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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古代的夜晚 诺曼·梅勒 4437 2018-03-18
一隻鉤子鉤住了我的鼻子,穿進鼻孔,直接鉤進我的腦袋。腦袋裡的腦漿都從鼻孔裡挖了出來,一塊一塊的。挖完一塊,接著挖另一塊。 雖然很疼,但是我可以理解岩石與根的痛苦了。這點疼痛比不上小草被從石縫裡連根拔出時的痛,疼痛伴隨著植物被連根拔起時的哭喊。就像鉤子一樣,疼痛鉤住了我的鼻子,像在洞穴中摸索的手指一樣刺入了大腦裡,大腦裡的腦漿全部被拽了出來。現在我感覺自己像一面地基裂開的石牆,儘管太陽炙烤著我,我還是感覺非常溫暖,聞到了第一縷防腐香料的味道,溫熱,並伴有紅酒與無花果的味道——我的嗅覺多麼靈敏啊! 但我有個疑問:既然我的腦漿已經被鉤出去了,那我怎麼還能思考呢?他們一定將一塊和乾海綿一樣有生氣的東西塞進了我的腦袋裡了吧。鉤子第一次鉤進我的大腦裡時,周圍有亮光閃了一下,我意識到應該是自己地獄裡的靈光被激發了。是巴、開比特還是卡在幫助我思考呢?負責製作木乃伊的人將一些腐蝕性的藥物(令人苦惱的石灰和土)和防腐香料注入我的腦袋裡,這些藥物可以溶解頭骨內的殘留物,我疼痛得快窒息了。

不知道他們已經工作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們要讓這些液體在我空空的頭顱裡待多久,我一點也不知道,不過這只是另一個問題而已。他們不時地抬起我的腳,把我的頭和腳倒置,然後又倒回來。有一次,他們甚至把我背朝上翻過來,往我身上潑藥水,腐蝕性的藥物融化了我的眼球。我的兩個眼球被藥水融化的時候,就像兩個花骨朵從枝頭被摘除。 到了夜間,我的屍體變涼了,午夜時分,它又逐漸溫暖起來。當然,我看不到那些防腐香料,卻可以聞到,並且知道那具屍體就是我自己的。屍體上明顯散發著貓尿般的刺激味道,其他屍體上的味道更濃重。但這種刺激味並不全都是臭味,還夾雜著紅酒與無花果的氣味。比如我的屍體上就有田野與泥漿以及各種肉食的氣味,因為我曾經是個肉食主義者,我流了很多汗,但感覺很舒服。有一些東西從墳墓裡的肉身上爬了出來,它們靠近我時,我可以聞到它們的氣味。當我聞到香料味時,我知道太陽光出來了,並憑藉氣味計算出了時間,因為隨著空氣溫度的變化,香料的氣味也會跟著變化。從午夜到凌晨三點,尼羅河河岸邊傳來的香氣和臭氣都縈繞在我周圍。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自己肯定是在帳篷裡。破裂的帆布條在我頭頂拍打著,風吹拂著我的頭髮,記憶中的感覺就像踏在草地上的蹄印一樣清晰。我的聽力開始恢復,但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沒興趣去聽他們在談論什麼。我能意識到周圍的聲音,但我不想去理解他們在說些什麼。他們的聲音比不上動物的哭聲,甚至連海浪聲和風聲都比不上,然而我的潛意識卻認為我可以理清這些聲音。

我曾經一度認為海斯弗蒂蒂來看望過我,或是因為這個帳篷是在她家的地上,她在花園散步時可能會順道過來看看。我確信自己聞到了她的氣味,這種氣味肯定是海斯弗蒂蒂特有的,她哭了一會兒,彷彿死去的是她的兒子,然後就離開了。 在最初的幾天,他們用燧石刀將我的肚子剖開,儘管我的遺體僅殘留了一點點知覺,我還是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這刀口的鋒利。燧石刀劃過我的肚子,就像犁頭劃開地面,但是燧石刀比犁頭更加鋒利,我就像被戰車碾成兩節的蛇,在地上扭動著尋找另一半,這種感覺很難用語言描述,因為我的肉體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在這幾個小時裡,我感覺自己軀體內的東西就像一棵大樹上的果實,被一顆顆摘走,樹根打亂了岩石的紋理,樹葉在竊竊私語。我夢到了曾經居住的城市沿著尼羅河漂流,就像一座流動的小島。當製作木乃伊的所有工序都完成時,我感覺自己變得更加臃腫了,我的感覺此刻似乎駐足在更大的空間裡。我的心臟和肺現在都被放進了一個罐子裡,胃和小腸也被放進了另一個罐子裡了嗎?不管我的內臟是否被放在不同的地方,是否被浸泡在不同的藥水和香料裡,它們依然是與我同在的——都是在這個小村莊里。但是,最終它們與我的聯繫都會消失,被放在不同的卡諾匹斯罐子裡,它們對我人生的記憶最後都會祭獻給它們自己的神。

我在想,既然我的內臟在它們自己的罐子裡,這些神都會知道我的哪些東西呢?凱布山納夫可能會在我的肝裡停留一會兒,了解它的過去,它也會了解到它之前也被恐懼包圍著,就像我曾經被恐懼包圍住一樣。舉一個簡單的例子:肝臟比肺更樂意沉思。肺知曉我的過去,當它被移到多姆泰夫罐子裡、生活在肉食者的領地時,它還會忠於我嗎?我不知道。到目前為止,我的器官都沒有被包起來,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它們還是屬於我的,但我知道,一旦人們對它們進行了防腐處理,將它們放進罐子里後,我就會失去它們。在帳篷裡,無論我的肢體部位如何散落在桌子上,我們之間還是能互相感應的,我空空的身體就像一個容器,被以前的“肉體小島”包圍著。這些肺、肝、胃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內臟對我的生命有著相同的記憶,因此它們聯繫在一起,但是用它們相互獨立而且極富偏見的觀點來看,我的一生對肝臟和心臟來說是有很大不同的。所以,這個帳篷裡一點都不像屠宰場中屠夫使用的血淋淋的貨攤,反倒像一個香草堂,這些氣味會像調料店一樣激起你的興趣。木乃伊製作者為我洗鼻孔的時候(此時我的身體比剛產下嬰兒的孕婦還要空),我只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撫慰的、刺激的、清洗的、胡椒粉味的、藥草味的,還有各種混合的氣味湧進我的鼻孔裡,它們可以防止屍體腐爛。他們用棕櫚酒沖洗我屍體的內部,記憶在不斷地發酵。他們將辣椒和胡椒搗碎,這些長在大理石地基上的植物在西方被視為聖物,然後又用百里香葉和以百里香為食的蜜蜂所產的蜂蜜。他們將橘子油擦在我的肋骨間,將檸檬油擦在我後背的脊椎部分,以此來稀釋內臟的濃烈氣味。他們把雪松屑、茉莉花精油和沒藥的小樹枝放在一起搗碎,我可以聽見植物的哭喊聲,比周圍人的聲音還要清晰,沒藥甚至歇斯底里,沒藥的香氣很濃,它是草藥王國里的法老,他們將它撒在我身上,然後用肉桂的葉子、莖和樹皮稀釋沒藥的香氣。就像填充鴿子時往它的肚內的蜜餞上撒特殊的調料一樣,他們撒在我身上的香料也令人迷惑,我沉醉在香料的美味中。塗抹防腐劑結束後,他們將我身體上長長的切口縫合,而我好像從谷地裡升起,同時,記憶裡的一些東西因為這些地上的捲須植物而極度興奮,開始跳起舞來,我最老的朋友返老還童了,我情人的孩子們已經長大了。我像一艘皇室的駁船,在高官重臣的擁護下漂洋過海。

現在我的渾身都很乾淨,填滿了草藥,被他們包裹起來浸泡在泡鹼裡。泡鹼是一種鹽,可以使屍體變得跟石頭一樣硬,我躺在那裡,這重量足以使我沉下去。慢慢地,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我身體裡的水分逐漸進入鹽裡,泡鹼極力汲取我身上的水分,就像一支沙漠旅行隊突然看到一片綠洲似的,所有的水分——即使很想繼續留在我的肉裡的水分都被泡鹼吸乾了。浸浴在泡鹼裡,我逐漸變得和船上的木頭一樣硬,最後變得和岩石一樣堅硬,而且感覺身體的最後一部分也慢慢離開了我,奔向我的“卡”、“巴”以及我那嚇人的“開比特”。我的身體被他們封鎖在有上萬年之久的石棺裡。我還不如一塊石頭,石頭能聞到周圍空氣的氣味,我卻什麼味道都聞不到。我那僵硬的身體就像海裡的海螺,被海浪沖到海岸上,當人們把它放到耳朵邊傾聽時,就會聽到海水的咆哮聲。我僵硬的身體的咆哮聲與海水的咆哮聲很像,因為我聽到了通過沙子傳來的古老聲音,我的聽覺像海豚的聽覺,它們的耳朵可以聽到從海洋另一端傳來的迴聲。當我沉入泡鹼液裡時,身體漂得很遠很遠,就像經歷了日曬雨淋的石頭將水的氣息留在了海岸上,我進入了無聲的宇宙,在那裡我可以本能地聽到每一陣風帶給每一塊石頭的故事。

然而即使我和邁內一起旅行(他塗漆的棺材被我呼出的水汽打濕,我緊緊地抱住他),我也睡得不安穩,或許我已在夢遊中進入了另一個空間,那裡有兩朵雲連在一起。是這兩朵互相接觸的雲吵醒了我嗎?我感覺身體下沉到了木乃伊箱子中,一口氣接著一口氣,感覺這個箱子就像泥土一樣鬆軟,我再次記得自己與邁內在一起。我又感覺到了草藥的作用,他們用藥水沖刷我僵硬身體上的泡鹼,這種藥水是盛放在花瓶裡的,至少有十種香味。 “偉大的神之靈魂啊!”他們吟誦道,“你蘊含著如此濃郁的香氣,你的臉龐永遠不朽。”我以前沒聽過這些禱詞,但聽過這種調子,我明白他們在吟誦什麼。他們用藥膏擦拭我的身體,塗抹我的腳,我再也不用聞這種氣味了。他們在我的背上塗抹聖油,把我的手指頭和腳趾頭鍍上金粉。他們在我的頭頂上綁上特製的繃帶,將內可赫布繃帶敷在我眉毛上,哈索爾繃帶敷在臉上,透特繃帶綁在耳朵上,還將幾塊布匹塞進嘴裡,一塊綁在下巴和頸背上,二十二塊放在右臉上,左臉上也放了二十二塊。他們的禱告聲令我在地底下也能聽見,他們又用黑石油和聖油揉搓我的大腿和小腿。他們用亞麻布把我的腳趾頭綁起來,每塊亞麻布上都有豺狼的畫像,我的手指被另一塊亞麻布綁著,上面有伊希斯、哈碧、拉和艾姆謝特的畫像,我的身體被黑檀木製的膠水潑了一遍。他們將我包裹起來時撒下了許多護身符,有用綠松石和金子製的,也有用青金石和銀子製的,還有用水晶和瑪瑙制的,他們還將一枚戒指套在我鍍金的手指上。每一次包裹都會用三十六種草藥製成的液滴來封口。然後在我身體周圍撒上花,纏上亞麻布,亞麻布的條紋很窄,但長度比皇室駁船還長。在邁內的陪伴下,我聞到了樹脂的芳香,它可以透過我衣服上的小孔。我聽到了祈禱聲,還有為我的棺材畫像的畫家們的呼吸聲,以及太陽下炙熱的帳篷內大夥兒的歌唱聲,還有大錘下舖路石頭的號叫聲,此時我的木乃伊被拽進了墓穴,然後被放進棺材裡。我還能聽見婦女們的啜泣聲,就像遠處海鷗的叫聲一樣清脆,還有祭司的禱告聲:“荷魯斯與他的卡一起遠行!”棺材在墓穴裡顛簸前進,一場我既聽不見也看不到的儀式進行了幾個小時,是幾個小時嗎?盛食物的容器的壓碎聲、小型樂器的敲擊聲以及烈性酒潑到地上的聲音,通過我僵硬的身體發出迴響,就像洞穴中的地下暗河一樣。然後石頭掉下來,砸在了我的頭上,之後是鍊子的摩擦聲,但這只是樂器在我臉上刮擦,之後我感覺到一股強力撬開了我僵硬的嘴巴,許多話語湧入我的嘴裡,我聽到思緒中潮水的咆哮聲,以及破碎的心的啜泣聲——這些聲音是我自己的嗎?我不知道,空氣中的河流像新生命一樣流向我,被遺忘的第一次猝死也向我襲來,又迅速離開。然後我的卡出世了,也就是說我獲得了重生,這是第一天、第一年還是在過去的數十個王朝的時空裡?我站了起來,再次與邁內分離,他可憐的遺體仍然躺在棺材裡。

是的,我很絕望,我意識到了自身的存在,並開始哭泣。現在我知道為什麼邁內是我最親近的朋友了,他的死讓我感覺到非常痛苦。是的,我對他生命的模糊記憶正是對我自己生命的記憶,因為現在我終於知道自己是誰了,我連一隻乞求食物的幽靈也比不上。我正是邁內黑特二世那可憐的卡!死去的人獲得的第一份禮物就是他可以把神的名字加到自己的名字裡面去,那我就是歐西里斯·邁內黑特二世的卡,是的,是埋葬得最不恰當而且是最膽怯的卡,他現在所在的墓穴遭到了破壞,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我在哪裡。我開始對死亡之地浮想聯翩,意識到自己只是七重靈魂中的其中一個魂魄。現在我連他的二重身都不是,他所留下的不過是遭到踐踏的屍體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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