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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十章

古代的夜晚 诺曼·梅勒 5545 2018-03-18
進入米亞蒙的意識後,父親的體力還沒被耗盡,他回來跟我與母親坐在一起。假如沒有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我會覺得他大有成就感,他心裡的風停止了,風暴開始大作,他用手示意邁內黑特繼續講下去。父親回來和我們坐在一起,我很開心,於是滿心歡喜地邊聽邊睡,曾祖父的聲音立刻變成了耳語。 他說:“拉美西斯二世進入她的房間時反复嘟噥著'卡疊什'的名字,拉美-娜芙如不但沒有責怪他,反而張開雙臂歡迎他。他如釋重負,沉默地坐著,慢慢恢復了平靜。拉美-娜芙如主動談起那場戰爭,告訴他自己兒時聽到的故事,這讓他很吃驚。我在隔壁,聽得一清二楚。今晚,底比斯的每個路口都燃起火堆,沒有合適的故事可以講述。除了今晚,人們都感覺卡疊什的戰火很近。

“'在你的軍隊進攻我們國家的前一年,'她說,'赫梯人和米底王國作戰,我們取得了大勝,我還是孩子時就親眼看到別人慶祝這場胜利。百姓在城牆上懸掛各種顏色的布,有紫色的、紅色的、藍色的,比天空還藍。他們一層一層地往上面掛布,最后城牆變得像宮殿一樣。' “'我叔叔美特拉和他的士兵舉辦了一場大型的慶祝晚會,他們喝酒的杯子都是用金子和銀子製成的,這些都是他們的戰利品。叔叔用這樣的器皿喝酒,內心充滿征服欲,他命令僕人在自己的花園裡搭一個籬笆,把米底國王的頭掛在籬笆上。他喜歡一邊喝酒,一邊看著他的頭,從中獲取信心和力量。其實叔叔並不需要這些力量,他的個頭已經很大了,像巨人一樣。'

“'這些事我都不知道,'米亞蒙說,疑惑地停頓了一下,'他比我還高嗎?' “'我從沒見過比你還高的人。'她說。 “'美特拉去世的時候,你只是個孩子,所以你不知道我們到底誰更高。' “'我確實不知道,'她表示同意,'但沒有一個國王踮起腳尖後能和你一樣離天空這麼近。' “他嘟噥道:'你身體怎麼樣了?'我能感覺到他想用舌頭舔她的金發。 “'我感覺有點虛弱,'她回答,'但可以給你講故事。' “'我想听。' “她告訴他卡疊什的百姓都知道埃及人快來了,他們已經離開了加沙。偵察兵每天都會到城裡把埃及人的行軍進展告訴百姓。大家都很不安,因為隨著米亞蒙的軍隊不斷逼近,滿月的那一天也快到了。滿月後的日子被稱為'薩普圖',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裡所有的軍事活動都將被禁止,赫梯人不能行軍打仗。所有的卡疊什人都期盼著埃及士兵在'薩普圖'以前到來,這樣他們就能保住自己的城池。為了讓埃及人提前趕到,他們還舉行了一個祭祀儀式,他們在城牆內點燃火柱,祭司們對著煙火誦讀經文。美特拉沒有參加這個儀式,因為國王在這個時候現身會很危險,國王和火沒有關係。拉美-娜芙如說:'魔法如果不能消滅某人的敵人,就會吞噬這個人。'

“'那人們點火祭拜的時候他在幹什麼呢?' “'在寢宮裡睡覺,他希望通過做夢來預測實際會發生的事。' “'他是怎樣做到的?'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通過多次禁食,一個人身體餓了,對想獲取的答案的渴望也會變得飢餓起來。' “美特拉不知道埃及士兵到達卡疊什後會駐紮在河流左岸還是右岸。雖然瑪杜克不易親近,但他仍舊想親口問他這個問題,這就像在斷裂的山峰上行走一樣困難,所以為了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應該去睡覺。 “'萬一瑪杜克告訴他將要到來的是一場災難呢?' “拉美-娜芙如說:'那樣大家就可以為自己的宿命做準備,這比盲目等待好得多。'

“米亞蒙說:'我不想听到不好的預言。' “她說:'比起被動地等待,我們覺得了解自己的命運會更好。' “他問:'他睡覺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午夜時分,他因為頭痛醒了。' “這不是個好兆頭,如果眾神還是不應答,那法老必須得宣誓。祭司剃去美特拉的鬍鬚和體毛,從他身上剃下來的濃密捲毛,在碗裡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大祭司把這些毛髮裝進瓶子裡,並把它們封起來。法老宣的誓就是派人把這個瓶子帶到加沙,把它埋起來,但是在瓶子到達那裡前戰爭肯定已經開始了。如果在兩軍交戰以前送瓶子的士兵已經上路,那麼誓言就不會被打破。因此,士兵在半夜時分就上路了。

“即使士兵已經上路,國王還是頭痛不止。靠近美特拉的人都感覺地震快要來了,他們腳下的地板像水蛇的背一樣滑。這肯定是個不好的徵兆,預示著敵人會把我們的城牆推倒,因為地震發生時候的情景也是這樣山崩地裂的。 “於是卡疊什的大祭司向國王提出一種不常見的儀式,他讓美特拉交出權杖、戒指、王冠和佩劍等,在瑪杜克的雕像前向自己鞠躬,因為美特拉照做了,他不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只是一個平常人而已。大祭司不斷地扇他耳光,直到美特拉流出眼淚才停止,他的頭痛反而減輕了。卡疊什的民眾期盼著山崩地裂的時刻不要到來,但是沒用。皇城之外,百姓還是會在夜裡哭號,他們已經知道想做個真實的夢的國王已經很脆弱了。 “美特拉的頭痛還是沒好,大祭司向他提議:在戰爭開始前必須得下個更強大的咒語。這會使得國王完全失去保護,於是美特拉不再參加戰鬥,而是由他的替身代他參加。

“國王很生氣,但既然接受參加這個儀式,他就要按大祭司要求的去做。大家同情美特拉的痛苦,他只能留在皇城內,沒法參加戰鬥,他痛得用頭撞牆。 “第二天,沒有人知道美特拉的替身是誰,替身也沒有報出自己的身份。直到米亞蒙要求赫梯人派個人到戰場上見他時,這人才現身。他是第一御者和偉大的劍客。 “米亞蒙問:'他是長著兇殘眼睛的赫梯人嗎?'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她說,'但我想問:他的眼神和阿蒙-赫普-蘇-夫很像嗎?'米亞蒙小聲嘀咕:'是很像,但我從沒將他們倆聯繫起來過。' “她點點頭。 “'現在,我沒法將他倆分開了。'他說,而她痛得大叫,他肯定使勁地捏她的手了。他向她道歉,而她用最甜美的聲音回答:'我已經忘記了你的戰士對於收集戰場上敵人的手掌有多熱衷了。'法老不自在地笑著,好像不知該不該同意她說的話。然後她又補充說:'赫梯戰士很兇猛卻沒有用,他們說埃及人在戰鬥結束後的所作所為很女孩子氣。'

“'女孩子氣?' “'我曾聽他們說如果美特拉和他們在一起,如果贏得了戰鬥,他們不會收集敵人的斷手,而是頭顱。他們會砍下他們的頭和生殖器,埃及人太女孩子氣了。' “米亞蒙嘆氣道:'我不懂赫梯人,但我可不想坐在院子裡看掛在樹上的敵人的頭顱。' “'但你不必和我們子民的霉運生活在一起,'她說,'那一夜,美特拉的頭痛突然好了,他想立刻衝出城門消滅你,但他不能。戰爭爆發後的第二天晚上是滿月,所以再過一天就是“薩普圖”了。' “米亞蒙不太高興,她的話就像樹藤一樣爬滿了他的自尊心。 “'你早上離開時,'她說,'百姓站在城牆上觀戰,到處都混亂一片,但他們卻不能還手。那天是“薩普圖”,我們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話就是埃及人不知道我們在這一天不能打仗,沒有優勢,所以他們贏得併不光彩,而且他們並不懂得怎樣攻破城牆,戰鬥能力並不怎麼樣,因此,我們看著你們撤退。出生七年之前發生的事,我並不記得了,但反复聽人們講這件事。我睡覺時竟然還能夢到埃及人撤兵的情景。'

“'你們撤退以後,我們的百姓到戰場上找尋戰死的士兵,把他們帶回家。那晚,我們在城內哭號,放聲哀悼,希望真正的黑夜能夠到來,但現在仍是月圓之夜。藉著月光,我們看到河流對岸的可怕土地。在這樣的晚上,每個人都會躲進自己內心的山洞裡,因為那裡不再有月光。我們對所有寄居在山洞裡的神徹底絕望,哪怕有一個和瑪杜克一樣強大的神能感知到我們的悲慟,他就不會像其他神一樣對我們無動於衷,起碼他會感覺到我們對他的失望。因此今晚大街上百姓的哀號聲是那樣的淒慘,因為我們想觸動眾神那硬得像石頭一樣的心。' “'我們悲慟地哭泣著,為未來幾年都會持續不斷的疾病哭泣;為死去的戰士和荒涼的花園哭泣;為貧瘠的田地和早逝的孩童以及死去的妻子和丈夫哭泣;為受苦的老人、乾涸的河流、燒焦的土地、無水的沼澤、永不見天日的森林和荒蕪的沙漠默哀;為長出苦澀葡萄的果園哭泣。所有的疾病都向我們襲來,只是不知道具體是什麼疾病,我們感到萬分壓抑。'

“'在這片土地上,'她說,'你的埃及子民沒有哭泣。你們在慶祝,祭祀你們的神,而我們則為自己的神哭泣,我們知道他們也不好過,我們為他們受到的辱罵感到悲哀;為丈夫有外遇的妻子感到悲哀,也為生出怪物的母親感到悲哀。有時候,我們甚至為自己不認識的人哭泣。'她唱起歌來,這是一首哀傷的輓歌。米亞蒙對此很陌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於是戴上雙王冠,默默地走了出去,也沒示意讓我跟著他。 “我沒收到任何指示,感覺自己像個低賤的侍從,只能等待主人發話。我躺在接待室的沙發上,她在踱步,最後躺下睡著了,這不是我該管的事。米亞蒙的悲痛重重地壓在我身上,我開始質疑蜜球的力量,現在我和法老一樣恐懼。他現在隻身一人站在聖池裡,池水沒過了他的膝蓋,小昆蟲在他頭頂飛舞,他在思考拉美-娜芙如剛剛說的那些話,不禁哭了起來。她的頭髮已經掉光,不知道這是不是調換塞提和圖特摩斯雕像的聖石造成的。他祈禱著有朝一日她的頭髮能重新長出來,但這是不可能的。他抱著她入睡,她憤怒地打著呼嚕,他很震驚,小小的人兒竟然能發出如此響亮的呼嚕聲,就像敘利亞山林裡野獸的咆哮聲。昨晚她也打呼嚕了,他開始懷念起奈菲爾塔利身上的香水味。他不知道該怎樣彌補,因為拉美-娜芙如說埃及人不會輕易悲傷。

“他想起了阿拜多斯城的歐西里斯廟裡的儀式,三十五年前他曾在這裡接受加冕,以前沒人聽過歐西里斯廟外的百姓那樣悲痛地哭號過。他們的哭聲似乎從地底下來,來自於岩石、樹木和未雕琢的石頭。他嘆了聲氣,從聖池裡走出來,回到她的房間,在她身邊躺了一夜,她沒有動彈。黑夜漫漫,他一直在想歐西里斯廟,那時他還年輕,在加冕那一年的第一個月,他一直在等著儀式的到來,而父親塞提的屍體被泡鹼泡了七十天以後,開始準備入土。他時常會想起歐西里斯,此時父親的身體被封成木乃伊,沿著尼羅河運到不同的城市去,比如運到上埃及的奧姆伯斯-內伽達,或者運到建有卜塔廟的孟斐斯。最後他對阿拜多斯的儀式既害怕又期待,阿拜多斯是最神聖的城市,因為伊希斯曾把歐西里斯的頭顱埋在那裡。” “我知道這件事。”父親突然說道,看得出他已經準備好大說一番了,因為他的思緒已經開始不寧,而我們還在睡夢裡馳騁。他說:“他回到拉美-娜芙如的床上後再次聽到歐西里斯廟外百姓的哭號聲。漫漫黑夜之中,他的心思不在她身上,而是在回憶自己拜訪父親在阿拜多斯所建的寺廟的情景。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邁內黑特說。 “我知道他的想法,”普塔-內穆-霍特普說,“他父親的寺廟還沒建成就廢棄在尼羅河岸邊了,米亞蒙想起近些年年邁多病的父親,他身體虛弱,沒法再親自指導他,父親最終憂鬱而終。塞提曾經是位很強壯的男人,但他死的時候很恐懼,因為對自己的父親拉美西斯一世不了解,父親直到死去的時候都不知該如何疼愛自己。因此,塞提知道自己將死的時候也很害怕,談及歐西里斯的時候,他總是充滿敬意,所以塞提的廟比歐西里斯的廟更受歡迎。在歐西里斯面前,塞提甚至不敢叫自己的名字,因為他和賽特的名字很像,生怕說出來會冒犯到神。他開始在阿拜多斯建廟的時候,曾充當工程師的祭司們戰戰兢兢地告訴塞提歐,西里斯的朝聖堂裡不可以供奉賽特的雕像,說到這裡祭司們欲言又止,因為他們想告訴塞提:在朝聖堂裡他的名字要寫成歐西里斯一世。塞提沒有拿起自己的劍、棍棒和鞭子懲罰這些祭司,相反他表示贊同,因為他太恐懼了。米亞蒙坐在父親未建成的寺廟裡,被父親的行為深深觸動,發誓一定要為父親把寺廟建好。 “米亞蒙並沒有實現這個誓言,反而還用建廟的石材去建造自己的烏納斯節日大廳,想到這點,他立刻從拉美-娜芙如的床上起來,內心很不安,於是他回到聖池迎接黎明的到來,這已經是節日的第四天了。過了一會兒,他回到自己的宮殿裡,坐到王座上,希望好好計劃一下今早將會舉行的迎接歐西里斯的節日。 “但是坐到自己的寶座上時,這寶座是伊希斯的懷抱。此時賽特的名字浮現在他的沉思中,他心神不寧,無法集中註意力思考今天要舉行的節日,反而想起了自己和奈菲爾塔利結婚的第一年,這場婚姻完全是為了取悅父親,他給他倆的兒子取名塞提-赫普-蘇-夫,還經常在塞提面前叫兒子的名字。他對自己向父親宣的誓一點都不滿意,父親也覺得自己應該更尊敬歐西里斯而不是自己的名字,所以在父親去世後,他把兒子的名字改為阿蒙-赫普-蘇-夫,現在他渾身哆嗦,內心不安。大祭司曾對他說:'偉大的王啊,你在自己的王冠之上,她叫伊希斯,她的血液和肉體在你的王冠裡。'但這樣的咒語並沒有幫助他恢復平靜,雖然戴著這樣的王冠,但他的內心很悲傷。他死了以後,荷魯斯不會待在他體內,而他也不會待在荷魯斯體內。他會進入死亡之地,寄居在歐西里斯體內,但伊希斯之愛會和他在一起嗎?誰敢說自己的女人像伊希斯一樣愛著自己? “這些思想弄得他很不開心,於是他離開自己的行宮,走到轎子裡。今天拉美-娜芙如會坐在他旁邊,看到她蒼白的皮膚,在陽光下和金色的假髮相諧,他知道她病了。她坐在他旁邊,沒有伸出手,只是面無笑容地看著被邀請到聖者之殿的大臣們。他也很鬱悶,於是離開寶座,走到歐西里斯的聖像前跪下,腦袋裡試著想田地裡生產的小麥,結果想到的卻是困於地下的歐西里斯神。 “大祭司唱起聖歌,他想起每年割下第一捆麥子時婦女們是怎樣呼喊伊希斯的名字的,她們打穀、揚谷的時候,伊希斯就會在天上出現。 “他在歐西里斯的聖像前聽大祭司唱聖歌—— 歐西里斯是穀殼裡的烏納斯。 他厭惡土地。 啊,清洗他的傷口。 用荷魯斯之眼清洗他。 因為烏納斯來了又去了。 去天堂! 去天堂! “米亞蒙看到烏納斯法老進入天堂,心裡開始懷想當初在自己的夢裡,自己是怎樣和他一起吃神的肉的。” 父親到這裡停止說話了,“我會繼續的,”他說,“但是現在有那麼多儀式要去參加,我周圍一片吵鬧聲,我可不想像美特拉一樣患頭痛,所以請告訴我你那天在幹什麼,如果你和奈菲爾塔利在一起,那我肯定看不到。” 曾祖父點點頭:“是的,我確實是和她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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