山頂上剛剛被紅葉染紅,可轉眼一看,才發現寺廟周圍的綠色已經褪盡了。 十月的一天,德造帶上戈羅和希羅進了山。 此次進山並沒有特別的意味。初冬的氣息,總算使德造懈怠的心重又振作了起來。又得過冬了,這使德造很焦急。到了這時候,他已不打算離開蓬萊寺了。雖然死的影子死死地糾纏著他,但他還是決定把這座寺廟作為據點長住下來,一年平平穩穩的日子,已經磨平了德造心裡的銳角。 這次德造想登上高山觀看一下周圍的情況。他打算下山以後,明天就開始砍柴。他還買來了木工用具打算修補一下寺裡的房屋。他甚至想稍稍平整一下土地,準備明年開春以後,在已經荒蕪的田裡耕種。 對平穩的生活的小小的希求,漸漸地在德造磨掉銳角的心裡萌生出來。

寺後的那座山直連著奧茶臼山。 德造黎明時分出了家門,翻過山粱到達山頂的時候,天已過午。 這是座石山。山上到處蛻岩突兀,怪石聳立。岩石與岩石之間的縫隙裡面滿佈青苔,散發著些微綠意。爬地鬆佈滿岩石,隨處可見。 繚繞的雲霧飄來蕩去。 德造望著雲霧當中時隱時現的赤石岳。赤石岳十分雄偉,它是赤石山脈的主峰。山頂上覆蓋著一層白雪,德造簡直看得出了神。 德造從他坐著的岩石上站起身。突然,響起了一陣吼叫聲。吼聲在裸露的岩石上空迴盪,聲量之大震得大氣都在顫抖。德造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推斷肯定是有什麼猛獸襲來了。 未及考慮,德造就把身體貼在了岩石上面,手裡緊緊攥著刀子。 雲霧倏忽散去,德造終於弄清了這吼聲的由來。原來是戈羅發出的。在不遠處的岩石上,分別站立著戈羅和希羅,吼聲是從戈羅的肚子裡發出的。每叫一聲,它就收一下腹。

啦、啦、啦、啦——。 山鳴谷應,吼叫聲聽起來不是“鳴”而像是“啦”。 這聲音穿雲裂石,極其可怕。 希羅大為駭懼,它夾起尾巴看著戈羅。 戈羅的吼聲是對著空中發出的。前面是一道深淵,不知有多深。雲霧從中翻湧出來又被風吹散開去。從這一側到深淵的另一側約有十多米寬。對岸也是岩峰,唯有那裡是獨立出來的。 德造放下刀子,心中暗嗔了聲。戈羅的吼聲他還是首次聽到。他為戈羅那駭人的聲量所震憾,但隨即又為被戈羅嚇了一跳而大為光火。 吼聲仍在繼續。 德造走過去。戈羅到底是在對什麼怒吼,他想看個究竟。剛邁出一步,他又停了下來。 隨著吼聲,從對岸狹窄的岩石中,有什麼東西竄了出來。德造開始以為是熊,可是那東西頭上長著角,渾身的毛很長,最班羚。

班羚站在懸崖邊上,角對著戈羅,頭垂得很低。它的兩隻前蹄使勁趵著懸崖邊上的岩石,發出嗒嗒的堅硬的聲音。班羚邊趵邊氣哼哼地發洩著怒氣。同時還不時地發出一陣陣威嚇。 德造無言地看著這一切。他曾聽人說過,班羚常常棲息在高山之巔或岩峰上。眼前的班羚就潛伏在岩峰之上,是戈羅的吼聲把它招引了出來。戈羅的這種能力,或者說是氣魄,使德造大為震動。這是戈羅迄今尚不為他所知的一面。 戈羅停止了吼叫。 班羚上翻著眼珠瞪視著戈羅。 希羅遠遠地站在一旁觀戰。 雙方就這樣互相對峙著,谷底雲霧不斷升騰,又不斷消散。 德造心裡很滿意。戈羅並不只是一隻笨拙的狗,它有很多地方是純種狗希羅所望塵莫及的。笨是笨了些,但這笨拙當中也許正潛藏著某種適合山野生活的能力。

現在這種狀態,倘若中間沒有深淵阻隔,戈羅肯定早就跟班羚幹起來了。興許能把班羚咬翻在地也未可知。 雲霧幾度升起又飄散。 罷手吧!德造幾欲喊出聲來。就在這一剎那,戈羅沉下身子,在一旁的德造都看得呆了。戈羅奮力騰空躍起,繚繞的雲霧包圍了它的身體。 “戈羅——”,德造不禁在心中暗叫一聲。戈羅要跳過十幾米寬的深淵!就在這時,一股霧氣從深淵中飛騰起來。德造眼瞅著戈羅被深淵吞沒,不,應該說毫無疑問要被吞沒。狗不可能具有躍過深淵的卓越彈跳能力。 退一步講,即使能跳到懸崖對岸,也終不免被嚴陣以待的班羚頂下深淵。戈羅注定命喪於此! 德造的眼睛瞪直了。 雲霧仍在飄動。 德造看到了一幕令他難以置信的場景——戈羅正緊緊地咬住班羚的喉管不放,班羚使出渾身解數,試圖掙脫出來。但是戈羅完全控制住了它,它的右前肢伸到了班羚的前肢中間,左後肢的利爪深深地紮進了班羚的右後肢的大腿裡面。班羚一動也不能動,只有前肢還在微弱地掙扎。它的左後肢雖偶爾蹬一下岩石,但身體絲毫也動不了,只稍微左右搖晃一下。 戈羅粗大的尾巴像一柄大掃帚似的,猛地擊打著岩石。班羚扭動了一下身體,這已不過是最後的垂死掙扎。當面前的雲霧再度消教的時候,班羚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它那被咬斷的脖子上流出的血染紅了山岩,也染紅了戈羅。 戈羅開始舔舐班羚的血。 德造看著眼前的一幕,眼睛一眨也不眨。 希羅站到他身邊,它也在凝神看著。德造曾聽人說起紀州犬是用於捕獵大型野獸的優秀獵犬。獵人往往先放出它們與野豬和黑熊搏鬥,然後伺機捕殺獵物。可現在,希羅卻畏畏縮縮的。不知是因為小,還是因為深淵太可怕,抑或是懾於戈羅的吼聲,它不住地往後退。 戈羅對德造和希羅漠不關心,它蹲在獵物的旁邊,慢慢地舔著血。 一團雲霧升起,接著又是一團。 良久,德造佇立著一動不動。戈羅撕開獵物的肚腹,貪婪地吃著它的內臟。它始終沒瞅過德造一眼。 “走,希羅!” 德造終於扭過頭來。戈羅對德造和希羅全不在意,它全副身心都在獵物身上。在繚繞的雲霧當中,它的身姿時隱時現。德造不禁有些氣恨,雖然看不清戈羅的表情,但德造完全能夠想像得出來。它臉上一定毫無表情,閃亮的雙眸發射出寒月一般的光芒。 德造不想叫回它。這會兒要叫回它,說不定它會落入深淵。吃飽了肚子,身體變重了,行動肯定不靈便。雖然德造對它挺來氣,但卻並不希望它落入深淵。 希羅要走不走的,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 “快走,希羅!” 德造喝斥道,聲音聽起來滿含慍怒。 當夜,戈羅沒有回來。 這是德造事先已經料到的。一頭班羚夠牠吃幾天的了。回到德造身邊,能得到的食物也是有限的。所以,在它未吃完斑羚之前,它是不會回來的。 ——既然沒有東西餵牠,倒不妨讓它自己出去覓食。 為此,德造一直聽之任之,採取放任自流的態度。不過,不由著它也不行。無論如何,戈羅與人有許多不相容之處。到目前為止,戈羅一直把這裡作為暫時的落腳點,現在該是它離開這裡的時候了。既然它已具備獨立生存下去的能力,它也就沒有理由再呆在德造身邊了。 德造一直把戈羅當作礙手礙腳的累贅,甚至曾經想殺了它。戈羅恐怕也清楚這一點。這一年當中,他倆可說是互相敵視。溝通感情不必說了,彼此根本也沒有試圖去做。 雙方一直這樣相處了下來。 第二天晚上,戈羅仍然沒有回來。 ——不會是掉到懸崖下邊去了吧? 雖然有點兒不安,但德造強自壓抑了下去。如果掉下那個吞雲吐霧、深不見底的崖谷,那麼即使去找也沒有用。德造竭力使自己相信,戈羅沒有掉下懸崖,而是出走了。直到現在,德造一直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現在老了,他想在破寺裡棲下身來。也許確實老了,他修理寺廟,收檢柴薪,甚至還想在田地上耕種。他感到自己已經年老無用。可悲的是,他心裡雖然知道這一點,卻駕馭不了自己,這使他感到莫可奈何。 戈羅鄙薄這一切,它毅然地走了。它決心到處流浪,這是何等的悲壯!德造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 為了忘記戈羅,德造決意不再去想它。 戈羅外出未歸的第六天晚上。 德造正在寺廚裡喝燒酒,希羅陪伴著他。戈羅離去之後,希羅便常常到寺廚裡來。德造也希望它這樣。本來他住的地方也不講究,不怕弄髒了。況且,喝酒的時候能有個伴兒,心裡也覺得舒坦一些。 戈羅離開後,許是因為孤單的緣故,希羅終日顯得無精打采,怏怏不樂。一聽到響動,它便興沖沖地跑出去看個究竟。但每次它都失望而歸,十分沮喪。 德造把酒盅送到唇邊,記不清這已是第幾杯了。他抬起頭來。 恰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咆哮。從聲音傳來的方位上推測,就在上次去過的寺後山上的那個深淵附近。 嗚——嗚噢——。 德造握緊酒杯,遙望遠方。咆哮聲哀切悲涼,令人心悸。這聲悠長的咆哮,尖厲地劃過夜空,迴盪在寒月下無邊的曠野之上,給人一種異樣的力量之感,別有一番哀婉淒絕的韻味。尤其是結尾的那一聲咆哮,聽起來十分淒愴。 叫聲過後,餘韻悠悠,經久不息。 緊接著,又傳來了一聲咆哮,聲調如前一樣悲涼。這聲音在夜空中久久迴盪,最後終於歸於沉寂。 德造坐在那裡沒動地方。 甚至連希羅什麼時候跑出去的,他也沒在意。 兩聲咆哮過後,便再沒有動靜了。 德造凝然不動,望空發怔。 他早知道咆哮聲是戈羅發出的。除戈羅以外,沒有其它狗能有如此大的聲量。德造想起了在雲霧繚繞的山頂上戈羅那驚心動魄的長嗥。 德造想,戈羅是在用咆哮向他辭行。 ——別了! 德造輕聲自語。 德造知道戈羅遲早是要離開的。去了也好,他心裡這樣想著,對戈羅不辭而別的無情無義的舉動便不以為意了。 但是,戈羅來向他告別了。 ——終於要出發了。 德造再次低語。 頃刻間,他好像失去了五臟六腑似的,心裡感到揪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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