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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巴巴里海岸 诺曼·梅勒 6276 2018-03-18
現在,在剩下的短暫時間裡,在他們離開後的第二天晚上,麥克勞德來到我的房間聊了幾個小時。他就像一個得了致命疾病的人一樣,沉浸在對死亡的恐懼中,必須持續發掘它。他會在午夜來到我的房間,向我傾訴他曾經犯下的無數罪行,如洪水般兇猛,他一定在我聽不到的時候咒罵過。夜晚的空氣停滯在閣樓裡,昆蟲們瘋狂地往牆上亂撞著,尋找著它們飛進來的窗口,那些我從未聽說的地名和幾乎分不清的人名形成一場揭丑和辯護的風暴縈繞在我的腦海深處。他折磨著自己,一點一點深入探究著動機和圈套,直到他找出所做之事的一連串原因,比他之前想到的更加可怕。當他最後讓自己而不是讓我滿意,揭露出最後一個傷痛的潰爛球菌,他結束了解剖而轉向另一個。最後,我可以從如此困惑的折磨中轉換到最初的感知中來。在我即將成功前,他阻止了我,他開始去論證當時幾乎不可能支持的慾望。雖然如此,他還是承認了所有的背信棄義……他已經做出了努力,他已經嘗試過了……他甚至……所以,一個晚上的全部時間和另一個晚上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聽著他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當他一刻不停地說著,一半針對他自己一半針對我,結合著控告而辯護著,道德家和罪犯被帶到被告席上,各執一詞爭論著,即使是我,作為法官,也會對他為把自己送上斷頭台而提出的控告判決為無罪。

“當然,你已經意識到了這個,”他繼續說,“但是整個過程中我都看著你,你臉上有一種表情,一種懷疑的表情。你不能接受麥克勞德這個身體和這張臉曾經做過這些不法之事這個事實,你依然不能完全接受它,我可以感覺到你一直在等著我否認它。對你來說,有一個神奇的詞彙,我只有說出來,並訴諸筆端。我可以在勒羅伊把它放進他的幽默中時向你出示一些日期和事實,以證明我不是那個巴爾幹紳士,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因為你看到的事實是,勒羅伊和我之間有很深的紐帶,你甚至會說我和勒羅伊相互之間產生了共鳴,你和那個女孩都在場,誰知道她會胡言亂語說些什麼,然後他具有不容忽視的工作能力——是組織的洞察力或是一種巧合,我必須說,從他們的角度看,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他更合適的人,因為我可以讓你確信,在整個過程中,所有我宣稱的、編造的、想像的故事都在地中海近海發生過,世界上沒有合法的事實或類似的事實,因為如果不是我犯的這一種罪行就會是另外一種罪行,你一定注意到了他的邪惡和聰明,我確定這是無意識的,因為他的本能是完美的。他知道如果列出具體事件我會如何反應,我已經為自己掩蓋了這麼多年,啊,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些什麼,但依然有些人和事從記憶中揮之不去,似乎一切都活靈活現,自然而然,最後總是伴隨著緘默和無語而告終。如果你繼續說下去的話,無疑是在扇自己的耳光。整個過程中,我大腦的兩個部分都保持著清醒,這是真的,並且對他的美學表現充滿敬意,所以你可以看到,不論我遭受什麼折磨都會假裝感動,即使就在此時我也找到了基本的快樂,因為我沒有受到折磨,我只是努力在痛苦中試圖經受折磨,這是我報復殘忍的手段。”

他停止了說話,但沉默只是表面的,因為他連續抽著煙,繼續走來走去,直到最後一根煙在他嘴裡慢慢變短,在他身後留下一排煙灰的痕跡。他說的話無疑還在他的頭腦裡持續著,衝撞、嘟囔、燜燉,直到鍋開始發出咕嘟聲,他嘴唇上無聲獨白的力量轉化成了他已經說過的無聲的話。 因為再也沒有大聲說話的必要了。 “然而我問自己,你對我的信任是不是整個都是個騙局,這是不是表明這些年我已經改變了,可以給人留下正直的印象,並且在理論思考上的能力得到了認可,因為你已成為我思考的一部分。可能是我曾經作為一個革命者的潛能還沒有完全消失,只要我擺脫了我犯下的無數罪行,我就還有希望,擺脫一次是為了全身心用活力出擊,而不是用半跛的腳去行動?但是,不!”——他用一隻手狠狠捶著另一隻手——“這是合理的,我相信能從最後一塊腐爛的骨頭上刮下肉,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我找出來,甚至用你所有的可憐淒苦來支持我的信仰。”

他繼續說著,說到最後躺在床上的每一個夜晚。他思維混亂,情緒焦灼,神魂顛倒,黑暗中的一切都飽含寓意,直到一把椅子走進他的童年。吉娜微就躺在他的身邊。這熟睡中溫暖而鬆弛的身體,變幻成了他認識的所有女人,卻毫無美感。不管他曾經擁有過多少歡樂,此刻都化為了烏有。他在大汗淋漓中深深地、猛烈地插進去,但並不盡興,直到他妻子的肉體此時也膨脹顫抖起來,像食肉動物終於吃到了獵物,他也收穫了他的莊稼。 “他說我是唯一一個重新回到理論上的人,他用一種嚴肅的口吻說道,因為他看過數據,這對他而言已經足夠了,這也是他所需的關鍵。但你知道重新回到理論上是什麼意思嗎?這是我一生中的唯一成就,是的。”他說,“想想這,你必須對想像進行重建,不要忘了你在研究大洋彼岸的那片土地,最後你會明白不間斷的殘酷歷史使命和那些你會取代的不完滿的人,這是全部抉擇,你會告訴自己,用所有的好與不好對應其他所有的好與不好,直到我可以告訴你你是帶著憂鬱而甜美的滿足感看著身邊的人正在為一些特殊而又痛苦的事情工作著,因為這是對你的一項測試,而且你沒法選擇。這很艱難,所以我們把它變得更艱難,燒掉流質食物和糖漿,讓你自己變得更加冷酷無情,因為現實必須要這樣,所有的都需要這樣。”他在房子中間停了下來,噘著嘴滿懷期待地看著我。要是他手上有一杯水,他會一口把它喝完。 “這只是開始,因為不久以後你會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會為了你而放棄滿腔的快樂,而你會燃燒起來,為下一代人燃燒,所以你只能驅使你自己不顧一切去做。你這個瘸腿的小偷,”他對著我面無表情的臉叫道,“我們為什麼長時間待在反動的並且為反革命提供援助的處境裡?你沒有生活,所以你不知道否認你已有的生活意義意味著什麼。如果你已經錯了,現在就做下標記,如果你已經錯了,一千萬個墳墓又有什麼關係呢?所以你要承擔責任,承擔所有責任,你明白嗎?你所有的行為只能確保你在政治地位上走得更遠,或者是我所說的預留退路。如果你錯了,只會有一個噩夢,因為你將親眼看著它變得由里及外。最後,唯一可以得到豁免的就是做更多相同的事,這樣你就可以皈依宗教,從你的罪孽裡爬上拯救的階梯。在所有的行動裡,如果你敢躺著保持清醒,你就會喚醒所有的剩餘價值、資本積累和階級壓迫的老工具,或者你敢在分給你的肉上咬一個牙印,沒有私有製……所以……所以,我存在著,因此我是我,所以必須有社會主義,除了你聽進了那些最古怪的話,我又一次把它寫在一張紙上,一個完美的荒謬評論,'蘇維埃政府的歷史作用是毀掉了馬克思主義的理性內容,'除了下層社會開始在我的內心出現,我該如何喚起那些逃跑的人?逃跑不像死亡,能逃離剝削,因為有另外的剝削在等著他們。唉,這些都沒有回到勒羅伊可以用紙上的那些數字指出的理論裡,他們的腦袋裡塞滿了惡臭的事實學和委任的工具以及你所作的分類,他們除了在一艘腐爛的船上做著所有指示,他們還能做什麼?他們說自己是舵手,所以對他們來說那不過是另一聲散發著惡臭的吠叫。古老的剝削制正以新的手段進行著,大量古老的剝削制度正用充滿謊言的生活標準撫慰著他們,他們怎能忘記它的存在是以世界其他地區的淒苦和無數的砲彈為代價換來的?”

他的謾罵在他回到自身之前只能持續這麼久了。 “然而……然而我自己做了什麼?我淡出視線,是否帶有明顯的間隙,難道我必須要把這齣喜劇演到最後一個不愉快的細節嗎?啊,我被強迫為他人工作,他們允許我待在這裡,作為我的服務的回報,這不過是一個騙局。月初的一段時間你可能會說我很熱切,因為我想顛覆我已做過的事,但僅僅只做到了懷疑這些事,因為那時我被憎恨控制著,我憎恨黨以及憎惡自己浪費掉的那些歲月。在這樣的情形下你可以想像,要第二次看清自己以及準備理論撤退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啊。但無論如何,通過使一個人幾乎無法繼續生存下去,通過把那個小物體移植到我的身體裡,讓我現在被兩個而不是一個人搜尋,弄得我不得不相信,任何回歸都變得不可能了;當我達到孤立的頂峰時我結婚了,我已經死了,我的骨頭已經石化了,並且我從來沒有在白天和她相處過,所以我必須要求她將我弄出去,因此,必須採用那條我從官僚走向理論家的令人敬佩的路線。然而,我之所以孤立和高傲,是因為我憎恨勒羅伊,因為他在紙上把我寫成一個污點,這與我所承受著的我認為難以忍受的其他東西是不同的。我告誡著自己,他有警察般的頭腦,他理解的只有謀殺,而他贊成的投降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果我在以前想過這些,這些就是現在折磨我的源頭了。每一次我張開嘴是陰沉的,是歇斯底里的,還是興高采烈的,都得取決於環境。我會放棄所有卑鄙的、反革命的、墮落的、卑劣的以及不合理的反對,一步步去兌現諾言。作為一個革命者我背叛了自己,我犯了罪,而剩下的僅僅是在等待審判。審判的結果只可能得出勒羅伊是對的,而我不過是紙張上的一個密碼罷了。正義就是正義,只有傻瓜才認為它是一種好東西。”

“因為我告訴你,”——現在他的引擎不受約束地運轉著,他硬是抓住我的手臂,使勁將我轉過身去正對著他的眼睛——“我還沒來得及哀嘆我的霉運,當我想到另一個在他灰白色頭髮下有斧頭印的人時,你那絕對不會在經歷那一刻還能活著的朋友馬蒂森小姐,那並不是我親自參加的,喔,我手上沒有凝固的血,我只是那個組織裡負責護照的一個小齒輪而已。我已經感覺到了接下來會有事情發生,但你看我什麼都沒做——只是一直在做著整個操作中極其微小的一部分。我在危機頂峰時還在從事著相關工作,因為那是簽訂條約的時間,我也不再相信我生命中永恆和客觀真實的那一分鐘。”他已經開始嘀咕了,“我早就注意到了細節,但我依然不知道它的作用,我只知道他在墨西哥,我在黑暗的詭秘下於設防的門後讀著他的著作。”

“我知道,”他突然大叫起來,“我知道,這是犯罪,不再相信,於是我向前走,你看我把他謀殺了。我為什麼這樣做?是因為害怕,我可以將其歸咎於情有可原的環境嗎?我可以辯護說是出於攻擊任何人的恐懼,以及我是個懦夫——這個詞如此刺耳,哪怕獲得一滴憐憫我都可能會得到赦免。不,根本不是這樣,因為那時我根本不害怕。我會像鹽一樣在很多個年月裡一點一點消亡,我的系統裡全是它,我自己也期待它。不,我讓他死是因為我恨他,我恨他具有關於一個墮落的工人國家的理論思想,他依然比我更接近事實,我的生活是一個謊言,而他的思想是讓人無法接受的,因為他有使我們的腫瘤復活並且繼續滋生的訣竅。我花了很多功夫重新獲得罪名,只有他在那裡,只有他在,你明白嗎?我討厭他,我想要他死,就好像這樣就可以證明他是錯的一樣。這些都滿足後,我就想退出,準備爆發。”

追查總是一環緊扣一環,如果他傷害自己,接下來就該輪到我了。 “當我經歷了所有這些,面對我所做過的事以及我在對面那所房間裡度過的這麼些年,你會明白什麼東西在折磨著我。我因為很多事而受盡折磨,其中最大的一個障礙就是我反對自己搞這個小小的理論工作,因為我很孤獨,而且隨著時間流逝,我有多少次產生不同的想法。因為那是騙局的另一個部分,如果你全權選擇開始,你就得以一個完整的官職結束,沒那麼容易可以說不干就不干。如果你想要獲得適用於你的職務的資產階級自尊,我想告訴你,這尊重足夠深重,以至於現在使我受折磨的居然是我被束縛著手腳寫書,我面對的起訴人還是個孩子,是他們當中最年幼的一個,這也許很有希望,但是他們比我需要更多尊嚴。你看,所有的小事都混雜進來了,你看我是如何抱怨的,如果要我說實話,有一兩個關於你的字可以說。你在其中到底起什麼作用,你一無所知而我把你當成懺悔的教父,在他們的火刑柱上燃燒著他們的黑色長袍,以及我自己的苦痛。如果我要找神職人員,你可能會建議紅衣主教在這種事情上的手段足以滿足我的要求,甚至一個穿著白黃教服的神父。但我得到了什麼?一個像你這樣精神單調的可憐修道士,你不會理解,一個被閹割了的人,一個從下等修道院出來僧袍上打滿補丁的可憐的小僧侶,什麼都沒有留給你,所以你只能靠別人餐桌上剩下的殘食苟且度日。”

他現在一定可以成為所有人,持劍者,戰士,或者醫生。只要他打開了我的傷口就必須為它塗上膏藥。 “你無法彌補的腐敗標誌是,”他大喊出來,“當你成為第一個在這麼多年來給予我不太適應的友誼時,我反而與你對抗。你已經不可能知道,那天晚上在橋上,當我聽到你相當精確的談論使我意識到這是年青一代人的社會主義文化時,我是何等的興奮,若我的時代結束了就會有另一個時代來臨,新的一代將充滿新的激情,而我正為這偽裝成其他人承受著痛苦。但那天晚上我不能跟你說這些,在我不知道勒羅伊知道多少之前不可能說,如果我站在你旁邊對你吐苦水,是因為你提高了對我的期待,現在我意識到了你的能力一文不值,就像其他人一樣,你會絕望地在洪水中等待救援。如果我覺得難以忍受,那是源於我自己的熱望。說到底,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我慌亂地穿過大廳,用我的聲音取悅你。而當我這樣做的時候發現答案很簡單,我追問……”他在這裡停了下來,然後目光呆滯地站在那裡看著我。

“羅維特,”他說,“為什麼我不應該拯救自己?” 懷著不會有答案的渴望,我還沒有回答他又繼續說:“我考慮得越多,就越對勒羅伊的技術充滿敬佩,我覺得他是一個完美的警察,因為這裡的證據不足以讓一個人去坐牢,你得先到他肚子裡去。像正常人有的焦慮一樣,我抵制著他的意圖,但卻無法逃避,我被這個想法折磨著,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想法。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抵抗?有什麼目的?如果你留心就會發現,我被嚴重的矛盾弄得無言以對。如果有可能,過去所有的都被考慮在內了,像個男人一樣去行使職責,去創造一個滿足我的道德口味的工作吧,為未來的革命理論貢獻智慧,並且抵制他。然而我沒有去做,我是一個死人。可是,如果我再次認輸,頂多是變成數百隻屈服的小蟲子中的一隻而已。然後,噢,然後我用盡全力工作,繼續著我的貪婪。很難搞清楚,對於我的痛我能得到什麼,或者出去比死了還好。所以,你看,活著就是死,死去我又復活。我更喜歡第二種,並且依然為自己留了一個角落,他始終讓我跟著他的步子,我流著血懺悔,我想要告訴他,你不知道我告訴他我有那個小東西時我有多欣慰,因為這讓我更進一步認可那是屬於他的,而我必須告訴你,直到我面對著霍林斯沃斯的貪婪時,我十分疲憊,並且對我而言沒有政治武器。但是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沒有,是否真的想要和他抗爭到底。為了什麼?”

他停下來呼吸,然後繼續說。 “你看,確實有一些事,我不斷尖銳地提出來,緣於我為了很多理由才結婚的,而這些理由中很少有好理由。現在我可以感受到我妻子最大的愛,我期待接下來的年月裡就待在角落裡。但現實卻讓我驚訝,我像一個飽受愛情折磨的年輕人,我用整整一座山的暗示,來換取我倆之間兩個快樂的單詞。她不得不愛我,因為如果她愛了,她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東西,而她和我會再次消失。你看,羅維特,這個問題,”——他抓住我的手腕——“就是我不能再接近吉娜微的想法,我自己像是所有東西都被黏附著了,我完全隨波逐流,不能區分上下,也不能辨別左右,然而與此同時我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而這只會使我擁有的所有碎片變得更多,我想要你到我這裡來,明天或者後天,別隔太久,你只需在一旁聽著我和她交談,我想從你得出的結論看看是否還會有希望。” “我怎麼能判斷……”我開始抗議說。 “怎麼樣,來還是不來?”然後他把手伸到空中宣佈著,“我不能放棄,我不能再次放棄。不,不要爭吵,”他麻木地說,“你必須來,因為你可能是最後的觀眾,現在該結束了。我會做什麼?” 他沒有來回走動而是坐在椅子上,第一次坐了超過一小時。在那裡他盯著我看,想再一次確認我是否能幫助他。如果是這樣,沒有一絲緩和的希望,只能走進絕望的巷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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