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污染的海峽

第13章 第三節

污染的海峽 西村寿行 5376 2018-03-18
遠處可以看到灣口上攬著一條漁船。 “那就是瀨戶嗎?” 對於中岡這句問話,良吉只是點了點頭。 一個穿著紅色防水衣和短褲的姑娘提著一隻小水桶向小板房走過來,腰部豐滿,腿很長。看到她的身軀,使人聯想到緩慢巡行的幼小野獸。 “給您弄了點小菜來。”瀨戶高興地笑了笑,把小桶舉給良吉看了一眼。裡面有三隻小小的遍羅魚,還有一條鲪魚和一條鯽魚。 “這可是個大收穫呀!就釣這麼幾條小魚,我花了整整半天工夫。哎,您是乾什麼的?” 天真的目光注視著中岡,一嘴潔白的牙齒。 “警視廳來的先生。正好,讓瀨戶接著給你說吧!” 良吉簡單交代了一下,提著水桶到後面去了。 “您終於來了。不過,警察先生,你得保證不查我的戶口,要不然我什麼也不說。”

似乎她的眼睛突然放出光芒。 “好吧!” 中岡把視線轉向海面,冷淡地說。他覺得面前這個姑娘帶著一種青年具有的清潔感。 “到海岸去好不好?” 瀨戶站起來向海邊走去。中岡跟在她後面。穿過海灣的海堤後,面前展現出一片白色的沙灘。海水清澈透明,宛如琥珀中加人了藍顏色一般。瀨戶在海灘上慢慢地走著,看樣子她正在思考談話的要點。 “水邊上會有一隻鱷魚伸出頭來,你不覺得嗎?” 瀨戶回過頭來對中岡笑了。 “鱷魚?” “是呀!以前瀨戶內海附近也有鱷魚出沒。看著這清靜的海水,就總覺得會有一條鱷魚爬到岸上來睡午覺。” 中岡脫下上衣,搭在肩上。 “喲,原來你不知道呀!不光是鱷魚,距現在五十萬年之前,這地方有鱷魚,還有老虎、大象、東洋象和野牛。現在已經從地層中挖出了化石,據說這些動物叫作泥河灣動物群。多漓冰河期的時候,本來和大陸連在一起的日本列島向南移動了。據說那時灰胡祧樹和水杉樹構成叢林。所以現在還供奉著鱷魚。”

瀨戶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坐在了沙灘上。 “你知道得真不少哇!但為什麼要供奉鱷魚呢?真有點奇怪。” 中岡點燃了香煙,把視線投向大海。金比羅宮的神就是鱷魚,這固然使他感到離奇,但他更感到出乎意外的是瀨戶居然無緣無故地談起鱷魚來。 “我想這是因為金比羅宮是保護航海安全的神靈。那時,鱷魚不是棲棲在河裡吞食行人嗎?古時候,河流是主要的交通要道,要是鱷魚發起威來可就完蛋了。所以我想人們既然降服不了它,於是乾脆把它神格化了。肯定是這種情況。在兇猛的鱷魚故鄉——非洲,甚至在尼羅鱷魚活躍的中東地區,過去一直把鱷魚視作神靈。那個時代,人們把罪人投入河中,如果鱷魚不傷害他,就算是證明了他無罪。這樣說也可能有點過分,古時候,恐懼和信仰實際上是背道而馳的,所以這也可以理解。但是當鱷魚滅亡時,這種恐懼也就消失了。恐懼消失以後,信仰就變得莊嚴起來,於是各地出現了關於龍神的傳說,這種傳說代替了鱷魚的形象。我想,龍最初的原形也可能就是鱷魚。所以,凡是有水的地方,尤其是瀨戶內海一帶,龍神的傳說就特別盛行——說不定這也許只是我個人的認識。”

中岡瞥了一眼瀨戶,她的眼神似乎一直回想著遙遠的過去。 “有點道理。” “高鬆地區有個城鎮叫做志度町,您知道吧!聽說就出生在那裡。那地方有一個補陀落山志度寺,這是四國巡禮八十八處中的第八十六處的地方。這裡流傳著有名的龍神傳說。不過,你對這種事情也許沒有興趣吧!” “不。” 中岡微微搖了搖頭。 “那太好了。這傳說講的是的時代。大概是唐朝的高宗皇帝給日本政府送來了真光珠、泗浜鑽石、華原磬等各種珍貴的寶石。結果呢,龍神早已迫不及待,它搶走了其中最為珍重的真光珠。這塊寶石又叫作無暇之玉。據說這寶石非常奇特,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寶石裡都會有一個釋迦牟尼正面對著你浮現出來。此外還有許多傳說。最後當地的漁女潛人海底,把寶珠從龍手里奪了回來。然後她割開自己的乳房把寶珠藏在胸膛裡,才終於成功地使這寶珠物歸原主。然而她本人卻死去了。不過由於她立下瞭如此顯赫的功勳,所以她懷孕後生下來的兒子到京城當了大臣。人們認為這個傳說中包含著種種意義。有人說,龍代表了瀨戶內海的海盜。還有一種說法認為漁女生下的兒子實際上就是當時四處流浪的藤原不比等,所以這個傳說是對當時政治的諷剌。另外,還有種認識,認為這個傳說實際上是說明舊事物滅亡和人們對新生命誕生的期望。它和希臘悲劇與其它故事一樣是感情淨化的原始形態……”

瀨戶拾起一塊小石子投向大海,石塊靈巧地在海面上打著飄,然後沉了下去。 “但是當我跟隨良大伯一起開始捕鯔魚的時候,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我感到,也許這種龍神傳說的意義不過是為了告誡人們不要貪婪無厭地向大海這個寶庫進行掠奪。火焰的魚群就是大海的心臟,要是漁人打算抓它,他就會受到報復。秋宗先生和良大伯就都受到了報復。秋宗所受的心靈上的創傷尤其深刻。這都是因為他只有貪欲沒有信仰。秋宗沒有那種對大海的敬畏。想到這一點,我深深感到古代人的聰明智慧。他們創造出龍神的傳說,讓人們敬畏大海,而這個龍神傳說的根源就是鱷魚。” “你說的也許有道理……” 中岡回想起松前真五介紹過的秋宗的歷史。他的妻子被人霸占,他也回到了海島。在中岡的想像中他應當是一個謹慎小心、卑俗可憐的人。但瀨戶通過鱷魚對秋宗提出了她的看法,這種看法在中岡的心中描繪出鮮明的景象。中岡心想,這個瀨戶決不單單是個流浪姑娘。她穿著毛衣的胸部十分豐滿,下擺也很寬闊,中岡覺得這是個很有毅力的人。

“咱們談正題吧!” 瀨戶像小伙子似地把兩隻胳臂抱在胸前,眼睛遙望著天空。 那天晚間,瀨戶和秋宗兩個人一起在監視船上工作。月色晦暗,周圍幾乎是一片漆黑,岩根磯海畔在寒風的怒吼中沉沉黑暗。海風狂嘯,不時發出鳴笛般的聲音。 瀨戶穿著防寒衣注視著大海。良大伯曾經說大海不久就會變得像燈籠般金光閃爍,現在這種景色已經呈現在眼前。太陽落山以後,白天鐵鏽般的顏色開始發生變化,就像是暗夜清除了雜質,大海放射出奇異的光彩。要想形容這種景象,的確只有燈籠這種說法才最合適。魚群發出光彩,就像是海底裝飾著成千上萬支閃爍著淺紅色光芒的燈籠。這種景象並不使人感到畏懼,倒使人感到如人夢境。閃爍著淺紅色的發光體彷彿在呼吸一般,微微地蠕動著。

“這些魚都是向著沙灘游動。” 秋宗感嘆地說道。 瀨戶接替秋宗觀察著海鏡。千真萬確,在淺紅色光彩的海洋中,魚群熙熙攘攘,它們中的每一條都頭向著沙灘。這時瀨戶對產生光的光源感到幾分疑惑。良吉說這是熱氣,但在瀨戶看來,魚群呈現一片黑暗,似乎與發光毫無關係。那燈籠般的光彩從四周湧現出來包圍著魚群,奇異的光彩使人聯想到它似乎是粘膜或者是羊水。 突然,瀨戶被秋宗從背後抱住了。一瞬間,她不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瀨戶想站起來,但是她像被擰彎了似地被壓倒在秋宗的兩條腿之間。這時瀨戶覺察到自己已經無法反抗,她開始苦苦地哀求,但是她沒敢喊出聲來。魚群對於聲音十分敏感,即使僅僅一陣奇怪的聲音,也會使聚集在海灘上的淺紅色發光體像雪崩一樣地迅速奔騰而去。想到這裡,瀨戶沒敢喊出聲來。秋宗也正是深深了解到這一點才撲到瀨戶身上來的。瀨戶眼前的光彩變成一片破碎的金光,她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秋宗瘋狂地摟著瀨戶的腰。 “對不起……”瘋狂過去,秋宗渾身顫抖著表示歉意。凜冽的寒風吹得他合不住嘴,“原諒我,我是要讓鯔魚看看!” 瀨戶藉著船艙裡微微的炭火光亮,從旁邊看了看秋宗的面孔。秋宗打恭道歉之後,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事情,只是出神地凝視著發光的魚群。當他偶爾轉過目光來時,瀨戶在炭火的映照下看到他的眼眶已經由於連日來的勞累而發黑,眼裡閃爍著光芒。一瞬之間,瀨戶感到他眼中的光芒彷彿是一種不可理解的生靈。 從那以後,秋宗再也不說一句話。 瀨戶不能理解,為什麼秋宗忽然想到這類荒誕無稽的事情。 一月十四日,撒網的工作開始了。 前一天早晨,良吉從岩根磯臨時搭起的瞭望棚裡走出來,望瞭望黑暗的天空,自語道:“退潮時要下雨啦!”良吉額上的皺紋中凜然可以看到即將做出決定的緊迫感。這使漁民們感到沉重緊張。他們深知,良吉雖然過去被人稱作瘋子,但如今他痩弱的身軀越來越具有權威的意義。

“明天撒網。”良吉用沙啞的聲音宣布。 實際上早已萬事倶備了。 完全如良吉所預料的那樣,上午退潮時,陰暗的海面上開始落下冰雹。瞬間,白色的雨腳完全封住了海面。 “好好記住,退潮下雨,這時候會死人的。漲潮時很少死人。” 良吉把手放在瀨戶的肩上說道。瀨戶聽到這低沉的聲音,深深感到在良吉滿臉皺紋中深藏著男子漢氣概。她無論是從大學教授身上還是從父親身上都沒體驗到這種感情。良吉過去一直被人稱作漁人的神仙,在他滿臉皺紋中潛藏著一輩子海上生涯的豐富經驗,良吉要集中智慧和力量,把這火焰般的魚群一網打盡。而鯔魚呢,它們把海洋映成紅色,在它們身體內潛藏的時鐘和羅盤指引下,來到廣闊海洋的一隅進行集結,要和老漁夫決一死戰。在大自然安排的不斷發展的戲劇高潮中,瀨戶感到興奮,甚至於想大哭一場。傍晚,雨停了。

“看哪!” 有人壓低聲音指著海面喊了起來。人們竊竊私語,引起一陣低低的騷動。儘管太陽還沒有完全收盡余光,可是雨後的岩礁卻已經開始閃現出光芒。暗褐色的大海宛如一隻巨大無比的海鰩魚,彷彿剛剛經受了洗禮,清除了污垢,愈發鮮明地顯現出它的形象。它簡直完全就是一隻巨大的野獸。 “來了,馬上就來了!”秋宗的聲音似乎含在喉嚨裡。 “不,還得等兩、三天。”良吉平靜地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回到小屋去了。 瀨戶一直站在秋宗身旁。秋宗佈滿血絲的眼睛注視著大海,對瀨戶毫不關心。從那件事以來,他一直總是這樣。他早巳沒有這種閒心,好像舞蹈病患者一樣焦灼不安。 第二天清晨,他們召集了僱用的漁民。撒網的工作開始了。

在岩根磯採用特殊方法捕鯔魚就是指的這一點。在大海退潮後的水邊上挖出一道壕溝,漁網從沙灘的一端到另一端埋成一排。不久,成批的魚群將隨著漲潮湧上沙灘。當魚群佈滿沙灘時,立即把埋下的網拉起來。所謂一網打盡就是指的這種捕魚方法。剩下的工作就是等待下一次的退潮。大海的火焰全部被封鎖在陸地上。但是由於網完全斷絕了魚群的退路,因此魚網十分危險,很可能會因巨大魚群奔騰的壓力而倒坍。秋宗修平就是由於這個原因葬身大海的。 拉起的網要掛在支柱上。為了使網能夠承受魚群的壓力,需要為數眾多的支柱。但是如果支柱數量過多,又會影響魚群聚攏。魚群的量和支柱之間的配合十分重要。這種支柱要在底部附上十字板,然後把它們埋在深坑里,再拉上繩索加以支撐。 當撒網工作開始時,火焰般的魚群巳經逼近埋網的地方。 瀨戶夾在漁民們中間努力地工作著。這種工作要盡量不弄出聲音,而且要抓緊開始漲潮之前的暫短時間完成所有的工作。瀨戶一邊幹活一邊想,這與其說是打魚,勿寧說是一種戰鬥。在現代社會中,一提到魚,人們總是想到人工養殖的魚,而這裡卻充滿著浪漫色彩。這是大海顯現的最後幻影,也是人們向大海進行的最後的戰鬥。熾熱的忘我神情更加深了這種感觸。強健的紫褐色面龐上,一雙雙眼睛閃爍著光芒。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公害,忘記了生活的困難,忘記了賠償,忘記了一切,宛如巳經恢復到原始時代,帶著幾分原始人的風貌。 埋網工作還在進行,漲潮已經開始了,潮水浸濕了長靴。瀨戶忘記了一切,只是沉浸在埋網工作緊張的氣氛之中。這時她覺察到腳下的海水開始變得混濁起來。岸邊的海水本應透明清澄,呈現翡翠般的綠色。當瀨戶無意中觀察腳下時,她禁不住喊了一聲,向後退了幾步。 腳下有兩條魚。這兩條魚身長大約五十厘米左右,它們游到瀨戶腳下抬頭凝視著她。瀨戶停下剛要踩下去的腳,看著鯔魚小小的眼珠。那眼睛毫無表情,但是卻清澄透明。 鯔魚忘記了對人的恐懼,忘記了沙灘上的不安,忘記了一切。看它們的眼神,似乎甚至忘記了它們自己是鯔魚。這眼神中浮現出唯有鯔魚才能理解的、沉默無語的本能。 瀨戶極力使自己保持鎮靜凝視著它們。不安象泉水一樣從她的心靈深處湧出,使她停住了腳步。魚忘記了它們自己是魚……瀨戶突然對所有的生靈感到畏懼。 看著看著,瀨戶忽然覺到好像在什麼地方曾經看到過這種眼神。那就是秋宗修——對,在秋宗污辱自己之後,他那雙在炭火映照下的眼睛就是這樣。當時,瀨戶只是感到似乎是一種不可名狀的生靈,原來那令人恐懼的微弱火光的真正面目就是這鯔魚的眼睛。 那麼,這難道是…… 瀨戶想起來了。據說,在咒術文化統治的時代裡,人們在水稻結穗的季節裡要到稻田中集體進行婚交給稻子觀看。人們相信稻子看到人類的婚交會興奮,稻子越是興奮就越能結出豐磧的果實。秋宗正是要給鯔魚觀看婚交,所以他特意站在位置較高的艙蓋上…… 但是秋宗為什麼突然想到咒術式的儀式而且又付之實施呢?那不像是一種慾望,倒恰像一種類似黑彌撒似的儀式。這一點,從他以後再也不對任何事情表示關心可以得到證明。也許秋宗跟魚一樣被魚群的聚集和火焰般的海洋弄得瘋狂了。據說秋宗的父親十幾年前就是在這塊沙灘上被同一種魚群捲走,並且被魚群,食死去。或許這是一種報復心理,它和一網打盡的慾望交織在一起,驅使他對一切都充滿固執的信念,因此在他失去平衡的心靈中突然釀出咒術的幻影?再不然也許他像美國人在兔子的腳上觀察幸運那樣,利用讓鯔魚觀察婚交,拼命祈禱,以防鯔魚的迅速逃去或招來惡運? 也許在這種咒術背後潛藏著他那不幸的往事?他的過去十分辛酸,離別妻子,失去一流公司的工作,被迫當了漁民。 瀨戶突然感到恐懼。她感到秋宗不顧一切捕鯔魚的做法有些異常。的確,良吉也具有同樣固執的信念。他堅持等待了十幾年,如今情緒異常歡快。可是秋宗卻失去了沉著,帶著病態。他的眼神似乎表明他每時每刻都會因害怕鯔魚逃遁而哭泣出來。在失去理智這一點上,秋宗的眼神和跟前鯔魚的眼神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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