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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最美好的一切

本店招牌菜 斯坦利·艾林 10691 2018-03-18
在亞瑟眼中,有一種人好像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們高大挺拔,俊朗的棕色面龐下眉目分明,整齊劃一,平頭上戴著紳士帽;他們的著裝低調而昂貴,言行舉止無可挑剔:他們來自顯赫的門第;畢業於名校;他們對這一切不以為然。在鬧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在飄滿富貴氣息,門衛衣著鑲金的古堡裡,或透過未來主義魚缸般的玻璃尖頂建築中,他們不是最出類拔萃的,但也屬於不容小覷的一類。 他們以非凡的出身和教育背景立於工作之境,面對上司,態度斯文,積極進取。事實上,對於工作,他們像對已擁有的一切那樣並不在意,因為他們並不缺錢。亞瑟為此恨透了他們,他想像他們一樣,甚至為此不惜以失去靈魂為代價。 外形上,他完全達標。他身材修長,是個相貌極其出眾的年輕人,經過他身邊的女子很少有不側目傾情的,即使並不為求什麼結果。而他鎮定的風度該歸功於敏銳的洞察力和良好的自製力。但他生於普通人家,教育背景亦無可圈可點之處,而且他在中檔的薪水收入之外,並無其他財產。父母已逝——留給他的遺產幾乎連買棺材都不夠——他高中沒讀完就去工作了,之後一直都難換到如意的工作。直到最近,他來到了霍頓公司,而他銀行賬戶上的所有存款、錢包、零錢都讓他那一貧如洗的身家不言自明。顯然,他的收入還不能讓他像其他條件優越的富家子弟那樣,對一切不以為然。

富家子弟,正是他最為憎恨的對象。有天早上,他正站在霍頓先生辦公室門口,一位客戶的兩位公子正好被接待員引過來。他們輕瞟了亞瑟一眼,快得不到一秒鐘,立刻分辨出他並不是同類人,便冷眼相加。他一句話都沒說,什麼也沒做,卻在瞬息之間被他們劃清了界限。他站在那裡,飽受憤怒和憎恨的煎熬,無以反駁,更無從接近他們的世界:他們的宅邸,他們的俱樂部,他們的富足生活。這,才是最糟糕的事。 當電梯在他們身後關上時,霍頓先生終於第一次注意到了亞瑟。 “優秀青年。”他朝電梯門戀戀不捨地說,帶著幾分讚賞。而這,刺痛了亞瑟那顆焦灼的心。在他聽來,霍頓先生的話彷彿帶著畫外音:他們屬於我的世界,而你不是。 當然,讓他更覺糟糕的是安妮小姐。安妮·霍頓。

彷彿一個古老的傳統,幾乎每個年輕小伙子都像孜孜不倦地追求浪漫那樣,兢兢業業於生意,並認為成功的最高境界就是當上老闆的乘龍快婿。如果老闆的女兒恰巧漂亮而富於魅力,並且願意展示她讓人讚賞有加的性格,正如沒有被寵壞的安妮小姐一樣,就簡直太完美了。 亞瑟本能地認為,被寵壞也是有不同接受級別的。比如,一個熱切嚮往四十英尺帶艙房豪華遊艇的女孩,最後接受了二十英尺快艇的話,比如安妮·霍頓小姐,她就算沒被寵壞。要配得上她,僅僅憑著屠龍的激情和熱忱可遠遠不夠,同時還要披戴金盔甲,騎上奔馳的寶馬,坐在劇院貴賓席觀陪她看鎮上最棒的音樂喜劇才行。更要明確的是,這樣的示好一兩次是沒有說服力的,需要頻繁奉上。 這是每一晚,亞瑟躺在房東馬爾什夫人的房間時,盯著天花板翻來覆去的想法。他的思緒瘋狂而躁動,彷彿一隻多疑的蛇追著自己的尾巴,想把它吞掉一般。安妮·霍頓如其他女子向他投以秋波一樣,不止一次地向他投去注視的目光。若是他能像每個夜晚所思所想那樣,滿足她的需求,他是否能如願獲得這樁婚姻呢?但是獲取她的芳心需要很多錢,諷刺的是,他唯一能夠獲得金錢的方式就是娶她為妻!上帝啊,他想,如果能夠如願,他就能變得大富大貴,就能夠把鈔票摔在他所痛恨的那些優秀青年的臉上了。

這些思緒持續不斷地翻滾著,娶到安妮·霍頓最終成了一種手段,而非終極目標。終極目標變作了一圈閃耀的光環,圍繞在那些不必計較花銷,可以把最美好的一切收入囊中的人周圍。最美好的一切,亞瑟帶著夢幻般的憧憬對自己說,他彷彿看到了那些美妙而奢華的一幕一幕如在雲端,穿行於天花板間。 查理·普林斯是擁有最美好的一切的富家子弟。一天午餐時分,他在亞瑟坐著剛剛喝完咖啡時闖了進來。當時,亞瑟目光停留在桌上的文件上,腦子裡卻正在幻想著和安妮·霍頓在二十英尺快艇上的情景。 “希望沒有打擾你,”查理·普林斯說,“請問你是為老霍頓工作嗎?” 一聽便知,他一定出身不俗,受過良好的教育,“老”這個詞都說得如此自然。如今這個字眼已經有了時髦範兒,它可以用來形容任何事情,不用管它的實際年齡大小。亞瑟打量著面前這個人,鞋子、西裝、襯衫、領帶、帽子,他迅速辨出這身行頭的出處:奧利弗·摩爾、布魯克斯、蘇卡、布朗基尼、卡瓦哪哈,都是名牌。最後,亞瑟的目光停在他的臉上。不錯,俊朗的棕色面龐下眉目標致,平頭上戴著紳士帽。不過,他也有些不同之處,眼周有些細紋,嘴有點歪……

“對,”亞瑟說,“我是在霍頓公司工作。” “我能坐下來嗎?我叫查理·普林斯。” 原來,查理·普萊斯也曾為霍頓先生工作過,他看到了桌上的公司文件,便忍不住跑來打聽老東家的近況。 “還不錯,”亞瑟說,“但我不記得在這見過你。” “哦,我在你之前就離開了,而且我覺得辦公室裡的人不太願意提起我。你知道,我就好像是肩章上的一個污點,我是因為醜聞離開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哦,”亞瑟說,一種苦澀的嫉妒立刻向他襲來。像這樣一個能力欠佳又不肯卑躬屈膝的職員,竟然可以如此毫不在意地說走就走,離開霍頓公司。 查理·普林斯似乎看穿了亞瑟的心思。 “不,”他說,“我離開公司並不是因為我的個人能力,不過我覺得你是這麼想的。我離開是因為誠信問題,我偽造了一些支票和類似的東西。”

亞瑟的嘴張得老大。 “我知道,”查理·普林斯愉快地說,“你一定在想,一個被抓了現行的人,應該雙眼飽含悔恨的淚水。可事實上,我並非如此。當然了,被那個多管閒事的白痴會計抓到,我的確很懊悔。但是,你不能怪我。”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查理·普林斯眉頭皺了起來。 “我看起來並不像那種通過盜竊尋求刺激的神經病,是不是?我是為了錢。當然,永遠都為了錢。” “永遠都為了錢?” “除了在霍頓公司,我也在其他的地方工作過。而每次離職都有不光彩的原因。事實上,在霍頓公司我得到了人生最寶貴的教訓。”他傾身向前,食指在桌上意味深長地輕輕敲著。 “仿寫簽名非常簡單,只需不停地練習即可。經過大量的練習,你就能揮筆寫出任何人的簽名,這是唯一的訣竅。”

“但你還是被抓到了。” “那是因為粗心大意。兌現支票時,我沒在賬簿上登記記錄。當賬簿收支不平衡時,你知道會計師會怎麼做吧?” 亞瑟很興奮,卻又不知該如何深入追問,因而只能端著架子。 “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們有沒有……你有沒有……” “你是說逮捕我,把我關進監獄之類的?”查理·普林斯同情地看著亞瑟說。 “當然沒有了。你知道這些公司有多在意公眾形象吧?所以,當我父親願意花錢私了時,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你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亞瑟肅然起敬。 “也不盡然,”查理·普林斯承認道,“後果也是有的,特別是那次失手被抓,我父親像個被煮沸了的高壓鍋,快被氣炸了。結果並不算太糟糕,真的,我只不過是成了啃老族。”

“什麼族?”亞瑟茫然地問。 “啃老族。你知道,那些守舊的英式家族,會將家中的害群之馬驅逐到澳大利亞,或者其他什麼地方,只求眼不見為淨,然後告訴他們只要不再踏進家門,他們就會定期得到經濟上的資助。起先,那個老傢伙想一分錢不給,把我趕到暗無天日的地方。多虧家裡那些好心腸的女人們,最後把他說服了。我每月都可以得到一筆匯款,卻只夠我平常開銷的一半。事實證明,我的後半生都得跟有關我家族的一切劃清界限。要我說,那可是個相當龐大的家族。” “這麼說,你不應該來紐約吧?” “我說過,我是一個啃老族。這意味著,只要不被我的家人和各種親戚朋友撞見,我去哪兒都沒人管。我只把地址告知家庭律師,因為每月月初我需要領生活費。”

“這麼說,”亞瑟道,“我覺得您父親還是一位很客氣的紳士。” 查理·普林斯嘆了口氣。 “說實話,他絕對不是壞心腸的老頑固。但他確實對循規蹈矩的年輕人抱以病態的賞識,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種年輕人外表和內心都極其乏味,毫無閃光點。如果我也那樣,只需要過我的花花公子生活,一切就好辦了。但我不願那樣。所以,我這個名副其實的伊斯梅爾,因為還要兩個星期才能領到下月的生活費,所以我被鎖在了旅館的外面……” 亞瑟被激起了莫名的興奮。 “被鎖在了外面?” “沒錢付房租就只能受到這種待遇,規矩一向這麼無情。不管是法律還是規定,一點兒也不人性化。既然你窺探了我的人生秘密,那麼,我希望你能藉些錢給我,作為回禮。數目不能太少,但也不用太多。我保證月初就還給你,包括利息在內。”查理·普林斯懇求道,“我已經坦誠了自己信譽不佳的一面,但我這輩子絕不會賴賬。事實上,”他解釋道,“我陷入今天的境地,全是因為我太在意還清債務這件事了。”

亞瑟看著查理·普林斯考究的衣著,放鬆的舉止,聽著他恰到好處的聲調愉悅地迴響在耳畔,他莫名的興奮突然找到了意義。 “那麼,”他說,“你現在住哪兒?” “我被鎖在了旅店外面,當然沒處住了。但是一到下月初,我就會到這兒來找你。我可以發誓,你絲毫不必擔心我會賴賬。我剛剛說的這些話,應該可以證明我的誠意了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亞瑟說,“我的意思是,你願意跟我合住嗎?如果我借給你錢,讓你把旅館的賬結清,把行李都拿出來,你願意搬來跟我同住嗎?我有個不錯的房間,雖然在一幢老房子裡,不過維護得還挺好。房東馬爾什太太雖然話有點多,人有點挑剔,但能把住處收拾得整整齊齊。租金也不貴,可以幫你省下很多錢呢。”

他停頓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好像在做推銷似的,而查理·普林斯正表情古怪地看著他。 “怎麼回事,”查理·普林斯說,“難道你也破產了嗎?” “沒有,這跟錢沒關係。不是說了我有錢借給你嗎?” “那你為什麼要跟我分享房間?特別是現在窮困潦倒的我。” 亞瑟緊握雙拳,鼓足勇氣。 “好吧,我告訴你,因為你身上有我需要的東西。” 查理·普林斯眨了眨眼。 “我有嗎?” “聽我說,”亞瑟道,“你所擁有和表現出來的一切,我都不曾有過。你絕不會用跟我談話的樣子,去跟你父親喜歡的那類年輕人談話。但我並不介意。我在意的是,究竟如何才能看起來像你一樣,像你們那些人一樣。好出身和財富能夠賦予你非凡的氣度,並且永不消退。而這正是我想要的。” 查理·普林斯疑惑地看著他。 “你覺得我們合住,你就會擁有那種神秘氣度嗎?” “讓我來操心這個吧。”亞瑟說,然後取出支票本和鋼筆,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你覺得怎麼樣?”亞瑟問。 查理·普林斯仔細研究著支票本。 “我得說,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給你帶來什麼好處,”他說,“但是,這確實是一筆不錯的生意。” 事實證明,他們倆都是稱職的室友。一個高談闊論,一個細心聆聽,沒有什麼比這個搭配更合適的了。查理·普林斯的腦袋裡存著說不完的奇聞逸聞和昔日舊事,而亞瑟恰好是個對此有著狂熱興趣的聽眾。馬爾什太太二樓的臥房中,一派安逸祥和。 當然,也會有不那麼和諧的音符出現。有時,查理·普林斯發現,作為聽眾的亞瑟過於苛求細節。當健談的查理·普林斯大談駕駛快艇的經歷時,卻需要先具體描述遊艇的尺寸、構造和操縱方法,然後再將各種小船的優缺點分析一番之後,才能進入正題。這讓他不勝其煩。還有,講述在某餐廳邂逅一位年輕女子的趣事時,還得先說說在高級餐廳如何點菜、給小費,如何根據場合搭配衣著等等,這實在讓人厭煩。 讓查理·普林斯不舒服的還有,觀察力敏銳的他注意到亞瑟對於自己形象精準的模仿力。亞瑟的聲音,用詞,坐姿,走路,站立,手勢,面部表情,都是精確地模仿到每一處小細節,這讓查理·普林斯覺得,自己似乎生活在一面鏡子中。 對亞瑟而言,最讓他震驚的是窺探了查理·普林斯的童年生活和他那個小世界。亞瑟憂鬱地認為,查理·普林斯和他那類富家子弟,自童年進入成年後,就在成長的路上停滯不前了。身體上,他們發育成熟而且相貌不俗,但在心智上,卻沒有任何長進。他們學會了成年人的語言和舉止,但骨子裡呢?當然,亞瑟從未當面論及此事。 查理·普林斯的生活費讓他精神為之一振。每月初,馬爾什太太都會微笑著走進客房,送來一個查理·普林斯簽收的信封。那是一個看上去造價不菲的信封,如果把它舉起來迎著光看,就像查理·普林斯通常打開前那樣,能大致看到一張造價不菲的信紙。那是一張詹姆斯·盧埃林簽字的五百美元支票。 “他是我們家的私人律師,”有一次,查理·普林斯解釋道,然後不無苦澀地補充著,“光有我父親這樣的人還不算苦到家,從小被老盧埃林這樣以我第二個父親自詡的人看管,才是最痛苦的事。” 對查理·普林斯來說,這筆錢不過是小恩小惠。但對亞瑟來說,卻是一把鑰匙。一把可以打開亞瑟觸手可及的魔法花園的鑰匙:一把可以打開藍鬍子家中禁忌之門的鑰匙;一把可以打開安妮,霍頓心門的鑰匙。它不能直接變出你想要的東西,卻可以通向你心之所往的地方。 讓亞瑟心緒難平的是,每個月裡有幾個小時這些錢都是他的。查理·普林斯籤上名字,然後讓亞瑟到他賬戶所在的銀行兌現支票。回來的路上,亞瑟會仔細地減去查理·普林斯與他分擔的房屋租金,減去查理·普林斯一兩個星期前向他借的錢,再把剩下的錢歸還室友。是查理·普林斯堅持這樣做的。 “如果你想保證我能跟你分擔得起租金,並且還上借你的錢,”他解釋道,“這就是最好的辦法。另外,你兌換支票也更容易,而我卻有一堆麻煩。” 就這樣,每月的幾個小時裡,亞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查理·普林斯慷慨地出借自己的全套行頭,兌現支票時,亞瑟會特意穿上其中一套剪裁考究、質地上等的西裝,合身得彷彿那是為他定做的。西裝胸口口袋的錢夾裡,放著五張嶄新的百元現鈔。毫無疑問,這樣的日子讓他有一種夢想成真的感覺。 亞瑟走進老闆的辦公室時,安妮,霍頓正坐在書桌的一角,跟父親聊天。她一眼瞥見了他,說話聲立刻停住了,眼神中充滿愛慕地上下打量著他。 “嗯,”她對父親說,“我在辦公室裡見過這個年輕男士好幾次,您不覺得是時候該介紹我們認識了嗎?” 她的話嚇到了亞瑟,因為他一向視霍頓先生為高山頂上的神明一般,遙不可及,令人生畏。不過霍頓先生也愣了一下,但他很快認出了這個年輕人,並用在亞瑟聽來美妙異常的語調,稱讚其為優秀青年,很願意把他介紹給女兒。 這是亞瑟的絕佳時機,但他卻搞砸了。他痛苦不已。他的措辭毫無章法,談話的內容寡淡無味,甚至顯得十分笨拙。當他看到安妮·霍頓臉上洋溢的興奮逐漸退去時,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困境。他為此詛咒自己和整個世界。 那些錢並不真正屬於他,這才是問題的關鍵。要是他有錢,當天晚上就能約她,或者明天晚上,或者後天,或者接下來的每一天。但這顯然不可能。錢夾裡那幾張嶄新的鈔票,不過是毫無意義的紙片罷了,並不能讓他一直富足。他更沒有一個闊父親。這讓一切都顯得蒼白而無意義:考究的衣著,優雅的談吐,他努力讓自身俱備的一切素養,因為沒有錢,都白費了。假如有了錢,就…… 有錢就好辦了!他剛剛只是看起來六神無主,現在想到這些,居然虛脫得像一個病人。安妮,霍頓可愛的雙眸中立刻流露出關心的神色,顯然她是個充滿母性關懷的女子。 “你看上去不大好。”她說。 這個想法,這個令人振奮的察覺,如同一叢火焰向他呼嘯而來。他如鳳凰浴火般,一躍而起。 “是的,我不太舒服。”他說,幾乎辨不出自己的聲音,“但是不太嚴重,真的。” “嗯,你應該立刻回家休息。”她肯定地說,“我的車在樓下,送你回去並不費事……” 亞瑟暗暗用拳頭敲打自己的頭。他已經失掉了一個機會,難道要把另一個也丟掉嗎?馬爾什太太的房間從來沒像此刻這般讓他難為情,絕不能讓她開車送他回到那裡。 亞瑟受到了鼓舞,他終於能夠如意表達了。 “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亞瑟毅然地堅持道,“我不能就這麼回去。”接著,他用曾經練習了數小時的措辭說道,“但是我很希望再見到您,要是明晚我打電話給您,會不會……” 此後,不論他內心的火熱怎樣被未知的打擊熄滅,他都冷冷地告訴自己,除了接受別無選擇。查理·普林斯更是別無選擇。午夜十一點五十三分,經過一番奮勇掙扎後,查理·普林斯死在了床上,窒息而亡。他已經死了好幾分鐘,亞瑟的手卻仍然緊緊扣住他的喉嚨,不肯放開。 據說,在人群中朝目標開槍然後跑掉,是一個兇手逃離現場的最佳方案。不過,對於可能被逮捕並吊死的兇手來說,此招毫無新意,也過於極端。從這個角度來說,亞瑟儘管不太理智,但從實施的這樁謀殺的手法上看,也還說得過去。 事實上,從離開安妮,霍頓的那一刻起,到他將手指從查理·普林斯的喉嚨上鬆開的那一刻,亞瑟都處於一種盲目的狂熱中。他知道自己想要的結果,卻不知如何下手。現在,他起身看著面前這具屍體,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瞬間感到了巨大的恐懼,不知所措。毫無疑問,他被嚇得魂飛魄散,但屍體橫在這裡,他該怎麼辦? 他可以把屍身捆綁起來塞進壁櫥,至少現在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但那能解決什麼呢?馬爾什太太每天早上都會打掃房間,倒垃圾。壁櫥上沒有鎖,所以很難保證不被她發現。 或者把查理·普林斯的皮箱從角落提過來,把他的屍身放進去,然後運走。運到哪兒去呢?他絞盡腦汁地想。不過,他很快有了結論:這世上根本沒有地方能容納藏著屍體的皮箱,並且不被人發現。 不過,他激動地發現,順著皮箱的思路想是正確的。他最終想到一個萬全之策:馬爾太太的儲藏室位於地下室深處,是一個寒冷潮濕的凹洞,出口掩著一扇厚重的門,沒有上鎖,這裡一年四季都是一處與世隔絕的冷庫。因為來往的人不多,所以屍體在那裡腐爛幾年都不會有人發現。此外,處理屍體也容易,只需把處理對象放進箱子,然後放進下面的儲藏室即可。 讓亞瑟煩惱的是,他發現雖然箱子很大,密閉性好,但是要把一切處置妥當還是頗為不易。最後,他把箱子固定結實,挪到走廊。當他舉著箱子下樓梯時,意外發生了。箱子從他的後背往下滑,他用力往上一頂,箱子居然越過他的頭頂,從樓梯上摔了下來,發出的巨響震動了整棟房子。他立刻追著箱子跑下去,幸好箱子被緊緊地扣住了。而此時,馬爾什太太就站在面前,與他四目相對。 她站在那兒,彷彿一個被嚇壞的幽靈,身上的法蘭絨睡衣一直垂到了腳躁,手指按在嘴唇上,瞪著眼睛。 “天哪,”她說,“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亞瑟在箱子前晃來晃去,生怕她能看穿似的。 “抱歉,”他結結巴巴地說,“真是太抱歉了,我實在不想弄出任何響動,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它就滑了下來……” 她搖搖頭,板著臉。 “這樣很容易把牆刮壞,或者傷到你自己。” “沒關係,”他慌張地安撫道,“什麼都沒有傷到,一點兒也沒有。” 她繞過亞瑟盯著箱子看。 “怎麼回事,這是查理·普林斯的漂亮箱子,是吧?你這個時候要把它搬到哪兒去啊?” 亞瑟額頭直冒冷汗。 “哪兒也不去,”亞瑟聲音嘶啞地說。注意到她緊鎖眉頭,想弄清這件事時,他迅速補充道,“嗯,準備搬到儲藏室。你看,查理……普林斯先生……本來會幫我的,但他總不露面,所以我只能自己搬了。” “它一定很重。”她飽含同情的語調撫慰著亞瑟的神經,使他的情緒鎮定下來。隨後,他盤算著下一步如何脫身。 “確實有點兒重,”他笑著說,“但與其等普林斯先生幫忙,還不如我自己動手解決。他這人不太靠譜,你知道,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根本沒人知道他多久才回來。” “真是過分。”馬爾什太太肯定地說。 “也還好,他是有點兒古怪,但僅此而已。你要是了解他,也會覺得他人其實挺不錯的。”亞瑟抓住箱子說,“剩下的路,我可以輕鬆應付的。” 馬爾什太太彷彿想起了什麼。 “哦,天哪,”她尖聲說,“也許這些意外是最好的安排。我的意思是,你弄出了這麼大的響動,把我嚇出來,我才想起來,現在儲藏室已經上了鎖,你是打不開的。我去換件長袍,給你開鎖。” 她走在他前面,把地下室的樓梯踩得吱吱嘎嘎響,在儲藏室等著他把箱子搬來。燈光昏暗,如他印像中的一樣,到處都是厚厚的灰塵。馬爾什太太搖了搖頭。 “真噁心,”她說,“但是實在沒有必要清理這裡。何必呢?這些年根本沒人用這個房間!我給這扇門上鎖,只是為了應付保險公司的要求。” 亞瑟耐著性子晃來晃去。他的目的達到了。他很希望趕快離開這地方,但是馬爾什太太顯然並未在意。 “我不喜歡走馬燈似的房客。”她說,“我只喜歡那些舉止得體的人,他們不會小題大做,也不讓人操心。現在,把箱子放到那兒吧。”她枯瘦的中指指向小山似的一堆灰塵,不過仔細一看便可以發現,那其實是埋在積年塵埃下的一隻箱子。 “那位先生來的時候啊……” 連綿不斷的話語在亞瑟耳邊迴響,煩得他幾乎站不穩了。就這樣,住在一樓靠裡的那位先生,二樓靠外的那位先生,還有住在三樓一拐彎的那位先生的家長里短,他都聽了一遍。她的話匣子彷彿關閉太久,一旦打開,便難以關上,車軲轆話來回說。最後,他終於得以從這樁謀殺案中脫身了。當儲藏室的門在他身後關上,魂飛魄散的查理·普林斯的屍身將在那裡腐爛,永遠不再复活。支票將按時寄來,每月五百元,等待他的是安妮,霍頓和一個無限榮光的世界。最美好的一切,亞瑟在馬爾什太太喋喋不休的絮叨聲中思考著,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微服私訪的皇帝般逍遙自在。 馬爾什太太冗長的獨自結束之後,沉重的大門被鎖上了,永遠被鎖上了。亞瑟滿懷熱情地奔向他人生的下一站,並對自己逍遙法外的做法充滿信心。幾星期後的一天晚上,在走廊遇到馬爾什太太時,他沒有一絲不安。 “你說得對,”她說,同情地努著嘴,“查理·普林斯是挺古怪的,對吧?” “是嗎?”亞瑟遲疑地說。 “可不是嗎,他不停在紙上練習寫自己的名字,每張紙上都是,除了名字什麼都沒有。” 亞瑟立即回想了下廢紙簍,隨後竟有些得意起來。自己粗心犯下如此不可原諒的錯誤,竟然還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我相信,”馬爾什太太斷言,“一個成年人應該有比寫名字更重要的事做。” “是啊,”亞瑟說,“您說得對。” 這麼一來,馬爾什太太就不再言語了。 日子一天一天平靜地過去。亞瑟毫不費力地兌換了那些珍貴的支票,花起來也沒遇到什麼麻煩。有了查理·普林斯的衣櫥為自己包裝,他打扮得光彩照人;有了查理·普林斯的措辭打底,他談吐優雅,貴氣十足,所到之處都成為眾人的焦點。當亞瑟提到自己有一位慷慨的姑母,一直給他提供著經濟上的支持時,老闆對他青睞有加:而他與安妮·霍頓自共度一晚之後,他們的戀情神奇般地開花結果了。 安妮·霍頓各方面都符合他對夢中情人的要求:熱情,迷人,忠貞。當然,她也有奇怪的小原則。她的內心有一處小小的領地,不願別人觸碰。但亞瑟提醒自己,為什麼要求那麼多呢?他表現得無懈可擊,終於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此時,他們發生了第一次爭吵。 關於婚禮,他們之間並沒有分歧。婚禮六月舉辦,是迎親嫁娶的好時節;接下來是一個豪華的蜜月;然後,亞瑟會出任霍頓公司一個要職,年薪不菲。這一切都順理成章,沒有任何爭議。從每個曾經打過安妮·霍頓主意的年輕人眼中冒出的嫉妒之火足以說明一切。但是,有個嚴肅的問題與婚宴有關。 “你為什麼一定堅持盛大的排場?”她說,“我覺得太煩了,那些人,那些瑣事,好像一場馬戲表演。” 他沒法跟她解釋,因為那隻會越描越黑。他沒法跟任何一個女孩解釋說,他們的婚禮不僅僅是場儀式,還是一種甜蜜的複仇。婚訊會登在報紙上,所有的富家子弟都會接到通知,他們必須到場,否則這場婚禮將索然無味。 “你為什麼捨不得花錢,非要辦一場小型婚禮?”他反問,“我一直覺得婚禮對一個女孩來說,是這輩子的頭等大事,她會深深引以為傲。在臥室裡,在父親和姑母的見證下完婚,根本算不上一個婚禮。” “但是你在場啊,”她說,“你才是婚禮的主角。” 他不想跟她妥協,再一次清楚地表明立場。最後,她突然哭了起來,然後跑開了,留他一個人在公司不肯讓步。他憤怒地對自己說,就算殺了他,我也不會真的就此妥協。他要在鎮上最大的天主教堂結婚,讓那些有聲望的人士都到場——這才是最美好的一切。 再次見面時,她的情緒穩定了下來,而他也表現出應有的寬宏大量。 “親愛的,”她說,“你覺得我哭哭啼啼的,是不是很傻?” “怎麼會呢,安妮。難道你覺得我不知道你有多堅強,對待這件事有多認真嗎?” “你真好,亞瑟。”她說,“真的。從某方面講,也許婚禮排場這個問題,在我心中的分量比你所理解的重要許多。” “從哪個方面?”他問。 “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我想說,如果這件事不解決好,我便永遠不能得到應有的幸福生活。” “到底什麼事情?”他問。女人所擅長的含糊其辭,讓他摸不著頭腦。 “在我跟你坦誠這件事之前,你需要回答我一個問題,亞瑟。而且,請你一定要如實相告。” “我說到做到。” “你是否會誠心寬恕一個犯下大錯的人?這個人犯了錯,並且為此深受其苦。” 他做了個鬼臉。 “我當然會寬恕。我從不介意任何人曾經犯下的錯,自然會原諒他的。” 他差一點用了“她”這個字,好在及時改了口,畢竟,既然安妮想要坦白錯誤,亞瑟又何必阻攔呢?但她並沒有繼續往下說。那一晚接下來的時間裡,她對於坦白錯誤這件事,隻字未提,而是和他討論婚宴安排等細節,彷彿忘記了之前說過的話。 第二天下午,他被霍頓先生叫到辦公室。他進去時,安妮也在裡面。從父女倆的表情,他能夠猜出他們剛剛的談話內容。成功的喜悅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亞瑟,”霍頓先生說,“請坐。”亞瑟坐下,蹺起腿,笑著望向安妮。 “亞瑟,”霍頓先生說,“我有件嚴肅的事情要跟你談談。” “我在聽,先生。”亞瑟說,然後耐心地等待霍頓先生把三隻鉛筆、一支鋼筆、一把裁紙刀、一本備忘錄和一台電話機擺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亞瑟,”霍頓先生說,“我想要告訴你的事,沒有幾個人知道。我希望你能像那些知情者一樣,以後避免跟任何人提及。” “好的,先生。”亞瑟說。 “安妮跟我說,你堅持要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儀式。問題是,私密的婚禮不但有它獨特的優勢,而且不會有任何害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先生。”亞瑟故作鎮定地回答。他偷偷地看向安妮,但看不出任何頭緒。 “我當然懂,先生。” “我是一個喜歡開門見山的人。實話說吧,我有一個兒子,和你長得非常像——其實,安妮和我一開始就被你們的相似震驚了——但不幸的是,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孽畜。他闖了很多禍之後,我把他趕出家門,讓他拿著我給的生活費自謀生路去了。從那以後,我就沒了他的消息,一直由我的家庭律師處理這事。所以,在盛大的婚宴現場,與其讓熟人問東問西,倒不如讓他自己站出來面對一切。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 整個房間彷彿向亞瑟一股腦兒壓過來,霍頓先生的臉忽然像惡魔的面具一樣,漂浮在牆上。 “是的,先生。”亞瑟輕聲說。 “這意味著,我不能讓安妮一遍又一遍地催我了。我有我兒子的地址,咱們現在就一起去找他,跟他聊聊,看看他能不能浪子回頭,以你為榜樣,重新做人。” “查理王子,”安妮溫柔地說,“過去我們都這樣稱呼他,他迷人極了。” 此時,亞瑟覺得四周的牆壁幾乎貼在了他臉上,是暗室的牆壁,牆上還飄著安妮和他父親的臉。奇怪的是,馬爾什太太的臉也飄過來了,絮絮叨叨的馬爾什太太,她的臉越來越大,蓋過了一切。 當然,還有一隻箱子等著他打開,儲藏室裡的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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