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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店招牌菜

本店招牌菜

斯坦利·艾林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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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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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本店招牌菜

本店招牌菜 斯坦利·艾林 13381 2018-03-18
“就是這兒了,這就是斯比羅餐館。”拉夫勒說著。科斯坦抬起頭,看見一棟褐色的正方形建築,與其他坐落在這條骯髒昏暗、人跡罕至的街道上的建築沒什麼兩樣。他們的腳邊是加裝了防護欄的地下室窗戶,厚厚的窗簾中透出一絲微弱的光。 “天哪,”科斯坦看著這棟建築,說道,“這地方看上去就像個破防空洞,是不是?” “希望你能理解。”拉夫勒生硬地說,“斯比羅餐館可不是靠花哨門面招攬食客的。在蕭條動蕩的年代,這家餐館也能保持現在這個樣子。也許這家餐館是這個城市中僅存的還在使用煤氣燈的店了。在這裡,你可以感受到古董家具的氣息,並使用精美的古董餐具。還有,如果你坐在最裡面的位子,說不定還能看到半個世紀前就結在牆角的蜘蛛網!”

“聽起來讓人一點兒也不放心。”科斯坦說,“而且聽上去,這家餐館好像不太衛生。” “一旦你走進這家餐館,”拉夫勒繼續說道,“就會發現自己和門外那個瘋狂的世界完全隔絕了,你不再被這一年、這一天、這一刻所束縛,而是感受到靈魂的放鬆。這種精神層面的昇華,奢侈的身外之物是帶不來的,只能由我們這個時代所缺乏的、高貴的內在氣質帶來。” 科斯坦不自然地笑了起來,說:“這地方被你說得不像餐館,倒像一座大教堂。” 藉著頭頂街燈微弱的光,拉夫勒望著同伴的臉。 “或許,”他意外地說出這樣的話,“我不該帶你來這裡。” 這話讓科斯坦聽著很不舒服。雖然科斯坦擁有嚇人的頭銜和高額的薪水,但面對眼前這個驕傲的矮個子男人,自己也只是給他打工的一名員工而已。儘管如此,他還是沒能完全掩飾自己的情緒。 “如果你真是這麼想的話,”科斯坦冷冷地說,“我也可以改變今晚的計劃,沒關係。”

拉夫勒圓圓的胖臉上閃過一絲驚詫,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樣大,緊緊地盯著科斯坦。 “不,不,”最終他說道,“絕對不行。你和我一起來斯比羅餐館吃飯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緊緊抓住科斯坦的手臂,拉著他走向通往餐館的地下室大鐵門。 “在我的公司裡,你是唯一懂得欣賞美食的人。對我而言,光知道有斯比羅這麼好的餐館,卻找不到共享美食的朋友,就像房間裡鎖著一件獨一無二的藝術品,卻無人與我共賞一樣。” 這席話讓科斯坦舒坦多了。 “據我所知,世上有許多人偏偏喜歡獨享。” “我不是那種人!”拉夫勒斷然道,“帶人共享斯比羅餐館這個念頭在我心裡憋了太久,我已經無法再忍耐了。”他伸手在門邊摸索了一會兒,接著從關著的大門另一側傳來微弱卻刺耳的舊式手搖鈴的聲音。門被人從裡面吱吱呀呀地打開,科斯坦眼前出現一張黑臉,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一排白牙。

“嗯?”那張黑臉問。 “拉夫勒先生和一位客人。” “嗯。”那張黑臉發出相同的聲音,不過這次明顯是招呼客人的語氣,然後把身子向旁邊挪了挪。科斯坦跟在拉夫勒身後走下一級台階。門在他們倆身後關上。科斯坦眨了眨眼,適應了一小會兒,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小小的門廳裡,剛才一直盯著的人影只不過是鏡子中的自己。這扇穿衣鏡十分巨大,從地板直抵天花板。 “製造氛圍嗎?”他自言自語,同時暗暗發笑,跟著領位員走到座位上。 兩個人面對面坐在一張小雙人桌邊,科斯坦好奇地打量這家餐館的裝潢。空間不算大,唯一的照明設備是六盞忽明忽暗的煤氣燈。朦朧的燈光灑在牆壁上,投射出詭異的暗影,讓人分不清遠近。 餐館裡頂多擺放了八到十張桌子,最大限度地保證了客人的隱私。今天是滿座,僅有的幾名侍者熟練而安靜地穿梭於食客之間。餐館裡不時傳來餐具輕微的碰撞聲和食客低低的說話聲。科斯坦讚賞地點了點頭。

拉夫勒滿足地呼出一口氣。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也能像我一樣興奮。”他說,“你發現了嗎?這家餐館裡沒有一位女土。” 科斯坦好奇地揚起了眉毛。 拉夫勒拉繼續說:“斯比羅不歡迎女人到他的店裡來。而且,我跟你說,他真能說到做到。前幾天我還親眼看到一位女士慘遭歧視。她坐下來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侍者都沒過來招待她。” “她沒有抗議嗎?” “有啊,”拉夫勒邊笑邊回憶道,“但她的抗議只能招來其他食客的不滿,而且讓她的同伴臉上無光。” “斯比羅先生當時是怎麼應付的?” “他沒露面。他當時要么是躲在暗處看笑話,要么就根本沒在店裡,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無論如何,他都是絕對的贏家。那個女人肯定不會再來了,而帶她來的那個男人,也就是整起事件的罪魁禍首,目睹了這一切之後也不會再露面了。”

“這也是對在場所有客人的警告。”科斯坦笑著說。 侍者來了。他有著深巧克力色的皮膚,如模特般漂亮的高鼻樑和弧度優美的嘴唇,濃眉下是一對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銀白色的濃密頭髮像絲綢一樣蓋在頭頂。通過這些特徵,科斯坦判斷他來自東印度群島。這位侍者擺好硬挺的亞麻餐巾,從一個雕花玻璃大水罐裡倒了兩杯水,端到兩位客人面前。 拉夫勒迫不及待地問:“今晚供應本店招牌菜嗎?” 侍者滿含歉意地一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很抱歉,今晚沒有招牌菜。” 拉夫勒的臉上寫滿了失望。 “我白等了那麼久。我已經等了足足一個月,今晚還想讓我的朋友也嚐嚐……” “您是知道的,本店招牌菜做起來很麻煩。” “我知道,我知道。”拉夫勒無奈地看著科斯坦,聳了聳肩,“你看,我一直想請你吃斯比羅餐館最棒的那道招牌菜,但很不巧,今晚還是沒有。”

侍者插嘴道:“先生,要為你們上菜嗎?”拉夫勒點了點頭。科斯坦驚訝地看著侍者離開,而拉夫勒明明還沒有點菜。 “你預先點好了菜嗎?”科斯坦問。 “噢!”拉夫勒說道,“我忘了給你介紹,斯比羅餐館沒有點菜這麼一說。所有客人當天都吃同一組菜,第二天又會換成另一組新菜餚。客人不能自己點菜。” “真奇怪!”科斯坦說,“可是,難免會出現菜不合口的時候吧?萬一有客人不喜歡端上來的菜怎麼辦?” 拉夫勒認真地說:“這一點你完全不必擔心。我可以向你保證,無論你的舌頭有多麼挑剔,都會對斯比羅餐館的食物感到滿意。” 科斯坦一臉懷疑,拉夫勒卻微笑著說:“而且這種狡猾的方式有很多好處。你想想,去一家熱門餐館吃飯,你通常會看著眼花繚亂的菜單發愁,左思右想,想點這道菜,又想吃那道菜,好不容易點完菜,沒準過一會兒又後悔了。這種選擇往往會給自己帶來一種精神上的壓迫感,不管這種感覺是強是弱,都會使這頓飯吃得不那麼愉快。

“你再想想廚房裡準備食材的情景。在普通的餐館裡,後廚往往是一幅熱火朝天的景象,廚師要手忙腳亂地準備上百種菜餚;而這家餐館只需要一名廚師安安靜靜地在廚房里工作,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一道菜上。毫無疑問,最終端上桌的菜餚當然是百分之百的傑作。” “這麼說,你參觀過廚房?” “很遺憾,我沒有。”拉夫勒遺憾地回答,“剛才說的只是我的想像而已。這麼多年來,有關這家餐館後廚的傳聞在我腦袋裡形成這樣一幅場景。說實話,去廚房參觀已經成為我的終極夢想了。” “你沒把這個願望告訴斯比羅嗎?” “我說了十幾次了!但他每次都只是聳聳肩。” “他是不是很享受這種感覺啊?” “不,不。”拉夫勒連忙解釋道,“真正的藝術大師都不屑於他人的奉承之言。不過,”他嘆了一口氣,“我永遠都不會死心。”

這時侍者又過來了,端著兩碗湯,以彷彿經過精確計算般的姿勢,把湯和小碗擺在他們面前,然後打開湯碗蓋子,小心翼翼地將澄清的湯舀入碗中。科斯坦好奇地舀一匙湯,放入口中。湯味很淡,幾乎和白水沒什麼兩樣。科斯坦皺起眉頭,猶豫了一下,決定加點鹽和胡椒調味,卻發現桌上什麼調料都沒有。他抬起頭,發現拉夫勒正望著自己。他並不喜歡睜著眼說瞎話,但又不忍心往興奮的拉夫勒身上潑冷水,便只好笑了笑,指著湯說:“非常可口!” 拉夫勒也笑了,冷冷地說:“一點兒也不可口。清湯寡水,沒一點兒味道。我知道。”科斯坦睜大了眼睛,拉夫勒沒理他,繼續說道,“好幾年前我也和你一樣,剛嚐了一口就忙著找鹽和胡椒。然後驚訝地發現,斯比羅的餐桌上沒有調味料。”

科斯坦驚呆了,驚呼道:“連鹽都沒有?” “連鹽都沒有。不過,想來點兒調味料的舉動倒證明了你的舌頭還很靈敏。我敢保證,你最終能像我當初那樣,發現其中的奧妙:快喝完時你就會發現,這碗湯根本不需要加鹽。” 拉夫勒說得沒錯。還沒喝到碗底,科斯坦就品嚐出這道湯微妙的滋味,還有它為自己帶來的越來越強烈的愉悅感。拉夫勒將自己的空碗推到旁邊,雙手撐在桌上。 “現在相信我的話了吧?” “真令人驚訝,”科斯坦說,“和你說的完全一樣!” 趁侍者忙著收拾空碗的時候,拉夫勒壓低聲音說:“你馬上就會知道,除了沒有任何調料外,斯比羅還有許多特色。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比如這裡從來不供應任何酒精類飲料,只有清澈的白水,因為這才是人類唯一不可或缺的東西。”

“除了母乳以外不可或缺的。”科斯坦冷冷地說。 “我向你保證,來斯比羅就餐的客人都過了靠母乳為生的那個階段了。” 科斯坦大笑道:“好吧。” “嗯,另外這裡禁止吸煙。” “哦,老天,”科斯坦說,“與其說斯比羅是美食家的伊甸園,不如說它是禁煙主義者的庇護所!” 拉夫勒嚴肅地回應道:“恐怕,你把美食家和吃貨這兩個詞搞混了。吃貨只關注吃,不斷刺激食慾,吃得越多越滿足;然而美食家的本質卻是崇尚簡單。比如披著樸素的希頓古裝品嚐一顆熱橄欖的古希臘人;或是在簡陋的房中欣賞一枝花莖的彎曲弧度的日本人——他們才算真正的美食家。” “可是,”科斯坦疑惑地說,“偶爾來一杯白蘭地或抽幾口煙也不算過分啊。” “帶有刺激性或麻醉性的東西會破壞味覺的敏感度,讓我們失去最寶貴的能力——享用美食。這幾年我常來斯比羅吃飯,我自身就可以證明這一點。” “我有一個問題。”科斯坦說,“你幹嗎要給這些禁令安一個那麼冠冕堂皇的名頭?立規矩的理由也許很平常,說不定是因為辦理售酒執照很貴,或者在這個狹小的餐館裡吃飯的客人不喜歡煙味兒?” 拉夫勒猛地搖了搖頭,說:“如果你見過斯比羅,就會馬上明白,他絕不是會為這類庸俗的理由做出什麼決定的人。老實說,我能推測出那些你所謂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正是基於對斯比羅本人的了解。” “這人真不可思議。”正好侍者上主菜時科斯坦說。 拉夫勒切下一大塊肉,細嚼慢嚥後才再次開口:“我不常用'最'來形容任何人或事,但在我看來,斯比羅餐館就代表了人類飲食文化的最高峰。” 科斯坦揚了揚一邊的眉毛,然後開始吃眼前那塊浸在渾濁肉汁裡的肉。盤子裡沒有半片配菜,縷縷熱氣蒸騰而起,裹著淡淡的誘人肉香,鑽入他的鼻孔。科斯坦的嘴巴里不禁湧出口水。他緩慢而認真地咀嚼著一小片肉,像在分析一首複雜的莫扎特交響曲。他先咬住一塊肉的脆脆的外皮,然後兩頰用力,帶血的肉汁便從半熟的肉裡面滲出來,肉汁非常清淡,卻讓人心滿意足。這種味道簡直難以形容。 他剛嚥下一塊肉,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再吃一塊,一塊接一塊。不過他還是努力控制住自己,沒有一口吞下所有的肉和湯,而是細細咀嚼,充分享受每一日無與倫比的美味。直到把盤子裡的食物吃得乾乾淨淨,他才發現兩人用餐時一句話也沒說。科斯坦提起這點,拉夫勒說:“享受美味佳餚時,難道不是'無聲勝有聲'嗎?” 此時此刻,科斯坦開始以另一種眼光重新打量這間古舊、昏暗的餐館,以及其他默默進餐的食客。 “你說得對。”他謙卑地說,“一切盡在不言中。我為剛才不禮貌的懷疑道歉,你對斯比羅餐館的讚美絕無半點誇張。” “哦。”拉夫勒高興地說,“這只是一部分而已。我不是跟你提過這家店的招牌菜嗎?很可惜我們今晚沒有口福。和本店招牌菜相比,今晚的菜簡直不值一提。” “不會吧?!”科斯坦驚呼道,“那是一道什麼菜?是黃鶯的舌頭,還是獨角獸的肉?” “都不是。本店招牌菜是羊羔肉。” “羊羔肉?” 拉夫勒失神了一兩分鐘,回過神後回答道:“如果我告訴你我對本店招牌菜的看法,你一定會認為我瘋了。我一想到它就無法自已。既不是多肉的排骨,也不是緊實的小腿肉;而是世界上數量最少的一種羊身上的肉,這種羊叫做艾米斯坦羊。” 科斯坦皺起眉頭:“艾米斯坦羊?” “這種羊的產地在阿富汗與俄國的交界處,數量極少,幾近滅絕。這是斯比羅告訴我的,我猜只有高原能養育出這一小群僅存的極品羊。斯比羅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得到了運輸這批羊的權利,艾米斯坦羊肉便上了他的菜單。你只能在這家店吃到這道菜,而且我告訴你,這道菜隔很久才供應一次,想吃到它只能憑運氣。” “其實,”科斯坦說,“斯比羅可以做個菜品預告嘛。” “不做預告的道理很簡單。”拉夫勒說,“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貪吃鬼,一旦消息走漏——肯定會走漏——那些人就會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一窩蜂地擁進店裡,他們會愛上這道菜,然後取代現在店裡的這些老主顧。” “你的意思不會是……”科斯坦反駁道,“在整個城市——甚至在世界範圍內——只有目前坐在店裡的這幾個人知道斯比羅餐館吧?” “差不多。只有一兩個常客現在不在店裡,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難以置信。” “就是這樣,”拉夫勒以略帶威脅的口吻說,“每位常客都小心地保守這個秘密。而且,從今晚接受我的邀請起,你也要自動擔負起這項保密義務。希望你能守信用。” 科斯坦的臉紅了。 “我以在您公司的職位作擔保。不過我只想問一個問題:保守秘密,不讓更多人享受這道精美食物的意義何在?” “你知道洩露秘密會帶來什麼後果嗎?”拉夫勒憤怒地說,“這家餐館會擠滿傻乎乎的吃貨,整晚埋怨為什麼沒有烤鴨配巧克力醬。你能忍受那種情景嗎?” “不!”科斯坦立刻表示贊同,“我不得不承認,你說得沒錯。” 拉夫勒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睛,靜靜地說道:“我一個人生活,這並非我所願。你聽起來或許會覺得奇怪,覺得我不正常,但我內心深處確實這麼想,在這個冷酷而不正常的世界裡,這家餐館就像個溫暖的避難所,是我的家人和朋友。” 科斯坦從未見過上司的這副模樣。此時,他不再是蠻橫的上司,也不是多事的上司,而是寬大壯碩的身軀裡糾結著無數淒苦的可憐人。 之後的兩個星期,應拉夫勒之邀去斯比羅餐館已成為一項固定儀式。科斯坦每天五點下班,一到時間他就走出屬於自己的小隔間並鎖好門。他會將外套整整齊齊地搭在左手腕上,對著門上的玻璃將頭上的小禮帽調整至最佳角度。以往,他做完這些事後會習慣性地點燃一根香煙,但在拉夫勒的敦促下,他決定改掉這個習慣。然後他會順著過道走過去,在某處與拉夫勒不期而遇。 “噢,科斯坦,我希望你今晚還沒有其他安排。” “沒有安排。”科斯坦會說“我完全沒有安排”或者“我聽你的安排”之類毫無意義的話。有時他想,是不是應該偶爾拒絕一兩次,好顯得這項儀式沒那麼刻意。但每當回想起拉夫勒聽到他“有空”的回答時整張臉都亮起來了的表情,以及飽含深情厚誼地抓著他的手臂的動作,科斯坦便打消了拒絕他的念頭。 多年在暗藏殺機的職場打拼,科斯坦深知,最好與上司保持一定距離,不要發展為親密的朋友關係。已經有一位高層的秘書公開指責拉夫勒對科斯坦太偏心。不過這並不是什麼壞事。 最重要的是食物!斯比羅餐館供應的絕世美味!一向瘦骨嶙峋的科斯坦,有生以來第一次欣喜地發現自己在長胖。不到兩個星期,他身上原本突出的骨頭都藏進了平滑、堅實的肌肉下,而且全身上下都在變胖。某天晚上淋浴時,科斯坦看著自己的身體陷入沉思——那個圓滾滾的拉夫勒在沒發現斯比羅餐館以前,是否也曾骨瘦如柴呢? 總之,接受拉夫勒的邀請可謂有得無失。或許在品嚐過傳說中的艾米斯坦羊,以及一睹斯比羅的真面目後,科斯坦能坦然地拒絕一兩次拉夫勒的邀約。但不是現在。 終於,距離第一次到斯比羅餐館整整兩週後,科斯坦同時滿足了上述兩個心願——吃到了艾米斯坦羊,見到了斯比羅。兩件事都大大超乎他的想像。 他們兩人尚未坐穩,侍者就靠近桌邊鄭重地宣布:“先生,今天晚上有本店招牌菜。”科斯坦驚喜得心臟撲通撲通直跳,他看到拉夫勒放在桌上的雙手也在劇烈抖動著。這一瞬間令科斯坦覺得很不真實,兩個成年男人,智力健全、自製力強,卻像兩隻等不及別人丟肉吃的貓。 “終於有了!”拉夫勒的聲音嚇了科斯坦一跳,“古往今來,舌尖上的頂級美昧!面對美味佳餚,我猜你此刻正心緒混亂、不知所措。” “你怎麼知道?”科斯坦無力地問。 “我怎麼知道?因為十年前,我和你的反應一模一樣。你的情緒變化一下子喚醒了我當年心甘情願被這道招牌菜俘虜的記憶,所以我輕而易舉地猜中了你此時此刻的心思。” 科斯坦低聲問:“其他客人也這樣嗎?” “你自己判斷吧。” 科斯坦偷偷環視周圍的桌子。 “你說得沒錯。”他說道,“大家都這樣,這至少對我是個安慰。” 拉夫勒微微歪頭看了一下。 “好像有一個人例外。”他停頓了一下,說,“他看起來反而有些失望。” 科斯坦順著拉夫勒的目光看過去。一位灰髮男人獨自坐在桌邊,十分惹人注目。科斯坦看著那個男人對面的空位,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哦,”科斯坦說道,“你是在找以前總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又矮又胖的禿頂男人,對吧?連續兩個星期,只有今天沒看到他。” “應該說,今天是他十年來的第一次缺席。”拉夫勒的聲音充滿同情,“無論刮風下雨,或有什麼突發狀況,自打我第一次到這裡吃飯,還從未見他缺席過。想像一下,如果他得知唯一缺席的今天,這家店偏偏供應了招牌菜——艾米斯坦羊,他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科斯坦再次轉過身,望著那把空椅子,感到隱隱不安。 “唯一缺席的一天。”他嘟囔道。 “拉夫勒先生!還有這位朋友,歡迎你們光臨!我非常、非常高興。哦不,不必站起來;我加一套餐具就好。”這個男人的身影剛出現在桌邊,就馬上有人像變魔術一樣搬來了椅子。 “艾米斯坦羊無與倫比,對吧?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咱們的'奇蹟廚房'裡忙活,給我那位脾氣不好的大廚指導工作。每一步都不能出錯,每一步都很重要,對不對?哦,這位朋友好像還不認識我,需要介紹一下嗎?” 他說話像倒豆子一般乾脆利落,還不時發出愉快的喉音。科斯坦似乎被催眠了,只能呆呆地望著他。這個男人的嘴巴誇張地一張一合,每發出一個音,薄薄的嘴唇就會上下翻動,或者左右擺動。他扁平的鼻子下方稀稀拉拉地長了幾根鬍子;東方人那種細長的眼睛在搖曳不定的煤油燈下閃閃發亮;他的髮色非常淺,彷彿漂白了一般,光亮的長發全部向後梳,露出沒有一絲皺紋的額頭。真是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科斯坦感到一絲困惑,他總覺得在哪兒見過這張臉,但是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沒在記憶中找到。 拉夫勒的聲音把科斯坦拉回現實。 “這位是斯比羅先生,這位是科斯坦先生,我的好友兼同事。”科斯坦站起來,握了握斯比羅伸出的手。斯比羅的手掌溫暖而乾燥,像石頭般堅定有力。 “很高興認識你,科斯坦先生。我真的太開心了。”他的喉嚨裡發出愉快的聲音,“你挺喜歡我的小店吧,哈?我們隨時歡迎你來,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拉夫勒咯咯笑著說:“這兩個星期科斯坦一直來這裡吃飯。斯比羅,他馬上就要成為你的仰慕者了。” 斯比羅的視線轉到科斯坦身上。 “那是我的榮幸。你以光臨本店表達對我的敬意,我就用美食來回報你,怎麼樣?我敢保證,艾米斯坦羊的滋味是你從未體驗過的。我們不論為此花費多少苦心,都是值得的。” 科斯坦努力不去看那張氣人的臉,問道:“我覺得很奇怪,既然這麼麻煩,為什麼還要供應這道菜呢?其他菜也足以使你享有盛名了。” 斯比羅臉上浮現出開懷的笑容,整張臉都被撐圓了。 “或許是心理作用,嗯?人們一旦發現驚奇的事,就一定會想與人分享。我的客人會誇大其詞,招搖地顯擺,炫耀自己的滿足和愉悅,好引來其他人的關注。這或許……”他聳聳肩,“算是我的經商之道吧!” “這麼說的話……”科斯坦追問道:“既然你還要給客人立下種種規矩,何不干脆搞成會員制的俱樂部餐廳,幹嗎要開一家大眾餐館呢?” 斯比羅目光閃爍,迅速瞟了科斯坦一眼,又移開視線,說道:“你很敏感,是不是?告訴你吧,其實大眾餐館比會員制的俱樂部餐廳更容易保護隱私!在這裡,沒人關心你的私人生活,也沒人飢渴地窺探你的隱私。客人來這裡就是單純地享受美食。我們絲毫不關心客人的姓名、住址,以及來這裡用餐的理由。你來,我們表示歡迎;你不來,我們也沒什麼好遺憾的。這就是我的答案,怎麼樣,還滿意嗎?” 這一番激烈的回應把科斯坦嚇傻了。 “我,我沒想打探什麼秘密。”他結結巴巴地說。 斯比羅用舌尖舔了一下薄薄的嘴唇。 “不,不,”他重複道,“我知道你不是來打探什麼秘密的,其實我很樂意回答你的問題。” “哦,科斯坦,振作一點,”拉夫勒說,“別被斯比羅的話嚇到了。我認識他很久了,我向你保證,他這個人是嘴硬心軟。他會讓你在不知不覺間體會到這家店的各種奧妙。當然,參觀廚房另當別論。” “哦,”斯比羅笑著說,“參觀廚房的話,科斯坦先生需要先等一段時間。但除此之外,任何事都請隨意吩咐。” 拉夫勒猛拍了一下桌面。 “我說什麼來著!”他說,“說實話吧,斯比羅,除了你的員工,還有人踏入過那處至聖所嗎?” 斯比羅抬起頭。 “你看看那面牆,”他態度認真地說,“那幅肖像所畫的就是獲得過那項殊榮的人——我非常親密的朋友,也是本店最早的一位客人——他可以證明,我的廚房並非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域。” 科斯坦凝視著那幅肖像畫,突然像發現了什麼似的興奮地大叫。 “噢!這是那位有名的作家!拉夫勒先生,你也認識的,他之前總寫一些精彩的短篇小說和諷刺性短文,後來突然移居墨西哥,從此音信全無。” “沒錯!”拉夫勒也叫道,“想想看,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坐在這幅肖像畫下面用餐,卻從來沒意識到這一點。”他轉向斯比羅說,“你剛才說他是你非常親密的朋友,對吧?那他的失踪一定帶給你很大的打擊。” 斯比羅嚴肅起來。 “是的,確實如此。不過先生們,試著這樣想:或許對他而言,死了比活著更有意義,是不是?這個可憐的男人。他以前總對我說,在這張桌子邊度過的時光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幸福時光。很可憐,不是嗎?而我能做的,就是帶他去參觀我那神秘的廚房。其實,真正看過你們就知道了,那不過是個普通的餐館後廚而已。” “你似乎很確定他已經死了,”科斯坦問道,“但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已經死亡。” 斯比羅也凝視著肖像。 “半點線索也沒找到。”他輕聲說道,“很不可思議,是不是,嗯?” 主菜端來了。斯比羅站起來,親自為他們服務。他雙眼炯炯有神,把砂鍋從托盤上端下來。霎時香味四溢,引人垂涎。接著,他小心翼翼地將兩塊香噴噴的肉塊分盛到兩個大淺盤子裡,生怕浪費了一點兒。做完這些後,他彷彿累壞了似的坐回到椅子上,喘著粗氣。 “兩位先生,”他說,“祝你們用餐愉快。” 第一口,科斯坦細嚼慢品了好一會兒才咽了下去。然後就望著叉子尖出神。 “老天哪!”他呼出一口氣。 “味道不錯吧?是不是比想像中的還要好?” 科斯坦恍惚地晃了晃腦袋。 “好得令人難以置信!”他緩緩說道,“艾米斯坦羊肉的美味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就像凡人無法窺視自己的靈魂。” “也許——”斯比羅的臉貼得很近,科斯坦能感受到從他口中呼出的熱氣和夾雜的臭味,“或許你剛剛瞥了一眼自己的靈魂?” 科斯坦不露痕跡地往後縮了縮。 “也許吧!”他笑著說,“我看到一幅美好的畫面:全是尖牙利齒。無意冒犯,但我不想把羊肉和信仰扯到一起。” 斯比羅站起來,一隻手輕輕地搭在科斯坦肩上。 “聰明人,”他說,“什麼時候你無事可做,無聊至極,就找個昏暗的房間坐一小會兒,想想這個世界——它是什麼,會變成什麼樣——你肯定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羊羔和宗教的關係。那非常有趣。現在——”他衝兩人深深鞠躬,“我已經佔用你們很長時間了。很高興認識您,”他說著衝科斯坦點了點頭,“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斯比羅笑著,牙齒泛出光澤,雙眼也閃著光,順著桌邊的過道走開了。 科斯坦轉動上半身,望著離去的背影,問道:“我是不是無意中冒犯了他?” 拉夫勒抬起頭望著他,說:“冒犯?他很享受剛才的交談。艾米斯坦羊對他而言就像某種宗教儀式;開了這次頭,他以後會不停跑來找你,嘮嘮叨叨的像個佈道的牧師。” 科斯坦繼續吃他的主菜,斯比羅的那張臉卻還在眼前,揮之不去。 “有意思,”他說道,“真有意思!” 一個月後,科斯坦終於想起那張臉為什麼那麼熟悉了,這個念頭讓他躺在床上笑了起來。沒錯,我之前怎麼沒想到呢!斯比羅就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中那隻穿靴子的貓。 第三天傍晚,沿著街巷頂著寒冷刺骨的風往餐館走去的路上,科斯坦將這個想法告訴了拉夫勒。拉夫勒面無表情地聽完了。 “或許你說得對,”他說,“但我無法做出公正的判斷。我讀那本書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拉夫勒話音剛落,就听見從前方傳來一聲尖厲的號叫。兩人不由得停住腳。 “出什麼事兒了,”拉夫勒說,“你看!” 在距離斯比羅餐館入口不遠的地方,兩個身影在黑暗中扭打成一團。兩個人前後推搡,然後突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一起滾到了人行道凸起的路沿上,慘叫聲不絕於耳。拉夫勒扭著肥胖的身子,以最快的速度朝那邊奔去,摸不著頭腦的科斯坦緊隨其後。 仰面朝天地躺在人行道上的男子身材瘦長,皮膚偏黑,頭髮蒼白,正是斯比羅餐館裡的侍者。他試圖掰開對方死死地鎖在他喉嚨上的雙手,同時用膝蓋無力地頂開對方魁梧的身軀——另一個凶狠的男人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他身上。 拉夫勒喘著粗氣奔過去。 “住手!”他怒吼著,“發生了什麼事?” 侍者的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裡進出來了。他無助地望著拉夫勒,說:“先生……救命……這個人……喝醉了——” “我喝醉了?你這個渾蛋——” 科斯坦到這時才好不容易看清,佔上風的那個男人是名海員,身上穿著臟兮兮的水手服,周身散發著濃濃的酒臭。 “你偷我的錢,還說我喝醉了?渾蛋!”他雙手繼續加勁,掐得侍者痛苦地呻吟。 拉夫勒一把抓住船員的肩膀。 “放開他,聽到沒有?!馬上放開他!”他高喊著。然而,拉夫勒的話音剛落,他自己就倒向了科斯坦,科斯坦踉踉蹌蹌退後了幾步,才勉強站穩。 居然遭到了攻擊!拉夫勒暴怒,立刻採取激烈的反擊。他一聲不響地撲向那個海員,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對著他的臉和側腹又抓又踢。海員迅速站了起來,轉而反擊拉夫勒。他們倆抱在一起扭打了一會兒,科斯坦也加入了戰鬥。三個人一起倒在地上,扭打著滾來滾去。 拉夫勒和科斯坦慢慢地站起來,俯視著趴在眼前的海員。 “也不知道他是酒醒了,”科斯坦說,“還是被咱們制伏了。無論如何,現在都該把他交給警察。” “不,先生,不行。”那名侍者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腳下仍然不穩,“不能叫警察,先生!斯比羅先生不喜歡警察。您應該能理解,先生。”他抓著科斯坦的手,哀求道。科斯坦望向拉夫勒。 “當然不叫,”拉夫勒說,“沒必要給自己添麻煩。警察遲早會把他帶走的,這個無法無天的醉鬼。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先生,那個人,他走路的樣子很奇怪,我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就撲過來打我,還說我偷他東西。” “和我猜測的差不多。”拉夫勒貼心地扶著那名侍者往前走,“快回店里處理一下傷口吧。” 這位侍者被感動得好像要哭出來了似的。 “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無論需要我為您做什麼——” 拉夫勒拐進通往斯比羅餐館的過道。 “不不,不要放在心上。快走吧!如果斯比羅先生有什麼疑問,你可以讓他來問我,我會跟他解釋清楚。” “救命恩人!”餐館的門在他們倆身後關上,拉夫勒隱約聽到這半句話。 “你也看到了,科斯坦,”坐下來數分鐘後,拉夫勒說,“文明社會裡也會有這種奇葩!全身都是臭酒味,別人稍微離他近點兒就大打出手,恨不得把一個無辜的陌生人打死。” 科斯坦試圖忘掉剛才那緊張的一幕。 “就算是小心謹慎的貓,在煩躁的時候也會想喝上幾杯。”他說,“我看,那個船員的心里肯定也有說不出的委屈。” “委屈?哦,當然,他的委屈就是沒法控制自己的野性。”拉夫勒抱著手臂,說道,“我們為什麼會坐在這裡等著吃肉呢?不僅是為了滿足生理要求,也是為了滿足溶於血液的本性。回憶一下,科斯坦,我說過斯比羅是文明的縮影,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這麼說了吧?他是個聰明人,懂得人類的本性,但又與其他人不同,他費盡心思滿足我們內心的渴望,卻絕不會影響周圍的旁觀者。” “我回憶了一下美妙的艾米斯坦羊,”科斯坦說,“就明白你想說什麼了。對了,是不是快到供應招牌菜的日子了?距離上次吃到它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 正為他們倒水的侍者猶豫了一下,說道:“抱歉,先生,今晚沒有招牌菜。” “哦,你就是這麼報答我的。”拉夫勒咕噥道,“看來我沒有再吃那道菜的福氣了。” 科斯坦望著他。 “怎麼會,這怎麼可能。” “真的,見鬼。”拉夫勒一口氣喝下半杯水,侍者馬上又為他添滿,他繼續說,“我臨時決定要去南美進行一次秘密考察。一兩個月吧,老天知道到底要在那兒待多久。” “那裡的情況很糟嗎?” “沒法更糟了。”拉夫勒突然笑了,繼續說道,“我一定會懷念在斯比羅餐館吃的每一道菜。” “我怎麼沒在公司裡聽說這件事呢?” “如果你聽說了,就不能算秘密考察了。除了我以外沒人知道,現在再加上你。我想給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看看他們到底在那邊搞什麼鬼。我會跟公司裡的人說我去短途旅行了,或者去療養院調養被工作壓垮的身體。無論如何,公司的事就暫時交給你們了。特別是你。” “我?”科斯坦非常驚訝。 “明天你上班時會接到一份升遷令。非常抱歉,我無法親手交給你。別多想,此事和我們的友情無關,你一向表現優秀,對於這一點我必須表示衷心的感謝。” 受到誇獎的科斯坦臉紅了。 “聽你的口氣似乎今晚就出發?” 拉夫勒點點頭。 “我費了點兒心思預定了機票。如果一切順利,這頓飯將是我們的告別晚餐。” “事實上,”科斯坦緩緩地說,“我真希望你訂不到座位。對我而言,在這裡與你一起用餐意義非凡。這是我從未想過的。” 侍者的聲音插了進來。 “先生,可以上菜了嗎?”兩人都表示可以。 “當然,當然,”拉夫勒急忙說道,“我沒注意到你還站在旁邊。” 侍者離開後,拉夫勒轉過頭對科斯坦說:“唯一讓我煩惱的是,沒能吃到艾米斯坦羊。事實上,我已經把出發時間延後一周了,總想著能等來一個幸運之夜。如今真的不能再推遲了。我希望下次你坐在這兒享用艾米斯坦羊時,能或多或少替我感到一絲欣慰。” 科斯坦笑道:“一定!”然後低下頭用餐。 差不多快吃完的時候,一位侍者不聲不響地走了過來。不是平時招待他們的那位,而是剛才被海員暴揍的那個人。 “嗯,”科斯坦問,“你覺得怎麼樣?有沒有不舒服?” 侍者完全忽視科斯坦,而是緊張地對拉夫勒說:“先生,”他的聲音很小,“救命恩人!我欠您的,一定要報答!” 拉夫勒訝異地抬起頭,然後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他說,“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事,明白了嗎?你的謝意已經足夠報答我的所作所為了。現在回去工作吧,別再提這件事了。” 侍者紋絲不動,但聲音提高了一些。 “先生,我向您信仰的神發誓,即使您不需要我也要救您!先生,千萬不要走進廚房。我是押上生命對您說這句話的。無論今晚還是以後任何一個晚上,都絕對不要進斯比羅餐館的廚房。” 拉夫勒靠在椅背上,驚訝得目瞪口呆。 “不要進廚房?倘若哪天斯比羅先生心血來潮,邀請我去廚房參觀,我難道不能接受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這時,一隻有力的手搭在了科斯坦的椅背上,另一隻則抓住侍者的手臂。侍者像被凍住了似的,僵在原地,嘴巴緊閉,目光低垂。 “什麼怎麼回事兒,先生們?”帶著喉音的聲音說,“我似乎來得正是時候。和往常一樣,適時到來,回答你們的一切問題,對嗎?” 拉夫勒鬆了一口氣。 “哦,斯比羅,感謝上帝你來了。這人正警告我說千萬別進你的廚房,能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嗎?” 斯比羅咧開大嘴笑了,露出兩排牙齒。 “當然,這位可愛的朋友好心警告你,是因為我那個情緒化的大廚不知從哪兒聽說我要帶一位客人參觀他那寶貝廚房,這可把他氣瘋了。他生起氣來很可怕,先生們!他甚至揚言說要跑出來警告客人們。他要真的跑出來大喊大叫,會對斯比羅餐館產生什麼影響,兩位先生肯定能理解,對吧?幸好我向他保證說,我一定會挑一位真正受人尊敬又懂得欣賞美食的先生,來現場觀摩他的工作。現在他已經平靜多了。明白了嗎?” 斯比羅放開侍者的手臂。 “你不是負責這張桌子的吧?”他平靜地說,“下次可不能再犯這樣的錯誤了。” 侍者仍舊低著頭,迅速離開了。斯比羅搬來一把椅子,在他們旁邊坐下,用手輕撫著頭髮。 “看來我的小秘密洩露了。拉夫勒先生,我本來是想給你一個驚喜的,今晚邀請你參觀廚房。現在驚喜沒了,就讓我好好招待你吧。” 拉夫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真的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你的意思是,今晚我們將有幸參觀店裡的美食是如何烹飪的?” 斯比羅用尖銳的指甲在餐桌布上劃了一道,在亞麻桌布上留下細細的痕跡。 “哦,”他說,“您真給我出了個大難題。”他嚴肅地望著那道印痕說,“您,拉夫勒先生,照顧我的餐館長達十年,但這位先生——” 科斯坦舉起一隻手,插嘴道:“我完全理解。這份邀請只針對拉夫勒先生,我在這裡讓您很難辦。正好,我今晚還有其他安排,現在差不多該走了。你看,大難題解決了。” “不!”拉夫勒說,“絕對不行!這樣太不公平了。科斯坦,我們一直共享美食之樂,如果沒有你,我這段經歷的樂趣也會減掉一半。斯比羅,情況特殊,就為今晚破一次例吧。” 兩人同時望著斯比羅,他只是遺憾地聳聳肩。 科斯坦趕緊站起來。 “拉夫勒先生,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裡,攪亂您來之不易的廚房之旅。而且,”他半開玩笑地說,“我可不想眼睜睜地看著那位正在氣頭上的大廚,舉起砍肉刀撲向你。再見了。”為掩飾拉夫勒自責的沉默,科斯坦繼續說,“我把你交給斯比羅先生了,相信他一定會為你呈現一幕精彩的表演。”他伸出手,拉夫勒緊緊地握住,力氣大得甚至令科斯坦有些疼。 “你真是位紳士,科斯坦,”他說,“希望你能繼續來這家餐館吃飯,直到我們重逢的那一天。不會太久的。” 斯比羅站起來為科斯坦讓路。 “歡迎你再次光臨。”他說,“再會!” 科斯坦在昏暗的門廳稍事停留,整理圍巾和禮帽。當他從鏡子前轉過身時,心滿意足的拉夫勒和斯比羅已經走到廚房門口了。斯比羅的一隻手將廚房門使勁推開,另一隻手則無限憐愛地搭在拉夫勒肉乎乎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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