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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咆哮營的幸運兒

島上書店 加布瑞埃拉·泽文 16938 2018-03-18
失竊案發生後的幾個星期裡,小島書店的銷售額略有增長,從以往統計來看,這讓人難以置信。 AJ把增長歸因於一項鮮為人知的經濟指標,名為“好奇的鎮民”。 一位心懷善意的鎮民(以下簡稱“心善鎮民”)會悄悄走到辦公桌那裡。 “《帖木兒》有消息嗎?”(意為:你個人遭受了重大損失這件事,我可以拿它消遣一下嗎?) AJ會回答道:“一點兒也沒有。”(意為:生活還是被毀了。) 心善鎮民:哦,肯定會有線索的。 (意為:既然這種情況的結果對我而言沒有什麼損失,樂觀點也花不了我一分錢。)有什麼我沒讀過的嗎? AJ:我們有幾種新書。 (意為:幾乎全是。你有幾個月,甚至可能幾年沒來過這裡了。) 心善鎮民:我在《紐約時報書評周刊》上讀到過一本書。也許是紅色封面的?

AJ:哎,聽著挺熟。 (意為:那可不是一般的模糊。作者、書名、情節梗概——這些信息對找到書更有用。那本書封面也許是紅色的,它上了《紐約時報書評周刊》,這兩條信息給我的幫助,比你以為的要少得多。)你還記得什麼別的嗎? (用你自己的話。) 這時AJ會把那位心善鎮民領到新書那面牆,在那裡,他確保能賣給他或她一本精裝書。 很奇怪的是,妮可去世對生意卻有著相反的影響。儘管他像一位納粹黨衛軍軍官一樣沒什麼感情色彩地定時開門、打烊,妮可去世後那三個月,書店的銷售額是史上最低的。當然,人們那時同情他,但人們是過於同情他了。妮可是本地人,是他們中的一分子。當這位普林斯頓大學的畢業生(也是艾麗絲島中學的致辭學生代表)和她眼神嚴肅的丈夫回到艾麗絲島開了一家書店時,他們被感動了。看到總算有年輕人回到家鄉尋求改變,這令人振奮。而她一死,他們覺得自己跟AJ再無共同之處,除了跟他一樣,都失去了妮可。他們怪他嗎?有些人的確有點怪他。那天晚上為什麼不是他開車送作者回家?他們安慰自己,悄聲說他一直有些怪怪的,還有點異類(他們發誓這麼說絲毫沒有種族歧視的意味);但顯然這個傢伙不是附近這兒的,你要知道。 (他出生在新澤西。)那時他們走過那家書店時會屏住呼吸,彷彿那是處墓地。

AJ看了一遍他們的賒賬卡,得出結論:失竊是種可被接受並能促進社交的損失,而死亡卻會讓人們被孤立。到了十二月,銷售額跌回失竊之前的通常水平。 星期五——離聖誕節剛好還有兩星期——就在打烊前,AJ把最後的顧客攆走,收好書款。一個穿著鼓鼓囊囊的外套的男人正對著亞歷克斯·克羅斯系列小說中的最新一部嘰嘰歪歪:“二十六美元好像太貴了,你知道我在網上買會便宜一點,對吧?”AJ說他確實知道,同時把那人送到門口。 “要想有競爭力,你真的應該降價。”那個人說。 “降價?降低。我的。價格。我以前從未考慮過呢。”AJ語氣溫和地說。 “你這是在耍賴嗎,年輕人?” “不是,我很感謝。下一次小島書店的股東開會,我絕對要把你這個革新性建議提出來。我知道我們要保有競爭力。咱們倆私下說吧,本世紀初的一段時間內,我們放棄了競爭。我覺得那是個錯誤,但是我的董事會認為最好把競爭留給參加奧運會的運動員、拼詞比賽中的孩子和麥片製造商。如今,我要高興地報告小島書店絕對又開始參與競爭了。順便說一句,書店打烊了。”AJ指向門口。

當鼓鼓囊囊的外套男人咕噥著走出門口時,一位老太太嘎吱一聲又推開門。她是位常客,所以AJ盡量不讓自己對她在營業時間過後登門感到不快。 “啊,坎伯巴奇太太,”他說,“不幸的是,我們現在要打烊了。” “費克里先生,別用你那雙奧瑪爾·沙裡夫式的眼睛瞪著我。我對你很惱火。”坎伯巴奇太太強行走過他身旁,把一本厚厚的平裝書“砰”的一聲甩在櫃檯上,“你昨天推薦給我的這本書,是我活到八十二歲讀過的最糟糕的書,我要退款。” AJ看看那本書又看看老太太。 “您對這本書有什麼意見?” “很多意見,費克里先生。首先,它是由死神講述的!我是個八十二歲的老太太,我覺得讀一本由死神講述的五百五十二頁的大部頭一點兒都不愉快。我覺得選擇這本書特別不體貼。”

AJ道了歉,心裡卻毫無歉意。這些人算老幾,憑什麼覺得拿到一本書時,還得獲得保證他們會喜歡這本書?他辦理了退款。書脊有破損,他沒法再賣出去了。 “坎伯巴奇太太,”他忍不住說,“看起來你讀了這本書。我想知道您讀了多少。” “對,我讀了,”她回答道,“我千真萬確讀了它,讓我一夜都沒有睡覺。我對它太惱火了。在我這把年紀,我很不願意一夜不睡,也不想再像這本小說不時刺激我猛流眼淚那樣落淚了。你下次再推薦什麼書給我,我希望你能記住這一點,費克里先生。” “我會的,”他說,“我誠心向您道歉,坎伯巴奇太太。我們的大多數顧客都很喜歡這本。” 書店一關門,AJ就上樓換上跑步的衣服。他從書店的前門出去,習慣性地沒有鎖門。

AJ跑過越野跑,先是在高中校隊,然後在普林斯頓大學。他選擇這項運動,主要是因為除了讀書認真,別的他都不擅長。他從來沒有真正把越野跑看作是多麼大的本事。他高中時的教練誇張地稱他為“可靠的中間人”,指的是AJ不管跟任何一群人比賽,總可以指望他取得中等偏上的名次。現在他有段時間沒有跑步了,他得承認那是種本事。以他現在的狀態,他做不到一口氣跑兩英里。他很少跑得超過五英里,他的背部、腿——基本上是全身每個地方都痛。後來發現疼痛是好事。他以前經常邊跑邊想事情,而疼痛讓他可以不去做那種徒勞無益的事。 跑到最後開始下雪了。他不想把泥巴帶進室內,就在前廊脫下跑步鞋。他倚在前門上,門一下子開了。他知道自己沒鎖門,但他確信自己沒有就這樣把門開著。他打開燈,好像全都挺正常,收款機也不像有人動過。大概是風把門吹開了。他關了燈,快上樓梯時聽到一聲哭聲,就像鳥叫那麼尖銳。哭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持續的時間更長。

AJ再次把燈打開,走回門口那裡,然後把書店裡的每條過道都來回走了一遍。他來到最後一排,那裡是存書很少的兒童及青少年圖書區。一個小孩坐在地板上,把書店裡唯一一本《野獸家園》(這是小島書店肯屈尊進貨的少數幾本繪本之一)放在腿上,翻開到一半的地方。這是個大寶寶了,AJ想。不是個新生兒。 AJ無法準確估出年齡,因為除了他自己,他私底下從不認識任何小孩。他在家裡排行最小,也不用說他跟妮可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那個小孩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滑雪衫,一頭淡褐色頭髮非常捲曲,眼睛是深藍色的,皮膚是棕褐色,比AJ自己的皮膚顏色要淺一點。小傢伙長得相當漂亮。 “你到底是誰?”AJ問那個小孩。 不知何故,她不再哭了,而是對他微笑。 “瑪雅。”她回答。

這個問題容易,AJ想。 “你幾歲了?”他問。 瑪雅伸出兩個手指。 “你兩歲?” 瑪雅又露出微笑,然後朝他伸出胳膊。 “你的媽咪呢?” 瑪雅哭了起來。她一直朝AJ伸著胳膊。因為看不到自己還有別的什麼選擇,AJ把她抱了起來。她至少有一箱二十四本精裝書那樣重,重得能讓他閃了腰。那個小孩摟著他的脖子,AJ注意到她身上很好聞,像是爽身粉和嬰兒油的氣味。顯然,這不是個被疏於照顧或者受虐待的幼兒。她對人友好,穿得漂亮,期待——不,是要求——關愛。當然,這個包裹的主人隨時會回來,還會作出一番完全站得住腳的解釋。比如說車壞了,要么那位媽媽突然食物中毒。他以後要重新考慮自己不鎖門的做法。他只想到可能會有人偷東西,卻沒想到可能會有人留下什麼東西。

她把他摟得更緊了。越過她的肩膀,AJ注意到地板上有個艾摩娃娃,它亂蓬蓬的紅色前胸上用一枚安全別針別著一張紙條。他把孩子放下,拿起了艾摩,AJ一直討厭這個角色,因為它顯得太窮了。 “艾摩!”瑪雅說。 “對,”AJ說,“艾摩。”他取下紙條,把娃娃遞給那個小孩。紙條上寫著: 見鬼,AJ想。 瑪雅又哭了。 他抱起那個孩子。她的尿布濕透了。 AJ這輩子還從沒換過尿布,不過他在包裝禮品方面還算熟練。妮可還在世時,小島書店聖誕節時會為顧客免費包裝禮物,他想換尿布和禮物包裝肯定具有相通之道。孩子身旁有個袋子,AJ真心希望那裡面裝的是尿布。謝天謝地,還真是。他在書店地板上為那個小孩換尿布,同時盡量不把地毯弄髒,也不去多看她的私處。整個過程花了二十分鐘。小孩比書本好動,形狀也不像書那麼方便。瑪雅仰著頭、噘著嘴、皺著鼻子看著他。

AJ道歉:“對不起,瑪雅,可是說實在的,這對我也不算是件多愉快的事。你早點別拉在身上,我們就可以早點結束。” “對不起。”她說。 AJ馬上感覺有點糟糕。 “不,是我對不起。我對這種事一竅不通。我是個笨蛋。” “笨蛋!”她重複了一遍,接著咯咯笑了。 AJ又穿上跑步鞋,然後抱起那個小孩,帶上那個袋子還有紙條,朝警察局走去。 當然,蘭比亞斯警長那天夜裡值班。此人似乎命中註定要見證AJ生活中所有的重要時刻。 AJ把孩子給這位警官看。 “有人把這留在書店裡。”AJ悄聲說,好不吵醒已經在他懷裡睡著了的瑪雅。 蘭比亞斯的甜甜圈正吃到一半,他盡量掩飾這個動作,因為再一次撞見AJ,讓他感到尷尬。蘭比亞斯咀嚼完後,極不專業地對AJ說:“噢,長得像你。”

“這不是我的孩子。”AJ繼續悄聲說。 “是誰的?” “一位顧客的,我想。”AJ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紙條遞給蘭比亞斯。 “哦,哇,”蘭比亞斯說,“那位媽媽把她留給你了。”瑪雅睜開眼對蘭比亞斯微笑。 “可愛的小傢伙,不是嗎?”蘭比亞斯朝她俯下身,她抓住了他的鬍子。 “誰抓住了我的鬍子?”蘭比亞斯用可笑的童稚聲音說,“誰偷了我的鬍子?” “蘭比亞斯警長,我覺得你對此事沒有表現出足夠的關心。” 蘭比亞斯清清喉嚨,站直了身子。 “好吧,這麼說吧。現在是星期五晚上九點鐘,我會給兒童與家庭服務局打個電話,可是現在下雪,又是周末,再考慮到渡輪的班次,恐怕沒有誰能趕過來,最早也得到星期一吧。我們會努力去找孩子的媽媽,還有她的爸爸,萬一有人在找這個小淘氣鬼呢。” “瑪雅。”瑪雅說。 “你叫這個名字嗎?”蘭比亞斯用童稚的聲音說,“這是個好名字。”蘭比亞斯又清清喉嚨,“得有人周末帶這個孩子。我,以及另外幾個警察可以輪流在這兒照看,要么——” “不,沒事,”AJ說,“讓小孩一直待在警察局好像不太合適。” “你知道怎麼帶孩子嗎?”蘭比亞斯問。 “只是一個週末而已,能有多難?我會打電話給我的妻姐。有什麼她也不知道的,我會上谷歌搜索。” “谷歌。”孩子說。 “谷歌!那可是個很大的詞,嗯哼。”蘭比亞斯說,“好吧,我星期一會去你那裡看看情況如何。世界真有趣,對吧?有人偷了你一本書,還有人給你留了一個孩子。” “哈。”AJ說。 他們一回到住處,瑪雅就扯開嗓門縱情大哭,哭聲介於除夕夜派對喇叭和火警報警器之間。 AJ估摸著她是餓了,但是對於該餵兩歲零一個月的小孩吃什麼,他毫無頭緒。他把她的嘴唇拉開,看她有沒有長牙。她有,而且想用牙咬他。他在谷歌上搜索了這個問題:“我該餵兩歲零一個月大的孩子吃什麼?”搜出的答案大多是這麼大的孩子應該是父母吃什麼,他們就能吃什麼。谷歌所不知道的是,AJ吃的食物大部分都讓人噁心。他的冰箱裡放著各種各樣冷凍食品,很多還是辣的。他打電話向伊斯梅求助。 “對不起,打擾你了,”他說,“可是我想知道,該餵兩歲零一個月大的小孩吃什麼東西?”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呢?”伊斯梅語氣緊張地問。 他解釋了有人把一個小孩留在書店的事,伊斯梅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她馬上過來。 “你確定可以嗎?”AJ問。伊斯梅已經懷孕六個月,他不想麻煩她。 “我確定。我挺高興你打電話來。反正丹尼爾這位偉大的美國小說家去外地了,而且我最近兩三個星期失眠。” 不到半個小時,伊斯梅就到了,從她家廚房裡帶來了一袋食品:夠做一份色拉的原料、一份意式豆腐千層面和半份烤蘋果奶酥。 “我臨時只能找到這些了。”她說。 “不,這已經太好了,”AJ說,“我的廚房裡那叫沒法看。” “你的廚房就是個犯罪現場。”她說。 看到伊斯梅,那個小孩大哭起來。 “她肯定是想她媽媽了,”伊斯梅說,“也許我讓她想起了她的媽媽?”AJ點點頭,不過他覺得真正的原因,是他妻子的姐姐把孩子嚇壞了。伊斯梅的頭髮剪得時髦,紅色頭髮支楞著,皮膚和眼睛都是淺色的,四肢又長又瘦。她的五官都有點太大,她的動作有點太過生動,懷孕的她像是個很漂亮的咕嚕。就連她說話的聲音都有可能嚇到一個小孩。她的聲音清晰準確、訓練有素,總是調整得能讓室內的人都能聽到。在他認識她的十五年左右的時間裡,AJ覺得伊斯梅像個女演員一樣年齡漸長:從飾演朱麗葉到奧菲莉婭到格特魯德到赫卡特。 伊斯梅把食物加熱。 “你想讓我餵她嗎?”伊斯梅問。 瑪雅懷疑地看著伊斯梅。 “不,我想試一試。”AJ說。他轉而對瑪雅說:“你用勺子什麼的嗎?” 瑪雅沒有回答。 “你沒有寶寶椅。你需要臨時堆個什麼出來,好不讓她翻倒。”伊斯梅說。 他讓瑪雅坐在地板上,用一堆樣書壘成三面牆,然後在樣書堡壘的里面再墊上床上用的枕頭。 他餵的第一勺烤寬麵條毫不費事地進了瑪雅的嘴裡。 “容易。”他說。 餵第二勺時,瑪雅在最後一刻頭一扭,把調味汁弄得到處都是——AJ身上、枕頭上、樣書堡壘的側面。瑪雅扭回頭對他露出滿面的笑容,似乎她開了個聰明絕頂的玩笑。 “我希望這些不是你要讀的書。”伊斯梅說。 晚飯後,他們把孩子放到第二間臥室裡的蒲團上讓她睡覺。 “你幹嗎不索性把孩子留在警察局?”伊斯梅問。 “感覺那樣做不合適。”AJ說。 “你沒想留下她,對吧?”伊斯梅摩挲著自己的腹部。 “當然沒有。我只照看她到星期一。” “我想那位媽媽到時候也會出現,改變主意的。”伊斯梅說。 AJ把那張紙遞給伊斯梅看。 “可憐的人。”伊斯梅說。 “我看也是,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就那樣把自己的孩子遺棄在一家書店裡。” 伊斯梅聳聳肩。 “那個女孩很可能有自己的理由。” “你怎麼知道是個女孩?”AJ問,“有可能是個實在山窮水盡的中年婦女。” “我覺得那封信的語氣聽著年輕,我想。或許筆跡也是。”伊斯梅說。她的手指在自己的短頭髮中划拉了一下,“你別的方面怎麼樣?” “我還行。”AJ說。他意識到自己有幾個小時沒有想到《帖木兒》或者妮可了。 伊斯梅洗了碗,儘管AJ讓她別管了。 “我不會留著她的,”AJ又說了一遍,“我一個人住,又沒存下多少錢,而且生意也不算紅火。” “當然不會,”伊斯梅說,“你這樣的過法要養個孩子太說不過去了。”她把盤子擦乾後放好,“不過,你開始偶爾吃點新鮮蔬菜也沒有壞處。” 伊斯梅吻了一下他的臉。 AJ覺得她跟妮可很像又很不像。有時,她們倆像的那些方面(臉、身材)讓他很難忍受;有時,她們倆不像的方面(頭腦、心)又讓他很難忍受。 “你還需要幫助的話就告訴我。”伊斯梅說。 儘管妮可是妹妹,她卻一直擔心伊斯梅。妮可認為,她姐姐在怎麼安排自己的生活方面沒有多少經驗。伊斯梅選擇上一所大學,是因為她喜歡宣傳冊上的照片;嫁給一個男人,是因為他穿著燕尾服特別帥氣;去教書,則是因為她看了一部關於某位能激勵人的老師的電影。 “可憐的伊斯梅,”妮可說過,“到頭來她總是失望。” 妮可會希望我對她姐姐好一點的,他想。 “戲劇排得怎麼樣了?”AJ問。 伊斯梅笑了,這讓她看起來像個小女孩。 “我的天,AJ,我不曉得你竟然知道排戲的事。” “《薩勒姆的女巫》,”AJ說,“孩子們來店裡買這本書。” “對,那就說得通了。事實上這部戲很糟糕。可在戲裡那些女生可以尖叫、大喊,她們喜歡,我可沒那麼喜歡。我總是帶一瓶泰諾去參加排練。也許吧,在一片尖叫和大喊中,他們也能順便學點美國歷史。當然,我選擇這齣戲的真正原因,是裡面有很多女性角色——你知道,在公佈入選名單時,會少些孩子流眼淚。但是現在,我的孩子快要出生了,這一切開始顯得像是有,嗯,很多戲劇性的時刻。” 因為她帶了食物過來,AJ感覺自己欠她人情,就主動提出幫忙。 “也許我可以幫忙刷油漆或者印製節目單什麼的?” 她想說“這真不像你”,但忍住了。除了自己的丈夫,她認為自己的妹夫是她見過的最自私、最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之一。如果跟一個小孩子待了一下午,就能讓AJ有這樣的改觀,那麼等到寶寶出生後,丹尼爾會怎麼樣呢?她妹夫小小的舉動給了她希望。她摩挲著自己的腹部。是個男孩,他們已經選好了一個名字,還有一個備選名字,以防之前的名字不合適。 第二天下午,雪剛停,才剛開始融化進泥濘裡時,一具屍體被沖到燈塔附近的一小溜陸地上。她口袋裡的身份證說明她叫瑪麗安·華萊士,沒費多長時間,蘭比亞斯就推斷出這具屍體跟那個小孩有血緣關係。 瑪麗安·華萊士在艾麗絲島上沒有親人,誰都不知道她為什麼來到這裡,不知道她來找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決定自殺,游進了艾麗絲島海峽十二月的冰冷海水中。也就是說,沒人知道具體原因。他們知道瑪麗安·華萊士是黑人,二十二歲,她有個兩歲零一個月大的孩子。除了這些事實,他們還可以再加上她給AJ的紙條中所說的。一個雖有漏洞,但已經成形的故事浮出水面。警方斷定瑪麗安·華萊士為自殺,其他的就沒什麼了。 週末,隨著時間的推進,出現了更多關於瑪麗安·華萊士的信息。她靠獎學金上哈佛大學。她獲得過馬薩諸塞州的游泳冠軍,是位熱心的創意寫作者。她是羅克斯伯里人,她的母親在她十三歲時死於癌症。一年後,她的外婆死於同一種病。她的父親是個癮君子。上中學時,她時斷時續在寄養家庭生活。她的養母之一記得小瑪麗安總是在埋頭看書。沒人知道她孩子的父親是誰,甚至沒人記得她有過男朋友。她被勒令休學,因為之前的那個學期,她每門功課都不及格——一方面是當媽媽,一方面是高強度的學業課程,這讓她不堪忍受。她漂亮、聰明,這讓她的死成為悲劇。她貧窮,還是個黑人,這意味著人們會說他們早就預見到這種事。 星期天晚上,蘭比亞斯順道來了趟書店,想看看瑪雅,也跟AJ交待一下最新情況。他有幾個弟弟妹妹,他提出AJ忙書店的生意時,他可以照看瑪雅。 “你不介意嗎?”AJ問,“你不用去哪裡嗎?” 蘭比亞斯最近離了婚。他的前妻是他高中時的甜心愛人,所以他過了很久,才意識到事實上她並不是個甜心愛人,也根本不是個很好的人。吵架時,她喜歡說他又蠢又胖。順便說一句,他不蠢,儘管他讀的書不多,去的地方不多。他也不胖,儘管體型像鬥牛犬——脖子上肌肉粗壯,腿短,鼻子又寬又平。這是一條結實的美國鬥牛犬,不是英國的。 蘭比亞斯並不想念自己的妻子,不過他的確懷念下班後有地方可去。 他坐在地板上,把瑪雅抱到自己的大腿上。瑪雅睡著後,蘭比亞斯告訴了AJ他所了解的瑪雅媽媽的事。 “我感到奇怪的是,”AJ說,“首先她為什麼來到艾麗絲島。你知道,到這兒來可非易事。我住在這裡的這麼多年裡,我自己的媽媽只來過一次。你真的覺得她來不是為了見某個特別的人?” 蘭比亞斯調整了一下瑪雅睡在他腿上的位置。 “我一直在考慮那一點。也許她對去哪裡沒有計劃,也許她只是坐上第一列火車,然後是第一趟大巴,然後是第一班渡輪,最終到了這裡。” AJ出於禮貌點了點頭,但他不相信有什麼無緣無故的行為。他愛讀書,他認為該有個解釋。如果第一幕中出現了一把槍,那把槍最好在第三幕中開火。 “也許她想死在一個風景不錯的地方,”蘭比亞斯補充道,“哎,兒童與家庭服務局的那位女士星期一會來取這個開心的小包裹。既然那位母親沒有家人,孩子的父親又不知道是誰,他們就得給她找個寄養家庭。” AJ數著抽屜裡的現金。 “如此安排,對孩子來說挺不容易的,不是嗎?” “有可能,”蘭比亞斯說,“可是她這麼小,大概會一切順利吧。” AJ又數了一遍抽屜中的現金。 “你說那位母親就被安排過寄養?” 蘭比亞斯點點頭。 “我想她認為這個孩子在書店裡會有更好的生活。” “誰說得準呢?” “我沒有宗教信仰,蘭比亞斯警長。我不相信命運。我的妻子,她相信命運。” 就在這時,瑪雅醒了,她朝AJ伸出胳膊。 AJ合上收款機的抽屜,從蘭比亞斯那裡把她接過來。蘭比亞斯覺得自己聽到那個小女孩叫AJ“爸爸”。 “呃,我一直讓她別那麼叫我,”AJ說,“可她就是不聽。” “孩子有自己的想法。”蘭比亞斯說。 “你想喝杯什麼嗎?” “當然。幹嗎不呢?” AJ鎖好書店的大門,然後上樓梯。他把瑪雅放到墊子上,然後出來進到房子的大房間。 “我沒法養小孩兒,”AJ語氣堅定地說,“我兩個晚上沒睡覺了。她就是個恐怖分子!她醒來的時間很要命,凌晨三點四十五分好像是她一天的開始。我一個人住,又沒錢。單靠賣書養不活一個孩子。” “說得對。”蘭比亞斯說。 “我幾乎連自己都養活不了,”AJ接著說,“她比小狗還要難搞,像我這樣的人連小狗都不該養。還沒有人訓練過她上廁所,我根本不知道這樣的事情,還有其他相關的事情要怎樣辦。另外,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喜歡過小寶寶。我喜歡瑪雅,可是……跟她根本沒什麼好說的。我們談論艾摩,對了,我受不了艾摩。除此之外,談話主要是關於她的。她完全以自我為中心。” “小寶寶都是那個樣子的,”蘭比亞斯說,“等她知道了更多的詞彙,跟她談話就會好起來。” “她老是想讀同一本書,而且那是最垃圾的圖片書。《怪物就在結尾處》?” 蘭比亞斯說他沒聽說過這本書。 “嗯,肯定的。她的閱讀品位特別糟糕。”AJ大笑起來。 蘭比亞斯點點頭,喝了口他的葡萄酒。 “沒人說你必須養她。” “是啊,是啊,當然。可是你不覺得我對她最終到哪裡能有點發言權嗎?她是個特別聰明的小傢伙。比如她已經認識字母表,我甚至讓她明白了什麼是字母順序。要是她最後跟一些不能欣賞到這一點的混蛋在一起,我會不樂意的。就像我以前說過的,我不相信命運。可是我的確覺得對她有種責任感。那個年輕的女人的確把她留給我來照顧。” “那個年輕女人瘋了,”蘭比亞斯說,“之後不過一個小時,她就投海自盡了。” “是啊。”AJ皺起眉頭,“你說得對。”從另外一個房間里傳來哭聲,AJ欠身走開。 “我得去看看她。”他說。 週末快過完時,瑪雅需要洗澡了。儘管他寧願把這項新的親密活動留給馬薩諸塞州的負責人,但是AJ不想把她交給一個微型郝薇香小姐式的社會福利部門。 AJ在谷歌上搜了又搜,只為確定正確的洗澡方式:兩歲孩子洗澡水的適當溫度,兩歲孩子能否使用成人洗髮水,一位父親怎樣清洗一個兩歲女孩的私處而不被認為是變態,浴缸裡的水放多深——剛學走路的孩子,如何預防一個兩歲的孩子在浴缸中遇溺,洗澡安全總則,等等。 他用主要成分是大麻籽油的洗髮水給瑪雅洗了頭髮,這瓶洗髮水是妮可的。很久以前,AJ就把妻子的其他一些東西都捐了或者扔了,他還是很不忍心把她的洗浴用品扔掉。 AJ給瑪雅沖洗了頭髮,她開始唱起來。 “你在唱什麼?” “歌。”她說。 “唱的什麼歌?” “啦啦,布呀,啦啦。” AJ笑了起來。 “好吧,我聽著是亂唱,瑪雅。” 她朝他濺水。 “媽媽?”過了一會兒她問。 “不,我不是你媽媽。”AJ說。 “走了。”瑪雅說。 “對,”AJ說,“她很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瑪雅想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 “你唱。” “我還是別唱了。” “唱。”她說。 這個丫頭失去了媽媽,他覺得至少自己能滿足她的願望。 沒時間去谷歌上搜索“適合給小寶寶聽的歌曲”。 AJ在認識自己的妻子之前,曾在普林斯頓大學無伴奏男生合唱隊“腳註”中唱第二男高音。 AJ愛上妮可後,受損失的是“腳註”,在一個學期錯過多次排練後,他被合唱隊除名。他回想在“腳註”的最後一場演出,那次是向八十年代的音樂致敬。他在浴缸邊的表演跟那次的節目單很接近,從《99只氣球》開始,接著是《從我的夢中出來,上我的車》,壓軸曲目為《愛在電梯中》。他並沒感覺自己特別傻。 他唱完後她鼓了掌。 “再唱,”她命令道,“再唱。” “只演一場。”他把她從浴缸裡拎出來,然後用毛巾把她擦乾,把她每個完美的腳趾縫也擦乾了。 “安氣球,”瑪雅說,“安你。” “什麼?” “愛你。”她說。 “你顯然是折服於清唱的魅力。” 她點點頭。 “愛你。” “愛我?你還根本不了解我呢。”AJ說,“小姑娘,你不應該如此輕易地到處拋撒你的愛。”他把她拉到自己跟前,“我們處得挺好、挺愉快,至少對我來說,是難忘的七十二小時,但是有些人注定不會永遠留在你的生命中。” 她瞪著那雙疑慮的藍色大眼睛看著他。 “愛你。”她又說了一遍。 AJ用毛巾擦乾她的頭髮,然後聞聞香不香。 “我擔心你。要是你誰都愛,大多時候到頭來會受到感情傷害。我想,相對你短短的人生,你覺得似乎已經認識我很久了。你對時間的看法事實上是扭曲的,瑪雅。可是我老了,很快你就會忘了你曾認識我。” 莫莉·克洛克敲了敲住處的門。 “社會福利部門的那個女人在樓下。我讓她上來好嗎?” AJ點點頭。 他把瑪雅拉到他的腿上,他們等著,聽著社會福利工作人員走上吱嘎作響的樓梯。 “別害怕,瑪雅。這位女士會為你找到一個完美的家,比這裡好。你不能將來一輩子都在一個墊子上睡,你知道的。你不會想去認識那種一輩子都在墊子上睡覺的人。” 那位工作人員叫詹妮。 AJ記不得自己曾碰到過任何叫詹妮的成年女人。如果詹妮是一本書,她會是一本剛從箱子裡取出來的平裝書——書頁沒有折角,沒有水漬,書脊上沒有摺痕。 AJ更想看到一位看上去就飽經滄桑的社會福利工作人員。 AJ構思出詹妮之書封底上的故事梗概:當來自康涅狄格州費爾菲爾德的無畏的詹妮在大城市接受一份社會福利工作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這一行會遇到什麼事。 “這是你第一天上班嗎?”AJ問。 “不是,”詹妮說,“我做這份工作有段時間了。”詹妮對著瑪雅微笑。 “你長得真漂亮啊。” 瑪雅把頭埋進AJ的衛衣裡。 “你們倆好像很親啊。”詹妮在她的便箋簿上記了一筆,“好吧,是這樣的。我把瑪雅從這兒帶到波士頓。作為她的個案負責人,我會為她填寫一些文件——顯然她自己填寫不了,哈哈。會有醫生和心理專家來對她進行評估。” “在我看來,她很健康,也很正常。”AJ說。 “您觀察到了這一點很好。醫生會看看有沒有發育延遲、疾病以及未經訓練的人無法一眼看出來的其他問題。之後,瑪雅會被安排到諸多我們事先已經核准過的寄養家庭中的一戶,然後——” AJ打斷她的話:“一個寄養家庭如何獲得事先核准?是不是就像得到一家百貨商店的簽賬卡那樣容易?” “哈哈,當然不是。比那多了不少流程。要有申請、家訪……” AJ再次打斷她的話:“詹妮,我是想說,你怎樣確保不會把一個無辜的孩子交到一個十足的精神變態者手裡?” “嗯,費克里先生,我們當然不會預設每個想接受寄養孩子的人都是精神變態者,但是對所有的寄養家庭,我們都會進行全面的審查。” “我擔心是因為……嗯,瑪雅很聰明,但是也很容易相信人。”AJ說。 “聰明,但也很容易相信人。觀察得不錯。我得把這點記下來。”詹妮記了下來,“好吧,我先把她安排到一個應急的非精神變態……”她朝AJ微笑,“寄養家庭,我會繼續做工作。我會盡量去看看她的旁系親屬裡有沒有人想接納她,如果沒有,我就開始為瑪雅找一種永久性的解決辦法。” “你指的是收養。” “對,一點沒錯。很好,費克里先生。”詹妮並不是非得解釋所有這些事,但是她想讓AJ這樣見義勇為的好人感覺他們付出的時間是值得的。 “對了,我真的要感謝您,”她說,“我們需要更多像您這樣的人,你們有意願做好事。”她朝瑪雅伸出胳膊,“準備好了嗎,小可愛?” AJ把瑪雅抱得更緊了一點。他做了次深呼吸。他真的要這樣做嗎?對,我要,親愛的上帝。 “你說瑪雅會被安置在一個臨時性的寄養家庭?我不可以是那樣的家庭嗎?” 社會福利工作人員噘起了嘴。 “我們所有的寄養家庭都經過了申請程序,費克里先生。” “問題是……我知道這不合常規,但是她的媽媽給我留了這張紙條。”他把那張紙條遞給詹妮。 “她想讓我養這個孩子,你看。這是她的遺願。我覺得我養著瑪雅才是對的。我不想在這裡就有一個特別好的家的情況下,把她送到一個寄養家庭。我昨天晚上在谷歌上搜索了這事。” “谷歌。”瑪雅說。 “她喜歡那個詞,我不知道為什麼。” “什麼'這事'?”詹妮問道。 “如果她的媽媽是想讓我養著她,我不一定非得把她交出去。”AJ解釋道。 “爸爸。”瑪雅似乎得到提示,這樣叫了一聲。 詹妮看看AJ的眼睛又看看瑪雅的,兩雙眼睛都露出堅定的神色,真叫人頭痛。她嘆了口氣。本來她以為這個下午會過得簡單輕鬆,但現在開始變得複雜了。 詹妮又嘆了口氣。這不是她上班的第一天,但她一年半前才獲得社會福利方面的碩士。她要么是太過熱情,要么是經驗不足,這使得她想去幫助他們。儘管如此,他是一個住在書店上面的單身漢,文案工作將會繁瑣至極,她想。 “那請幫我一個忙,費克里先生,跟我說您在教育或者兒童養育方面有經驗。” “呃……我當時是要攻讀美國文學的博士學位,可是放棄了,開了這家書店。我的研究方向是埃德加·愛倫·坡。《厄舍古屋的倒塌》是一篇挺好的入門作品,告訴人們不能對兒童做什麼。” “不簡單。”詹妮說。她的意思是那完全沒有幫助。 “你真的有把握你能勝任嗎?這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錢、感情以及時間。” “沒有,”AJ說,“我沒有把握。但是我覺得瑪雅跟我在一起和跟別人在一起相比,會有同樣不錯的人生機會。我工作時可以照看她,我們互相喜歡,我覺得。” “愛你。”瑪雅說。 “對,她老是那麼說。”AJ講,“要先贏得別人的愛才能付出,我一直這樣提醒她,可是說實話,我覺是這是那個狡猾的艾摩帶來的影響。它誰都愛,你知道嗎?” “我對艾摩很熟悉。”詹妮說。她想哭,真的會有很多文案工作。這還僅僅是寄養安排這一步,收養手續辦起來更是會累死人,而且每次兒童和家庭服務局的人要查核瑪雅和AJ的情況,都得是詹妮花上兩個小時來艾麗絲島一趟。 “好吧,兩位,我得給我的上司打個電話。”詹妮·伯恩斯坦來自馬薩諸塞州梅德福市的一個殷實之家,父母愛她,她從小就很喜歡看像《綠山牆的安妮》和之類的孤兒故事。她最近開始懷疑自己之所以選擇以社會福利工作為職業,就是一再讀那些故事遺留的惡果。總的說來,她發現這種職業並不像她在書中讀到的那樣浪漫。昨天,她以前的一位同學發現一位寄養母親把一個十六歲的男孩餓得體重只剩四十二磅。鄰居們都以為那是個六歲的孩子。 “我還是願意相信美好的結局,”那位同學說,“但是越來越難了。”詹妮對著瑪雅微笑。真是個幸運的小女孩,她想。 那年聖誕節期間以及之後的幾個星期,艾麗絲島上都在熱議這條新聞,即那位鰥夫——書店老闆AJ費克里收養了一個被拋棄的孩子。這是一段時間以來——很可能自從《帖木兒》被盜以來——艾麗絲島上最具八卦價值的新聞。而且特別讓人感興趣的是AJ費克里這個人。這個鎮上的人一直認為他勢利、冷漠,似乎讓人很難相信就因為一個孩子被遺棄在他的書店裡,這樣一個人居然就會收養這個小孩。鎮上的花店老闆講了件事,說他把一副太陽鏡忘在小島書店,過了不到一天他再去,卻發現AJ把太陽鏡扔了。 “他說他店裡可沒地方設置一個失物招領處。那剛好是一副很好的經典款雷朋眼鏡!”那位花店老闆說,“你能想像出如果涉及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會怎麼樣?”此外,有好多年,AJ都被邀請參與鎮上的生活——贊助足球隊,參加蛋糕義賣,在中學年鑑上購買廣告——他總是一概拒絕,而且並非每次拒絕時都有禮有貌。他們只能總結說自從丟了《帖木兒》,AJ的心腸變軟了。 艾麗絲島上那些當媽媽的擔心那個小孩兒會被疏於照顧,一個單身男人哪懂得什麼養育孩子呢?她們把這當成一項事業,盡可能多地順路去一趟書店,給AJ提建議,有時候也送小禮物——舊的娃娃家具、衣服、毛毯、玩具。她們驚訝地發現瑪雅是個夠乾淨、夠快樂、夠沉著的小人兒。只是在離開書店後,她們會嘰嘰喳喳地說瑪雅的身世有多麼悲慘。 在AJ這方面,他並不介意她們來看。那些建議他大都當成耳旁風。他收下那些禮物,不過在那些女人走了之後,事實上只是收著並將其消毒。他知道她們來看過之後的閒言碎語,不想自己為那些而惱火。他在櫃檯上放了一瓶普瑞來免洗洗手液,旁邊還有個牌子,要求“在抱小孩之前請先消毒”。另外,那些女人也的確懂得一兩樣他原先不知道的事,關於訓練孩子自己上廁所(賄賂是有用的)、長牙(奇形怪狀的製冰盒)和注射疫苗(水痘的打不打都行)。事實證明,在提供養育孩子的建議方面,谷歌搜索出來的結果博而不深。 去看那個孩子時,有很多女人甚至買書和雜誌。 AJ開始進一些書,因為他覺得那些女人會喜歡討論那些書。有一陣子,那個圈子對特別能幹的女性被困在不如意的婚姻中那類當代故事感興趣;她們喜歡看到她有外遇——倒不是她們自己有(有也不會承認)。樂趣在於評判這些女人。女方拋棄自己的孩子就太過火了,但是丈夫遭遇可怕的意外這種安排較受歡迎(他死掉而她又找到愛情,就會額外加分)。有一陣子梅芙·賓奇廣受歡迎,直到瑪吉妮(她另一個身份是一家投資銀行的職員)提出抱怨,說賓奇的作品過於程式化。 “在一個氣氛壓抑的愛爾蘭小鎮,一個女人太年輕時嫁給了一個長得帥的壞男人,這樣的故事我能夠讀多少次?”AJ被鼓勵去擴充他的書目。 “如果我們要成立這個讀書小組,”瑪吉妮說,“也許我們最好豐富一下圖書的品種。” “這是個讀書小組嗎?”AJ說。 “難道不是嗎?”瑪吉妮說,“你不會以為這麼多關於養孩子方面的建議都是免費的吧?” 四月份是《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六月份是《可靠的妻子》,八月份是《美國妻子》,九月份是。十二月時,他找不到書名中有“妻子”的好書,她們就讀《美聲》。 “你給繪本區那裡加點書也沒什麼壞處。”佩內洛普建議道,她總是一副特別累的樣子。 “孩子們在這裡的時候,就也有書讀了。”那些女人把自己的小孩帶來跟瑪雅一起玩,所以那樣做也說得通。另外也不用說,AJ也讀夠了《怪物就在結尾處》,儘管他以前一直對繪本書不是很感興趣,他決定讓自己成為這方面的專家。他想讓瑪雅讀文學繪本書,如果這種書存在的話。最好是現代文學的,而且最好是女性文學方面的,不要什麼公主。結果發現這種書千真萬確是有的。有天晚上,他忍不住說:“在形式上,繪本同樣具有短篇小說所具有的雅緻。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瑪雅?” 她很嚴肅地點點頭,然後翻動書頁。 “這些作者中有些人真是才華橫溢,”AJ說,“我以前真的不知道。” 瑪雅輕輕拍了拍那本書。他們在讀《小豌豆》,故事是說一顆豌豆得把他的糖全吃了,然後才能吃作為餐後甜點的蔬菜。 “這叫說反話,瑪雅。”AJ說。 “熨斗。”她說。她做了個熨衣服的動作。 “反話。”他又說了一遍。 瑪雅仰著頭,AJ想還是以後再教她什麼是反話。 蘭比亞斯警長是書店的常客,為了使自己的到訪理由更充分些,他買書。因為蘭比亞斯不願意浪費錢,他也真的閱讀那些書。一開始,他主要買大眾市場平裝版圖書——杰弗裡·迪弗和詹姆斯·帕特森(或者替他寫作的不管什麼人)——後來AJ讓他上了個台階,賣尤·奈斯博和埃爾莫·倫納德的平裝書給他。這兩位作家都讓蘭比亞斯一讀鍾情,AJ就又給他提升了一點,讓他讀沃爾特·莫斯利,然後是科馬克·麥卡錫。 AJ最近跟他推薦凱特·阿特金森的《塵封舊案》。 蘭比亞斯一進書店就想談論這本書。 “是這樣,剛開始我有點討厭這本書,但是接著它吸引了我,沒錯。”他靠到櫃檯上,“因為你知道,它是關於一位偵探的。但是它的故事推進得有點慢,大多數案件到最後都懸而未決。不過我轉念一想,那就是生活,這份工作實際上就是這樣。” “還有續集。”AJ告訴他。 蘭比亞斯點點頭。 “我說不准是不是能繼續讀下去。有時候,我喜歡一切都解決了。壞人受到懲罰,好人取得勝利。諸如此類。也許再來本埃爾莫·倫納德吧。嗨,AJ,我一直在考慮,也許我和你可以為警察成立一個讀書會?嗯,我認識的別的警察也許喜歡讀點這類書,我是警長,所以我會讓他們都來這裡買書。也沒必要僅僅是警察,也可以是對執法活動很感興趣的人。”蘭比亞斯往手上擠了點洗手液,然後彎腰抱起了瑪雅。 “嗨,小美女,你怎麼樣?” “被收養了。”她說。 “那可是個很大的詞。”蘭比亞斯看著AJ,“嗨,是這樣嗎?真的有這事?” 辦理收養手續的時間跟通常所需的一樣,在九月瑪雅過三歲生日前完成了。對AJ的主要不利因素,包括他沒有駕駛執照(因為他會突然走神,所以一直沒有拿到),另外當然還有他是單身,從來沒有養過孩子,甚至沒有養過狗或家庭盆栽。最終,AJ的受教育程度、他跟這個街區(即那家書店)的緊密關係,還有事實上那位母親想讓瑪雅跟他一起生活,這些讓他克服了不利因素。 “恭喜,我最喜歡的賣書人!”蘭比亞斯說。他把瑪雅扔到空中再接住她,把她放到地上。他從櫃檯上探身過來跟AJ握手。 “不不,我得擁抱你一下,老兄。這是個值得擁抱的消息。”這位警察說。蘭比亞斯從櫃檯後邊走過來,跟AJ擁抱了一下。 “我們要乾一杯。”AJ說。 AJ把瑪雅背起來,這兩個男人上了樓。 AJ讓瑪雅上床睡覺,那費時漫長(她要上廁所,還要看兩本繪本,曲折複雜),而蘭比亞斯開了一瓶酒。 “你現在要為她安排受洗嗎?”蘭比亞斯問。 “我不是基督徒,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AJ說,“所以我不會安排。” 蘭比亞斯考慮了一下此話,又喝了點葡萄酒。 “你沒問問我的意見,可是你至少應該辦一次派對,把她介紹給大家。她現在叫瑪雅·費克里了,對嗎?” AJ點頭。 “大家應該知道這件事。你還應該給她起一個中間名。同時,我想我應該當她的教父。”蘭比亞斯說。 “教父到底是乾嗎的?” “嗯,這麼說吧,這孩子到了十二歲時,她在CVS藥店偷東西被抓到了,我很可能會用我的影響力去擺平這件事。” “瑪雅絕對不會干那種事。” “父母們全是那麼想的,”蘭比亞斯說,“從根本上說來,我就是你的後援,AJ。人們都應該有後援。”蘭比亞斯喝完了他那杯酒,“我會幫你開派對。” “一次非受洗的派對要怎麼辦?”AJ問。 “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就在書店里辦。你從飛琳地下商場給瑪雅買一件新裙子。我打賭伊斯梅會來幫忙。你去好市多量販超市買食物。或許可以買那種大鬆餅?我妹妹說那種鬆餅每塊就有一千卡路里的熱量。再買點冷凍食品,好的食品。椰味蝦。一大塊斯蒂爾頓奶酪。既然不是基督教式的——” AJ插了句話:“話說在前頭,也不會是一次非基督教式的。” “對,我的想法是你可以供應酒。我們邀請你的妻姐、姐夫兩口子,你來往的所有那些女士和對小瑪雅感興趣的所有人,我告訴你,AJ,那差不多是鎮上所有的人。我作為教父還要說幾句好聽的話,如果你同意讓我當的話。不是做什麼祈禱,因為我知道你不喜歡那樣。可是你知道我會祝福這個小女孩在我們稱為人生的這一路上順順利利的。然後你會感謝大家前來。我們都為瑪雅而舉杯。每個人都開開心心地回家。” “所以基本而言,就像是一場圖書派對。” “對,沒錯。”蘭比亞斯從未參加過圖書派對。 “我討厭圖書派對。”AJ說。 “可你是開書店的。”蘭比亞斯說。 “這是個問題。”AJ承認道。 瑪雅的非受洗派對在萬聖節前一周舉行。除了參加派對的幾個小孩穿著萬聖節服裝,這場派對跟洗禮派對或圖書派對並無太大區別。 AJ看著穿粉紅色禮服的瑪雅,心裡隱約沸騰著一種熟悉的、略微有點讓他難以忍受的歡欣感。他想大笑,想一拳砸在牆上。他覺得自己醉了,或者至少是喝了太多汽水。精神失常了。一開始他覺得這是快樂,而後才知道這就是愛。要命的愛,他想。真是煩人。這完全毀了他打算把自己喝死、把生意做垮的計劃。這其中最令人惱火的是,一旦一個人在乎一件事,就發現自己不得不開始在乎一切事。 不,這其中最令人惱火的是,他甚至開始喜歡艾摩了。折疊桌上放著有艾摩形象的紙盤子,盤子裡裝著椰味蝦。這些都是AJ愉快地從各商店採購回來的。在書店對面暢銷書那邊,蘭比亞斯在高談闊論,都是些陳詞濫調,但都發自內心,恰當得體:AJ怎樣把壞事變成好事,瑪雅如何絕處逢生,上帝關上一扇門卻又打開一面窗的做法在這裡確實如此,等等。他朝AJ微笑,AJ舉起酒杯,回以微笑。後來,儘管事實上AJ不信上帝,他卻閉上眼睛,全心全意地感謝起所有人,那種更強的力量。 AJ選了伊斯梅當教母,她抓住他的手。 “對不起我要拋下你們了,但是我感覺不舒服。”她說。 “是因為蘭比亞斯講的話嗎?”AJ說。 “我可能感冒了。我要回家了。” AJ點點頭。 “晚一點打電話給我,好嗎?” 晚一點打電話過來的是丹尼爾。 “伊斯梅在醫院,”他口氣平淡地說,“又流產了。” 這是過去一年時間裡的第二次,總共已經五次了。 “她怎麼樣?”AJ問。 “她失了點血,也疲勞。不過她像匹強壯的老母馬。” “她的確是。” “這件事怎麼說來都挺糟糕,可偏偏不巧的是,”丹尼爾說,“我得趕早班飛機去洛杉磯。拍電影的人在忙得團團轉。”在丹尼爾的描述裡,拍電影人的總是忙得團團轉,卻好像沒有一個會傷心。 “你不介意去醫院看看她,確保她順利到家吧?” 蘭比亞斯開車送AJ和瑪雅到了醫院。 AJ讓瑪雅跟蘭比亞斯在等候室等,他進去看伊斯梅。 她的眼睛紅紅的,臉色蒼白。 “對不起,”看到AJ時,她說。 “因為什麼,伊斯梅?” “這是我活該。”她說。 “別這麼想,”AJ說,“你不應該那麼說。” “丹尼爾讓你過來,他真是個混蛋。”伊斯梅說。 “我樂意啊。”AJ說。 “他背著我偷情。你知道嗎?他一直背著我偷情。” AJ什麼都沒說,但是他的確知道。丹尼爾在外面拈花惹草並非秘密。 “你當然知道,”伊斯梅嗓音沙啞地說,“誰都知道。” AJ一言不發。 “你確實知道,可你不想談論此事。某種錯誤的男性準則,我想。” AJ看著她。病號服之下,她的肩膀瘦骨嶙峋,但腹部仍然略微鼓起。 “我的樣子一團糟,”她說,“你在想著這個。” “不,我注意到你的頭髮長長了。那樣挺漂亮的。” “你真好。”她說。此時,伊斯梅坐直身子,想吻AJ的嘴。 AJ側身閃開。 “醫生說你想回家的話,現在就可以走。” “我妹妹嫁給你的時候,我認為她是個白痴,可現在我看出來了,你不錯。看你對瑪雅,看你現在,趕到了這裡。趕到這裡是重點,AJ。 “我覺得今晚我還是待在這裡吧,”她說著一下子從AJ身邊挪開,“我家裡一個人都沒有,我不想那麼孤單。我以前說的一點都沒錯。妮可是個好女孩,是我不好,嫁的也是個壞男人。我知道壞人的下場是罪有應得,但是哦,壞人也真的不想孤獨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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