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污染的海峽

第12章 第二節

污染的海峽 西村寿行 4931 2018-03-18
“是啊,那就是說,過去的繁榮又突然在岩根磯重新出現了。但是大海的污染日益嚴重,為什麼現在又有鯔魚魚群出現呢?” 中岡也對大海有幾分感情,他一直被良吉的話吸引著。學生時代,他也曾經喜歡潛水。正因為這個原因,他感到大海的魅力,遠遠超過了僅僅對於案件情況的調查。 “這可是誰也不明白。不過,如今的大海已經失常了。有時候一小群鯔魚會不知在什麼地方冒出來,可緊接著又突然出現許多海蟹,然後又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踪。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了,就在那海灘上,挺大的烏賊象瘋子似地往上爬。我看到烏賊那棕色的眼珠,感到渾身發冷。它們驚慌失措,簡直就像是因為出現天崩地裂的徵兆嚇得發了瘋一樣。”良吉說話的聲音很低。 “是不是可以認為,這些鯔魚也是因為遭受污染迷失方向才跑到這裡來的呢?”

據說有時候它們會因失去自我保存的本能而聚集起來。 “不,鯔魚可是一塵不染呀!” “一塵不染?” “對。”良吉說話的口氣很肯定。 確實有人擔心魚的污染。縣水產試驗所的技術人員來調查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技官曾說,包括人在內,生物遭到危機時,由於集團心理會陷入盲目狀態。有時由於棲息場所遭到破壞,失去理智的集團會像幽靈一樣在海中游盪,這並不罕見。良吉也曾聽說,不久前,在面對燧灘禁止捕魚的海域中,工廠一側的海域裡曾出現過數千條鯔魚,一時成為大家議論的中心。市民聯合會委託的調查船曾撈起鯔魚進行解剖。結果發現,本來應是淺紅色的鯔魚內臟巳經變為黃褐色,散發著臭味,僅僅用手指碰一碰,腸子就破裂,並且流出許多工業污泥。

但是良吉抱著毫不動搖的信念。因為雖然對青島附近捕的魚進行過許多次檢查,但還從未做出過污染的結論。也可能這一帶是剩餘的唯一海域。良吉深信,經過十幾年之後在岩根磯聚集起來的鯔魚絕不可能是因為污染失去本能而瘋狂的魚群。正因為理智健全,它們才開始在岩根磯集聚起來。而且事情也確實如良吉所相信的那樣,對數十條鯔魚進行檢查的結果說明,它們並未受到污染。 “那時十二月中旬已過,鯔魚突然增多起來……” 良吉把眼睛瞇成一條細縫,出神地說起來。他自己明白,當時陶醉的心情還久久縈迴在心底里。 使者出現以後又過了幾天,原來根本看不到魚影的荒涼海面上開始不斷看到魚在游動,海面出現了暖意。良吉雇來了漁民修補魚網。他自己只是日以繼夜地在岩根磯注視著魚群的動靜。開始聚集的鯔魚並不太游動。有的停在岩石縫隙中,有的隱沒在海藻深處,各自尋找到自己棲息的勢力範圍。良吉整天巡迴監視。原來在岩石縫隙中只有一條,但兩、三個小時之後就已經增加到好幾條。毫無聲息,也說不上是什麼時候,它們象細胞分裂似地增殖著……

每經過一次海潮漲落,魚的密度都在增加,鯔魚源源不斷趕來。它們從海洋深處不斷游來,穿過自己同伴棲息的縫隙緩緩地移動著,一股勁兒地增加整個魚群的密度。有時良吉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些鯔魚的眼睛,好像他巳經失去知覺。這些鯔魚的眼珠在水晶般的眼膜後面閃閃發光,好像正在夢境之中。是的,這些魚大概確實在做夢。無論是哪一條魚,它們都有所追求似地凝視著沙灘。那種毫不動搖的渴望,確實處在矇朧之中。 良吉想:鯔魚中了魔,它們中魔之後甚至忘記了自己是魚類。他靜悄悄地把船靠近淺灘,用水鏡觀察。船底已經吃水一米多深。本來鯔魚應當因此而受到驚動,敏捷地逃走隱沒,但它們卻一動也不動。當人用玻璃鏡進行觀察和它們的目光相遇時,它們也不以為然。看來即使用細棍去撥動,它們也不會移動,甚至用魚叉扎它們,它們也不會對捕食它們的人感興趣。是什麼原因使它們變成這種狀態呢?

良吉漸漸地完全被魚群迷住了。亦步亦趨,他也被鯔魚帶入瘋狂的境界。有時他甚至感到自已也是一條魚,感到自己也在海洋中和它們並軀而遊,鼓動魚腮呼吸著,甚至感受到自己的伙伴們充滿涼意的魚鱗的摩檫。有時他又突然從這種似夢非夢的狀態中清醒過來,這時他感到作為一個漁民的幸福沁人肺腑,心中異常滿足。 良吉深愛這些鯔魚。他現在已經不再有十幾年前和秋宗修平一起在岩根磯全力以赴捕魚的魄力。那時,他充滿信心,決心把它們一網打盡。這種慾望使他不眠的眼睛充滿血絲,但他依然不斷地指揮著漁民們。那時,他雖然也曾睥睨鯔魚的魚群,然而他不記得曾經註意過一條鯔魚的眼神。 只見森林,不見高山——每想到這些,良吉就感到後悔。也許這種蠻勇就是造成秋宗修平死亡的原因。如果那時良吉也像現在一樣和鯔魚溶為一體,那一次和空前巨大的魚群搏鬥也許不致遭受慘敗。只見魚群,然而卻沒有考慮到一條條魚的曈孔中潛藏的意願,良吉認為失敗的原因就在於此。

如今的良吉覺得鯔魚十分可愛。十幾年的歲月磨去了良吉的方剛血氣,消除了貪欲。他只是作為漁民渴望再一次看看鯔魚的使者。他現在的心境正是由於這種理念感召才到達的境界。因此現在良吉心中只有一種非常純潔的願望,希望這一次捕鯔魚不致再遭受失敗。他感到只要自己謹慎小心,在白砂似的岩根磯靜悄悄地包圍住魚群,然後再使它們中魔般的意願得到解脫,這種事是沒有什麼困難的。 十二月二十日以後,他在岩根磯配備了四條船不分晝夜地進行監視。 魚群集結的速度急劇増快。這時海面上到處都有魚在游動。這時節正是捕鯔魚最關鍵的時刻。偷魚的船會乘著夜色偷偷劃來。由於魚群密集,偷魚船隻要用漁叉紮下去就能捕撈,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收穫幾百斤。如果能隨便地撒下網,那就更可以提高效率。現在這段時間,無論如何必須防止這種情況發生。

鯔魚不害怕捕食者,也不懼怕死亡,它們聽憑人們捕獲。但是隨著密度增加,逐漸對音響變得敏感起來。個體失去理智的意志突然昇華為整個魚群的意志,在這迅速發展的過程中,它們察知異常聲音的神經變得特別靈敏,有時僅僅因為一兩聲引擎聲就會引起鯔魚急速逃遁。這正像牛群聽到槍聲猛烈奔逃一樣。監視船包圍了海面,進入戒備狀態。 這時候,一位嬉皮派的姑娘來到了這裡。 她穿著一條破舊的短褲,罩著一件紅色防水衣,頭上像印第安人那樣裹著手巾,年紀大約在二十二、三歲,背上背著一隻挺大的背包。 “這位老爺爺就是良吉先生吧?” 這姑娘自稱姓瀨戶,用明快的聲音和良吉談起來。良吉雖然聽說過嬉皮派,但親眼看到,這還是第一次。她的打扮雖然奇特,長相卻與一般人沒什麼兩樣。她身上的黃毛還沒脫盡,閃著金色的光芒,皮膚也很白淨。瀨戶說她是在報上看到幻像魚群的消息趕來的,並且希望在這里幹活兒。

“幹活兒?”良吉感到很為難。 “我並不打算要工錢,只要您給飯吃就行了。不過,可不能總讓我當火頭軍。我想當個打魚人。” “打魚?” “對。古時候,不是女人們也出海幹活兒嗎?我也希望出海。我聽說岩根磯集聚了鯔魚群,把大海映成一片火紅,早就等不及了。怎麼說呢?我覺得那魚群也許就是大海的心臟。面臨死亡的大海最後點燃了……總之,我想要親眼看看這大海的心臟,親手摸一摸。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嗎?良吉唯有瞠目結舌。 良吉把剛剛徹夜監視歸來正在睡覺的秋宗修叫醒,讓他招待瀨戶,自己出海了。他搖著櫓,突然想起了往昔的事情。自己象瀨戶那麼大年紀的時候,正不斷做著飛黃騰達的美夢。無論到遠洋捕魚還是到陸上,他都願意,總之希望離開這狹小的瀨戶內海。但結果他哪裡也沒能去成。但是他卻練就一身本領,只要觀測海面,就能看出鯛魚、鰆魚的動靜。即使從幾十丈深的海中釣出魚來,也能保證不傷魚,不掉鱗。透過映在海上的雲影,他可以畫出氣象圖,掌握海浪的喜怒哀樂。

但他又想,這又有什麼結果呢?大海面臨死亡,鯛魚、鰆魚,凡是值錢一點的魚再也不出現了。如果大海死去,自己的本領就跟那些拋上海灘的破船殘骸一樣。他只能認為這是一次毫無收益的航海。 但是這個姑娘一點技藝也沒有,卻為了摸一摸大海的心臟突然跑到這裡來要當漁民。 對於她的這種輕鬆勁兒,他只有嘆息。 “這姑娘不正好給阿修當媳婦嗎?” 良吉腦中閃過了這個念頭。良吉並不了解秋宗修拋棄工作返回海島的原因。秋宗也從未提起,良吉也不願多問。但他透過秋宗修疲憊無神的眼睛,看到了離去的秋宗妻子的影子。寂寞像一塊無形的大石頭壓在他默默勞累的脊背上。良吉認定他是個軟弱的人。他沒有寧可踩倒別人也要爬起來的那種勁頭,也沒有為了某種事情不惜吵鬧的魄力,他不過是個老老實實的人罷了。

當秋宗修得到鯔魚到來的消息時,他眼裡顯出光芒,儼然變了個人。當然,如果能一網打盡,的確可以賺上一筆。秋宗原打算,如果養殖章魚比較順利,他還要再養殖對蝦。對秋宗來說,鯔魚的出現正是他與過去訣別的難得的幸運。 良吉也希望滿足他的美夢。不,不只是希望,肯定能滿足的。但這時他從秋宗身上感到一絲不安。他廢寢忘食只是為了一心一意地投身到捕鯔魚上。這做法太過分了。良吉認定,在這種廢寢忘食的勁頭中,包含著他回首過去的思念,也包含著他想要為因魚汛死亡的父親報仇的決心。如果確實這樣,那實在大可不必。向大海報仇,這只是陸地上的人們的想法。 瀨戶姑娘要是能給秋宗做媳婦,該能夠彌補這個缺陷。頭一次見面,他只是粗粗地看了一眼,但他覺得她身上有種出海捕魚的原始人的猛勁兒,這正和她自己說的一樣。想到這裡,良吉回憶起她穿著短褲的身體確實結實而魁梧。

十二月末,“大海的心臟”開始把海面映成一片火紅。 “真漂亮啊,良大伯。” 瀨戶屏住氣息低聲說道。 良吉和瀨戶爬上沙灘後面的山崖,並肩觀賞著大海。大海展現在眼前,寒風吹動,海上飄起一陣陣白色的浪花。浪花下面,可以看到使人感到不甚偷快的鐵鏽般的褐色,彷彿有巨大的軍艦沉在下面。這就是鯔魚。 “過去常下雪,雪花紛飛,寒氣威逼大海。結果那種鐵褐色就映成一片鮮紅的火焰。一到夜裡,就像是有數千個燈籠沉在海裡。” “但是,鯔魚本來是藍色的和銀白色的,為什麼會顯示出這種顏色呢?就像是燈籠的火光一樣……” “為什麼呢?……” 良吉也不清楚這原因。他想,海面夜間映成一片火紅也許是因為螢火蟲的原因。白天使海面映成鐵褐色的能量肯定是鯔魚聚集時肉上散發出來的熱量。據水產試驗所的技術員推測,在鯔魚形成巨大魚群時,海中缺乏溶解的氧氣,因此造成這種現象。但良吉只是相信熱量的說法。 “我總覺得心裡不痛快……”瀨戶趴在良吉的肩上。 “你這打漁人可真沒出息。” 良吉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心裡卻感到不安。他似乎感到在鐵褐色的海底深處潛藏著龐大的海鰩魚,這海鰩魚可能馬上就要移動,逃到大海深處去。 “我原來可不知道是這麼個樣子。我現在總覺得好像是妖魔鬼怪聚集起來向某種勢力報仇。也許不久它們會接連不斷地爬到岸上來吧!” “要爬上來的。這鐵褐色的塊狀物不久就要活動,慢慢地一進一退,然後突然一下子爬上岸來。那時候的樣子,它們簡直就像是脫掉了魚鱗,光著身子似地爬上來。” 這一天已經迫在眉睫。 “您別嚇唬我!” “你不是說要摸一摸大海的心髒嗎?” “我原來只是以為魚就是給人吃的。可這個樣子,說不定人會被魚吃掉的。” 瀨戶舔著海風吹乾的嘴唇。 良吉想,這可真像是女孩子的想法!又是大海的心臟呀,又是妖魔鬼怪呀,又是要被魚吃掉呀,良吉實在佩服瀨戶的新奇的想法。良吉從來也沒這樣考慮過。他心裡尋思,這姑娘的父母居然允許她到處亂跑,他們是什麼心情呢?他曾問過瀨戶父母的情況和她的住處,可無論如何她總是不說。瀨戶只是幫著做飯,搖船監視大海,再不然就是帶著旺盛的好奇心學習修補魚網。 晚上她和良吉、秋宗住在一間小木板房裡。秋宗對瀨戶並不表示關心,也可以說根本沒有這種時間,睡覺的時候大家巳經精疲力竭。但秋宗偶然兩眼發光看著瀨戶那豐滿的身軀,這一點並沒逃過良吉的眼睛。 據說,瀨戶來到之後,有一次曾要求秋宗在捕鯔成功以後要分給她一部分酬勞。良吉記起秋宗曾說這也許是不吃虧的新手的一種欺騙。 “捕完魚,我也給你一份。” 過了一會兒,良吉說。 “真的嗎?良大伯。真高興呀!” 瀨戶聽到良吉的話,臉上突然浮現出天真的微笑,似乎她巳經忘記了鯔魚。 良吉本想問她要錢做什麼用,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也參加了勞動,因此不能認為是騙子手。也許城裡的年青人中間流行著這種簡單的賺錢辦法,但良吉不想對此說三道四。這姑娘對鐵褐色的大海感到畏懼,這使良吉的心變得溫柔起來。眼前的大海正要在海面燃起火焰,也許這是最後的火焰。正因為這姑娘四處流浪,所以才培養出一種樸實但卻敏銳的感覺,由於這種感覺,她在毀滅的火焰中看到了生命的泣訴。在良吉看來,這正是一種漁民的本能的觀察。 良吉想,這姑娘在捕鯔完畢以後,將拿著分到的錢離開這裡。這時他感到一陣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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