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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七章

古代的夜晚 诺曼·梅勒 5691 2018-03-18
到了第二天晚上,后宮裡的每個人都聽說了發生在國王身上的事。國王在中午時分來到了奈菲爾塔利的宮殿,在和他的王后一起進餐的時候,一個僕人不小心把一碗滾燙的湯灑在了他的身上。國王的護衛一聽到他疼痛的吼叫聲,就衝過去把那個躲在廚房裡的僕人揪了出來,極其凶殘地把那個可憐的僕人打了一頓,太陽還沒落山那個僕人就死掉了。整個后宮都在不停地談論著這件事,蜜球也開懷大笑著,邁內黑特已經好幾週都沒聽到她愉快的聲音了。 “看來伊希斯的力量直接奏效啊。”她評論道。 這個事故發生後不到兩天,國王派遣了許多人員抄寫那些大量的帶有咒語的紙莎草紙,直到連王室抄寫員都無法算出要為此事準備多少個護身符。 邁內黑特接受了蜜球的勸說,開始了一段極其少有的外出巡視活動。他走出后宮,來到了宮廷抄寫員的寬大的工作室裡,有五百多人坐在調色板和塗料箱旁邊,正在給神廟裡的兄弟抄寫員寫信,以及給黃金所、穀物所、軍事所、法庭寫信。你可以想像一下,在王國的各個省份為了各種王室事務而僱傭的抄寫員會有多少個,那個大工作室本身就像一座神廟,因為那裡沒有圍牆,只有寬闊的屋頂和許多石柱子,而且那些抄寫員不僅在工作還家長里短地互相閒聊著,邁內黑特最後才明白其實他們的大部分工作就像一群忙亂的鳥兒在天地之間飛翔時給神靈和動物們捎去消息一樣,並不能和瑪-庫瑞特的思想相提並論。儘管如此,他們也還是很強大的。

這一天,在與一些主抄寫員閒談之後,邁內黑特了解到現在製作的護身符已經不能滿足法老的需求了,抄寫員工作室裡已經有大量的工作中斷了。他們很多人都習慣於寫信給遠方省份的官員,對於這些新的工藝感到十分不適。 邁內黑特將此事告訴蜜球之後她再次笑了,“伊希斯的力量也在慢慢起作用了。”她說道,而且還補充說國王的很多思想肯定已經狂亂了,因為她想到了那些不熟練的抄寫員製作出來的護身符肯定是荒唐可笑的,如果交到國王手裡一定會把他氣得抓狂。對於任何正在被編寫的紙莎草紙,每一步精密的製作步驟都至關重要。在其他地方製作的護身符根本比不上在薩伊斯製作的護身符,蜜球就是在那裡學會了這種工藝的,那個城裡的人常說,出現在護身符上的一個小錯誤也會衍生出二十個大錯誤。而那些剛剛入職的抄寫員只擅長於保存牲畜的清單,或者是告訴你在一個祭日中用了多少隻鵝來獻祭——這就是抄寫員的現狀。她嗤嗤地嘲笑著,對她而言這些抄寫員就像猴子,頂多能比得上宦官。如果他們永遠都無法說出那些無聲的咒語,那他們怎麼能做出護身符呢?

邁內黑特接著告訴她,那天下午他聽到了一個非同尋常的故事,是斯得特-斯比特說的,大家也叫他皮普提,他是后宮的抄寫員,理所當然的也必須是一個宦官,事實上他也是后宮唯一的抄寫員,這使得他成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八卦者。宦官們自己沒有孩子需要保護,因此他們總是樂於談論所有被禁止的事情,同樣地,邁內黑特告訴蜜球那些抄寫員也是一樣的。他們在同一間屋子裡度過各自的大部分生活,抄寫員們對於那些因為工作任務而被帶到熱鬧活躍地方的人很自然地就會產生嫉妒感,因此就會心有不平地談論那些人比他們優越的地方。蜜球承認這一點,但對於一個既是宦官又是抄寫員的男人他們會怎麼說呢?他們對此都付之一笑。事實上,他們並不會當面嘲笑他,斯得特-斯比特並不是一個喜歡樹敵的人。只是在幾年前,他曾經是農業監管人的最低級的王室抄寫員,然而他強烈希望升級,於是他就請求淨身成為一名宦官,在那個像沼澤般的身體部位留下傷口後,也留下了膿液,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在疼痛中度過的。邁內黑特對此很是敬佩,對於一個埃及人而言真不容易啊,他們沒有努比亞人那麼有忍耐力,忍受不了閹割後那嚴重的感染。然而,成為主抄寫員的機會是如此渺茫,必須通過走捷徑。斯得特-斯比特曾經告訴邁內黑特,當他了解到后宮里以前的一個抄寫員——一個年老且才華出眾的努比亞人已經開始顯示出失明的跡象了,他就迫切地請求淨身。

如今,斯得特-斯比特已經在后宮工作多年了,也就是說他擁有的工作是所有抄寫員中最好的。他可以在所有王妃的屋子裡用餐,在后宮裡懶洋洋地躺著的時間多於他的工作時間。但他在工作過程中會十分注意每一個細枝末節,因此他能覺察到每個王妃彼此間的愛意,甚至知道她們給寵物們取的名字。這些王妃們就給他取了一個新名字,皮普提,因為他以前那個名字斯得特-斯比特的意思是顫抖的柱子,她們只要一想到他的淨身過程就會在與他說話的時候不停地竊笑。當然,作為一個宦官,可以在這麼多屋子裡享受盛宴,皮普提慢慢就變得像蜜球一樣胖了。據說沒有一個人可以跟他和蜜球當中的其中一人的智慧相匹敵,而他們兩人比起來還是蜜球更有智慧,皮普提的智慧是通過他的工作任務學到的。在后宮的這些女人們都會告訴她們的抄寫員,昨晚她跟國王有過性愛(然後那個日期就會被抄寫員小心翼翼地記在他的記錄本里,因此受孕的日期才不會有什麼差錯),在皮普提擔任后宮抄寫員的三年時間裡,他擁有每個被國王選上的王妃的名單。因此,若沒有皮普提的學識,王妃們就不可能被法老了解並受到他或高或低的評價。

皮普提也聽說了在努布提的房間裡發生在邁內黑特身上的事——第二天早上皮普提就全都知道了——哎呀,卡紮馬!海奎特和蜜球在睡前就告訴他了,因為他在她們的房間裡記錄國王與她們發生的性愛,當然,皮普提自己並沒有為此保密,宦官們的一陣冷笑就像一條盤捲的銀蛇一樣席捲整個后宮。宦官們看到他們的總監督官時總是把手掌遮在嘴上,邁內黑特想到了這個后宮的抄寫員講述這個故事的情景,而且可以看到他因大笑而晃動的大肚子,然而他並不憎恨皮普提。邁內黑特知道不管怎樣那個故事都會被大家知道的,況且,這樣的故事在后宮裡很快就會老掉牙,然後隨著掉落的無花果一起腐爛。而且,他也不敢與皮普提為敵,因為那個抄寫員可能會讓宦官們暗中監視他,他還是對皮普提和顏悅色些好,也因為那樣,身為后宮唯一的高官,他與皮普提才不得不經常因記錄而交談。宦官們在市場上買的所有東西都要通過抄寫員標記,然後再由監督官檢查。

之後,皮普提會和邁內黑特閒談。皮普提和所有人都會閒談,對於他而言,一個沒說出的故事就像沒消化掉的食物一樣令人不安。在這天早上,當邁內黑特經過抄寫員的大工作室時,剛好遇到皮普提在與老朋友們談話,他就順便讓皮普提搭上他的馬車,在他們身處廣場上鋪設的石頭以及泥濘道路與車轍碰撞發出的嘈雜聲中時,皮普提一直不停地說著話,而在底比斯市場上的每個商人和工人的閒言碎語中,邁內黑特聽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因此他明白了關於灑湯事件的來龍去脈。那頓飯看起來似乎在一開始就被破壞了,因為在一場出乎意料快速告捷的利比亞戰役後,阿蒙-赫普-蘇-夫在那天早上就回到了底比斯。當國王進屋的時候,他正和奈菲爾塔利在一起,而那位王子沒有受到邀請就坐到了他父親身邊,當那碗湯被打翻的時候場面是如此混亂,沒有一個人不感到驚慌的。國王甚至因為他被燙傷的胸膛而咒罵他的兒子,然後就離開了,他的皮膚在他光滑的金胸甲下開始起泡,他幾乎沒有停頓就跑到了拉美-娜芙如的寢宮裡。 “這個赫梯人在這時肯定就是國王的最愛了。”——那個抄寫員這麼跟邁內黑特保證道,因為有好幾個王妃告訴過皮普提,拉美-娜芙如這個名字掛在國王嘴邊的次數比他的第一任王后還要多。而且,自從那天晚上他就沒再和奈菲爾塔利講話了,王后也沒跟他講話了。奈菲爾塔利已經開始悼念那個被打死的僕人,看起來那個僕人似乎已經跟著她很長時間了,當然,這是對國王極度怨念的表現,這段日子阿蒙-赫普-蘇-夫的存在對他產生很大的威脅。

現在,蜜球十分肯定國王的精神已經變得極度混亂了,因此她說要喚醒奈菲爾塔利的僕人的靈魂。當邁內黑特問她,隨便一個僕人的靈魂怎麼可以被利用來對付國王的時候,蜜球告訴他,這種突然且不合理的死亡都能給予靈魂強大的力量,不管那個人多麼普通。所以她想要召喚那個僕人的靈魂。 然而,正當她有如此打算的時候,邁內黑特被一根骨頭嗆到了,而且是卡在他的喉嚨深處,以至於他的眼睛變得像雞蛋一樣大。蜜球馬上叫來她的僕人,蓖麻油與鱷魚就將他帶到她的青金石圓圈中間。 沒有做進一步的準備,蜜球就大聲喊道:“啊,公牛的骨頭,從他的肚子裡出來吧!從他的心臟裡出來吧!從他的喉嚨裡出來吧!從他的喉嚨裡出來,都到我的手上來吧!我的頭頂著天空,我的腳站在無盡的深淵中。神的骨頭,人的骨頭,動物的骨頭,都到我手上來吧!”隨著他的一聲嘔吐,那根骨頭就從他的喉嚨裡吐了出來。她不知名的神靈已經開始攻擊她心靈的僕人邁內黑特了。

在當天晚上,邁內黑特覺得有足夠的力氣回到自己的住處去了。可一個人獨處又覺得痛苦,所以他決定返回。然而,在小路上,他覺得四肢無力,幾乎都沒有力氣爬上那棵樹進入她的花園裡去了。當他到她的屋子裡時,發現她悶悶不樂,而且眼睛都腫了,彷彿自從他離開後她就一直在哭。 “我的意圖已經被扭曲了,”她說道,“當塞提的靈魂從我的身體裡轉移到你的身體裡的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了。” 邁內黑特說,他很懊悔沒有遵從她的指示,她回答道:“不,那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的錯。我忘記了還有那隻動物存在。” 邁內黑特從來都沒談到那頭豬,但他一直覺得那頭豬是從她那邊過來的。他問道:“是你將它派出來,所以我才來到你身邊的嗎?”

她點了點頭,然後嘆氣說道:“它並不完全屬於我,它也是國王邪惡的思想塑造出來的,現在那隻動物或許會打亂我們所有的儀式。” 當她這樣大聲地說完,他就知道她肯定要迅速地施行儀式了。 她從一個像牙箱子裡取出一小塊乾淨的方形亞麻布,然後小心翼翼地把之前嗆在他喉嚨裡的骨頭包裹起來,放在一個比她的手還要小的象牙雕塑的中空的盒子裡。雕塑上有卜塔的面孔,塞克的皇冠,以及歐西里斯的身軀。接著她迅速把這小雕塑放在破損的祭壇上,然後用乾燥的克赫梢草生成了一把火焰。接著從她上身的口袋裡取出一小塊蠟,做成了巨蟒之神阿佩普的形狀。 她說道:“巨蛇啊,火焰將你籠罩!來自荷魯斯之眼的一股火焰吃掉了阿佩普的心!”祭壇上的火焰瞬間飛到了天花板的出口處,房間里頓時冒出了巨大的熱氣,邁內黑特雙腿交叉坐在從他的皮膚上不斷流出的汗水匯成的水池中,而瑪-庫瑞特脫掉她的上衣以顯現出她巨大的胸部,藉著這火光,乳房看起來像一團紅火焰。 “感受你死亡的滋味吧,阿佩普!”她說,“回到火焰裡去,那裡才是你的終結點!回去吧,惡魔,從此不要再出來了!”現在她把用蠟做成的阿佩普的塑像放在一卷折好的紙莎草紙上,她剛剛已經用貓屎在紙上塗抹成一條海蛇的形狀了。然後她把這個祭品放進祭壇的火焰裡,在上面吐了口水後說道:“大火將會審判你,阿佩普,火焰將會毀滅你!你從此就沒有了靈魂,因為你的靈魂已經乾枯了。你的名字被埋沒了,沉默籠罩著你!”

邁內黑特的喉嚨因為剛剛嗆到了骨頭還腫著,他的眼睛生疼,肺部也被阻塞了。在他的腦子裡,他感受到了眾多神靈的憤怒,但他並沒有抱怨,他也不敢抱怨。眾多的神靈在他不可見的空間裡碰撞著,他甚至可以在克赫梢草中的貓屎冒出的煙氣裡聞到一些死人和傷者的氣味。戰鬥打響了,而他是一個無知的軍人,但他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捨棄蜜球。她喊道:“啊,荷魯斯之眼,伊希斯之子,讓阿佩普之名發臭吧!”邁內黑特在那發臭的煙氣中聞到了死去和受傷的神靈氣味。而後,蜜球親吻了他,她的嘴唇就像蛇一樣爽滑,她的氣息就和那股煙氣一樣難聞,他那受到傷害而疼痛的喉嚨再次作嘔。 她向前走到祭壇上,大聲喊道:“出來吧,禁肉之豬,走進圓圈裡去,你是'七風'的惡臭。”接著她就用七種聲音吟唱著,每個嗓音發出一種聲響,而且每個嗓音都比前一個低,彷彿她放下了一架梯子到飼養那頭豬的坑里面。 “我!——”她哼唱道,直到那把懸掛在牆上的一根繩子上的豎琴開始抖動;“咿!——”她哼唱道,直到他清晰地聽到她那盛放著雪花膏的碗開始咔嗒咔嗒顫響;她說出“唉!——”他的牙齒開始發疼;她說出“噢!——”他的肚子在移動;當她說到“噢噢”時,那聲音已經就進入了他的腹股溝;當她說到“你!——”的時候,他腳下的地面開始顫動。最後她用十分低沉的聲音,甚至比生活在濕地裡的動物們的聲音還低,她哼唱道“啊!——”這時,他聽到了一陣清晰的呼嚕聲,然後感覺到那頭豬的鼻子上挺拔的毛髮摩擦著他的腹股溝,就和邁內黑特獨自走過花園時的那些夜晚一樣。

現在,站在祭壇前面,她舉起她的刀,對著天空喊道:“毀滅之神,我懇求你!塞特,我懇求你!我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名字稱呼你!”她說著他聽過的最陌生的名字。 “名叫塞特的你啊,我稱呼你為艾歐帕克比斯,艾歐波爾克候瑞思,艾歐帕薩納克斯,阿克提歐菲,艾瑞斯克海高爾,尼波珀索爾雷斯,還有勒爾塞仨納克斯與伊斯瑞爾諾斯。當我殺掉那頭豬所代表的一切邪惡時,請求你來我這裡。”然後她轉了一圈,把刀舉起來,邁內黑特感覺到那頭豬的舌頭變得與砍掉的一根樹枝的末端一樣堅硬,剎那間推動了一下他的腹股溝後就消失了。邁內黑特能夠感覺到有血在他的腳下流淌,但當他向下看時,地上乾巴巴的什麼也沒有,他只看到了那頭豬的面孔。 它已經奄奄一息了,微閉的雙眼還殘留著無力的光芒,正如在普通的死亡中,生命之水正慢慢滲入沙子中。在一道閃光以及閃光瞬間帶來的陰影過後,那頭豬的眼裡發出的光就消失不見了,就像一塊石頭落在溪水里激起了許多波紋,邁內黑特看到了國王臉上的許多表情。他看到國王臉上的恐懼,從卡疊什之戰中,那個赫梯人打傷了他的鼻子的那天開始,這種恐懼就變成了一種極度的憤怒,猶如一隻公豬眼裡發出且從它那濕潤的鼻孔中反射出來的閃光一樣憤怒。後來,那頭豬死掉了,它的臉龐跟蜜球熟睡時的臉龐一樣圓潤,從此人們再也沒見到那頭豬了。 這個儀式跟其他的儀式不一樣,因為現在他對蜜球沒有絲毫慾望了。儀式已經結束了,那頭豬也死了,伴隨著他的私處的怒氣以及心裡的愉悅也消失了,於是邁內黑特感到既失落又傷心。 “我並不想殺掉那頭豬,”蜜球說,“我只是殺掉我不喜歡的那部分。” “誰能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呢?”他緩慢地說道。 她笑了,但他沒有回應,邁內黑特被她隨後的冥想驚動了,她自言自語道:“我們就這樣結束吧。”就在那時他才知道他的神秘之名也不見了。 “扭動國王的脖子的施助者”之名已經不再屬於邁內黑特,他現在沒有什麼能和他的法老抗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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