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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鹿苑 诺曼·梅勒 9939 2018-03-18
在沙漠道爾逗留的餘下日子裡,我退掉已住了好幾個月的房子,在當地為數不多的廉價居住區找了個按星期付租的帶家具房間,然後找了份工作。就像存心要讓科利·芒辛成為預言家似的,我找的活兒正是洗碟子。那是家豪華的飯店,以前我和露露不知在那兒吃過多少次。他們付的工錢是每星期五十五美元,這是筆很可觀的收入。 我也可以乾別的工作。正如芒辛說起過的,我可以做個路旁餐館侍者,或做個停車場管理員,或者在這家那家旅館里幹點活兒,但我選擇了洗碟子。八小時的上班,置身於蒸汽、油脂和高溫之中,十指為剛出機器的滾燙盤碟所烤灼,眼睛因汗水浸淫而發紅,對我來說猶如窮人享受土耳其蒸汽浴。一天的活兒乾完後,我會在一家雜貨店匆匆吃上點東西。那間店要價雖貴些,卻是我能找到的最廉價的店了。我之所以在那兒打發晚餐,是因為比起在當地的廉價小飯館裡吃飯,可顯得不失身份一些。我打工的大飯店不給僱工提供膳食,除非是某個友好的女招待盡可能給我幫助——芒辛最後一點預言也說中了——她會偷偷塞給我一份愷撒什錦色拉或一份木莓醬桃子冰淇淋,我就置身於機器的陰影裡,用浸泡得發皺的雙手捧著吃,毫不影響洗碟機沖洗盤碟的節奏。而與此同時,洗碟機發出猶如念悼詞的聲音——那最簡單不過的講課聲——在我心頭不斷激起怒火:外面的那些蠢豬們,那些富有的蠢豬們,吃飯非得用那麼多盤子嗎?

在機器的另一端,是個頭髮灰白、肩膀瘦削的五十多歲的洗碟工,他不斷遞給我周邊殘留肉鹵的陶盤和沾有蛋屑的叉子。此人沉默寡言,我們共事好幾個星期了,他說的話還不足一百個字。他幹活的目的是為了喝酒,而喝酒又是為著送命,可像所有的酒鬼一樣,他偏混熬得起,好歹活著。他酒醉後的不適,就像晨間所洗的衣服,晾在廚房日光燈的蒼白光線之下。於是他上班的前四個小時裡會頻頻嘔吐,而後四個小時裡又不斷啃嚼殘渣剩菜,這兒挑一片里脊,那兒揀一根刀豆,就像筵席過後麻雀準確地啄食金谷一樣。但比起嗜酒,飢餓就算不上什麼了,因此他會急切地等待著晚上痛飲一番剩酒。看他雙手抓取食物不停地塞進嘴裡,而將剩餘的東西掃入工作台下的泔水桶中,我漸而妒忌起他來。在沙漠道爾我還從未如此妒忌過哪個人呢。他的活兒比我的輕鬆。我並不是因食物而妒忌他,我之所以忌恨是因為他所在的機器那一頭溫度比我這頭低十度。在他揩乾盤碟並將它們疊放進蒸箱時,那些盤碟都是涼的,而在我這一頭,那些蒸箱在滾沸的水中嘶嘶作響,半死的龍蝦做著最後的掙扎想爬出大鍋。我再次體驗到干最下等活兒所激起的惱怒。幹這樣的活兒時,想擁有一輛凱迪拉克車的念頭肯定離你十分遙遠,正如一位步兵不會去想,他如何能榮獲一枚將軍的星章。但惱人的是,在無數乾著最下等活兒的人中,你近旁的這位幹的活比你舒服輕鬆,比如說,始終做衛生值日,於是就可享受早上不必出操的好處。

我又孤身一人,並找回了那種到家的感覺。或者不妨說我從未離過家。下班之後,在那家雜貨店吃過晚飯,我便回到租住的房間,洗上個澡——對窮人來說,這是多麼奢侈的享受——因為全身長滿了痱子,我會搽些爽身粉,赤條條地躺在床上讀報,直到沉沉入睡。我就這樣過了三四個星期,每晚心中都做著無謂的打算。我會花上一小時重溫收支狀況,隨便哪個晚上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每週的開銷最低可壓縮到三十四美元,那意味著從我的工錢裡扣除一切開支後,我每月最多只能節餘五十美元。因此,一年只能省下六百美元,在省吃儉用六年零八個月後,我才能掙回那次和露露一起去賭了十二天所輸掉的錢。這個想法令我沮喪不已,使我像個回憶傷心往事的聖徒,盤算著第二天的活兒是何等辛苦。

這便是我的全部活動。那三千美元積蓄差不多沒動。我倒不是非打工不可,但既然露露已離我而去,我別無選擇,只有坐下來開始學習創作,以便當一名作家。我感受到這份抱負所帶來的憂慮。我做好了飛往任何地方的思想準備,如有必要,就去赤道,但人們隨時都能找到赤道,而我也沒有必要離開沙漠道爾一步。等待著我的是那家高檔飯店廚房後面的鍋爐和泔水桶,我像隱居一般埋頭在那兒乾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而後又五個星期,抑制著自己的精力,磨煉著自己的精神,以便讓自己為那份我懷著宗教般敬畏之心看待的職業做好準備。而與此同時,羅曼司成了單身漢庭園裡最有韌性的生長的花草,我始終擺脫不了那份甜蜜的遐想:有那麼一天,露露會來到這家飯店,她會急匆匆趕來廚房,看到我係著洗碟工的圍裙而大哭起來,她會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愛我,於是你便會品味到最神奇精純的魔法:你沉到底層只是為了獲得動力以躍到上層。

但這故事不可能永遠遐想下去,我的童話漸漸破滅在漫談專欄裡了。每天晚上我硬著頭皮讀電影之都傳來的消息,以抵禦痱子的疼癢。有關露露婚姻的報導很多,專欄作家們喜歡稱之為“年度婚戀”。那些曾發表“為什麼我夢想著特迪·波普和我——露露·梅厄絲撰”之類作者署名文章的影迷雜誌,絲毫不覺得窘迫尷尬,卻捨得為托尼和露露這隻豬形大儲罐提供大量篇幅。這故事因此類雜誌濫用“吻”字而乏味得出奇。文中寫道,每次托尼“吻”露露,或是露露“吻”托尼,那幸運者就會在他們的豬形儲罐中投下一枚硬幣。 “罐兒很快就填滿了,”露露或是她的媒體宣傳員這樣說,“弄得托尼和我老是缺零錢。” 這一切是不是真的,或多大程度上是真的,我不得而知,因為我找了這份活兒後,就隱居一般再也不去拜訪艾特爾、費伊、多蘿西婭或我在這度假勝地認識的任何人。結果我竟相信起那些漫談專欄。令人驚奇的是,這使得我不再相信什麼神奇魔法了,我甚至想辭去工作開始創作。而最後,有一天晚上,我終於去看望了艾特爾。

我本以為一切仍是老樣子,因為我沒出什麼事,也就想不到會有什麼事落在別人頭上。在我想起艾特爾和埃琳娜等人時,我頂多想像他們正在我打工的那家飯店的一張桌子上默默用餐,多蘿西婭和佩利在開懷狂飲,馬里恩則正在拉皮條。然而,這段日子裡發生的事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那個晚上我去拜訪艾特爾的時候,他正著手收拾他的東西,準備離開沙漠道爾去電影之都。他和埃琳娜已經分手,他說,埃琳娜現在正和馬里恩·費伊住在一起。 我們坐著喝了好幾個小時,他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都對我說了,而我對聽到的一切深感遺憾。他說得很詳細,涉及自己或別人的地方都沒有什麼保留,我所聽到的細節可以說與事實相差無幾。他一開頭便說,這全是他的過錯。從多蘿西婭的聚會一回來,他就明白對於克蘭的提議,他必須拿定主意了。只有兩種選擇,他再不能拖延下去懸而不決了。他可以留在沙漠道爾,像一匹黑市良種駿馬,羈係於芒辛的秘密馬厩,或者他可回電影之都去。但和埃琳娜一起回去似乎沒什麼意義,她看來不配做一名從業人員的伴侶。他的思路沿著舊的軌道轉著,根本沒有作任何新的考慮。自艾特爾伏在埃琳娜懷中傷心流淚的那一夜之後,他就一直生活在懷疑之中,他始終懷疑自己對她的那份溫情。

這一點是那天早上他拿起話筒,接貝達的電話時才意識到的。一聽是貝達,他才想到自己一直在試圖忘卻那次在多蘿西婭聚會上他和貝達的談話。但現在要忘卻幾乎已不可能了。貝達的聲音往他耳中直灌。 “聽著,老弟,這事就由你定吧。不用客氣,今晚你和埃琳娜能來嗎?” “另外還有誰?”艾特爾問。 “我剛才是說,不用客氣。一談到埃琳娜那般令人愉快,齊麗亞便十分討厭。” 艾特爾激動起來了。 “餵,我會給你回電話,”他說,“我想與埃琳娜好好談一談。” 她的反應讓他感到吃驚。他原本以為她會拒絕邀請,沒想到她會忸怩作態。 “你認為這一去會發生些什麼?”她格格笑著,隨即稍作正經地加了一句,“我們聚在一起幹什麼呢?”

“不會叫你簽非得乾什麼的協議的。” “我感到可笑,查利。” “我也覺得可笑。”他裝作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那就別去吧。”他嘴上這樣說,心卻收緊了:萬一她同意不去,他得控制自己的失望。 埃琳娜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你覺得他的夫人很有魅力嗎?” “噢,她當然很漂亮,”艾特爾說,“但很難說她對我的口味。” “你真會扯謊。”埃琳娜顯得很快活。 “我覺得唐·貝達挺有魅力,”她說,這話令他很吃驚,“但當然不及他的夫人。” “當然不及。” “見你在生氣,我只是提醒你而已。”她揶揄地說。 “我並沒有生氣。”他堅持說。 “要是你想去,我就去。”埃琳娜說,“但我總覺得未免有點荒唐。”

他和貝達通了電話。這天他發現自己的心情出奇地亢奮。一樁往事浮上了心頭。在他十三四歲的時候,他平生第一次與某個女孩親吻,在道別之前,他請求那女孩允許他第二天晚上再見一面。第二天,他激動不安地在街上晃蕩了一整天,覺得生活本身像是擺滿珍饈佳餚的筵席展現在他面前。他激動而又慌亂地等待著傍晚的到來。 此時此刻,他又感到了當年的那股激情。他覺得自己又變得年輕了。白天就這麼過去,唯一令人不快的是埃琳娜始終沉默。多麼掃興的女人,他心中惱怒地想著。果然令人掃興,就在他們即將上車的時候,埃琳娜轉身向著他,像位夫人似的一隻手搭在他臂上,開口說道:“查利,或許這樣做是個錯誤。” “都什麼時候了,還改變主意?”他咕噥道。

“你很想去,是不是?” “就給他們掛個電話吧,去不去我無所謂。” 她臉上很不高興。 “我可不是故作正經,”她說,“只不過,要是沒有事先策劃的感覺,那就好得多,我的意思是,要是一切能自然而然發生的話。” “你對我說起,你過去常乾這種事,以便讓你的心理分析醫生覺得你很有意思。還有什麼比那更讓人覺得有策劃的意味?” “那時候我還不懂事,”埃琳娜說,“再說我真的並不喜歡那樣做,真的不喜歡。現在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幹這樣的事。”她溫柔地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查利,我要你許諾,今晚的事不會在你我之間留下隔閡。” “我們甚至還不知道晚上會發生些什麼事呢。”說完這話,他猛踩一腳發動了汽車,他們便出發了。

那晚在貝達家,有一陣子看來不會發生什麼事。一連幾個小時他們只是坐著喝酒,沒別的事可干,那氣氛並不愉快。齊麗亞鬱鬱寡歡。她用長長的煙嘴抽煙,不時往空中噴雲吐霧,對於艾特爾和貝達的某些俏皮話,只是淡淡地報以一笑。 然而,一旦埃琳娜漸有醉意,她便變得快活起來。貝達不停地稱讚她。聽了這些恭維她對自己更自信了,還偶爾插上幾句。這些話在艾特爾聽來,也不能不說相當逗樂迷人。她晶瑩的雙眼閃閃發亮,潮潤的嘴唇微微張開,在深色衣裙反襯下她的肌膚稍稍泛紅。艾特爾不時說上一句,竭力想吸引齊麗亞的目光。齊麗亞似乎對他毫不在意,其實除埃琳娜之外,她對誰都滿不在乎。她很少開口,偶爾插上一句,那聲音清楚而刻板:“你的舉止很像我的一位可愛的表妹,埃琳娜。” “是嗎?”埃琳娜謹慎地問。 “是的。”齊麗亞帶著一副厭煩而又傲慢的神色說,“我表妹舉止極其優雅。” “哦,可我的舉止極其不雅。”埃琳娜以一種滑稽得出奇的英國口音答道。 四個人齊聲爆出晚上的第一陣大笑,艾特爾覺得她真是無比可愛。 在這以後,氣氛就不一樣了。貝達開始和齊麗亞跳起舞來,隨後又與埃琳娜跳。舞罷他分遞起大麻煙來。 “上等的墨西哥大麻煙。”他揚著手得意地說。只有艾特爾謝絕了。又跳過一輪後,貝達大聲說,“謝天謝地,大家興致都挺高。”於是,熱身階段便告一段落。 這一整個晚上艾特爾總有種戴綠帽子的感覺,而他對此又無能為力——他心中十分恐慌。一會兒之後,三個人離他漸遠,他便不再跳舞,而獨自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抽著香煙,呷著酒,努力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時間一分一秒似乎過得很慢。 終於盼到了盡頭。埃琳娜見他獨自坐著,便晃悠悠地走過來問:“你想回家嗎?” “不,除非你也想走。” “好吧,我現在是想走了。” 他們在門口與貝達夫婦道別,就好像打了一晚上的橋牌似的。但就在開車之際艾特爾聽到柵欄後傳來了笑聲,柵欄裡是貝達的庭院。 一路開車時他默不作聲。當埃琳娜怯生生地將手擱在他腿上時,他一動也不動,既不向她靠近一點,也不挪開。上床之後依然如此。他仰臥著,雙眼只盯著天花板,以致最後他覺得似乎能在黑暗中視物了。埃琳娜輾轉反側,十分不安,嘆息了幾聲。他能感覺到她猶猶豫豫想開口,在斟酌想說的話,卻仍歸於緘默。她用手觸摸著他的手指,用力捏他的掌心,可他全身緊繃著,紋絲不動。 “別碰我。”黑暗中他對她說。 “查利……”她開口了。 “我正想睡。” “你是想離開我。”她謹慎而又婉轉地說。 “我以前不知道你竟是這麼個放蕩下賤的母狗。”他聽到自己這麼喃喃地說。 “查利,我愛你。”她說。 “愛我?你什麼都愛,”他說,“大猩猩、鬣狗、四眼馬。”他的話才開頭。 “你愛我,”他重複道,“是的,你當然愛,你對任何下賤的狗雜種都會叫個不停。”他全身都在顫動。 “查利,這不一樣,”她輕聲說道,“我並不愛他們。那是我幹的荒唐蠢事。”她哭起來了。 “查利,別詆毀我,”她說,“我愛你。我是唯一愛你的人。” “愛,埃琳娜?”他說,“愛只是一陣很響的噪音。” 有一種念頭使他忍受不了,那便是,她並不一心一意愛他,十分專注而對別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哦,你真狠心。”她說。 “狠心?”他叫起來,“哼,我可是一直在向你學習。” “算了吧,查利。”埃琳娜說。她坐了起來,臉上透出真切的智慧和對他的惱恨,直到在他眼中她又顯得漂亮,並很有點令人畏懼。 “餵,你聽我說,”她說,“今天晚上的事情全都是你安排的,可你卻罵我是豬。要是今晚成全了你的好事,你就會重新愛我了,你就會對我說我是多麼妙不可言了。” 他感到厭煩,感到困乏——不可能要求一個落敗的男人具有勝利者的道德勇氣。因此,艾特爾朝著埃琳娜,用他最純正的口音說道,“那你就非得崇拜愚蠢,把它當作你的守護神嗎?” 她隨即哭了起來。他能聽見她在竭力抑制自己的傷心。她從不大聲哭泣,因此黑暗中她發出的每絲細微的聲音,在他耳中聽來都格外響。他聽見她悄悄下床,摸索著去了浴室,開了浴室的燈,在她關門之前,他覺得那燈光猶如鞭子在抽打他的雙眼。於是他獨自一人了,他只感到惱怒,感到一陣冷冷的敵意。他知道埃琳娜在哭泣,知道她冰涼的雙腳正踩在浴室的石頭地面上。艾特爾竭力不去想她,但此時他自己的雙腳卻冰涼了,他因冒出一身冷汗而渾身戰栗。 “我再也不想碰她一下了。”他暗暗發誓,但甚至在這樣發誓的時候,他明白他不能讓她獨自在浴室裡對著堅硬的鏡子、瓷磚和鉻鐵龍頭哭泣。 “這確實是我的錯。”他想,於是他起了床,走近她身邊去。她在他的懷抱中顫抖,全身冷得像冰似的。足足好幾分鐘他撫慰著她,努力讓她停止哭泣,此時他的惱怒全融在一片柔情中了,他覺得自己必須表現出這番柔情,他只能說:“這沒有什麼,寶貝,這沒有什麼。” 她幾乎不知道他已來到身邊。 “啊,查利,你一定得原諒我。”她終於又哭了,“我一直以為你再也不會搭理我了,可你看,原本沒什麼事,根本就沒有什麼事,而我卻開始想……我是說,想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啊,查利,原諒我。我發誓我會彌補過失,我會一輩子報答你。”她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再這樣說下去她便會歇斯底里了。然而,就好像事情很重要,有些話非說不可,而不能陷入歇斯底里一樣,他能感到她像個傷心欲絕的孩子,緊緊地抱著他。 “要知道,”她抽噎著,“晚上我那樣子,因為,哦,查利……他們喜歡我,我成了關注的中心。” 於是他便抱住她,把她帶回了臥室。她困極了,便在他的懷中睡著了,而他還不停地對她輕聲說著“這沒有什麼,寶貝,你聽見嗎,這沒有什麼”,甚至在她入睡之後,他還在黑暗中輕語;而與此同時,她剛說過的那句“我成了關注的中心……我成了……”也一直在他耳邊迴響,並深深印入他的睡眠,他的夢境。他幾乎感到幸福。他明白了自己是多麼珍惜她。然而,他的良心——那位嚴厲的督察——卻知道,他已剝奪了埃琳娜一次極可貴的機會,因為在她對他的個性最具洞察力之時,他卻罵她是蠢貨。因此可以說,如果說此時他擁著她猶如抱著個淘氣後得到寬恕的孩子,那麼他入睡之時其實是懷著深深歉疚的。 第二天整整一天他感到全身十分虛弱,彷彿被人用椅子橫檔痛打了一頓似的。只有在爭吵或感情危機之後,他才會以自己願意的方式感受到對埃琳娜的愛。然而激情過去後他自己都會覺得驚奇。記憶就這般輕而易舉地被抹去了? 艾特爾很快明白了。一切都好好的,可一旦他們想重新做愛,情況就不同了。這時候埃琳娜心不在焉,他狀態也好不了多少。他恨她。這時候要他不去想她如何委身於別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不管她臉上是什麼表情,在他眼裡都扭曲變形了,還影響到過去,使他看到了除貝達之外她的那一大幫情人,她或許正是以這樣的姿態去委身於他們的。於是艾特爾便失去了那份驕傲。過去他總覺得是他給了她一切,他畢竟還有點用,可現在,艾特爾被剝奪了一切,他從未感到自己是如此微不足道。 埃琳娜當然也感覺到了這些。她顯得緊張,彆扭,又竭力想興奮起來,這讓他感到厭惡。在他們試圖做愛之時,他只聽得腦中迴響著“愛,愛是陣很響的噪音”。他感到這聲音像一片毒霧從他眼前瀰漫開去,這毒霧將骨頭蝕成橡皮,將烈酒化為膠水,因此他不僅討厭她,討厭自己,甚至討厭起一切來。他感到最為可憎的是,他們相互間居然還十分溫柔,還諒解對方,而他並不愛她,她也不愛他,誰也不曾愛過別人。他就想著這些,後來又躺在她身旁,甚至還熟練靈巧地愛撫著她,這樣做不過是為了別惹她發火而已。每天晚上,或者說一個星期中幾乎每個晚上,埃琳娜會鼓動他愛她,然後便直挺挺躺著,但他明白她此時正在想著他在惱怒中所說的話。他甚至會對自己說,自他們認識以來,她已變了不少。在他們最初同居的幾個星期裡,像現在這樣的冷淡,她一天也受不了,而今她居然一個星期也熬過來了。 在這期間,艾特爾完成了他的電影劇本。寫這最後一稿時,他一直怕寫弗雷迪回到神學院,整個故事在天使的歌聲中結束的那一幕。艾特爾並沒有寫出獨創作品的那種得意勁。他心中非常清楚,這最後一稿很巧妙,它的專業表現手法相當傑出,但也存在問題:它以自己的方式表現得太圓滿了,以致故事的結尾顯得過於矯揉造作。這既然是商業營利性劇本,就需要那種虛假的真誠,他想不出自己對此能夠作什麼改進。但最後一幕卻十分完美,這真是個奇蹟。他能將自己根本不相信的事寫得如此出色,他對此十分得意,並感到充滿了力量。 艾特爾覺得,這個劇本太出色了,如按原先商定的條件提供給芒辛,未免太可惜,而要改變合同,現在正是時候。艾特爾坐在書桌前,為科利的利潤而乾活時,他腦中不時想起克蘭,就像個推銷商帶著樣品上門似的,他對自己說出種種理由:對一個十年來於政治已十分淡漠的人來說,這麼固執實在是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他討厭供出別人,可那些人卻在詆毀他。最近幾個月裡,要是說他別的沒什麼長進,那他至少明白了自己算不上什麼藝術家,但倘若沒有自己的生意,又算得個什麼商人呢?這種種理由一齊來叩門,它們脫帽致意,進來留下樣品,說了一聲以後再來,便紛紛離去。 艾特爾給克蘭寫了一封措辭謹慎的信,說他不久就可做好準備。而當芒辛按常規又給他來電話時,艾特爾答复說,還得好幾個星期才能完成劇本。 “幹嗎這麼慢啊?”芒辛問。 “別擔心,憑這個劇本你會大賺一把的。”艾特爾從容地說。他隨即離開埃琳娜,到電影之都去了一天,和他的律師商談,又拜訪了他的商務經理。 事情了結得比他原先設想的容易。有天上午,埃琳娜如她早就說過的那樣去剪了頭髮,可結果卻很糟。在他冷眼看來,她就像只剪光了毛的兔子。他會不時地瞅著她,覺得她簡直就是今天才僱請的勤雜工。當他默默坐著遐想並看著她幹活時,他會注意到一旦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便顯得相當絕望。她正拿著掃帚掃地,卻心不在焉。他甚至見她將塵土從某個角落掃到另一角落,又掃回來,來回掃了三次。頭一天晚上艾特爾曾接到克蘭的一份電報,兩個星期後委員會將舉行聽證會,克蘭很高興他將予以合作。當埃琳娜問起電報是什麼內容時,艾特爾告訴了她。 “我想這意味著你又可以拍電影了。”她說。 “我想是的。” “嗯……”她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因為她想問的問題只有一個,而她又不敢問。 “你什麼時候動身?”過了一會兒她問道,等著他說出和她一起走的話來。對她來說這話至關重要,可他做這個決定很痛苦。 “大約兩個星期吧,我想。”他答道,此後他們再沒提起這事。 她掃過地後,便坐到餐桌邊,泰然凝視著落地窗外的絲蘭樹,那樣子頗像個農民,她的父母必定也曾這麼呆呆地透過他們那間糖果店的髒玻璃窗往外凝視。他走到她的身後,手搭在她肩上,說:“要知道,我真的很喜歡你的頭髮剪成這樣子。” “你討厭這樣。”她說。 “不,我不會那麼說。” 眼淚不由自主奪眶而出,她為此甚為惱火。她一定發過誓絕不哭泣。他從她身邊走開,到了餐桌對面,看著埃琳娜手指上損壞了的指甲。在這確確實實的距離外,他有了種既舒心又傷心的感覺。要是說日後他會為自己如此薄情而羞愧,那麼此刻這份感覺卻在鼓勵他,使他覺得自己今天就可以了結他們的關係。 “埃琳娜,”他說,“我有點事要和你談。” “你想讓我離開,”她說,“行,我會走的。” “確切地說,不是這意思……”他開始說起來。 “你厭倦了,”她說,“那行,你就厭倦吧。也許我也厭倦了。” “不,且等……” “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埃琳娜說。 “是我的錯,”艾特爾很快說道,“我配不上別人。” “誰在乎這是誰的錯啦?你……你真是太可惡了。”她說著說著便哭起來。 “嗨,聽著,小猴子。”他說,一邊想攬住她的肩膀。 她甩開了他的手。 “我恨你。” “我不怪你。”艾特爾說。 “你太會說話了。我真的恨你。你……你這個臭傢伙。”埃琳娜粗魯而絕望地說,艾特爾則朝她皺起了眉頭。 “你說得對,”他說,“我是個臭傢伙。” 她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那節奏單調又惹人煩惱。 “我這就離開這兒,”她說,“我馬上去收拾我的東西。謝謝你讓我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她那嘲諷的才能多麼惹人憐憫,他這樣想。 “為什麼不是我走呢?”他問。 “你可以在這兒住一陣。這也是你的地方。” “這不是我的地方,從來就不是。” “埃琳娜,別那樣說嘛。” “哼,你閉嘴吧,”她說,“這不是我的地方。”她又哭了起來。 “埃琳娜,我們仍可以結婚。”他說,這話一出口,他感覺並不像原先所想的那麼虛情假意。 她沒作回答,只是匆匆走了出去。很快他便聽見她在砰砰地拉開又關上抽屜,不難想像她怎樣將東西從一個包塞進另一個包,她竭力想忍住眼淚,於是就無法抑制地抽泣。最後他不再想這事,只是靜靜等著她離去。 但事情不像他預料的那麼容易。他不喜歡聽她在臥室裡哭泣,那哭聲擾亂了他平靜的心境,向他提出了一個問題。她以後乾什麼呢?他全身心都繃緊了,似乎在堅持著支撐起某個重物,支撐了五分鐘,再五分鐘,又五分鐘。至關重要的是不能軟下來。每一次該結束的風流事,就因為收拾行裝太花時間而拖延。他甚至想去外面散步,但他不能那樣做。他只能叫一輛出租車來,看著她上車,為她關上車門,並向她揮手告別,臉上始終掛著難過而窘迫的笑,那是一個知道自己事情幹得不漂亮卻很想幹得好些的男人才會有的笑容。他忽然想到,此時此刻在她看來,他就像科利·芒辛在沙漠道爾離開她時的那個樣子。艾特爾心中一陣酸楚。埃琳娜不該受到如此無情的對待。 他聽見她在打電話叫出租車,聽到她在報地址時聲音結結巴巴,聽到她將話筒擱回叉簧上的聲音。隨後,只聽得她啪的一聲合上了一隻手提箱,又合上了另一隻。她一生中積蓄起來的所有東西,可以塞在區區的兩個手提箱之中。 她從臥室出來的時候,他已打算讓步了。她作任何表示都行,她本可以朝他走近一步,或只要顯得無依無靠,他就不會不有所行動,甚至還可能答應帶她去電影之都。 但她並沒有作什麼表示。她只是乾巴巴而又尖刻地低聲說:“我想你對於我上哪兒去會感興趣吧。” “你去哪兒?”他問。 “去找馬里恩。” 這使他又惱恨起來。 “你認為真的該去那兒?”他說。 “你在乎嗎?” 他有點忿然,為了促使他不讓她走,她居然採用這種手段。 “我想我不在乎。”他說,“我只是感到好奇。你什麼時候做出這安排的?”他的喉嚨都覺得疼了,似乎很快就將說不出話來。 “我昨天給他打過電話,然後再預約去剪髮。你不喜歡這次的髮型。這讓你感到吃驚了?你認為非得把我趕出門嗎?行。”她清了清喉嚨,“也許我會成為妓女。別擔心,我並不是想盡量讓你感到難過。不管怎麼樣,你總認為我是妓女,因此,你怎麼會感到難過?”她的目光呆滯,這次他知道她不會大哭起來。 “事實上你一直認為我是妓女,”埃琳娜說,“但你不知道我對你的看法。你以為離開了你我沒法活,也許我知道得更清楚。” 外面傳來出租車開上宅前車道的聲音。艾特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但埃琳娜已先拎起了小提箱。她像位女演員似的轉過身,做了最後的道白。 “至少這一次我拒絕接受別人的恩賜。”她說完便走出門去。艾特爾站著沒動,直到出租車開走了,他才坐下來,開始等著她來電話。他認為她肯定會來電話。然而,一個小時過去了,整個下午過去了,又過了大半個夜晚,仍然沒有電話。他坐在那兒喝著酒,疲倦得甚至沒有力氣從托盤裡撬下一方冰塊來。天漸漸黑了,他長嘆一聲,不知道自己是輕鬆自由了,還是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可憐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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