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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巴巴里海岸 诺曼·梅勒 6150 2018-03-18
我和麥克勞德間的友情非同尋常地加深了,我變得很喜歡他了。不過哪次也比不上第一次和他談話時,我所了解到的信息。我知道了他在哪里工作,我覺得我也知道了他在哪裡出生,而關於其他信息,他總巧妙地避而不談。似乎我們總是在談到我的時候,就停止了對話。讓我吃驚的是,有一天我居然主動告訴他我那一直忍著的莫大的痛苦——對別人苦苦隱瞞的怪病。他聽我講完,點點頭,腳尖輕輕點擊著地面,然後小聲說道:“儘管我很懷疑,但我還是相信你。” 他接下來的評論震驚了我。他嗅了嗅空氣,好像在檢測什麼,然後輕聲說道:“當然,你也有你特有的優點。” “什麼優點?” “你沒必要提供有關你個人的任何資料,如果你認為這樣會對某些職業造成影響的話……”他沒有接著說下去,也沒有問我問題,而是沉浸在沉默里。

然而,他仍然在專注著一些瑣碎的事兒。夜晚他經常會出門,可能覺得我應該不會對他的行踪感興趣,他自己也懶得解釋原因。 “昨晚我見到個很特別的聚會,”他會這樣說,“全部是女人的聚會。”他嘴角捲起一抹弧度,充滿嘲弄意味。通常他會一個人大笑起來,而這時我也會有點不自然地賠笑著,因為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麼。 他極大地勾起了我的興趣。我確信他是比較無知的,然而他思維很敏銳,而且從他目前引用的各種例子,明顯可以看出他已經讀過並消化了多得讓人吃驚的書。我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麥克勞德早就開始努力學習了——難以想像他竟然會為了樂趣而讀書——儘管起步比較晚,而且還得花時間在他的主業上。從他書架上的藏書沒法看出他的個人品位。有次我直接提到了這事兒,他悶悶不樂地答道:“孩子啊,品位這東西對我來說太奢侈了。我沒有足夠的錢在這樣的事情上來回折騰,更何況時間也不夠。”我推斷,很可能他每週都會攢出一美金,等攢夠了錢他就會去買想看的書。他如此自我否認也許會有損他的一點尊嚴,但他無法說清自己是如何攢下這些錢的,於是他才會如此自嘲。除了我之外,他似乎沒有察覺到那間陰暗骯髒的公寓裡還散發著爛白菜的味道。

每做一件事,他都會把目標、要求等因素考慮在內。他很執著,有時候令人望而生畏。男人通常會盡可能便宜地隨便買件外套,他也不例外,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儘管如此,也只能在他臀部兩邊的褲縫線上找到兩道摺痕。他那頭黑髮總是梳得很直,從來沒見他剃過。不僅如此,他的房間,在我們這樣的老房子中,已經算是最乾淨的了,似乎一直在與滴水的天花板和掉滿灰塵的地板打一場持久戰。 我假想了很多有關麥克勞德的事兒。他在百貨公司的工資肯定不高,我很好奇他如此有能力而且很聰明,為什麼會對這麼低的工資感到滿意?通過我對他的房間、衣服以及他買書的方式的觀察,我做了最後一個假設。其實,他每做一件事,都是怯懦的。他的視野無疑被郊區那些死板的、千篇一律的房子阻擋了,為了能夠有固定的工作並得到保障,他不惜犧牲自己的權利。 “剩下的不用再多想了,”我聽到他這樣說,“我不過只是個想找個閒活兒乾的窮光蛋而已。”

確實,在我們的多次對話中,他不停地涉及政治,但我都不感興趣。他拙劣地模仿著丁斯莫爾的話,幾乎一模一樣,不同的是他帶著一種強調的語氣,令人不解,難以判斷他到底是不是認真的。有次我告訴他:“你的話聽起來像個受僱於出版商的文人。”麥克勞德馬上裝可憐地皺了皺眉頭,柔聲對我說道:“羅維特,你今天的用詞和往常不太一樣啊,不過我知道,你用這個詞指的是海對面那最具有代表性的民主國家,不過我很好奇你是從哪兒看到的這個詞,因為它對你而言意味著一段合理的政治經歷。” 我笑了起來,語氣有點重,“儘管一切可能是無用功,人們還是抱著希望努力去表現自己,我覺得所有這些裡面,政治是最可悲的。” “可悲?真的如此嗎?”他向我投來個想要聽到答案的眼神。 “或許就是如此吧,如果要回答你的問題,那我不可能是個受僱於出版商的文人。孩子,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不是工匠。”他咧著嘴,露出竊竊的笑容。 “真要說的話,人們可能稱我為自由的馬克思主義者。”

這也只是個過分的開頭而已,但是丁斯莫爾混淆了我對吉娜微的印象,所以麥克勞德就誤導了我有關頂樓的鄰居霍林斯沃斯的事。那個早上,我和麥克勞德在浴室碰面時,他隨口說到霍林斯沃斯很懶惰,而現在我已經明白,那句話沒有任何意義。之後,麥克勞德的一言一行體現得更加具體了。 一天他又扯到這個話題上來:“你已經見過我們的鄰居,霍林斯沃斯了嗎?” 我搖頭否定時,他簡潔明了地說道:“我很好奇你見到他後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為什麼這麼說?” 而他不會那麼輕易地告訴我原因:“你是個研究人性的學者。” 我嘆了口氣,坐回我的椅子上。 “他是個有趣的例子,”麥克勞德繼續說,“霍林斯沃斯,很病態的一個傢伙。”

“我很煩這樣的人。” 麥克勞德使勁憋著笑,嘴巴都憋得有點扭曲了,而我便等著他笑完。他摘下銀鑲邊的眼鏡,優哉游哉地用手帕擦著。 “羅維特,你也知道,你話中有話,我不希望你指桑罵槐,再說那樣的話。” “我無話可說了。” “就算是霍林斯沃斯也不能。”他再次嘶叫起來,舌頭都頂到了上齶。 “他簡直就是個飯桶。我可以把他的所有個人觀點歸納為一句話:他就是個瘋子。” 說完這些,他扯開了話題,我們聊到其他地方去了。不過那晚就在我要離開時,麥克勞德又提了起來:“讓我知道,你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 其實那次見面真的很偶然。隔天晚上我穿過大廳去敲麥克勞德的門,讓我惱火的是他居然不在。我就在大廳裡傻站了一會兒,很是失望,因為那天晚上我真的無心工作,那會兒感覺真的沒指望了。幸運的是,我再次敲了門。

結果,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從隔壁的房間往外看著,我猜那人就是霍林斯沃斯。我朝他點點頭。 “抱歉,”我說道,“我敲門敲得太大聲了。” “噢,沒關係的,”在走廊暗淡的燈光下,他盯著我看了看,“你是最近才搬進來的朋友吧?” 我回答了他的問話,他便很有禮貌地笑了笑。接著我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他一點也不尷尬地先開口打破了沉默的氛圍,“這天氣變得好熱啊,有沒有感覺到?” “我覺得是的。” “我相信肯定會慢慢涼快下來,”他輕聲說著,“然後肯定開始下雨,驅散這空氣中的濕氣。” 我咕噥著回應了他。 霍林斯沃斯似乎感覺到必要的聯絡已經建立起來了,我們之間不再是陌生人了。於是他說道:“我正準備去喝一杯,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

我接受了邀情,他便請我進去,打開一罐啤酒。他的房間比我和麥克勞德的都大,卻幾乎沒有多餘空間了,因為床太大了,而且還有個大衣櫃佔了相當大地方。我推開了一些臟襯衫,坐了下來,手指上的觸感還殘存著,幾秒後我意識到這屋裡有些地方有點古怪,很不協調。 難以置信,他的房間亂糟糟的。一堆髒衣服擺在那邊,衣櫃上的兩個抽屜開著,床單的一角懸掛在床邊,衣櫃門斜開著,我能看到一套西裝的下緣已經耷拉到地板上了。空啤酒罐到處都是,垃圾桶也早就塞得滿滿的了。桌子上也亂七八糟,滿滿都是鉛筆屑、墨水跡、煙蒂以及一破箱子信紙。 然而地板上居然沒灰塵,木質地板擦得很乾淨,看得出來窗戶這幾天也擦洗過。霍林斯沃斯自己也過得很好。他的夏日休閒褲幹乾淨淨的,開襟襯衫透著一股清新,頭髮精心梳理過,鬍子剃得乾乾淨淨,之後我又注意到他的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他整個人看起來跟這個房間格格不入。

“偶爾喝喝這種酒實在是太美妙了,”他說道,“我的家人總是告誡我喝酒不要喝得太兇,但不喝就對不住朋友了,所以現在讓我們暢飲吧,怎麼樣?” 他明顯是從小鄉鎮來的,談到天氣、口音和禮儀的話題時都能明顯看出來。單純的小鎮男孩到了大城市,從他的身型就能體現出來:還不到中等身材卻很勻稱,他應該能以一個簡單動作優雅地翻過一道籬笆。 不只如此,外貌也很相稱。他有著一頭米黃色頭髮,額前蓬亂的鬈髮蓋住了太陽穴。深藍色眼睛不大,卻很容易立刻就被注意到,因為他的口鼻實在沒什麼明顯特徵。他還長著雀斑,這讓我很好奇他的年齡。到後來我才知道他和我一樣,至少已經二十來歲了,但肯定有很多人覺得他才十八歲而已。 他站在地板中央,燈光從那金發上發射出來,他和他的房間真的是大相徑庭。現在的他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對頭,我看過一張他小時候睡覺的照片:一張床,一本《聖經》,還有角落裡的球棒。好像專門設計的一樣,牆上唯一的裝飾品是印紙版上交錯的磷光,黑暗中正在發光。

我幻想著每天早上他都打掃房間,拂去木質地板上的灰塵,拍掉地毯上的灰。然後等他離開,一個陌生人會進門,瘋狂地找著某個霍林斯沃斯不可能擁有的東西。又或者……是霍林斯沃斯自己在翻找著,拉開抽屜,把衣服丟在地板上。這也太奇怪了,然而房間這麼亂,看起來更像是被亂翻過而不是霍林斯沃斯的懶惰造成的。 幾分鐘後,我問他在哪里工作,他告訴我他是華爾街的一家經濟行的職員。 “你喜歡這工作嗎?” 他做了個很有意思的回應。 “噢,是的,我沒法抱怨了,”他依舊柔聲說道,“那裡的人都非常友善,而且出於各自原因,他們始終相信他們在那裡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是喜歡這樣的工作的,因為我就是喜歡這種干淨的工作,你呢?”

“我倒是沒仔細想過。” “你不喜歡?看來並非人人都想的和我一樣,”他有點激動,又說道,“我猜肯定有很多關於室外職業的討論,衛生質量肯定包括在內。” “我討厭被關在辦公室裡的感覺。” “威爾森先生,我的頂頭上司,他說過其實現在有很多室內工作,如果和你一起工作的是人而不是紙張,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他正準備讓我去幫證券經紀人拉生意,我想我會更喜歡這份差事的。” “你認為你很擅長這事兒嗎?” 他認真地思考了我的問題。 “是的,我能做好,我很擅長銷售。我的家人在老家梅里達開了家店,我總能夠賣給顧客他們想要的東西,有些時候甚至是他們不想要的東西。”他含糊地笑了笑,避免他的最後一句話鬧出笑話。然後又說道,“我覺得這樣子做生意很不好。” “正如人們所說,生活不容易。” 他哈哈大笑了很長時間。可他的笑聲非常突然地停了,我意識到他不是真的在笑。他比畫出另一個動作,“這是一種聰明的生活方式。”他這樣對我說。在他的一次遠足中他撿到個煙斗和一罐煙草,我可以看到他仔細裝填著煙斗以及把煙斗叼在嘴裡的樣子,沒有任何快感。 “你抽了很久的煙了?”我問道。 “不,我正在學呢。我早注意到威爾森先生還有一些上司,比如考特先生,他們都非常喜歡抽煙斗。大學男生也喜歡抽煙斗,是吧?” “可能會是這種情況。” “我不喜歡煙斗,但如果真的需要的話,我猜我得學習如何用。”他在牙齒上敲打著煙斗。 “介意我問你個私人問題嗎?” “問吧。” “你是個大學男生,是嗎?” 事實上,為什麼不是?所以我點頭了,他高興地笑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他繼續說道,“我一直在鍛煉我自己去觀察人們。什麼大學呢?” 我隨便編了個知名大學的名字。 他羨慕地點著頭,好像是我創建了那個大學一樣。 “有時候我想跟你聊一些關於大學的問題,我一直很好奇啊……你現在和那邊還有聯繫嗎?” 我忍住了冒失衝動,含糊其辭地說道:“我認為這取決於你是否想做。” “我可以說那事兒對一個職員來說將會是莫大的幫助,我工作的那個地方,很多大人物都是大學畢業的。每個人都告訴我我很聰明。”他的聲音裡多了點無趣的味道,“可能我是時候該離開了吧,但是我討厭有種我一整年的時間都浪費在那裡的感覺,你沒有這樣的感覺嗎?” 我只說了句“有四年的時間”。 “這就是我想表達的。”他做了個猜想,“假如你們所有人都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你足夠優秀的話,是沒法被打倒的。”他嚴肅地註視著我,我再次發現他的眼睛是多麼的非同尋常。他的瞳孔幾乎沒入虹膜中,基本沒有反光。兩個完全一樣的藍色眼球看著我,有種晦澀而又死氣沉沉的感覺。 他緊咬牙齒,從正面看起來就像隻鳥兒,因為他那小小的鷹鉤鼻和白淨的牙齒都有點輕微地往外突。上齶牙齦和門牙之間有條黑線,給人一種戴假牙的錯覺。 “你介意我問下你是做什麼的嗎?”他對我說。 “我是個作家,不過不要問我已經出版過什麼書了。” 他又再次哈哈大笑了好一會兒,然後又突然停下來。我在一個錄播的收音機節目裡聽過這種無意識的大笑,電扇呼呼作響,齒輪在轉動,電喇叭歡快地響著,然後就都隨著信號中斷而停止了。 “噢,那非常好啊,”他說道,“我覺得他們很幽默呢。”他斜著酒罐子往嘴裡倒酒,發出汩汩聲,“那你應該知道很多書了吧?” “嗯,知道一些。” 他的下一個問題更具有嘗試性,“那你知道一些適合我讀的書嗎?” “你是指哪類呢?” “噢,你知道的。” 我注意到他桌子上的幾本雜誌和一本書。出於好奇,我說道:“如果我能看看你正在讀的書,或許我能更清楚地了解你想要的是哪一種。”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就像是在聽診器前敞開胸懷一樣,他收拾起桌上的所有刊物,放在我旁邊。 “看到了吧,這兒有相當多的讀物。” “是的。”他小心翼翼地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本用包裝紙包著的小冊子,那是一些名人的選集。放在下面的是一堆低級趣味的雜誌,一本收音機愛好者手冊,幾本西部小說以及一些油印紙,上面記錄著舞廳的舞蹈課程。 “我覺得我不該讀這些東西。”霍林斯沃斯說道。 “為什麼不應該呢?” 他沒回答,只是哧哧地笑著。我迅速翻看了這堆書,然後放在了一邊。 “你想要看什麼樣的書?”我再次問道。 “呃……”他有點躊躇。 “在軍隊裡有許多令人驚嘆的文學作品,我就喜歡這樣的,你知道軍隊裡的真實生活吧。” 我說出一本歷史演義小說的書名,早些時候這是本暢銷書。 “呃,不。我沒法記住書名,但是你肯定了解美國人的事蹟,你也能了解我們的心中所感。” 我提了幾本二戰期間美國人寫的比較著名的小說,霍林斯沃斯這才稍微滿意。他仔細地列著清單,把每個書名都記在一本小筆記簿上,這個小本子他平時都隨身裝在褲袋裡。寫完後,他問道:“你知道哪裡可以弄到這些書嗎?” “我能藉給你一兩本。” “太感激了啊,你太好了。”他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用手指撥弄著褲子上的摺痕。 “書裡有很多真實的事兒吧?我是指,你懂的……笨女孩,還有樂意去冒險的男孩。”他咧嘴說道。 “你會看到一些的。” “我真的很吃驚他們會出版那樣的書,我很好奇他們是否會允許。我明白,有很多為無神論思想和布爾什維克主義所寫的書。” “為了什麼?” “噢,為了他們啊,你懂的。”他拿起另一罐啤酒給我。 我感覺有點惱火,“不喝了,我該回房間工作了。” “你在那邊幹什麼事嗎?” “不,我……?”我意識到他肯定是忘了。 “我寫書。” “噢,真是個需要智慧的工作啊。”他跟著我走到門口,站在大廳跟我說話。 “我已經到紐約兩個月時間了,”他突然說道,“你知道嗎,我還沒有發現任何名聲不好的住處。我聽說哈林區有些壞名聲,可他們講是旅客毀了那裡,真的是這樣嗎?” “我也不清楚。” “我認為,正是每個獨立的個體才組成了我們這個世界。” “是的。” 他突然斜睨著我。 “我和樓下的那個女人有些有趣的經歷。吉娜微,她是個好女人。”他的眼神略帶詫異。 “我聽說過她的很多事兒。”我說道。 “是的,正如他們所說,她就像是一段經歷,植入每個人的記憶裡。” “嗯,”我走了一兩步路,“好吧,我回去忙了。” “我了解,”他小聲說道,“人人都需要工作,不是嗎?”他抿了一小口酒。 “找個時間我一定跟你講講我的經歷,你介意嗎?” “當然不介意。” “我很享受這次交流。”他退回了自己房間,我要離開時,他最後問了一句,“你認識那個吉娜微?” “我認識。” “一個十分有趣的人兒,紐約人的典型代表,我已經聽說了。” 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霍林斯沃斯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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