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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布萊星頓法

本店招牌菜 斯坦利·艾林 8639 2018-03-18
特雷德韋爾先生個子雖小,卻討人喜歡,在紐約一家業績出色的公司工作。他身居高職,有一間獨立辦公室。六月裡一個晴朗的午後,他的辦公室裡走進一位陌生人。來人長得壯實,穿著得體,儀表堂堂。粉紅色的皮膚光滑細膩,靠得很近的小眼睛在厚重的板材框眼鏡後面散發著愉悅的光。 他放下沉甸甸的公文包,握住特雷德韋爾先生的手,力氣大得彷彿要捏碎它。他說:“我叫邦斯,是老人社團的代表。此次拜訪意在幫你解決煩惱,特雷德韋爾先生。” 特雷德韋爾先生嘆了口氣。 “我從未見過你,”他說,“也從未聽說過你所代表的那個機構。另外,最重要的是,我沒有值得你關心的煩惱。因此我不得不抱歉地說,雖然不知道你想推銷什麼,但很明顯我不需要。好了,如果你不介意——”

“介意?”邦斯道,“我當然介意。老人社團不賣任何東西給任何人,特雷德韋爾先生。它是個純粹的慈善組織。通過研究舊檔案撰寫報告,解決現代社會大家所面臨的最可悲的問題。” “什麼問題?” “不是清楚地表現在社團名稱上了嗎,特雷德韋爾先生。老人社團致力於研究老人及他們所帶來的問題。別和老年病學搞混了,老年病學關心的是老年疾病,老年社團解決的是老人這個問題本身。” “我會努力記住的。”特雷德韋爾先生同情地說,“那麼,我想一筆小額捐款是被允許的吧?五美元,如何?” “不不,特雷德韋爾先生,不要您一分一毫。我很了解其他慈善組織的傳統運行模式,但老人社團與那些組織完全不同。我們的首要目標是為您解決麻煩。目標達成之後,我們才會考慮是否有必要向您收費。”

“很好,”特雷德韋爾先生親切地說,“這下我明白了。但我沒有麻煩,因此你拿不到錢。你要再考慮一下嗎?” “再考慮一下?”邦斯的語氣裡帶著些許悲痛的意味,“該再考慮一下的是您,特雷德韋爾先生,而不是我。老年社團處理過的最讓人遺憾的案子,往往是當事人一直不承認、不敢面對問題。您的資料我已經研究好幾個月了,特雷德韋爾先生。我沒想到您競也是這樣的人。” 特雷德韋爾先生深吸一口氣。 “抱歉,請你先告訴我,你說研究我的資料好幾個月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從未向任何該死的社會團體或組織提供過資料!” 邦斯費了點兒勁兒打開公文包,從中抽出幾張紙。 “請您原諒,”他說,“我先簡單總結一下這些報告。您現年四十五歲,身體健康。在長島的東斯克斯特有套房子,但還有九年的房貸沒付清,另外您還有一輛古董車,還差十八個月的分期付款。不過,由於您薪水不錯、職位穩定,這些都不是問題。我說得對嗎?”

“和信用代表提供的報告一樣準確。”特雷德韋爾先生說。 邦斯選擇忽視特雷德韋爾先生的話。 “接下來就是重點了。您結婚二十三年,生活幸福,獨生女兒也於去年結婚,現在和丈夫一起住在芝加哥。自她離開家之後,您的岳父,一位脾氣乖張的鰥夫搬進了您家,與您和您的夫人一起生活。” 邦斯的聲音壓得很低,讓人不禁動容。 “他七十二歲,除了右肩有黏液囊炎外,身體異常健康,在如此高齡可謂奇蹟。他曾在各種場合表示還想再活二十年,而根據我們社團所掌握的保險統計數據推測,他很有可能如願。現在您明白了吧,特雷德韋爾先生?” 過了好一會兒,特雷德韋爾先生才給出答案。 “是的。”他的聲音輕得近乎耳語,“我明白了。”

“好,”邦斯語帶同情,“很好。第一步總是最難的——承認身後有個麻煩如影隨形,過去的每一天它都籠罩在頭頂。事到如今也沒必要問您為何把這個麻煩藏在心裡,甚至欺騙自己。其實您很想告訴特雷德韋爾夫人這些不痛快,對嗎?” 特雷德韋爾先生點了點頭。 “如果我告訴您,其實特雷德韋爾夫人與您的感受一樣,不知能不能讓您好受一些?”邦斯說,“她也覺得父親每天在家裡晃來晃去是個負擔,而且這負擔的重量與日俱增。” “她怎麼能這樣!”特雷德韋爾先生沮喪地說,“西爾維婭搬走後空出了一間房,那時是她提出讓父親搬過來一起住的。她提起我們剛結婚時父親慷慨相助,說他多麼好相處,而且花不了多少錢——是她勸我接受這個提議。我不敢相信她並非真心!”

“她當然是真心的。她知道年邁的父親獨自過活,做女兒的該有怎樣的感受,於是代表他說出該說的話,她每時每刻都是真誠的。她領你跳入的陷阱其實是一種邪惡的思維,時刻準備佔領人的大腦。就是這樣的,沒錯,我有時會認為,夏娃偷吃蘋果僅僅是為了取悅巨蛇。”邦斯說完冷冷地搖了搖頭。 “可憐的卡羅爾,”特雷德韋爾先生低吼道,“要是我早點儿知道她和我一樣痛苦——” “嗯?”邦斯問,“您會怎麼做呢?” 特雷德韋爾先生皺起眉頭。 “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我們齊心協力,一定能想出個法子。” “什麼法子呢?”邦斯問,“把那個老頭攆出房子?” “哦,我不是這個意思。” “還有什麼法子?”邦斯緊迫不捨,“把他送去某個機構?倒是有幾個非常豪華奢侈的機構能滿足您的要求,不過您可得好好想想,因為那老頭可不會因此而感謝你們。或者,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幻想他好心地建議你們把他送到一所公立機構去嗎?”

“怎麼可能?”特雷德韋爾先生說,“至於你說的那些奢侈機構,哦,我確實曾經考慮過,但在得知它們的收費標准後我就馬上放棄了。要花一大筆錢。” “或者,”邦斯建議道,“單獨給他買一幢房子——一幢不太貴的小房子,再找個人照顧他。” “既然如此,他當初幹嗎要搬來和我們住呢。而且找個人照顧,你知道那要花多少錢嗎?貴得你不敢想像。況且也要能找到合適的人。” “沒錯!”邦斯一拳砸在桌子上,說道,“您的觀點完全正確,特雷德韋爾先生。” 特雷德韋爾先生生氣地看著他。 “什麼意思——沒錯?我以為你來是想幫助我們解決這件事,可到現在你一點兒意見都沒提,還表現出一副我們已經取得顯著進展的樣子。” “確實有進展,特雷德韋爾先生,確實有。儘管你未發覺,但我們剛剛完成了解決問題的第二步。第一步是承認問題存在;第二步是意識到無論選擇哪條路,似乎都找不到合乎邏輯且確實可行的解決之道。此時你不再只是見證者,而是實際地參與了進來。最終,了不起的布萊星頓法將把唯一的方法送到你的手上。”

“布萊星頓法?” “抱歉,”邦斯說,“我太激動了,用了個還未被學界廣泛認可的詞。我來解釋一下,布萊星頓法是我在經營老人社團的同時,在實際操作中總結出來的一套方法,以JG布萊星頓命名,他是社團的發起人,也是這個領域最厲害的人之一。他的發現還未受到世界讚譽,但總有一天會的。記住我的話,特雷德韋爾先生,總有一天他的名字會比托馬斯·馬爾薩斯還要響亮。” “真奇怪我竟從沒聽說過這個人。”特雷德韋爾先生說,“我經常看報紙關心新聞的。另外,”他瞇起眼盯著邦斯,補充道,“我還沒問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資料的,並且對我的事那麼熟悉?” 邦斯愉快地笑了。 “在你看來這很奇妙,是嗎?不過,事實上這一點兒都不奇妙。您看,特雷德韋爾先生,我們社團有上千位調查員,遍布咱們這片偉大的土地,每條海岸都不錯過,儘管不為大眾所知。根據規定,社團內的所有人都不能暴露調查員的身份——否則就起不到效果了。

“這些調查員並非以特定的某位老人為目標,他們對所有願意聊聊自己的老人感興趣。你要是知道老人們說起死亡話題有多麼起勁,一定會嚇一跳的。事實就是這樣,而且特別是身處陌生人中。 “我們與目標人物在公園的長椅上接觸,或者沙龍里,或者圖書館——地點隨機,任何能營造舒適的聊天環境的地方都行。調查員先和老人們成為朋友,然後約他們出去——重點探究他們所依靠的年輕人的信息。” “你是指,”特雷德韋爾先生越來越有興致了,“養他們的人。” “不不,”邦斯說,“這是個人們常犯的錯誤,將依靠和供養等同。確實,大部分案例裡包括金錢依賴,但錢只佔整件事中很小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對他來說無所不在的情感依賴。哪怕老人與年輕人之間隔著一段距離,這種情感依賴也依舊存在。如同連接他們的電流。對年輕人來說,僅僅是想起還有個老人存在,就會感到罪惡和憤怒。JG布萊星頓正是親身體驗過這種悲慘的兩難,才創造出這一偉大發現。”

“換句話說,”特雷德韋爾先生說,“你的意思是,即使老岳父不和我們住,我和卡羅爾的情況也還是這麼糟?” “你看起來不太相信,特雷德韋爾先生。那告訴我,如今是什麼讓你覺得糟?用你自己的話說。” 特雷德韋爾先生思考了一番。 “哦,”他說,“我想,只是因為房子裡總有第三個人,日子久了就會讓你神經緊張。” “可你女兒作為第三個人與你們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二十多年,”邦斯指出,“我想你並不覺得她煩吧。” “那不一樣。”特雷德韋爾先生反抗道,“和孩子在一起很開心,你可以和她玩,看著她長大——” “停!”邦斯說,“說到點子上了。女兒和您一起住的時候,您為能看著她長大而開心,像在培育一株花,努力扮演成年人的角色。而老人在您的家裡只會逐漸枯萎、凋謝,目睹這一過程會給您的生活帶來陰影。是這樣的嗎?”

“差不多吧。” “如果是這樣,你覺得他搬出去會使情況好轉嗎?你會忘記他正在逐漸枯萎、凋零,並望眼欲穿地等待你專程去看他嗎?” “當然不會。卡羅爾可能會因擔心他而整日睡不著覺,我則會因為她而記掛著他。這很正常,不是嗎?” “確實,而我必須高興地告訴您,您認識到這一點,就意味著完成了布萊星頓法的第三步。您已經意識到問題的根源並非老人在身邊,而是老人的存在。” 特雷德韋爾先生深思著咬緊嘴唇。 “我不喜歡這個說法。” “為什麼?我只是陳述事實,不是嗎?” “可能吧,但這麼說讓我感覺很差。彷彿在說我和卡羅爾擺脫麻煩的唯一辦法是讓他去死。” “對,”邦斯大聲說道,“差不多就是這樣。” “哦,我不喜歡這樣——一點兒也不喜歡。期待一個人快點死讓我覺得很卑鄙,況且我從沒聽說哪個人會為此去殺人。” 邦斯微笑著柔聲說道:“是嗎?” 兩人沉默地端詳著彼此。特雷德韋爾先生用顫抖的手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拭了拭前額。 “你,”他下定決心似的說道,“要么是個瘋子,要么是來搞惡作劇耍我的。不管是哪一種,都請你從這裡出去。這警告很嚴肅。” 邦斯的臉上寫滿同情與關切。 “特雷德韋爾先生,”他呼喊道,“您沒意識到您已經走到第四步了嗎?您沒發現您已經離圓滿解決問題很近了嗎?” 特雷德韋爾先生指了指門。 “出去,在我報警之前。” 邦斯臉上的關切之情轉為厭惡。 “哦,好了,特雷德韋爾先生,我們之間的這次談話無論您怎麼篡改、編排、添油加醋都不會有人信的。請您在毀掉一切之前三思,機不可失啊。另外如果咱們的談話內容被外人所知,遭罪的必定是你自己,相信我。我會給您留張名片,無論何時,只要您打電話,我隨時為您服務。” “我為什麼一定會打電話給你?”臉色蒼白的特雷德韋爾先生質問道。 “原因有很多,”邦斯說,“不過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走向門口,“您再好好想想吧,特雷德韋爾先生,所有已完成布萊星頓法前三步的人都無法拒絕第四步。您在短時間內取得了顯著成效,特雷德韋爾先生——您一定會馬上打來電話的。” “還是地獄裡見吧。”特雷德韋爾先生說。 不管最後這句話說得多麼狠,接下來的日子對特雷德韋爾先生來說可並不好過。問題出在布萊星頓法,一旦知道有這麼個東西,他就再也無法置之不理了。它誘使大腦產生一些不好的想法,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將那些想法趕出腦海,同時,它把特雷德韋爾先生與岳父的關係搞得不怎麼愉快。 眼下這個老頭似乎變得前所未有的冒失,實在過分,並且他似乎有種特殊能力,讓每句話都像算好了似的正好惹惱別人。更讓特雷德韋爾先生憤怒的是,這個闖入者沒事兒就跟外人念叨家裡的私事,迫不及待地與那些拿著薪水的調查員分享家庭生活的細枝末節,好讓那些人來找麻煩。特雷德韋爾先生怒火中燒的大腦已認定,調查員能了解得這麼詳細,全都拜上述原因所賜。 沒過幾天,認為自己一向頭腦冷靜的高端商業人士特雷德韋爾先生,無奈地承認自己的處境很糟糕。他開始從各個方面考慮那項完美計劃的細節。他能想像出上百個,不,上千個邦斯那樣的人闖入全國各地像他這樣的人辦公室的情景,不禁額頭上冒出冷汗。 但是,他告訴自己,整件事情太完美了。這一點只要回想一下與邦斯的對話就能很好地證明了,於是他這麼做了,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最終,整件事變成一個最普遍的社會問題。哪句話能使一個真正有智慧的男人羞愧得逃避呢?沒有。若硬要下個結論,那就是其實那個想法早已在他腦中成形,他不過想找個出口釋放。 終於決定去老人社團走一趟後,特雷德韋爾先生感到鬆了一大口氣。他設想自己將會看到這樣一幅畫面:一兩問昏暗骯髒的屋子,幾個低薪辦事員,組成一個散發著腐臭味的小慈善組織——這些就足夠往他們的招牌上抹黑了。帶著堅信會見到上述場景的強烈信念,特雷德韋爾先生差點兒走過了社團所在地——擁有巨大窗戶和格子間的大廈。他迷惑不已地隨著微微發出輕響的電梯上樓,迷迷糊糊地走進主辦公區的接待室。 被引領著穿行在迷宮般望不到盡頭的寬敞辦公區時,特雷德韋爾先生仍舊處於迷茫狀態,引路的是一位年輕漂亮的長腿小姐,身邊還有更多充滿活力、肩膀壯碩的年輕小伙子,以及一整排流線型機器,不時發出滴滴答答、如輕笑般的運行聲。走過數不清的不銹鋼索引卡片,同時感受著燈光照在塑料或金屬上形成的刺眼反射,直到終於被領到邦斯面前,他走進辦公室,關上了門。 “沒想到,是不是?”邦斯說道,很明顯他正在品味特雷德韋爾先生此時的迷茫模樣。 “沒想到?”特雷德韋爾先生啞著嗓子回應,“怎麼能想得到啊,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辦公場所,整套設備得值一千萬吧!” “有何不妥呢?科技每天每夜都在進步,就像弗蘭肯斯坦的實驗一樣,特雷德韋爾先生,只為能突破生理極限,更加長壽。目前咱們國家六十五歲以上的人口共有一千四百萬,二十年後,這個數字將升至兩千一百萬。再過幾年會變成多少已經無法估算了! “但好的一點是,每一個老人都能為我們社團提供許多資助人或潛在資助人。社團會隨著這一數字的增加而不斷壯大,以此與之對抗。” 特雷德韋爾先生感覺到一陣恐怖的寒意侵入身體。 “都是騙人的,是不是?” “您說什麼?” “你掛在嘴邊的所謂的布萊星頓法,”特雷德韋爾先生粗暴地說,“說穿了其實就是除掉老人!” “沒錯!”邦斯說,“就是這麼回事兒。恐怕連JG布萊星頓本人都無法總結得這麼精準。您真會遣詞造句,特雷德韋爾先生。我一向很欣賞不廢話連篇、感情用事,而能直接進入正題的人。” “但你根本擺脫不掉他們!”特雷德韋爾先生深表懷疑,“你不會以為真能擺脫得掉他們吧?” 邦斯指了指門外寬敞的辦公區。 “那些還不足以讓您相信社團的實力嗎?” “那些人,他們知道我們在說什麼嗎?” “他們都是經過良好訓練的專業人員,特雷德韋爾先生。”邦斯語帶責備,“他們各司其職,只管自己的事。而你和我在這裡討論的,屬於更高一級的問題。” 特雷德韋爾先生的肩膀耷拉了下來。 “這不可能的,”他虛弱地說,“做不到的。” “來,過來,”邦斯關切地說道,“您不必反應這麼激烈。我猜如今讓您煩惱的正是被JG布萊星頓稱為'安全因素'部分。您試著這樣想,特雷德韋爾先生:年紀大的人過世了,這難道不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嗎?而且,我們社團保證會將死亡安排得非常自然,調查員幾乎——還從未遇到過這類麻煩。 “不僅如此,若您知道我們的讚助人名單上還有誰,一定會大吃一驚的。政治界有權有勢的人,以及金融界名人紛紛來找我們。他們每一位都是我們高效安全的保證書。而且別忘了,特雷德韋爾先生,有了這些高官要員,老人社團便能抵擋無論來自何方的侵害,可謂無懈可擊。而這層保護涵蓋我們的每一位贊助人,也包括您,您決定將麻煩交給我們處理了嗎?” “但我沒有這麼做的權利。”特雷德韋爾先生絕望地辯解,“即使我想,也不能這樣去決定另一個人的生命。” “哈,”邦斯身子微微向前,“但您想解決問題,對嗎?” “不是以這種方式。” “那您能想到另一種方式嗎?” 特雷德韋爾先生沉默了。 “看,”邦斯滿足地說,“老人社團為您提供了一種可行的解決之道。您還有什麼顧慮嗎,特雷德韋爾先生?” “我不知道,”特雷德韋爾先生堅持道,“但就是覺得這麼做不對。” “您真的這麼認為嗎?” “當然!”特雷德韋爾先生厲聲道,“難道你要說只是因為他們老了,所以隨便殺掉也沒什麼關係?” “這正是我要說的,特雷德韋爾先生,而且我勸您也最好這麼思考問題。如今我們生活在一個不斷發展的世界,一個生產與消費的世界,每個人為大家的共同利益而各盡所能。但老年人既不是生產者,也非消費者,他們不過是擋在我們發展道路上的障礙。 “若我們稍微回顧一下,想想田園農耕時代,會發現那時他們確實還有些用。那時年輕人出去耕地種田時,老人便在家裡操持家務。但如今這項功能也不存在了,我們能找到上百種機械器具做家務,而且便宜多了。您能否認這一點嗎?” “我不知道,”特雷德韋爾先生仍未被說服,“你把人說成是機器,這一點我完全不同意。” “老天哪。”邦斯說,“別跟我說你以為人是什麼其他東西!當然,我們就是機器,特雷德韋爾先生,我們所有人。我承認我們是獨特且高級的機器,但說到底還是機器。為什麼,看看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它就是一個龐大的器官,由許許多多無法取代的小零件組成,所有零件都在努力地生產消費,生產消費,直到失去功能。壞了的零件還能待在原處嗎?當然不行!必須把它剔除,否則就會影響整個器官的工作效率。要為整體考慮,特雷德韋爾先生,而不是任何一個小零件。您明白了嗎?” “我不知道。”特雷德韋爾先生不太確定地說,“我從未這樣思考過,很難一下子全部接受。” “我能理解,特雷德韋爾先生,但這也正是所有贊助人最欣賞的一部分,布萊星頓法提供了一種我為人人的途徑——不止您一人獲益,而是在為整個社會器官作貢獻。與我們社團簽訂保證書,將是您今生做過的最高尚的事。” “保證書?”特雷德韋爾先生問,“什麼保證書?” 邦斯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打印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到特雷德韋爾先生面前。特雷德韋爾先生讀了一遍,馬上坐直了身子。 “怎麼回事,這上面寫著我要承諾即日起一個月內支付你們兩萬美金。你之前可從未提過這筆錢!” “一直也沒適當的機會提啊。”邦斯回應道,“不過社團已經對您的資產收入情況進行了一定的調查,報告顯示您有能力支付這筆錢。” “你說的'有能力'是什麼意思?”特雷德韋爾先生反駁道,“兩萬元可不是個小數目,無論你怎麼看。” 邦斯聳了聳肩。 “每份保證書條款都是按照資助人的支付能力設定的,特雷德韋爾先生。您別忘了,對您來說昂貴的數額對很多資助人來說可是非常便宜的。” “我將得到什麼呢?” “在您簽訂保證書一個月內,您的岳父問題便將得到解決。事後您必須馬上支付全額保證金。然後您的名字就將被記入我們的資助人名單,這樣就完成了。” “我不喜歡我的名字被記入任何名單。” “我能理解,”邦斯說,“不過我要提醒您,向類似老人社團這樣的慈善機構捐款是免稅的。” 特雷德韋爾先生的手指輕輕放在那份保證書上。 “我假設一下,”他說,“假如有人簽了這份東西然後沒有履行支付條款。我想你也知道,這種保證書是不受法律保護的,對吧?” “對,”邦斯微笑著說,“而且我知道有很多慈善組織無法兌換手中的大量保證書。但老人社團從未遇到這類困難。我們的解決之道是不斷提醒我們的資助人,也就是年輕人,如果他們不小心,也很有可能像老人那樣突然死亡……不不,”他按住紙張,說道,“您只要在最下面簽字就行了。” 三週後,特雷德韋爾先生的岳父失足從東斯克斯特碼頭墜入河中溺亡(這老頭兒總在碼頭邊釣魚,儘管有很多來自不同組織的人勸他這附近沒魚),這則消息很快便登入東斯克斯特區的“意外溺亡記錄”。特雷德韋爾先生親自安排了一場不負眾望的盛大葬禮。而正是在那場葬禮上,特雷德韋爾先生第一次冒出那個念頭。那念頭不怎麼令人愉快,且轉瞬即逝,但正好害得他進教堂時踩空了一級台階。那一刻他腦子裡一片混亂,但好在這念頭不難驅散。 幾天后,當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時,那個念頭再次突然造訪,這次就沒那麼容易驅散了。它在他的腦海裡越變越大,直到醒著的時間全被恐懼填滿,即使睡覺也會做一系列有關的噩夢。 他知道,只有一個男人能幫他處理這個麻煩;於是他再次造訪老人社團,迫不及待地要見邦斯。而把支票交給邦斯,又將收據裝進口袋的過程他都不怎麼記得了。 “最近總有件事煩著我。”特雷德韋爾先生開門見山地說。 “什麼事?” “嗯,你還記得你曾對我說,二十年後這個國家將會有多少老年人吧。” “當然記得。” 特雷德韋爾先生鬆了松衣領,以此緩解緊繃的喉嚨。 “你想過沒有,我也將是其中一員!” 邦斯點了點頭,一針見血地說:“如果你好好照顧自己,顯然會的。” “你沒明白事情的關鍵。”特雷德韋爾先生急切地說,“到那時,我會整天擔心會不會有社團的人去找我女兒或女婿,向他們推銷那個主意!餘生都要在擔心中度過,這太可怕了。” 邦斯慢慢地搖了搖頭。 “你不該這麼想,特雷德韋爾先生。” “為什麼我不該?” “為什麼?呃,想想你的女兒,特雷德韋爾先生,你想念她嗎?” “當然。” “難道你沒看到一個可愛的孩子,全身心地愛著你,並期待得到你的愛嗎?沒看到一個善良的年輕姑娘,剛剛邁人婚姻的殿堂卻依舊總想回來看你,迫切地想讓你知道她有多麼愛你嗎?” “這些我都知道。” “那您再用心看看她的丈夫,那個強壯的小伙子。每次握手時您能從他的掌心中感受到溫暖嗎?您知道他有多感激您定期給他們提供金錢援助嗎?” “可能吧。” “而現在,您坦率地講,特雷德韋爾先生,您能想像這一對充滿愛意、真誠相待的年輕人會做一件——哪怕一小件——傷害你的事嗎?” “不能,”他斷言道,“我不能想像。” “這就對了。”邦斯說,他靠在椅背上,露出一個友善又聰明的微笑,“別忘了這一點,特雷德韋爾先生,時時珍藏它。剩下的日子您就靠它讓自己解脫,並獲得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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