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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全世界最後一瓶酒

本店招牌菜 斯坦利·艾林 14068 2018-03-18
糟糕的一天。里沃利街上靠近莫里斯酒店的一家咖啡館看起來不錯,我走進去,坐在過道上的桌子邊,下意識地瞥向對桌,正巧與一位年輕女士四目相接,那位女士馬上就認出了我,並露出驚訝的表情。是索菲婭·凱索勒斯夫人。一瞬間,彷彿打開了封鎖記憶的瓶子,往事如鬼怪般朝我撲來。我太震驚了,覺得血色正從臉上慢慢退去。 凱索勒斯夫人很快來到我身邊。 “德拉蒙德先生,你怎麼了?你看起來不太好,需要幫忙嗎?” “不,沒事,來杯酒就行了。法國白蘭地,謝謝。” 她幫我點了酒,然後坐下來熱心地幫我脫掉外套。 “哦,老天,這麼熱的天你還穿這麼多。” 放在其他時候,這一舉動或許十分貼心,但此時,我尷尬地意識到,在咖啡館其他客人看來,這一幕不過是善良的孫女在照顧她頭髮花白的可憐爺爺。

“夫人,我真的——” 她舉起一根手指用力壓住我的嘴唇。 “在你享用完白蘭地、恢復過來之前請別再說話。半個字都別說。” 我聽話地照辦了。本來嘛,風水輪流轉。我們上次見面是在六個月前,那場噩夢發生時她不知如何是好,而我是那個給她力量的人。與我重逢,殘酷的往事一定也同樣給予她沉重的一擊。我該為她能挺過來表示讚歎。 我的白蘭地來了,出於強迫症——可以這麼說——我下意識地拿起杯子,透過陽光觀察酒的顏色。凱索勒斯夫人的嘴唇彎成一個淡淡的微笑。 “親愛的德拉蒙德先生,”她喃喃道,“您真是永遠的鑑賞家。” 說得沒錯,我確實是鑑賞家。同時,這句話將我帶回到一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巴黎晴天,一切的起點……

那天,一個名叫馬克斯·德·馬雷查爾的男人來到我的公司位於巴里街上的辦公室找我,布魯萊特與德拉蒙德紅酒公司。我模糊地記得,德·馬雷查爾是一份頗有名氣的小眾雜誌的總編,叫《地下室》,一本專業的紅酒鑑賞諮詢類刊物。這不是那種商業性出版物,而是類似主題為“要納稅的地下室”的地下刊物,供一小部分有品位的業餘紅酒愛好者閱讀。雜誌上的大部分觀點我都認同,於是很開心見一見總編。 然而,剛見面我就馬上發現,自己不喜歡這個男人。他四十五歲左右,衣冠楚楚,神氣活現,典型的退位領袖型人物。他喜怒無常的性格幾乎把我逼至臨界點。我試圖表現得寵辱不驚、面無表情。這種情緒像被水柱頂起的乒乓球般忽上忽下、起伏不定的人,會讓我非常不舒服。

據他解釋,這次來訪的目的是採訪我,為那本雜誌的一個系列文章作準備。他準備詢問多位紅酒專家,在他們品嚐過的酒中,葡萄的最佳產地和產期是什麼。如果最終發現,英雄所見略同,那就可以記錄下來。如果—— “如果,”我打斷他,“眾人對'最佳'的意見未達成統一,那你問一百位專家,就會得到一百個不同意見。” “剛開始看起來確實是這樣,不過做到現在,我已經發現了一處小統一,有兩個年份的地位無可撼動。” “哪兩個?” “都在勃艮第。一個是勃艮第一九三二,另一個是羅曼尼·康帝一九三四。顯然,這兩個年份無可爭辯地並列最尊貴紅酒排行榜榜首。” “無可爭辯。” “您心目中'不看就知是好酒'的選擇也在它們之中嗎?”

“我不想做這種選擇,德·馬雷查爾先生。對這個級別的紅酒來說,互相比較不僅令人生厭,而且根本比不出結果。” “那麼,您不相信任何通過這種比較方式評出的最佳葡萄產期嘍?” “不,至少還有一瓶是公認的好酒。我從未嚐過,外界關於它的溢美之詞不絕於耳。這瓶酒的產地是勃艮第,毋庸置疑,那個莊園再也做不出這麼好的酒了。一個非常小的莊園。你知道我在說哪個年份了吧?” “我想我知道。”德·馬雷查爾的雙眼因興奮而發亮,“久負盛名的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我說對了嗎?” “沒錯。” 他無奈地聳了聳肩。 “但知道它好又如何,沒人嚐過它的味道。我希望這個系列品鑑的都是還存在的名酒。至今為止,我採訪的鑑賞家都知道這瓶傳說中的聖—歐恩,但沒一個人見過。像這樣的傳奇美酒——很可能是迄今為止最好的——卻只存在於傳說中,真是可悲。哪怕只有一瓶存留於世——”

“你怎麼知道沒有?”我問。 “我怎麼知道?”德·馬雷查爾沖我遺憾地笑了笑,“因為,我親愛的德拉蒙德,不可能有。前不久我親自去了一趟聖—歐恩酒莊,那裡的釀酒記錄顯示,一九二九年總共只生產了四百八十箱。想想看,這麼多年過去了,全世界這麼多鑑賞家如飢似渴地尋找它,而總共只有四百八十箱。我敢向你保證,最後一瓶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存在了。” 我本不想說出來的,但他那不可一世的笑臉使我沒能控制住。 “恐怕你的計算有些出入,我親愛的德·馬雷查爾。”用言語給他一擊之後,看他傻眼的感覺真不錯,“其實,此時此刻,就有一瓶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躺在我公司的地下酒窖裡。” 這件事帶給他的震驚遠遠超乎我的想像。他張大嘴巴看著我,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驚訝地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接著臉色漸暗,泛起懷疑的神色。

“你在開玩笑,”他說,“絕對的。你剛剛才跟我說從未嚐過,現在又說——” “我不過是在陳述事實。去年我的搭檔死後,我在他的私人收藏裡發現的。” “而你沒有打開它?” “我打消了這個念頭。那瓶酒年代過於久遠,萬一打開後發現已經壞了,將給我帶來無以復加的痛苦。” “哦,不!”德·馬雷查爾拍了一下額頭,“你是個美國人,先生,這才是問題所在。只有繼承了清教徒從克己自虐中尋求變態快感的美國人才會這麼說話。而世間僅存的最後一瓶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竟留於這種人之手!這不行,這絕對不行。德拉蒙德先生,我們必須聊聊價格了,你打算為這瓶聖—歐恩開多少價?” “無價。它是非賣品。” “必須賣!”德·馬雷查爾暴躁地叫道,然後花了點力氣控制住了情緒,“聽著,實話實說,我並不富有。為那瓶酒我頂多能出一千法郎——最多兩千,真不敢相信我敢開這個價。但我有個熟人,不管你開多少價他都能滿足。基羅斯·凱索勒斯先生,或許你認識他?”

作為整個歐洲大陸最富有的人,很多富商都對他脫帽致敬,因此你很難不知道基羅斯·凱索勒斯這個人,儘管他竭盡全力想過隱居生活。 “當然。”我回答。 “那你知道他私下里的第一大愛好是什麼嗎?” “我真的不知道,就報紙報導,他似乎是個無比神秘的男人。” “記者在撰寫與他這麼富有的人有關的報導時,在描述其私生活方面總會謹慎挑選用詞。這倒不是說他們這些人緋聞纏身。事實上,基羅斯·凱索勒斯先生是一位卓越的紅酒鑑賞家。”德·馬雷查爾沖我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正因如此,他才在我的建議下創立並發行《地下室》雜誌。” “並任命你為總編。” “沒錯。”德·馬雷查爾語氣冷靜,“當然,為此我很感激他,作為回報,我為他提供可靠的紅酒諮詢。實不相瞞,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鬱鬱寡歡,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卻也不知如何欣賞文學、音樂或藝術,空虛的生活使他打不起精神。終於,這空虛在我指出他必須更好地挖掘自己對好酒的卓群品味的那一天填補上了。從那天起,不斷發現更有價值的年份酒,對他而言如同一場奇異之旅。現在,就像我剛才說的,他已經是一位痴迷的紅酒鑑賞家了。不用你說,他就能認出哪瓶是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就像從眾多畫作中辨認出哪幅是《蒙娜麗莎》一樣簡單。看到商機了嗎?他很會討價還價,但為了那瓶酒,他願意出兩千法郎,我敢保證。”

我搖了搖頭。 “還是那句話,德·馬雷查爾先生,那瓶酒我不賣,因此沒有價格可言。” “但我堅持要你開個價。” 太過分了。 “好吧。”我說道,“價碼是十萬法郎,並且沒有任何擔保酒沒壞。十萬法郎整。” “哦,”德·馬雷查爾突然暴跳如雷,“看來你真的不打算出售那瓶酒!真是佔著茅坑不拉屎——” 突然,他僵住了,五官扭曲,緊握的雙拳痙攣般地敲打著前胸。一秒前他的臉還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此時卻白得嚇人,沒有一絲血色。他重重地跌進了椅子裡。 “我的心臟,”他一邊痛苦地喘息著,一邊解釋,“沒關係,我帶了藥——” 我敢肯定他的舌頭下面藏著硝酸甘油,我曾親眼目睹我的搭檔布魯萊特犯過一次病,也像這樣痛苦不堪。

“我去打電話叫醫生。”我說,但當我走到電話旁邊時,德·馬雷查爾動作粗暴地阻止了我。 “不用,別麻煩。我早習慣了,老毛病。” 事實上,他看起來確實好多了。 “既然是老毛病你就應該知道注意什麼。”我對他說,“作為一個心臟不好的人,你的情緒起伏太大了。” “是嗎?你會怎麼想,我的朋友,看到一瓶傳說中的年份酒突然出現在眼前,但就是摸不到。哦不,請原諒我,那是你的東西,賣不賣都是你的權利。” “是這樣的。” “不過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你能不能,最起碼讓我看看那瓶聖—歐恩?我並不是質疑它的存在,只是想感受觀賞它的喜悅,把它捧在手上——” 要滿足他這項請求並不難,布魯萊特與德拉蒙德的地下酒窖在葡萄酒集市附近,從辦公室開車過去沒多遠。我帶領他穿行在蜿蜒、陰冷、迷宮般的石頭酒架中,最終找到聖—歐恩。這瓶世間僅存的一九二九年的酒,與其他年份稍差的酒隔開很遠,被單獨妥善地保管。我小心地取下它遞給德·馬雷查爾,後者一臉虔誠地接了過來。

他以專業的眼光檢查了一番標籤,指尖輕巧地觸碰軟木塞。 “木塞保存良好。” “那又如何?如果裡面的酒壞了,塞子再好也沒用。” “確實,不過至少是個振奮人心的標誌。”他舉起酒瓶,仔細端詳,“沉澱物也屬正常水平。而且別忘了,德拉蒙德先生,很多好的勃艮第葡萄酒都能保存五十年,有些甚至更久。” 他不太情願地把酒還給我,視線一直熱切追隨著我把它放回酒架,像被催眠了一樣。我不得不先解除咒語把他喚醒,才能領他上樓回到明亮的地上世界。 我們就此道別。 “保持聯繫,”握手時他說,“或許這週晚些時候一起吃個飯。” “很抱歉,”我坦然地說道,“這週晚些時候我要回紐約處理一些公司的事。” “真糟糕。不過我相信你一回巴黎馬上會通知我的。” “當然。”我撒了謊。 不過,既然在他眼前晃過那瓶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就別想輕易擺脫馬克斯·德·馬雷查爾。他肯定收買了某個我巴黎辦公室的人,第一時間通知他我什麼時候從美國回來,要不怎麼我前腳剛坐在巴里街的辦公桌邊,後腳他的電話就打來了。他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感嘆自己真是幸運,打來電話的時間如此精準!同時這也是我的幸運。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本週末《地下室》雜誌將舉辦一場晚宴,一次貨真價實的品酒狂歡。雜誌社的最高主管,基羅斯·凱索勒斯本人,邀請我出席! 我的第一反應是婉拒。原因之一是,我知道此番邀請我的目的。凱索勒斯得知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的存在,因此想把我叫去私下里討價還價一番,這樣比較不傷面子。另一個原因是,我不喜歡這類高朋滿座、鑑賞家云集的品酒大會。發現一瓶珍品佳釀自然是人生一大樂事,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沒辦法在一群本性誠懇踏實,但一說到酒就滿口虛情假意的狂熱愛好者面前細品慢酌。另外,坐在那兒看人們爭相表達對某杯酒的喜愛和讚頌,看他們轉動眼珠、鼻翼外擴,挖空心思尋找與眾不同的形容詞去描述一杯酒,對我而言無異於酷刑。 讓我猶豫的原因,純粹是好奇。基羅斯·凱索勒斯是個遙不可及的偉人,如今我卻有機會與他面見。最終好奇心獲勝。我參加了晚宴,認識了凱索勒斯,並欣喜地發現,我們之間的鴻溝很快就填平了。 原因很簡單,正如德·馬雷查爾所說,基羅斯·凱索勒斯是一名狂熱的紅酒愛好者,一心撲在酒的質量、歷史、傳說等方面,而我,能為他提供這類信息,並且比他之前認識的人都厲害。他特別指出,我是最厲害的行家,甚至超越無所不知的馬克斯·德·馬雷查爾。 隨著晚宴繼續進行,我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屋子裡所有人都對凱索勒斯的觀點應聲附和——特別是德·馬雷查爾,不害臊的應聲蟲——而凱索勒斯卻對我言聽計從。這讓我很享受。沒過多久,我對凱索勒斯的態度就從久仰大名變為發自內心的欣賞了。 他這個人確實與眾不同。五十歲上下,短小精悍,面部黝黑,五官深邃,長著一對猴子似的耳朵。普通人會覺得他很醜,唯有足夠聰明的女人才能發現他的迷人之處。總的來說,他就像一尊用桃花心木粗雕而成的遠古時代人像。大部分時間他都面無表情,彷彿一塊岩石;極少情況下,那雙永遠保持戒備的眼睛才會閃過一絲感興趣的光。這道光在他終於摸到我那瓶是非之源——聖—歐恩後,變得尤為明顯。 他知道我開的價,對此他開玩笑說,十萬法郎,也就是兩萬美金,有點兒……有點兒太過分了。如果我能降到兩千法郎——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價格真是霸氣啊。”凱索勒斯說,“估計比我地下室裡收藏的隨便半打酒的總價都要高。” “恐怕是這樣的,凱索勒斯先生。” “反正你還是不肯賣。這瓶酒還能喝嗎?” “誰知道呢。聖—歐恩酒莊一九二九年的葡萄成熟得晚,或許因此也保存得久,又或許這瓶酒已經壞了。正因如此我才不打開它,也不願出售給其他人品嚐。像現在這樣放著,它是一瓶世間僅存的無價之寶。而一旦謎底揭曉,它就不過是一瓶已經壞掉的紅酒。” 值得感謝的是,他對我的決定表示理解,並邀請我下個週末去他位於聖一克勞德附近的別墅做客,還特意強調,只是請我去玩,不是又想為那瓶聖一歐恩討價還價。說白了,他親口表示不再提買這瓶酒,只不過是希望我答應他,要是什麼時候我決定賣那瓶酒,一定讓他第一個出價。對此我愉快地接受了。 在他家別墅度過的那個週末十分愉快,之後我又數度造訪。別墅宏偉遼闊,在一位頭髮花白,動作利落,名叫約瑟夫的精壯管家的幫助下,別墅被打理得井井有條。很明顯,約瑟夫把全身心都奉獻給了凱索勒斯家族。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曾經是一名外國志願軍中士,他回應主人的方式就像對方是自己的上校。 真正讓我驚訝的是這幢房子的女主人,索菲婭·凱索勒斯。我也不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凱索勒斯夫人應該什麼樣,但可以肯定,不會年輕得能當他女兒。溫柔、害羞,說話聲輕得彷彿耳語。以當今認為年輕姑娘應該纖瘦、長發,最好皮包骨頭的大眾審美來看,她或許過於肉感,過於豐滿,但我思想傳統,認為女人就該豐滿圓潤。若再像索菲婭·凱索勒斯這樣皮膚白皙,眼眸黑亮,雙頰潮紅,就更美了。 時間久了,我與這家人的關係越來越親近,親近到足以讓她說起他們即將步入十五週年紀念的婚姻。索菲婭·凱索勒斯是凱索勒斯的遠房侄女,出生於希臘鄉間一戶貧苦之家,第一次見到凱索勒斯是在一次在雅典舉辦的家庭聚會上。然後,剛剛告別少女時代的她便嫁給了他。她用溫柔細弱的聲音對我說,她是這世上最幸運的女人。確實,被凱索勒斯這樣的人物選為妻子娶回家,當然是這世上最幸運的女人—— 但她說這話的感覺,更像在想方設法說服自己相信。事實上,她看起來十分懼怕凱索勒斯,怕得要死。哪怕最平常的夫妻談話,她在他面前也是畏畏縮縮的。這就是他們日常生活的狀態。作為旁觀者,我只能看著他無動於衷,繼續敬愛有加卻冷若冰霜地對待她,而他的冷漠態度讓她更加害怕。 另外,這家人還有一個不太正常的現象。我無意間發現迷人的馬克斯·德·馬雷查爾總能適時出現,平復夫人的恐懼。過了一陣子,我注意到不知有多少個在聖—克勞德度過的夜晚,變成了我和凱索勒斯就著白蘭地聊天,凱索勒斯夫人和馬克斯·德·馬雷查爾則在房間的另一頭親密交談。這讓我很心煩。倒不是他們倆親密的樣子有什麼不妥,但我還是看著不舒服。那姑娘雙眼圓睜,天真得像頭小母鹿,德·馬雷查爾則全身上下都帶著職業獵鹿人的特徵。 當事人凱索勒斯卻對此視而不見,漠不關心。當然,這齣於他對德·馬雷查爾發自內心的尊重,他在我面前提過很多次。還有一次,德·馬雷查爾與我就某年份酒的價值還是別的什麼事爭論不休,導致他情緒過於激動,凱索勒斯便對他說:“慢慢來,馬克斯,別激動。別忘了你的心臟,醫生都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別動不動就激動。”——關心的語氣極其真誠,這對凱索勒斯來說十分少見。一般來說,像他這樣的人,都幾乎不會表達如此深層次的感情。 事實上,唯獨有一次,他不小心表現出對自己不美滿的婚姻的煩惱。那是我應邀參觀他的酒窖,並實話告訴他,架子上那一打沃內—蓋爾雷一九五五都買貴了的時候。買下它們是個錯誤,但在拔掉木塞之前,誰都不知道瓶子裡的酒是否保存良好。 凱索勒斯搖了搖頭。 “這只是個概率風險,德拉蒙德先生,不是錯誤,我從來不會犯錯。”他幾乎察覺不到地聳了聳肩,“好吧,或許犯過一次,娶了個孩子。” 他的話戛然而止。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觸及這個話題。他只喜歡聊酒,偶爾在我這個忠實聽眾的誘導下談起過去的事。我這輩子乏善可陳,因此更加著迷於基羅斯·凱索勒斯的一生,一點一點,一段一段,我了解到他當過小偷的童年、做過走私販的青年,以及三十歲前就成為千萬富翁的奇聞。他的經歷讓我想起一齣戲,主角也叫凱索勒斯,他的故事也和許多優良的年份酒一樣,比如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釀造時無人關注,甚至生產過程有悖常態,直到發生神奇的自然力量,使其突然綻放,成為曠世珍品。 這段時間對馬克斯·德·馬雷查爾來說,正是人生的巔峰期。看著他充滿熱情地參與品酒之爭,我不禁為他曾說凱索勒斯是狂熱的紅酒愛好者而在心中暗笑。這個稱號放在他頭上似乎更合適。任何有關馬克斯·德·馬雷查爾的描述都可能是誤判,唯有他對美酒的熱情才是真誠不變的。 幾個月過去了,凱索勒斯很好地履行了他的諾言。他曾保證不再和我就那瓶珍貴的聖一歐恩討價還價,他做到了。我們時常說起聖—歐恩——德·馬雷查爾簡直著了迷——儘管如此,凱索勒斯也沒有為買下它而繼續糾纏我,他說到做到。 就這樣,十一月初一個陰冷的雨天,我的秘書突然推開辦公室的門,敬畏地通報基羅斯·凱索勒斯先生正在外面等著見我。這真讓人驚訝。儘管索菲婭·凱索勒斯,這個似乎除了我和德·馬雷查爾再也找不到半個朋友的姑娘每次進城購物時都會說服我和她共進午餐,她的丈夫可從未造訪過我的辦公室,這次更是不請自來。 他在衣冠楚楚的德·馬雷查爾的陪伴下走進我的辦公室,後者正處於狂喜中,這使得我的不解越發強烈。 我們簡單寒暄了幾句,德·馬雷查爾便馬上直奔主題。 “那瓶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德拉蒙德先生,”他說,“你應該記得曾開過一個價,十萬法郎。” “一口價。” “能便宜點兒嗎?”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可真敢開價啊,德拉蒙德先生。不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凱索勒斯先生準備以此高價買下那瓶酒。”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凱索勒斯,沒等我說出話,他已經從口袋裡扯出一張支票,然後以前所未有的冷漠態度遞給我。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票面價值十萬法郎,即使法郎不斷貶值,也差不多相當於兩萬美元。 “這太離譜了,”我好不容易開了口,“這錢我不能收。” “你必須收!”德·馬雷查爾驚慌地反駁。 “對不起,沒有哪瓶酒值這麼一大筆錢,特別是一瓶連壞沒壞都不能確定的酒。” “哦,”凱索勒斯輕聲說道,“或許這正是我付錢買它的目的——擁有確認它壞沒壞的權利。” “如果這是你的目的——”我想辯駁,但凱索勒斯搖了搖頭。 “當然不是。事實上,我的朋友,這瓶酒幫我解決了一個難題。一個大日子即將到來,我的十五週年結婚紀念日,我正為要如何慶祝而煩惱,就在這時我靈感突發。還有什麼比打開一瓶聖·歐恩,並發現它依舊品質良好、色澤艷麗、口感完美、恰到好處更適合慶祝呢?還有比這更感人、更值得紀念的時刻嗎?” “可要是發現酒壞了,糟糕程度也會加倍。”我指出這個可能。支票已經被我的手捏暖了,我真想把它撕得粉碎,卻做不到。 “沒關係,風險全部由我承擔。”凱索勒斯說,“當然,你也將出席,並親自鑑賞。我堅持這麼做,那將是永生難忘的經歷,無論結果怎樣。一場只有咱們四個人的小型晚宴,聖—歐恩將成為當晚的高潮。” “主菜必須是牛肉片,”德·馬雷查爾喘著粗氣說道,“當然得是牛肉,紅酒的最佳搭檔。” 我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錯過了最佳反悔期。於是我將價值十萬法郎的支票折好,放進錢包裡。不管怎麼說,我依舊是個靠賣酒賺錢的商人。 “晚宴是什麼時候?”我問,“別忘了倒酒前要先讓它立幾天。” “當然,我考慮到這一點了。”凱索勒斯說,“今天是周一,晚宴將在周六舉行。時間綽綽有餘,足夠把每一項細節都安置妥當。週三那天我會去確定餐廳的溫度是否合適,桌子是否擺好了,然後把那瓶聖—歐恩口朝上立在桌子上,讓雜質充分沉澱。接著我會鎖上那間屋子,避免可怕的意外。到星期六,瓶子裡的最後一點雜質也應該落在瓶底了。不過我不打算換個容器,我準備直接用瓶子倒酒。” “太冒險了。”我說。 “如果是由一雙平穩的手來倒就不存在問題了,比如這雙。”凱索勒斯伸出指頭短粗、看起來很有勁兒的雙手,手上連一絲肌肉痙攣都看不到,“沒錯,這瓶獨一無二的珍品,值得享受從原產酒瓶中倒出的榮譽。這麼做確實冒險,不過這樣也能向你證明,德拉蒙德先生,我是個只要認為值得,就甘願冒險的男人。” 我有很好的理由牢記那週晚些時候與索菲婭·凱索勒斯會面時,她說的那些話。那天早晨她打電話給我,問我午餐時能不能抽出一小時與她在餐廳單獨見面,而我以為她是想找我商量結婚紀念日的事,便欣然應允。我們約在一家看起來像要倒閉了似的餐廳,我一走到位於昏暗角落的桌邊,欣喜之情就全部消散。她明顯嚇壞了。 “看來出大事了,”我對她說,“怎麼了?” “一切都不對勁。”她可憐兮兮的,“而你是我唯一能指望的人,德拉蒙德先生。你總是對我很好,這次也能幫幫我嗎?” “我很樂意。前提是你要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以及我能做些什麼。” “當然,事到如今,我已經無路可退了。”凱索勒斯夫人聲音顫抖地嘆息道,“說起來很簡單,就是我出軌了,和馬克斯·德·馬雷查爾,而凱索勒斯已經發現了。” 我的心一沉。這世上我最不希望做的,就是摻和進這類破事兒裡。 “夫人,”我不太高興地說,“這是你和你丈夫之間的事,你必須清楚,這與我沒有半點關係。” “哦,拜託了!如果你理解——” “我沒發現有什麼難理解的。” “這種事多得是。比如凱索勒斯,比如我,比如我們的婚姻。我不想嫁給凱索勒斯,我不想嫁給任何人。一切都是家里人安排的,對此我能說什麼呢?打從一開始就是死局。在凱索勒斯眼裡,我不過是房間裡的漂亮裝飾品。他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他放在我身上的心思,還不如對從你那裡買來的酒多。而我感興趣的事,他理都不理。但馬克斯——” “我了解,”我難堪地說,“你發現馬克斯不同,馬克斯十分關心你。或者說,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沒錯,他是這麼對我說的。”凱索勒斯夫人的語氣中明顯帶著挑釁意味,“不管這是不是實話,至少是我所需要的。一個女人如果沒有男人對她說在乎她,便一無是處。但我不想讓馬克斯處境艱難,這會讓我有罪惡感。可現在凱索勒斯知道我們的事了,馬克斯的處境十分危險。” “你為什麼這麼認為?你丈夫威脅你了?” “不,他甚至沒挑明來說。但他絕對知道,我敢發誓。過去這幾天他的舉動、對我的態度都能證明。他對我說話的樣子,就像在品味一個只有他才懂的笑話。而且,似乎和那瓶鎖在餐廳裡的聖一歐恩有關。因此我才來求你幫忙,你了解酒的事。” “夫人,我只知道那瓶聖一歐恩已經準備好了,週六的晚宴上會被大家享用。” “是的,凱索勒斯也是這麼說的。但他說起這件事時的樣子——”凱索勒斯夫人緊張地靠近我,“告訴我,有沒有可能在不拔出瓶塞的情況下,往酒裡下毒?有什麼方法辦到嗎?” “哦,行了,你真覺得你的丈夫會毒死馬克斯?” “你不如我了解凱索勒斯,你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 “包括謀殺?” “包括謀殺,只要能確保逃脫罪責,他就敢做。我還在老家時,曾聽過這麼一個故事,說他還非常年輕的時候曾殺死一個男人,就因為對方騙了他一點兒錢。他的手法極其高明,所以警方一直沒發現他是兇手。”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前幾天凱索勒斯說,他是個只要認為值得,就甘願冒險的人。我不禁全身冰涼。接著,我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幅生動的畫面,皮下注射器的針頭緩緩穿過聖一歐恩的軟木塞,將幾滴致命毒液滴入酒中。這荒誕至極的場景讓我一時愣住了。 “夫人,”我說,“我這麼回答你的問題吧。你丈夫不會在晚宴上給任何人下毒,除非他想毒死所有人,我敢肯定他絕沒有這個打算。別忘了,我也是被邀請者之一,準備享用聖—歐恩呢。” “要是往馬克斯的酒杯裡放些東西呢?” “不會的。你丈夫很清楚馬克斯的味覺靈敏度,他不會玩這麼拙劣的把戲。如果酒已經壞了,馬克斯看一眼就能知道,根本不會喝。如果酒沒壞,他只要抿一小口就能發現裡面摻了其他東西,剩下的碰都不會碰。不管怎樣,你幹嗎不去找馬克斯商量呢?他才是事件的主角。” “我跟他說了,但他只是一味地嘲笑我。他說那都是我的想像。我知道他不在乎的原因,是因為他瘋狂地想嘗那瓶酒,不允許任何事阻礙它。”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一向沉著的我,此時也迫不及待地想擺脫這讓人不快的話題,“而且,他說得對,這一切都只是你的想像。真想听我的建議的話,我勸你最好在你丈夫面前表現得彷彿沒這回事兒,並且事後馬上和馬克斯·德·馬雷查爾撇清關係。” 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能這麼說。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她別為此慌了神,同時別對馬克斯·德·馬雷查爾動了真感情。 由於知道得太多,晚宴當天我一直心神不寧,直到晚上看到凱索勒斯夫人神色如常,才鬆了一口氣。至於凱索勒斯,我沒看出他對待夫人和德·馬雷查爾的態度跟平常有什麼不同。這似乎有力地證實了夫人的犯罪預感只是空想,凱索勒斯並不知道他們的私情。他可不是被戴了綠帽子還能泰然處之的男人,但此時的他鎮定自若。我們在餐桌邊坐下,很明顯,凱索勒斯一心只惦記今晚的餐單,或者說,心裡只有立在桌上的那瓶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 這瓶酒已經在這裡放了三天了,能做的準備都做了,就為了確保酒質呈現最好的狀態。室內溫度不高不低,並保持恆溫,馬克斯·德·馬雷查爾還向我保證他每天都來檢查。而我,自然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盯著酒瓶,計算還要熬多久才能打開它。 更棒的是,我們現在圍坐的桌子是供十八至二十人用餐的長桌,因此,儘管彼此離得有點兒遠,卻有足夠的空間讓酒如閃亮的孤星般立在中央,避免被毛手毛腳的人不慎碰倒。能看出站在我們身後的僕人都盡量不靠近它。約瑟夫,那位身材壯實、久經考驗的管家,眼神凶狠地監視著僕人們。他肯定之前就警告過大家,誰敢碰一下,就要了他的命。 在進行品酒儀式前,凱索勒斯要先完成兩項危險的前期準備。通常情況下,對待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這樣的珍品,要先豎直放一段時間,讓雜質全部沉澱至瓶底,再將酒移到其他容器中。這麼做不僅能去除所有沉澱物和塞子屑,更是為了讓酒充分與空氣接觸。年份越久的酒,越要讓它充分呼吸,以除掉酒裡沉積的腐氣。 但凱索勒斯執意要讓聖—歐恩享受直接從原瓶裡傾倒的榮耀,並主動承擔在桌上旋開軟木塞的精細作業,他必須技巧純熟,不能讓一絲木塞屑掉進酒裡。然後酒會繼續放在那裡,直到主菜上桌。這時他又要極其小心地倒酒,避免沉澱物浮上來。這瓶酒放了整整三天才沉澱完,開瓶或傾倒時任何細微的晃動都會導致前功盡棄,不得不再放三天。 我們剛在桌邊坐定,凱索勒斯就開始他的第一項工程了。我們全都屏住呼吸看著他緊緊地握住瓶頸,然後將螺絲錐的尖頭扎進木塞中央。接著,他像正在解除一枚炸彈的拆彈專家一樣,聚精會神,慢慢地,輕輕地地轉動螺絲錐。螺絲錐一點一點深入,幅度小得讓人懷疑是不是在空轉。他的目標是要讓錐子插得足夠深,這樣才能一口氣把木塞拔出來;但又不能穿透木塞。這是避免木塞屑掉進酒裡的唯一方法。 要將沒有完全穿透的螺絲錐從塞了幾十年的軟木塞里拔出來,需要難以想像的巨大力量。瓶身還必須保持直立,不能有絲毫晃動,螺絲錐要垂直拔出,不能彎曲更不能旋轉,否則木塞會碎成小塊。不帶任何人工助力的老式螺絲錐是完成此項工作獨一無二的選擇,因為它能讓使用者的感受更真實。 可以看出凱索勒斯用了很大的勁握住瓶身,手指關節都泛白了。他肩膀上的肌肉鼓起,脖頸繃得筆直。即使是他這麼強壯的人,似乎也無法開啟瓶塞。在他鍥而不合地努力下,瓶塞放棄了抵抗,緩慢而順暢地離開瓶口。時隔多年,囚禁在瓶內的酒終於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氣。 凱索勒斯將瓶塞放在鼻子下面來回晃動,輕嗅它所散發的香氣,然後聳了聳肩遞給了我。 “這麼做說明不了任何問題。”他說。這話沒錯,品質優良的勃艮第酒瓶塞上散發的香氣,無法說明任何問題,因為即使酒壞了,依然能有好聞的氣味。 德·馬雷查爾則看都沒看瓶塞一眼。 “我只在乎酒。再過一個小時,就能揭曉它的秘密了,看看它是好是壞。恐怕這一小時會很漫長。” 起先,我並不同意他的觀點。晚餐十分豐盛,足夠分散我的注意力。所有餐點都為陪襯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而準備,甚至有些大材小用,如同交響樂指揮家拿出演奏貝多芬名曲的態度,為年輕作曲家排演一場小型演出。蘆筍尖奶油沙司,龍蝦配蘑菇,為了清口而準備的不常見的冰檸檬餡餅。雖然都是簡單的餐點,但安排得恰到好處。 而凱索勒斯選的配餐酒更是不得不提。我簡直被迷住了。很明顯它們也是用來襯托最後的明星,一瓶上好的夏布利,一瓶高雅的密斯卡岱。兩瓶都沒得挑,但對葡萄酒鑑賞家來說,最多只會微微點頭表示讚賞。凱索勒斯繼續用他的方式告訴我們,誰都不能奪了面前那瓶聖—歐恩的光輝。 這時我開始緊張起來。我發現越深入這場遊戲,心裡越緊張,一道道餐點端上桌,我的雙眼卻只被聖—歐恩吸引。不久後緊張變成煩躁,急切地等待主菜,然後就是聖—歐恩。 我想知道,誰能有幸第一個品嚐到這佳釀?凱索勒斯,作為主人,他有權享此殊榮,但他同樣有權為表尊敬,將此榮耀授予在場的任何一位。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希望被選中,因為還有一種極糟糕的可能性:第一個品嚐,卻發現酒已經壞了,這感覺如同沒帶降落傘就跳出機艙。看著馬克斯·德·馬雷查爾因興奮而漲得通紅的臉,不斷擦拭額頭汗珠的手,我猜,他此時的想法和我的一樣。 主菜終於端上來了,是德·馬雷查爾建議的牛排,配菜只有小豌豆。等牛排和豆子都放好,凱索勒斯衝約瑟夫做了個手勢,管家馬上讓僕人們全部退下。倒酒的時候不能有任何閃失,不能分一絲心。 等僕人們全部退下,餐廳沉重的大門關閉,約瑟夫又回到桌邊,站在凱索勒斯身旁,以備有什麼需要他做的。 到時候了。 凱索勒斯握緊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極其小心地慢慢舉起酒瓶,確保不安分的沉澱物不會浮起來。當他伸直胳膊,雙眼圓睜盯著瞧時,瓶身反射出一道深紅色的光芒。 “德拉蒙德先生,你說得沒錯。”他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麼一句。 “是嗎?”我反問,有些吃驚,“我說什麼了?” “你說的不想打開瓶塞一探究竟的話。你曾說過,保存了這麼久的酒沒打開時是無價珍寶,一旦打開,就可能變得一文不值,不過是眾多爛酒之一。這是一種災難。簡直比災難更可怕,簡直是個笑話。你說得沒錯。現在我看著它,突然發現,自己沒有勇氣去探明手上拿著的究竟是珍寶,還是笑話。” 德·馬雷查爾已經不耐煩地坐不住了。 “這麼說太晚了!”他粗暴地反駁,“酒已經打開了。” “但還有一種辦法解決這個難題。”凱索勒斯說,“看好了,仔細看好了。” 他胳膊一抬,瓶子完全離開桌面,瓶身慢慢歪下來。太驚人了。我看到酒流了出來,灑在擦得鋥亮的地板上。酒濺在凱索勒斯的鞋上,打濕了他的褲腳。地板上的酒越積越多,慢慢流到了狹窄的紅色地板縫裡。 德·馬雷查爾發出不正常的窒息聲,把我從咒語中拉了出來。索菲婭·凱索勒斯憤怒地痛哭。 “馬雷查爾!”她尖叫道,“凱索勒斯,住手!看在老天的分上,住手!沒看到你對他做了什麼嗎?” 她的恐懼我完全能理解,我在看到德·馬雷查爾的樣子時也嚇了一跳。他面若死灰,嘴巴大張,眼神中只剩下驚恐,雙眼緊盯著凱索勒斯手中緊握的酒瓶,葡萄酒從瓶口無聲地流淌出來。 索菲婭·凱索勒斯連忙跑到他身邊,卻被他無力地甩開。他試圖站起身,雙手虔誠地伸向正迅速清空的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 “約瑟夫,”凱索勒斯不帶任何感情地說,“照顧一下德·馬雷查爾,醫生說那個病發作時他不能動。” 約瑟夫鋼鐵般強勁的手掌壓上德·馬雷查爾的肩頭,阻止他起身。但我看到他無力的手顫顫巍巍地伸進了口袋,這一幕馬上讓我清醒了。 “他的口袋!”我的聲音近乎懇求,“口袋裡有藥!” 還是太遲了。德·馬雷查爾突然抓著胸口,正如之前遭遇無法忍受的痛苦時那樣。接著他全身癱軟,腦袋靠在椅背上,失焦的雙眸盯著天花板。他看到的最後一幕,肯定是從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里流出的細流漸漸變成水滴,水滴又變成瓶底殘留的沉澱物,最終凝結在地板上的那攤酒裡。 此時無論做什麼都救不了德·馬雷查爾了。索菲婭·凱索勒斯站立不穩,隨時有可能昏倒。儘管我也膝蓋發軟,但還是將她扶到椅子邊,看著她把杯裡剩餘的夏布利一飲而盡。 酒精使她麻木,她坐在那兒,呼吸粗重,雙眼緊盯著丈夫,直到終於有力氣吐出幾個字。 “你知道這樣會要了他的命。”她低語道,“所以才買下那瓶酒,然後倒掉。” “好了,夫人。”凱索勒斯冷酷地說,“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的歇斯底里會讓我們的客人難堪。”他轉向我,“真抱歉,咱們的小聚會以這種方式收場,但事情已經發生了。可憐的馬雷查爾。他就是太容易衝動,才發生了這種慘劇。現在,你最好離開這裡。醫生來了以後,肯定會做一些檢查,然後填寫一堆無聊的文件。這種突發事故不需要在場證人,所以也沒必要讓他們勞煩你。我送你出門。” 我毫無知覺地離開了那裡,唯一清楚的是我目睹了一場謀殺,卻什麼也做不了。即使大聲說出我所看到的一切,指控有人犯下謀殺的罪行,可不管哪個法庭,都會把我當成誹謗犯。基羅斯·凱索勒斯的複仇從策劃到實現都天衣無縫,唯一的損失——我無恥地為他計算一下——不過是十萬法郎和一個不忠的妻子。索菲婭·凱索勒斯應該一個晚上也待不下去了,哪怕只拿幾件衣服,她也會迅速逃離那幢房子。 那晚之後,我再沒聽說有關凱索勒斯的消息。坦白說,我感到十分慶幸…… 如今,時隔半年,我竟在里沃利街上的一家咖啡館裡偶遇索菲婭·凱索勒斯。她作為謀殺事件的另一位目擊者,和我一樣只能保持沉默。考慮到她所受的傷害,我不得不佩服此時她所表現出的平靜,甚至還能熱情洋溢地關心我的生活。 我看著她的樣子,將法國白蘭地一飲而盡,接著又點了一杯。我們興高采烈地聊著毫不相干的事情,彷彿這樣能清除彼此腦海中不好的回憶。 她變了,和我之前認識的完全不同,各方各面都更優秀了。從一個膽小的姑娘變成一位招人喜歡的女士,全身散發著自信的光輝。這種改變所蘊含的深意一看即明。我敢肯定,她在某個地方遇到了真正合適的男人,不像凱索勒斯那般殘暴,更不是馬克斯·德·馬雷查爾那種冒牌的卡薩諾瓦。 第二杯白蘭地讓我稍微恢復了一些,當我發現身邊這位善良的姑娘瞥了一眼手腕上那塊小巧精緻、鑲嵌了珠寶的手錶時,連忙為佔用她這麼長時間道歉,並感謝她的好意。 “對像您這樣的朋友來說,這點好意不值一提。”她語帶責備地說。接著站起身,拿起手套和錢包。 “不過我跟凱索勒斯約在——” “凱索勒斯!” “當然,凱索勒斯,我的丈夫。”凱索勒斯夫人不解地看著我。 “這麼說,你依然和他生活在一起?” “在一起非常快樂。”她臉色一凜,道,“請您原諒我的後知後覺,我想了一下才明白您這麼問的原因。” “夫人,該道歉的是我。畢竟——” “不不,你這麼問也情有可原。”凱索勒斯夫人沖我微笑道,“不過,我幾乎記不起我和凱索勒斯不愉快的生活了,一切全變了,就從那晚開始。” “當時您也在場,德拉蒙德先生,您也親眼看到凱索勒斯把一整瓶聖一歐恩都倒到了地板上,就因為我。多麼令人驚訝!那一幕喚醒了我!那一晚我意識到,在他心目中,我原來比全世界最後一瓶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還重要。我鼓起勇氣來到他的房間,對他傾訴衷腸——噢,親愛的德拉蒙德先生,從那以後,我們就快活得彷彿置身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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