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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好人難尋

島上書店 加布瑞埃拉·泽文 18512 2018-03-18
八月份的第二個星期,就在瑪雅開始上幼兒園之前,她戴上了眼鏡(紅色圓框),還出了水痘(紅色圓包),相映成趣,AJ咒罵那位跟他說水痘疫苗可打可不打的媽媽,因為水痘成了他們家的災難。瑪雅很痛苦,AJ因為瑪雅痛苦而痛苦。她的臉上全是那種點點,空調又壞了,他們家裡誰都沒法睡。 AJ給她拿來冰冷的毛巾,剝橘子給她吃,把襪子套在她的手上,守護在她的床邊。 第三天,凌晨四點鐘,瑪雅睡著了。 AJ筋疲力竭,卻放鬆不下來。他之前讓一位店員從地下室給他拿幾本樣書。不幸的是,那位店員是新來的,她從“待回收”那堆而不是從“待讀”那堆拿書。 AJ不想離開瑪雅的身邊,於是他決定讀一本以前沒有進過貨的樣書。那堆書的最上面是一本青少年幻想小說,裡面的主角死了。呃,AJ想。這本書裡有他最不喜歡的兩樣(已亡故的講述者和青少年長篇小說)。他把那本被他判了死刑的書扔到一旁。那堆書中的第二本是一位八十歲老人寫的回憶錄,他單身了大半輩子,曾在好多家中西部報紙當過科學報導方面的記者,他七十八歲時結了婚。他的新娘在婚禮後兩年去世,享年八十三歲。利昂·弗里德曼所著的《遲暮花開》。這本書AJ覺得熟悉,但不知道是為什麼。他打開那本樣書,一張名片掉了出來:奈特利出版社,阿米莉婭·洛曼。對,他現在想起來了。

當然,從尷尬的首次見面以來,他跟阿米莉婭·洛曼這些年一直碰面。他們通過幾封友好的電子郵件,她每年來三次,報告奈特利出版社最有希望大賣的圖書。在跟她度過了差不多十個下午後,他最近得出結論她工作挺在行。她通曉自己的書目以及比較突出的文學潮流。她樂觀積極,但又不會過分吹噓自己公司的書。她對瑪雅也很好——總記著給這個小姑娘帶一本奈特利出版社的童書。最重要的是,阿米莉婭·洛曼很專業,那意味著她從未提起過他們剛認識時AJ差勁的言行。天哪,他曾經對她很糟糕。為了將功補過,他決定給《遲暮花開》一個機會,儘管那仍然不是他所喜歡的類型。 “我八十一歲了,從統計學上說來,我應該四點七年前就死了。”那本書如是開篇。

早上五點,AJ合上書,輕輕拍了它一下。 瑪雅醒了,感覺好了些。 “你為什麼在哭?” “我在看書。”AJ說。 阿米莉婭不認識那個號碼,但第一聲鈴響,她就接了電話。 “阿米莉婭,你好。我是小島書店的AJ費克里。我沒想到你會接電話。” “確實,”她笑著說,“我是全世界最後一個還接自己電話的人。” “對,”他說,“你也許真是。” “天主教會在考慮封我為聖人。” “接電話的聖人阿米莉婭。”AJ說。 AJ之前從未給她打過電話,她認為這一定是原因。 “我們是兩週後見面,還是你得取消?”阿米莉婭問。 “哦,不,不是那碼事。事實上,我只是想給你留個言。” 阿米莉婭用機械的聲音說:“嗨,這是阿米莉婭·洛曼的語音信箱。嗶。”

“嗯。” “嗶,”阿米莉婭又說了一遍,“說吧。請留言。” “嗯,嗨,阿米莉婭,我是AJ費克里。我剛讀完了你向我推薦過的一本書——” “哦,是嗎,哪一本?” “奇怪了,語音信箱好像在跟我說話呢。這一本是幾年前的了。利昂·弗里德曼的《遲暮花開》。” “別來傷我心了,AJ。那本絕對是四年前那份冬季書目裡我最喜歡的一本。沒人想讀這本書。我愛那本書,我現在還愛!不過我是一天到晚碰壁啊。” “也許是因為封面。”AJ沒有說服力地說。 “糟糕的封面。老年人的腳,花,”阿米莉婭同意這一點,“好像谁愿意去想老人有皺紋的腳似的,更別說買一本封面上有這樣的腳的書。平裝本重新設計了封面,也根本無濟於事——黑白風格,更多花。但封面就是圖書出版業的出氣筒,我們一出錯就怪封面。”

“我不知道你是否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給了我《遲暮花開》。” 阿米莉婭頓了一下。 “是嗎?對,那就說得通了。那是我剛開始在奈特利做的時候。” “嗯,你知道,事實上我並不喜歡讀文學性的回憶錄,但是這一本儘管格局不算大,卻寫得很精彩。睿智而且……”在談到他很喜歡的什麼時,他有種赤身裸體的感覺。 “繼續啊。” “每個詞都用得恰到好處。基本上這是我所能給的最高讚美了。我遺憾的只是過了這麼久我才來讀它。” “這真是我的人生故事。是什麼讓你最終拿起了這本書?” “我的小姑娘病了,所以——” “哦,可憐的瑪雅!但願她病得不重!” “出水痘。我整夜沒睡陪著她,而這本書當時離我手邊最近。”

“我挺高興你終於讀了它,”阿米莉婭說,“我求過認識的每個人來讀這本書,可沒人聽我的,除了我媽媽,就算是說服她也不容易。” “有時書本也要到適當的時候才會引起我們共鳴。” “對弗里德曼先生來說,這可沒多大安慰啊。”阿米莉婭說。 “嗯,我要訂一箱封面同樣糟糕的平裝本。另外,等夏天遊客到來時,也許我們可以請弗里德曼先生過來做一次活動。” “如果他能活那麼久的話。”阿米莉婭說。 “他病了嗎?”AJ問。 “沒有,不過他好像有九十歲了!” AJ哈哈大笑。 “嗯,阿米莉婭,兩週後再見,我想。” “也許下次我跟你說什麼是冬季書目上的最佳圖書時,你就會聽我的了!”阿米莉婭說。

“很可能不會。我老了,各方面定型了,秉性難移。” “你還沒那麼老呢。”她說。 “跟弗里德曼先生相比還不老,我想。”AJ清清喉嚨,“你過來時,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吃個晚飯什麼的。” 銷售代表和書店老闆一起吃飯根本沒有什麼不尋常,但阿米莉婭察覺出AJ說這話時帶著某種語氣,她接著澄清道:“我們可以過一遍最新的冬季書目。” “對,那當然,”AJ也回答得太快了,“你來一趟艾麗絲島真是太遠了,你會餓的。我以前從來沒有提議過,是我失禮。” “那我們晚一點吃個午飯吧,”阿米莉婭說,“我需要坐回海恩尼斯的最後一班渡輪。” AJ決定帶阿米莉婭去裴廓德餐廳,那是艾麗絲島上第二好的海鮮餐廳。最好的科拉松餐廳午市不開,就算開,對於一次不過是生意上的見面,科拉松也會顯得太過浪漫。

AJ先到,那讓他有時間後悔自己的選擇。在收養瑪雅之前,他就不再去裴廓德餐廳了,裡面的裝修風格讓他感到尷尬,還帶著觀光風味。裡面有捕鯨用的魚叉、魚網,牆上掛著雨衣,門口有用一根原木雕刻出來的船長,他拿著一桶供人免費品嚐的鹽水太妃糖,有品位的白色亞麻桌布也沒能讓人轉移多少注意力。一隻玻璃纖維做的鯨魚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眼睛小小的,神情悲哀。 AJ感覺到那隻鯨魚的判斷:應該去科拉松餐廳的,伙計。 阿米莉婭晚到了五分鐘。 “裴廓德,就像裡的。”她說。她穿的衣服像是把鉤針編織成的桌布重新利用了一下,罩在老式的粉紅色襯裙外面。她的金色捲髮上插著一朵假雛菊,穿著橡膠套鞋,儘管事實上那天陽光明媚。 AJ覺得橡膠套鞋讓她看上去像個童子軍,時刻準備應對災難。

“你喜歡嗎?”他問。 “我討厭它,”她說,“很多東西我都不會說討厭。老師佈置讀這本書時,父母們會高興,因為他們的孩子在讀'有品質的'東西。不過強迫孩子們讀那種書,就好像讓他們覺得自己討厭閱讀。” “你看到這家餐廳的名字沒有取消約會,我倒是感到挺意外。” “哦,我想過,”她聲音裡透著開心勁兒,“可是我又提醒自己這只是一家餐廳的名字,應該不太會影響食物的品質吧。另外,我在網上查了評論,據說這裡的味道挺好。” “你不相信我?” “我只是喜歡在到這里之前,考慮考慮要吃什麼。我喜歡——”她拖長了那個詞——“有——所——期——待。”她翻開菜單,“我看到他們有幾款以里的人物命名的雞尾酒。”她翻過那頁,“話說回來,如果我不想來這裡吃飯,我很可能會編造說我對貝殼類食物過敏。”

“假裝食物過敏,你可真狡猾。”AJ說。 “現在我沒法對你使那招了。” 侍者穿了件蓬鬆的白襯衫,那顯然跟他的墨鏡和雞冠頭格格不入。那種打扮是海盜中的時尚人士。 “餵,旱鴨子,”那位侍者乾巴巴地說,“試試主題雞尾酒?” “我一般點的是老式雞尾酒,可是怎麼能忍得住不點一種主題雞尾酒呢?”她說。 “請來一杯魁魁格。”她抓住侍者的手,“等等。那酒好喝嗎?” “嗯,”那位侍者說,“遊客們好像挺喜歡。” “嗯,既然遊客喜歡……”她說。 “嗯,先讓我弄清楚,那意思是你想點還是不想點那種雞尾酒?” “我絕對想點,”阿米莉婭說,“不管怎麼樣,就上吧。”她朝那位侍者微笑。 “難喝的話,我不會怪你的。”

AJ點了一杯這家餐廳的自釀紅葡萄酒。 “真可惜,”阿米莉婭說,“我敢說你這一輩子還一次都沒有喝過魁魁格雞尾酒,儘管事實上你住在這裡,你賣書,而且你甚至很可能還喜歡。” “你顯然比我進化得更好。”AJ說。 “對,這我看得出來。我喝了這杯雞尾酒後,我的整個人生可能就要改變了。” 酒來了。 “噢,看,”阿米莉婭說,“叉著一隻蝦的小捕鯨叉,真是意外驚喜。”她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我喜歡給我喝的酒拍照。” “它們就像是家人。”AJ說。 “它們比家人更好。”她舉起酒杯跟AJ的碰了一下。 “怎麼樣?”AJ問。 “有鹹味、水果味、魚腥味,有點像是蝦味雞尾酒決定向'血腥瑪麗'示愛。” “我喜歡你的說法,'示愛'。對了,這種酒聽著挺噁心的。” 她又呷了一口,然後聳聳肩。 “我開始喜歡上了。” “你更喜歡去根據哪本小說而開的餐廳吃飯?”AJ問她。 “哦,這可不好說。說來沒道理,可是我在大學裡讀的時候,經常會感覺很餓,都是因為對蘇聯監獄裡麵包和湯的描述。”阿米莉婭說。 “你真怪。”AJ說。 “謝謝。你會去哪兒?”阿米莉婭問。 “準確說不是一家餐廳,但是我一直想嚐嚐中提到的土耳其軟糖。我小時候讀《獅王、女巫與魔衣櫥》時,經常想到如果土耳其軟糖讓愛德蒙背叛了自己的家人,那它肯定難以置信地好吃。”AJ說,“我想我肯定是跟我妻子說了這件事,因為有一年,妮可送了一盒給我當作節日禮物。結果發現是種表面有粉末的黏黏的糖。我想我這輩子都沒有那麼失望過。” “你的童年在那時正式結束了。” “我再也回不到從前那樣了。”AJ說。 “也許白女巫的不一樣,施了魔法的土耳其軟糖味道更好。” “要么也許劉易斯是想說明愛德蒙不需要怎麼哄,就會背叛自己的家人。” “這話說得很尖刻。”阿米莉婭說。 “你吃過土耳其軟糖嗎,阿米莉婭?” “沒有。”她說。 “我得給你弄點。”他說。 “我要是很喜歡該怎麼辦?”她問。 “我大概會看低你吧。” “嗯,我不會為了讓你喜歡而撒謊,AJ。我最突出的優點之一,就是誠實。” “你剛剛跟我說過你本來會裝作對海鮮過敏,好免於在這裡吃飯。”AJ說。 “對,可那隻是為了不傷害客戶的感情。對於像土耳其軟糖這等重要的事,我絕對不會撒謊。” 他們點了食物,然後阿米莉婭從她的大手提袋裡取出冬季書目。 “好了,奈特利。”她說。 “奈特利。”他也說了一遍。 她輕描淡寫地過了一遍冬季書目,對他不會感興趣的書無情地一帶而過,強調出版社寄以厚望的圖書,把最奇思妙想的形容詞留給她最喜歡的那些。對某些客戶,你得提一下這本書上是否有廣告語,就是那些印於封底的來自成名作家的常常言過其實的讚譽之詞。 AJ不是那種客戶。他們第二次或者第三次見面時,他說過那些廣告語是“出版業中的噬血鑽石”。她現在對他多了點了解,不用說,這個過程就沒那麼讓她感覺辛苦了。他更相信我了,她認為,要么也許只是當爸爸讓他平和了。 (把諸如此類的想法深藏心間是明智的做法。)AJ答應讀幾本試讀本。 “我希望,別用四年的時間。”阿米莉婭說。 “我會盡量在三年內把這幾本讀完。”他頓了一下,“我們點甜點吧,”他說,“他們肯定有'鯨魚聖代'什麼的。” 阿米莉婭嘆息了一聲說:“這種文字遊戲真的很差勁。”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問一下為什麼在那份書目上,你最喜歡《遲暮花開》?你是個年輕——” “我沒那麼年輕了。我三十五歲了。” “那還是年輕,”AJ說,“我的意思是,你很可能沒怎麼經歷過弗里德曼先生所描繪的人生。我看過這本書,現在我看著你,心里納悶它怎麼會讓你產生共鳴。” “天哪,費克里先生,那可是個很私人的問題。”她呷著她第二杯魁魁格雞尾酒最後剩的一點,“我愛那本書,當然主要是因為它的文筆。” “那當然,可是那還不夠。” “讓我們這麼說吧,當《遲暮花開》放到我的辦公桌上時,我已經有過很多很多次失敗的約會經歷。我是個浪漫的人,但有時候那些失敗在我眼裡算不上浪漫。《遲暮花開》寫的是不論在任何年齡,都有可能尋覓到偉大的愛情。這麼說聽著俗套,我知道。” AJ點點頭。 “你呢?你為什麼喜歡它?”阿米莉婭問。 “文字的水準,等等等等。” “我還以為我們不可以那樣說呢!”阿米莉婭說。 “你不想听我的傷心事,對吧?” “我當然想听,”她說,“我喜歡聽傷心事。” 他簡要地跟她講了妮可的死。 “弗里德曼把失去一個人的那種獨特感覺寫出來了,寫出了為什麼那並非只是一件事。他寫到你怎樣失去,失去,再失去。” “她是什麼時候去世的?”阿米莉婭問。 “到現在有一段時間了。當時我只比你現在大一點點。” “那肯定是很久以前了。”她說。 他沒理會她這句玩笑話。 “《遲暮花開》確實應該成為一本暢銷書的。” “我知道。我在考慮請人在我的婚禮上讀一段。” AJ猶豫了一下。 “你要結婚了,阿米莉婭,恭喜你。那個幸運的傢伙是誰?” 她用那把捕鯨叉在帶著西紅柿汁顏色的魁魁格雞尾酒裡攪動,想扎到那隻擅離職守的蝦。 “他叫布雷特·布魯爾。我正準備放棄時,在網上認識了他。” AJ喝著第二杯葡萄酒裡味澀的杯底酒。 “跟我多講講吧。” “他是軍人,在海外部隊服役,駐阿富汗。” “不錯哦,你要嫁給一位美國英雄了。”AJ說。 “我想是這樣。” “我討厭那些傢伙,”他說,“他們讓我徹底地自慚形穢。跟我說說他有什麼差勁的地方吧,好讓我感覺好一點。” “嗯,他不怎麼在家。” “你肯定很想他。” “我的確是。不過這樣我就有時間大量閱讀了。” “挺好。他也讀書嗎?” “事實上,他不讀,他不怎麼愛讀書。可是那有點意思,對吧?我是說,這挺有意思的,嗯,和一個跟我的興趣很不一樣的人在一起。我不知道我幹嗎老是說'興趣'。關鍵是,他是個好人。” “他對你好嗎?” 她點點頭。 “那點最重要。不管怎麼樣,人無完人,”AJ說,“很可能在中學時有人逼他讀過。” 阿米莉婭扎到她的蝦。 “逮到了,”她說,“你的妻子……她愛讀書嗎?” “還寫東西呢。不過我倒不擔心那個,大家高看閱讀了。看看電視裡那麼多好東西,比如《真愛如血》。” “你這是在取笑我。” “哈!書是給書呆子們看的。”AJ說。 “像我們這樣的書呆子。” 賬單拿來時,AJ付了錢,儘管事實上按照慣例,這種情況下是銷售代理埋單。 “你確定要付這錢嗎?”阿米莉婭問。 AJ告訴她下次她可以埋單。 到了餐廳外面,阿米莉婭和AJ握手,互相說了幾句通常的職業性的客套話。她轉身往渡口走去,重要的一秒鐘之後,他也轉身朝書店走去。 “嗨,AJ,”她喊道,“開書店有幾分英雄氣概,收養一個孩子也有幾分英雄氣概。” “我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他鞠了一躬。鞠到一半時,他意識到自己不太會鞠躬,便立刻又站直身體。 “謝謝,阿米莉婭。” “我的朋友們叫我艾米。”她說。 瑪雅從沒見過AJ這麼忙。 “爸爸,”她問,“你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家庭作業?” “有些是課外的。”他說。 “'課外的'是什麼意思?” “我要是你,就會去查一查。” 對於除了有一個愛講話、上幼兒園的女兒,另外還要打理一份小生意的人來說,讀完整整一個季度的書目——即使是像奈特利這樣中等規模出版社的——需要花大量時間。他每讀完一本奈特利出版社的書,都會給阿米莉婭發一封郵件講講他的看法。在郵件中,他沒辦法讓自己用上“艾米”這個暱稱,儘管已經得到允許。有時如果他確實感覺對什麼很有共鳴,就打電話給她。要是他討厭哪本書,他會給她發條短信:“不適合我。”對阿米莉婭而言,她從來沒有被一位客戶如此關注過。 “你難道沒有別的出版社的書要讀嗎?”阿米莉婭給他發短信。 AJ想了很久該怎樣回复。第一稿寫的是“我不像喜歡你那樣喜歡別的銷售代表”,但是他認為在一個有位美國英雄式的未婚夫的女孩眼裡,這樣說太放肆了。他重寫:“我想是因為這份奈特利出版社的書目很引人入勝。” AJ訂了太多奈特利出版社的圖書,就連阿米莉婭的老闆也注意到了。 “我從沒見過像小島書店這樣的小客戶進這麼多我們的書,”老闆說,“新老闆?” “同一個老闆。”阿米莉婭說,“可是他跟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不一樣了。” “嗯,你肯定在他身上下了大功夫。那個傢伙不會進賣不動的圖書,”老闆說,“哈維在小島書店那裡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麼多訂單。” 終於,AJ讀到了最後一本書。這是本好看的回憶錄,關於當母親、往剪貼簿裡添東西和寫作生活,作者是AJ一直喜歡的一位加拿大詩人。那本書只有一百五十頁,可是AJ用了兩個星期才讀完。他好像沒有一章不是讀著讀著就睡著了,或者是瑪雅來打岔。讀完後,他發現自己沒法告訴阿米莉婭對此書的感想。那本書寫得夠好,他認為經常光顧書店的那些婦女讀了會有共鳴。當然,問題是他一旦回復了阿米莉婭,奈特利出版社冬季書目上的書他就全讀完了,在夏季書目出來前,他就沒理由聯繫阿米莉婭了。他喜歡她,而且覺得她有可能也會喜歡他,儘管他們的初次邂逅糟糕透頂。但是……AJ費克里不是那種認為撬走別人的未婚妻沒什麼大不了的人。他不相信有什麼“命中唯一”,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人,沒有誰那麼特別。另外,他幾乎不了解阿米莉婭·洛曼。比如說吧,要是他真的把她撬過來了,卻發現他們在床上不和諧又當如何? 阿米莉婭給他發短信:“怎麼了?你不喜歡嗎?” “不幸的是不適合我,”AJ回復道,“期待看到奈特利出版社的夏季書目。AJ” 這則回复讓阿米莉婭感覺太過公事公辦、敷衍了事,她考慮過要打個電話,但卻沒有。她還是回了短信:“趁你期待之際,你絕對應該看看《真愛如血》。”《真愛如血》是阿米莉婭最喜歡的電視節目。這已經成為他們之間的一種玩笑話——只要AJ肯看《真愛如血》,他就會喜歡吸血鬼。阿米莉婭想像自己是蘇琪·斯塔克豪斯那種人。 “我才不看,艾米,”AJ寫道,“三月見。” 離三月還有四個半月。 AJ感覺到那時,他這場小小的愛戀肯定將煙消雲散,要么至少進入休眠狀態,那會讓他好受一點。 還有四個半月才到三月。 瑪雅問他怎麼了,他跟她說自己不開心,是因為有一陣子見不著他的朋友了。 “阿米莉婭?”瑪雅問。 “你怎麼知道是她?” 瑪雅翻翻眼珠子,AJ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從哪裡學會了那個動作。 那天晚上,蘭比亞斯在書店主持了他的“警長精選讀書會”(所選書為《洛城機密》),之後他跟AJ分享了一瓶葡萄酒,這是他們的老習慣了。 “我想我遇到了一個人。”AJ說,一杯酒下肚後,他心情愉快。 “好消息。”蘭比亞斯說。 “問題是,她跟別人訂了婚。” “時機不當啊。”蘭比亞斯表示,“我到現在已經當了二十年的警察了,我告訴你,生活中每一樁糟糕事,幾乎都是時機不當的結果,每件好事,都是時機恰到好處的結果。” “這話好像把事情徹底簡單化了。” “好好想想吧。要是《帖木兒》沒有被偷,你不會把門留著不鎖,瑪麗安·華萊士就不會把孩子留在書店裡。這就是時機恰到好處。” “沒錯。可我是四年前認識阿米莉婭的,”AJ爭辯道,“我只是懶得去注意她,直到幾個月前。” “還是時機不妥。當時你的妻子剛去世,然後你有了瑪雅。” “這話可不怎麼安慰人心啊。”AJ說。 “可是聽著,知道你的心還管用,這就挺好,對吧?想讓我幫你跟誰撮合一下嗎?” AJ搖搖頭。 “試試吧,”蘭比亞斯不肯放棄,“鎮上的人我全認識。” “不幸的是,這個鎮很小。” 作為熱身,蘭比亞斯安排AJ跟他的表妹約會。那位表妹一頭金發,髮根是黑色的,眉毛修得太過了,心形臉,說話聲音像邁克爾·傑克遜那麼尖。她穿著低領口上衣和聚攏型文胸,托起一個不起眼的小平台,她所戴的有她名字的項鍊就歇在上面。她名叫瑪麗亞。在吃莫澤雷勒乾酪條時,他們就無話可談了。 “你最喜歡哪本書?”AJ想方設法讓她開口。 她嚼著莫澤雷勒乾酪條,像抓著一串念珠般抓著有她名字的項鍊。 “這是某種測試,對吧?” “不,怎樣回答都不會錯,”AJ說,“我是好奇。” 她喝了一口葡萄酒。 “要么你可以說哪本書對你的人生影響最大。我是想對你多了解一點。” 她又呷了一口酒。 “或者說說你最近讀了什麼?” “我最近讀的……”她皺起眉頭,“我最近讀的是這份菜單。” “那麼我最近讀的就是你的項鍊,”他說,“瑪麗亞。” 此後這頓飯吃得融洽無比。他永遠不會知曉瑪麗亞讀了什麼。 接下來,書店裡的瑪吉妮安排他跟她的鄰居約會,那是一位活潑的女消防員,名叫羅西。羅西一頭黑髮,有一道挑染成藍色,胳膊上的肌肉特別發達,笑起來聲音特別洪亮,她把她短短的指甲塗成紅色,上面還有橙色的火苗。羅西讀大學時曾獲得跨欄跑冠軍,她喜歡讀體育史,特別是運動員的回憶錄。 他們第三次約會,當她正在描述何塞·坎塞科的《棒球如何做大》中的精彩片斷時,AJ打斷了她。 “你知道那些書全都是有人代筆的嗎?” 羅西說她知道,她無所謂。 “這些表現突出的人們一直在忙著訓練,他們哪有時間去學習寫書呢?” “可這些書……我的看法是,從根本上說來,它們都是謊言。” 羅西的頭朝AJ探過去,用艷紅的指甲敲打著桌子。 “你是個勢利鬼,知道嗎?那讓你錯過很多東西。” “以前有人這樣跟我說過。” “人這一生就是一部運動員回憶錄,”她說,“你努力訓練,取得成功,但是到最後你的身體不行了,一切就結束了。” “聽著像是菲利普·羅斯晚期的一本小說。”他說。 羅西架起胳膊。 “你說那種話,就是為了顯得聰明,對吧?”她說,“可是說真的,你只是在讓別人感覺自己蠢。” 那天夜裡在床上做完愛後(做得就像在摔跤),羅西從他身上翻下來說:“我不確定還想不想再見你。” “如果我之前傷害了你的感情,對不起,”他一邊說一邊穿回褲子,“回憶錄那檔子事。” 她擺擺手,“別擔心,你就是那種人。” 他懷疑她說得對,他的確是個勢利鬼,不適合跟人談戀愛。他會撫養自己的女兒,管好自己的書店,讀自己的書,他想好了,那樣的生活就已經足夠了。 在伊斯梅的堅持下,確定了瑪雅要去學舞蹈。 “你不想對她有什麼虧欠,對吧?”伊斯梅說。 “當然不想。”AJ說。 “那好,”伊斯梅說,“跳舞很重要,不僅是對身形,在社會交往中也很重要。你總不想讓她最後發育遲緩吧。” “我不知道。讓一個小女孩報名去學跳舞這種事,那種觀念是不是有點老式,還有點性別歧視的傾向?” AJ拿不准瑪雅是否適合跳舞。即使才六歲,她更喜歡用腦——書不離手,在家里或者在書店她都愜意。 “她沒有發育遲緩,”他說,“她現在讀有章節的書了。” “智力上顯然沒有,”伊斯梅堅持說,“可是她似乎只要你的陪伴,別的人都不要,甚至同齡的小伙伴也不要。這或許不太健康。” “為什麼不健康?”這時,AJ的脊骨有種不舒服的刺痛感。 “她到頭來會跟你一模一樣。”伊斯梅說。 “那又有什麼問題?” 伊斯梅擺出一副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的表情。 “你看,AJ,你們自己的小小世界裡只有你們兩個人。你從來不跟人約會——” “我約會的。” “你從來不去旅行——” AJ打斷她的話。 “我們不是在談論我。” “別這麼愛爭辯了。你請我當教母,我現在跟你說,給你的女兒報名學跳舞。我出錢,所以別再跟我吵了。” 艾麗絲島上只有一間舞蹈工作室,只有一個班收五六歲的女孩。奧倫斯卡夫人既是老闆,又是老師。她六十多歲,儘管並不肥胖,卻皮膚鬆弛,說明她的骨頭過了這麼多年收縮了。她總是戴著珠寶的手指似乎多了個關節。那些小孩對她既著迷,又害怕。 AJ亦有同感。他第一次把瑪雅送去時,奧倫斯卡夫人說:“費克里先生,你是二十年來第一次踏足這間舞蹈房的男人。我們一定要勞你大駕一下。” 她說這話時帶著俄羅斯口音,聽著像某種性方面的邀請,但她需要的主要是體力勞動。為了節日表演,他做了一個樣子像是一塊兒童積木的巨大板條箱並上了油漆,用熱熔膠槍做了鼓凸凸的眼睛、鈴鐺和花朵,把閃著光的煙斗通條做成鬍鬚和触角。 (他懷疑自己再也弄不干淨指甲裡摻進的亮粉。) 那年冬天,他的空閒時間大多是跟奧倫斯卡夫人一起度過的,他知道了她的很多事情。例如,奧倫斯卡夫人的明星學生是她的女兒,她當時在百老彙的一場演出中跳舞,而奧倫斯卡夫人有太久沒有跟她說過話了。她朝他晃動她多了一段關節的手指。 “你可別遇到這種事。”她表情誇張地望向窗外,然後又轉向AJ,“你會在節目單上購買廣告位,對。”這不是提問。小島書店成了《胡桃夾子》《魯道夫和朋友們》的唯一贊助商,節目單背面有一份小島書店的假日優惠券。 AJ甚至好人做到底,提供了一個里面放著以跳舞為主題的圖書禮品籃供抽獎,收益將會捐給波士頓芭蕾舞團。 AJ站在抽獎桌那裡觀看演出,他精疲力竭,還有輕微的流感症狀。因為演出是根據舞蹈技巧安排的,瑪雅那組率先出場。她就算不是一隻特別優雅的老鼠,也算是一隻特別熱情的。她放開了跑,鼻子皺得一看就像老鼠。她晃動用煙斗通條做的尾巴,那是他辛辛苦苦盤出來的。他知道她吃不了跳舞這碗飯。 在抽獎桌旁邊幫忙的伊斯梅遞給他一張舒潔紙巾。 “冷。”他說。 “當然冷。”伊斯梅說。 那天晚上結束時,奧倫斯卡夫人說:“謝謝,費克里先生,你是個好人。” “也許是我有個好孩子。”他還需要把他的老鼠從化妝間裡領走。 “對,”她說,“可是這還不夠,你必須給自己找個好女人。” “我喜歡我的生活。”AJ說。 “你覺得有孩子就夠了,可孩子會長大。你覺得有工作就夠了,可工作並不像溫暖的身體。”他懷疑奧倫斯卡夫人已經猛灌了幾杯蘇紅伏特加。 “節日愉快,奧倫斯卡夫人。” 跟瑪雅一起走回家時,他思忖著那位老師的話。他已經獨身過了近六年。悲傷讓他不堪承受,但是獨自生活呢,他倒是從不特別在意。另外,他不想要一個溫暖卻朽老的身體,他想要阿米莉婭·洛曼,還有她那寬闊的胸懷和糟糕的著裝。至少是某個像她那樣的人。 開始下雪了,雪花沾在瑪雅的鬍鬚上。他想拍張照片,但是他不想專門去做停下來拍一張照片這種事。 “鬍鬚跟你挺稱。”AJ告訴她。 這句對她鬍鬚的讚美引出一連串對於那場表演的評論,可AJ心不在焉的。 “瑪雅,”他說,“你知道我有多少歲嗎?” “知道,”她說,“二十二。” “我比那要大得多。” “八十九歲?” “我……”他把兩隻手掌舉了四次,然後伸出三根手指。 “四十三歲?” “算得好。我四十三歲了,這些年,我學到的是愛過然後失去只有更好,等等等等,和跟某個你並不是很喜歡的人在一起相比,更好的是一個人過。你同意嗎?” 她嚴肅地點點頭,她的老鼠耳朵幾乎要掉了。 “不過有時候,我會厭倦吸取教訓。”他低頭看著女兒困惑的臉,“你的腳快濕了吧?” 她點點頭,他蹲下來,好讓她趴到他的背上。 “摟住我的脖子。”她爬上去後,他站立起來,呻吟了一兩聲,“你比以前重了。” 她抓住了他的耳垂。 “這是什麼?”她問。 “我以前戴耳環。”他說。 “為什麼?”她問,“你當過海盜嗎?” “我當時年輕。”他說。 “跟我這麼大?” “比你要大。有那麼一個女孩。” “一個姑娘?” “一個女人。她喜歡一支名叫'治療'的樂隊,她覺得把我的耳朵扎個眼挺酷。” 瑪雅想了想。 “你養過鸚鵡嗎?” “沒有,我有過女朋友。” “那隻鸚鵡會說話嗎?” “不會,因為沒養過鸚鵡。” 她想捉弄一下他:“那隻鸚鵡叫什麼?” “沒養過鸚鵡。” “但是如果你養過的話,你會叫那隻雄鸚鵡什麼?” “你怎麼知道是隻雄鸚鵡?”他問道。 “哈!”她把手放到嘴邊,身子開始往後傾。 “摟住我的脖子,要不然你會掉下去的。也許是隻雌的,叫艾米?” “鸚鵡艾米。我就知道。你有一艘船嗎?”瑪雅問。 “有的。船上有書,事實上那是一艘考察船。我們做很多研究。” “你把這個故事講壞了。” “這是事實,瑪雅。有殺人的海盜,也有做研究的海盜,你的爸爸是後一種。” 冬天時,小島書店從來不是很多人都想去的地方,但是那一年,艾麗絲島上出奇的寒冷。馬路成了溜冰場,渡輪一取消就是好幾天。就連丹尼爾·帕里什也不得不待在家裡。他寫得不多,躲開他的妻子,其他時間都跟AJ和瑪雅待在一起。 跟大多數女人一樣,瑪雅喜歡丹尼爾。他來書店時,不會因為她是個孩子,就在跟她說話時把她當成什麼都不懂。儘管才六歲,瑪雅就不待見那些居高臨下跟她說話的人。丹尼爾總是問她在讀什麼書,她在想什麼。另外,他有著濃密的金色眉毛,說話的聲音讓她想到綿緞。 就在進入新年大約一周後的一天下午,丹尼爾和瑪雅坐在書店的地板上讀書,這時她扭頭跟他說:“丹尼爾叔叔,我有個問題。你難道從來不用工作嗎?” “我現在就在工作,瑪雅。”丹尼爾說。 她摘下眼鏡,在襯衫上面擦了擦。 “你看樣子不像在工作啊,你看樣子在讀書。你難道沒有一個可以去上班的地方嗎?”她又進一步闡述道,“蘭比亞斯是個警官。爸爸是個賣書的。你是乾嗎的?” 丹尼爾把瑪雅抱起來,把她抱到小島書店的本地作家專架那裡。出於對其連襟的禮貌,丹尼爾的書在AJ的書店裡全有存貨,但只有一本賣得動,即他的處女作《蘋果樹上的孩子們》。丹尼爾指著書脊上自己的名字。 “這就是我,”他說,“這就是我的工作。” 瑪雅瞪圓了眼睛。 “丹尼爾·帕里什。你寫書,”她說,“你是個——”她說這個詞時帶著敬意——“作家。這本書是寫什麼的?” “是關於人類的愚蠢。這是個愛情故事,還是個悲劇。” “那樣說得很籠統啊。”瑪雅告訴他。 “說的是一位一輩子都在照顧別人的護士。她出了車禍,在她這一輩子裡,第一次別人得照顧她。” “聽著好像不是我會去讀的。”瑪雅說。 “有點老套,呃?” “不——”她不想傷害丹尼爾的感情,“只是我喜歡情節更豐富的書。” “情節更豐富,啊?我也是。好消息呢,費克里小姐,我一直都在讀書,我在學習怎樣寫得更好。”丹尼爾解釋道。 瑪雅想了想。 “我想做這種工作。” “很多人都想,小姑娘。” “我怎樣才能做上呢?”瑪雅問。 “讀書,就像我說過的。” 瑪雅點點頭。 “我讀的。” “一張好椅子。” “我有一張。” “那你就完全上路了,”丹尼爾告訴她,然後把她放下來,“以後我會教你其他的。有你做伴真好,你知道嗎?” “爸爸也是這麼說的。” “他是個聰明人,幸運兒,好人。你也是個聰明的孩子。” AJ叫瑪雅上樓吃飯。 “你想跟我們一起吃嗎?”AJ問他。 “我覺得有點早,”丹尼爾說,“況且我還有工作要做。”他朝瑪雅擠了一下眼睛。 終於,三月到了。道路解凍了,一切都變得污穢不堪。渡輪服務恢復了,丹尼爾·帕里什又開始了漫遊。銷售代表們帶著夏季的書目來到這裡,AJ不辭辛勞地對他們熱情相待。他開始以打領帶來向瑪雅表明他“在工作”,與“在家”相區別。 或許因為這是他最期待的會面,他把阿米莉婭的上門推銷安排到了最後。在他們約定日期的前兩週,他給她發了條短信:“你覺得裴廓德餐廳可以嗎?還是你更想試試新地方?” “這次去裴廓德我請客。”她回復道,“你看《真愛如血》了嗎?” 那年冬天的天氣特別不方便人們社交,所以晚上瑪雅入睡後,AJ看完了四季《真愛如血》。他挺快就看完了,因為他比預期的更喜歡——它把幾種元素雜糅在一起:弗蘭納里·奧康納式的南方哥特風格、《厄舍古屋的倒塌》加上《羅馬帝國艷情史》。他一直計劃著阿米莉婭來到這里後,隨意引用他所掌握的《真愛如血》的知識,讓她嘆服。 “來了你就知道。”他寫道,但是沒有按發送鍵,因為他覺得這則短信聽著調情意味太濃。他不知道阿米莉婭的婚禮定的是什麼時候,所以現在她有可能是位已婚女士。 “下星期四見。”他寫道。 星期三,他接到一個電話,是陌生號碼。打來電話的是布雷特·布魯爾,那位美國英雄,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真愛如血》中的比爾。 AJ認為布雷特·布魯爾的口音是裝出來的,但是顯然,一位美國英雄不需要偽裝出南方口音。 “費克里先生,我是布雷特·布魯爾,打電話是為阿米莉婭的事。她出了點意外,所以讓我告訴您她得改一下你們見面的時間。” AJ扯松領帶。 “但願不嚴重。” “我一直想讓她別穿那種橡膠套鞋。下雨時穿不錯,可是在冰上就有點危險了,你知道嗎?嗯,她在普羅維登斯這裡結了冰的幾級台階上滑了一下——我跟她說過會出那種事的——她的腳踝骨折了。她目前正在手術中,所以沒什麼嚴重的,不過她要臥床一段時間。” “請代我向您的未婚妻問好,行嗎?”AJ說。 對方有一陣子沒說話,AJ不知道是不是電話掉線了。 “會的。”布雷特·布魯爾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阿米莉婭的傷勢不是很嚴重,這讓AJ鬆了口氣,但還是對她來不了感到有點失望(還因為那位美國英雄的的確確還存在於她的生活中這個消息)。 他考慮要送阿米莉婭一束花或者一本書,但最終決定發條短信。他想引用《真愛如血》中的台詞,能讓她笑起來的什麼話。他就此搜索谷歌時,那些引語似乎全都頗具調情意味。他寫道:“很遺憾你受傷了。一直盼望聽聽奈特利出版社夏季書單上都有什麼。希望我們可以很快重新安排時間。另外,我這話說得可是不容易——'給賈森·斯塔克豪斯餵吸血鬼的血,就好像給糖尿病患者奶油巧克力蛋糕'。” 六個小時後,阿米莉婭回復道:“你看了!!!” AJ:“我看了。” 阿米莉婭:“我們可以通過電話或者Skype把書單過一下嗎?” AJ:“什麼是'Skype'?” 阿米莉婭:“我什麼都得教你嗎?!” 阿米莉婭解釋了什麼是Skype之後,他們決定那樣見面。 AJ很高興見到她,哪怕只能在顯示器上。在她梳理書單時,他發現自己幾乎無法集中註意力。畫面裡她身後那些具備阿米莉婭特性的東西讓他入了迷:一個玻璃食品罐,裡面插滿即將枯萎的向日葵,一份瓦薩學院的文憑(他如是認為),一個赫敏·格蘭傑模樣的搖頭娃娃,一張放在鏡框裡的照片,他想照片上是年輕的阿米莉婭和她的父母,一盞上面搭著小圓點圍巾的檯燈,一個樣子像是基思·哈林畫作中的訂書機,一本AJ看不出書名是什麼的舊書,一瓶亮閃閃的指甲油,一隻發條龍蝦,一對吸血鬼的塑料尖牙,一瓶未開的好香檳,一個—— “AJ,”阿米莉婭打斷了他,“你在聽嗎?” “在聽,當然,我在……”盯著你的東西看? “我不習慣Skype。我可以把'Skype'當動詞用嗎?” “我覺得《牛津英語詞典》還沒有考慮這件事,不過我認為你用著沒事。”她說,“我剛才只是在說奈特利的夏季書單上不是有一本,而是有兩本短篇小說集。” 阿米莉婭接著說那兩本短篇小說集,AJ繼續偷看。那是本什麼書?太薄了,不會是《聖經》或者詞典。他往前湊,試圖看得更清楚些,但是磨損了的燙金字在視頻會議中還是顏色淡得認不出來。真是討厭,他沒法放大或改變角度去看。她沒在說話了。顯然,她需要AJ的回應。 “對,我盼望讀到。”他說。 “太棒了。我今天或明天就給你寄去。那麼等秋季書目出來了再說吧。” “但願到那時你能親自過來。” “能的,絕對能。” “那是什麼書?”AJ問。 “什麼什麼書?” “那本靠著檯燈的舊書,在你後面的桌子上。” “你想知道,是嗎?”她說,“那是我的最愛。是我父親送給我的大學畢業禮物。” “那麼,是什麼書呢?” “如果你哪天能來一趟普羅維登斯,我會讓你看看的。”她說。 AJ看著她。這聽上去也許語帶調情,只不過她說這話時低頭看著所做的筆記,根本沒抬頭。然而…… “布雷特·布魯爾好像人挺不錯的。”AJ說。 “什麼?” “他打電話給我說你受了傷,沒法來的時候。”AJ解釋道。 “對。” “我覺得他說起話來就像《真愛如血》中的比爾。” 阿米莉婭大笑起來。 “你瞧你,隨隨便便就掉一下《真愛如血》的書袋。下次我見到布雷特時,得跟他說說。” “對了,婚禮是什麼時候?還是已經舉辦過了?” 她抬頭看著他。 “事實上,婚禮取消了。” “對不起。”AJ說。 “有段時間了,聖誕節的時候。” “因為是他打的電話,我才想著……” “他當時正好闖上門來。我跟我的前男友們努力做朋友,”阿米莉婭說,“我就是那種人。” AJ知道自己冒昧了,但還是忍不住問:“出了什麼事呢?” “布雷特人很不錯,但悲哀的事實是,我們真的沒有多少共同點。” “情趣相投的確挺重要。”AJ說。 阿米莉婭的手機響了。 “是我媽媽,我得接這個電話,”她說,“幾個月後見,好嗎?” AJ點頭。 Skype斷掉了,阿米莉婭的狀態變成了“離開”。 他打開瀏覽器,搜索下面的短語:“教育性家庭景點,普羅維登斯,羅得島。”沒搜到什麼很特別的:一家兒童博物館、一家玩具娃娃博物館、一座燈塔和一些他在波士頓更容易去到的地方。他選定了朴茨茅斯的一座格林動物造型園藝公園。不久前,他和瑪雅看過一本繪本,裡面有園藝造型的動物,她似乎對這個主題有點興趣。另外,他們出一下小島也挺好,對吧?他會帶瑪雅去看那些動物,然後往普羅維登斯拐一下,去看望一位生病的朋友。 “瑪雅,”當天晚飯時他說,“你覺得去看一頭巨大的園藝造型而成的大象怎麼樣?” 她看了他一眼。 “你的聲音聽著怪怪的。” “那挺酷的,瑪雅。你記得我們看過的里面有園藝造型動物的那本書嗎?” “你是說,在我小的時候。” “對,我發現這個地方有座動物造型園藝公園。反正我得去普羅維登斯看望一位生病的朋友,所以我覺得我們在那裡的時候去看看這座動物造型園藝公園也挺酷。”他打開電腦,讓她看那個動物造型園藝公園的網頁。 “好吧,”她認真地說,“我想看那個。”她指出那個網頁上說這個公園在朴茨茅斯,而非普羅維登斯。 “朴茨茅斯和普羅維登斯靠得很近,”AJ說,“羅得島是我國最小的州。” 然而,結果證明朴茨茅斯跟普羅維登斯並不是那麼近。儘管有大巴,最方便的還是開車過去,而AJ沒有駕駛執照。他打電話給蘭比亞斯,要他跟他們一起去。 “小孩子們真的很喜歡園藝造型動物,嗯?”蘭比亞斯問。 “她迷得要命。”AJ說。 “小孩子會喜歡那個,挺古怪的,我只能這麼說。” “她是個古怪的小孩。” “可這大冬天的,真的是去公園的最佳時間嗎?” “現在幾乎是春天了。另外,現在瑪雅真的很喜歡園藝造型動物。誰知道等到夏天來後,她還喜不喜歡了?” “小孩子變化快,這倒是真的。”蘭比亞斯說。 “聽著,你不是非得去。” “哦,我會去的。誰不想看一頭巨大的綠色大象?但問題是,有時候別人跟你說你踏上一種旅程,結果卻成了另外一種旅程。你懂我的意思嗎?我只是想知道我要踏上的是什麼樣的旅程。我們是要去看園藝造型動物呢,還是要去看別的什麼?比如說也許去看你的那位女性朋友?” AJ吸了口氣,“我是想我或許可以順路去看看阿米莉婭,是的。” 第二天,AJ給阿米莉婭發短信:“忘了說,下個週末我和瑪雅要去羅得島。你不用把樣書寄來了,我可以去拿。” 阿米莉婭:“樣書不在這裡。已經讓人從紐約寄出了。” 計劃太不周全了,AJ暗道。 幾分鐘後,阿米莉婭又發了條短信:“不過你們來羅得島做什麼?” AJ:“去朴茨茅斯的動物造型園藝公園。瑪雅很喜歡園藝造型動物!”(誇張地用上感嘆號,他也只感到一點點不好意思。) 阿米莉婭:“不知道有這麼一座公園。真希望我能跟你們一起去,但我只能勉強走動。” AJ等了兩分鐘,然後又發短信:“你需要有人去看你嗎?也許我們可以順路過去看看。” 她沒有馬上回答。 AJ把她的沉默理解為去看望她的人夠多的了。 第二天,阿米莉婭的確回了短信:“當然,我很樂意。別吃東西,我會給你和瑪雅做飯吃。” “你差不多能看得到,要是你踮起腳尖隔著牆頭往裡看的話,”AJ說,“在遠處那兒。”他們那天早上七點鍾離開艾麗絲島,搭渡輪到海恩尼斯,然後開車兩個小時到了朴茨茅斯,卻發現格林動物造型園藝公園從十一月到五月不開放。 AJ發現自己無法跟女兒或者蘭比亞斯有任何視線接觸。氣溫只有零下一二攝氏度,但是因為慚愧,他感到通體發熱。 瑪雅踮腳站著,但那不管用,她又試著跳起來。 “我什麼都看不到。”她說。 “來,我把你弄得更高一點。”蘭比亞斯說,把瑪雅舉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也許,我能看到點什麼了,”瑪雅猶豫不決地說,“不,我還是什麼都看不到。全都蓋著呢。”她的下嘴唇開始顫抖。她眼神痛苦地看著AJ。他感覺自己再也受不了了。 突然,她朝AJ露出燦爛的笑容。 “可是你知道嗎,爸爸?我可以想像毯子下面的大像是什麼樣。還有老虎!還有獨角獸!”她朝父親點點頭,似乎是說,大冬天的你帶我來這裡,顯然就是為了訓練想像力。 “很好,瑪雅。”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父親,但瑪雅對他的信心似乎恢復了。 “看,蘭比亞斯!那頭獨角獸在顫抖,它披著毛毯挺高興的。你能看到嗎,蘭比亞斯?” AJ走到保安亭那邊,保安送上一副同情的表情。 “一天到晚都有這種事。”她說。 “那麼你不認為我給我的女兒留下了終身的傷痕?”AJ問道。 “當然,”保安說,“你很可能已經留下了,但我想不是因為你今天所做的任何事。沒有哪個孩子會因為沒看到園藝造型動物而變壞。” “即使她爸爸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去見普羅維登斯的一個性感女孩?” 那位保安似乎沒聽到那句話。 “我的建議是,你們可以去參觀那座維多利亞時代的老宅子。孩子們喜歡那些。” “他們會喜歡嗎?” “有些喜歡。當然啦。為什麼不呢?也許你的孩子就會喜歡。” 在那座豪宅里,瑪雅想起了《天使雕像》,蘭比亞斯沒有看過那本書。 “哦,你一定要看,蘭比亞斯,”瑪雅說,“你會愛上它的。裡面有個女孩還有她的弟弟,他們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不是件可以一笑置之的事。”蘭比亞斯皺起眉頭,“作為警察,我可告訴你在街頭的小孩不會學好。” 瑪雅接著說:“他們去了紐約的一家大博物館,藏在那裡。那……” “那是犯法的,就是這樣,”蘭比亞斯說,“那絕對是非法闖入。很可能還是打破什麼東西闖進去的。” “蘭比亞斯,”瑪雅說,“你沒有抓住重點。” 在豪宅里吃過一頓不菲的午餐後,他們開車前往普羅維登斯,登記入住賓館。 “你去看阿米莉婭吧,”蘭比亞斯對AJ說,“我在考慮和孩子去市裡的兒童博物館。我想讓她看看藏身一家博物館裡不可行的諸多原因。至少在'九一一'之後的世界是這樣。” “你不必那麼做。”AJ本計劃帶著瑪雅一起去,好讓去看望阿米莉婭這件事顯得沒那麼刻意。 (是的,他就是這麼不爭氣,還想用自己的寶貝女兒打掩護。) “別滿臉愧疚的,”蘭比亞斯說,“教父就是乾這個的。後援。” 剛好快五點時,AJ到了阿米莉婭的家。他給她帶了個小島書店的手提袋,裡面裝的是查琳·哈里斯的長篇小說、一瓶上好的馬爾貝克紅葡萄酒和一束向日葵。按了門鈴後,他又認為帶花太招搖了,就把花放在前廊鞦韆墊子的下面。 她來應門時,膝蓋架在那種輪滑車上。她打的石膏是粉紅色的,上面的簽名有在學校裡最受歡迎學生的紀念冊上的簽名那麼多。她穿著一條海軍藍超短連衣裙,脖子上還時髦地圍了塊有圖案的紅色圍巾。她看上去就像是位空中小姐。 “瑪雅呢?”阿米莉婭問。 “我的朋友蘭比亞斯帶她去普羅維登斯兒童博物館了。” 阿米莉婭歪著腦袋。 “這不是約會,對吧?” AJ試圖解釋那個動物造型園藝公園不開放的事。這故事聽上去讓人難以信服——講到一半,他差點要扔下手提袋轉身逃跑。 “我在逗你玩呢,”她說,“進來吧。” 阿米莉婭的家裡雖然亂,但是乾淨。她有一張紫色天鵝絨沙發、一架小型三角鋼琴、一張能坐十二個人的餐桌、很多她朋友和家人的相框、長勢不一的室內盆栽、一隻名叫“憂鬱坑”的獨眼虎斑貓,當然還有無處不在的書。她家裡發散著她在做什麼飯的氣味,後來發現她做的是意大利千層面和大蒜麵包。他脫了皮靴,免得把泥巴帶進她家。 “家如其人。”他說。 “凌亂,不協調。”她說。 “兼容並蓄,富於魅力。”他清清喉嚨,盡量不要說得聽起來俗不可耐。 等他們吃過晚飯,開了第二瓶葡萄酒時,AJ才終於鼓起勇氣問她跟布雷特·布魯爾怎麼了。 阿米莉婭微微一笑。 “如果我跟你說實話,我不想讓你產生誤解。” “我不會的,我保證。” 她喝完杯裡的最後一點酒。 “去年秋天,當時我們還一天到晚聯繫……聽著,我不想讓你以為我跟他分手是因為你,因為不是。我跟他分手,是因為跟你的談話,讓我想起跟一個人心意相通、分享激情有多麼重要。我這話很可能聽起來傻傻的。” “不會。”AJ說。 她瞇起她漂亮的褐色眼睛。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對我很差勁。到現在我都還沒有原諒你,你要知道。” “我希望你能忘了那樁事兒。” “我沒有。我記性很好,AJ。” “我是挺糟糕的,”AJ說,“為自己辯解一下吧,我當時正在經歷一段艱難時期。”他從桌子對面探身,撥開她臉上的一綹金色捲髮,“我第一次看到你時,覺得你就像是一團蒲公英。” 她難為情地拍拍自己的頭髮。 “我的頭髮很煩人。” “那是我最喜歡的花。” “我覺得那實際上是種野草。”她說。 “你真的能讓人印象深刻,你知道的。” “上學時他們叫我'大鳥'。” “抱歉。” “還有更糟的外號呢,”她說,“我跟我媽媽講了你的事。她說你聽著不像是個好男朋友的料,AJ。” “我知道。對此我很難過,因為我真的非常喜歡你。” 阿米莉婭嘆了口氣,起身準備清理桌子。 AJ站了起來。 “不,別動。讓我來吧,你應該坐著。”他把盤子摞起來端到洗碗機旁邊。 “你想看看那是本什麼書嗎?”她說。 “什麼書?”AJ一邊問,一邊把盛烤寬麵條的盤子放進水里。 “我辦公室裡的那本,你問起過的。你來不就是要看那個的嗎?”她站了起來,沒用滾動的設備,而是用拐杖,“對了,穿過我的臥室就是辦公室。” AJ點點頭。他快步走過臥室,以免顯得不把自己當外人。他就要走到辦公室的門口時,阿米莉婭坐到床上說:“等一下,我明天再給你看那本書吧。”她拍拍床上她旁邊的地方,“我的腳踝受了傷,所以如果我的引誘不像通常可能的那樣巧妙,請原諒。” AJ退回來,走過房間往阿米莉婭的床邊去時,想盡量表現得酷一點,但他從來都酷不起來。 阿米莉婭睡著後,AJ輕手輕腳地進了辦公室。 那本書靠在檯燈上,跟他們那天通過電腦交談時一模一樣。即使拿到眼前,那本書的封面還是褪色得看不出是什麼書。他打開扉頁:弗蘭納里·奧康納的短篇小說集《好人難尋》。 “親愛的艾米,”那本書上有這樣的題詞,“媽媽說這是你最喜歡的作家。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讀了同名的那篇。我感覺有點黑暗,可是我的確喜歡。祝你畢業日快樂!我為你感到很自豪。永遠愛你的,爸爸。” AJ合上那本書,把它靠著檯燈放回去。 他寫了張紙條:“親愛的阿米莉婭,如果你要一直等到奈特利的秋季書目出來才會再來艾麗絲島,我真覺得我會無法忍受。——AJ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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