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林中城堡

第31章 第一章

林中城堡 诺曼·梅勒 3668 2018-03-18
是的,阿洛伊斯準備退休。他要買下一個農場。他在海關工作的最後一年就已經開始到處打聽,並且在一八九五年的二月,買下了他認為是小城哈菲爾德最有用的地產,那裡離林茨三十英里。於是,到了四月,克拉拉和孩子們就從帕騷搬到了這個新挑中的住地。這裡確實是一個農村的僻靜地方。離得最近的學校在一英里以外的鄰村菲希拉姆,過了夏天以後,阿迪就要去唸一年級。接下來的幾個月裡,克拉拉就可以與她的四個子女住在農場裡,而阿洛伊斯還要完成他在林茨的工作。 當然,退休的到來也可能給本來是一座非常雄偉的大廈造成幾道裂縫。我是說阿洛伊斯的自尊。我們認為,這樣的一個壯漢,又有他這樣的自我,滋養的原料是不充足的,話雖如此,他也許已經嚐到一點讓他思索的甘露。

然而,他沒能嘗出味來。太糟了!要是他在林茨的最後一個崗位上乾得津津有味,那麼他最後一個頭銜,首席關員,就會給他留下一筆真正讓他心滿意足的存款。但是,他在帕騷所遇到的任何人事問題現在都放大了。林茨對稅務監察部來說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大地方。這裡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州,即上奧地利的首府,因此,海關里擠滿了野心勃勃的年輕關員,他們對於出身遜於自己的年老關員的弱點,似乎從來不會因為對某人表示詭秘的蔑視而自覺尬尷。這些年輕人大抵都會認為他們得到未來的高位是理所當然的,年輕關員的這種自信使阿洛伊斯心情非常不舒服。在他穿這身製服的這些年裡,他第一回沒有給向他投來隨意一瞥的人們留下他是一個白璧無瑕的官員的印象。 (現在這樣做要花大力氣了。)他上班也不如以前那樣準時了。有時候,因紀律問題要訓斥人的時候,他會猶豫很久,考慮這樣做可能會有什麼後果。更糟糕的是,有一兩回他忘了接著要說什麼話。

就因為這樣的一個原因,他放鬆了吸煙的限制。面對著年輕關員強壓怒火時,他也不再覺得有什麼可以揚揚得意的。但是,這樣一來,他自己抽煙斗的樂趣也少多了。他也開始感覺到,他的同僚,不管年紀大小,彷彿都迫不及待地盼著他早一點退休。畢竟,他是做出了將近四十年的貢獻的。儘管他完全可以再待上一年,但是他覺得這樣做並不明智。他的自負受到了細小的卻是持續不斷的侵蝕,這讓他放低自己,放低夢想。假如他選擇做一名鄉紳怎麼樣?在他最後的美好歲月裡享受秋日的陽光,沒有什麼不好。該死的!他一個農民出身的人,最後可以得到一個回到土地上做個有錢人的歸宿。 錢是有的,他馬上就可以買一個相當不錯的農場。他還有養老金,還有不少積蓄——不用說,他和克拉拉日子過得很節儉。此外,他掌握著三個妻子大部分嫁妝的款子和利息。可以這麼說,他的前兩個妻子真給他們的婚姻帶來了財氣。即使安娜·格拉斯爾以分居為由通過法律手段拿回了她巨額嫁妝的一半,那留下的一半依然是個不小的數目。儘管弗蘭奇斯卡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她也是一個富有的農民之女。克拉拉的父親老約翰·波爾茨爾在他們結婚的時候,也拿出過一些積存多年的克朗。

另一方面,對於錢這個東西阿洛伊斯非常明白,並非所有叮叮響的東西都是等值的。憑良心說,拿那些不是循規蹈矩得來的錢你理應再付出一點代價的,哪怕是一丁點兒。錢能反映出它得來的手段。有時候這樣的想法會使他感覺到一陣稍縱即逝的寒氣。他的富有很大一部分可以看作是從他的亡妻嫁妝腐爛後的泥土裡吐出的花朵。 在這擔任公職的最後一年裡,儘管克拉拉在帕騷照看孩子而他在林茨逍遙自在,但是他已經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不能再尋花問柳。那就是他告訴自己該回到土地的時候。這就是他經常聽約翰·奈坡穆克說的話——“真正的女人是在土地上”。老人只要與他喝一杯酒,就會一遍遍重複這句話。 “真正的女人——到土地上去尋找真正的女人,要敬重土地。”

即使阿洛伊斯目前的打算並不包括在土地上勞作,但是這句話依然是他喜歡的一句格言。他的目標是經營養蜂業,然後出售蜂蜜。那將是他的收成。同時,擁有一點土地等於又增添一隻手臂,好比是人有了第五肢,對於一個有農民根基的人來說,這就跟大像有了長鼻子一樣重要。 五年前,大約是在阿道夫降生的時候,他就買下過一處農場。從許多方面來說,這農場比孩子的降生更叫他興奮。土地跟克拉拉頭三個孩子不同,它是不會夭折的。 相反的情形出現了。土地是不會死的,但是它的所有權卻會。那片土地是在斯皮塔爾近旁,離他當時工作的布勞瑙大約一百英里,當時他曾萌生退休後到那裡落腳的念頭。同時,那也許是照顧他的大姨子約翰娜·波爾茨爾的好辦法,比叫她來跟他們一起住,當個傭人更好一些。他不想每天晚上在客廳裡看到約翰娜,見了她那個駝背真叫人不喜歡。可憐的駝背!

儘管如此,他對他的大姨子倒真有幾分敬意。約翰娜是一點都不懼怕上帝的。她信不過上帝。 “上帝,”她會說,“真不該把我們波爾茨爾家這麼多人害死。”憑這一句話就值得阿洛伊斯向她致敬。 “她完全不像我的老婆,”他總喜歡對那些酒友這麼說,“克拉拉見了十字架就會上去親吻。” 儘管如此,約翰娜沒有管好農場。農場僱傭的人一個個到頭來都被她潑辣的嘴得罪了。最後,她決定還是回去再跟她父親和母親——也叫約翰娜——一起過日子。假如我們還記得,這個約翰娜就是那個在難以忘卻的時候做了阿洛伊斯情婦的人。 (“Sie ist hier!”) 當然,阿洛伊斯以不錯的價格賣掉第一個農場,所以現在買下哈菲爾德那一處地產並不是一個壞主意。這是一個他自己可以在裡面工作的農場。農場名字叫“Rauscher Gut”(可以翻譯成風口莊園),它有九公頃的牧場外加一座兩層木結構茅草房,面向薩爾茨卡瑪古特山地,景色美麗。此外,還有果樹、橡樹和胡桃樹。馬厩裡面還有乾草棚,有可以拴兩匹馬和一頭牛、圈一頭大母豬的隔欄。

買下的這片土地似乎沒有缺點。買下以後,附近的農民才肯對新來的人說,這片地樣子也許好看,但是種下莊稼收成不一定好。 他把這些閒話當作是住在這裡的農民捉弄初來乍到者的伎倆。哦,他對他們說,沒有關係。這片地先不忙種莊稼,就讓它歇著。他來這裡是養蜂的。那就是適合他的天然條件。優質的蜂蜜將能成為這裡最豐富的收成。 確實,在替他舉行退休儀式(阿洛伊斯聽到的都是動聽的溢美之詞,而克拉拉聽了更是被深深打動,甚至感到非常激動)前的最後幾天裡,他連續幾夜狂飲,藉此更親密地向他的員工告別,向他做了幾十年的工作告別。由於他無意讓人覺得他是一個戀舊的人,因此他大談特談他的未來,他捉弄他年輕的同僚,加上一兩個老朋友,還有幾個市裡來的官員貴賓,以養蜂的優越性和神秘性為藉口,喝乾了不止一瓶啤酒。實際上,他每天夜裡對每一桌人沒完沒了地大談特談“這些小生命的神秘心理”,弄得那些年輕的關員相互提醒說:“今晚,可得小心提防,別讓'煙雲'用他的蜜蜂把我們熏倒了。”

說真的,在這個問題上,阿洛伊斯的確有點把自己看作一個哲學家。一個來自瓦爾德維特爾沒有受過教育的農民,居然能夠做一個只有大學裡的學者才能做的報告,那是多麼了不起的成就啊! 於是,在退休前最後那幾個星期裡,在他下班的每個夜晚常去光顧的同一家林茨酒吧,阿洛伊斯越來越愛大談特談養蜂的深奧道理。蜜蜂有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世界,他對他的酒友這麼說。 “幾乎無一例外,這些小生物都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唯一的目標:這就是為今後的世世代代創造一個未來。它們用花蜜和花粉釀製的蜂蜜不僅僅供它們自己享用,而且用來餵養牠們的幼體。”他點點頭,“這些幼體都安置在小小的六角形巢室裡,那是一大奇觀,因為這些巢室都是對稱的,由這些昆蟲工匠用花粉製作的蜂蠟建造而成,這些巢室非常神秘莫測,最現代的化學家至今還沒有完全了解其中的奧秘。”

他的酒友們點頭稱奇,但情緒低落。這不是喝啤酒時談的活潑話題。然而,在這最後幾個夜晚,阿洛伊斯成了一個演講者,而且始終頑固堅持對他的聽眾的反應無動於衷。 “有些蜜蜂,”他現在說道,“就是那些健壯的蜜蜂,成為把守蜂箱入口的衛士。你們知道嗎?它們隨時準備投入戰鬥,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它們甚至擊退像黃蜂、蜘蛛、白蟻這樣強大的偷襲者。甚至整個昆蟲世界,你知道,都想竊取蜂蜜當作免費的午餐。但這只是蜜蜂追求平靜生活的障礙之一。整個夏天,這些工蜂就不停地鼓翅,保持蜂巢涼爽。怎麼保持涼爽?就是不知疲倦地鼓翅。它們從不停止鼓動翅膀。蜜蜂甚至鼓破了翅膀準備死去。它們在給蜂巢帶來一股股涼風的艱鉅勞動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為什麼要這樣?因為蜜蜂的幼體不能在太炎熱的環境中生存。想想看,成千上萬的翅膀都在不停地搧風,其他的蜂外出覓食,到田野上的花叢中採蜜帶回蜂箱。它們採集的花粉都貯藏在自己腿上的囊裡,然後飛回蜂箱,它們在花粉、花蜜比自身身體還重的重載下仍然能在空中飛行。我告訴你們,它們創建了一個與我們沒有什麼不同的社會,但這無疑是一個更加勤勞的社會。”

沒有一個年輕的關員想與他理論。 (假如你與他理論,那麼他還會再講上一個鐘頭。)聽了他的演講之後,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市府官員開口了。舉起煙斗抽了幾大口煙之後,他說:“得了吧,阿洛伊斯,它們不過是蟲子而已。” “不對,老先生!恕我直言,您說錯了。它們可了不起了,誰都想像不到。有的蜜蜂,我覺得,生活目標比我們一般人當中的蠢貨還高尚。我倒要說,它們是我們這個宇宙的又一大奇觀。”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