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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媽的夢

好女人的愛情 艾丽丝·门罗 27836 2018-03-18
夜裡——或者說她睡著的那陣子——下了場大雪。 我媽透過一扇大大的拱形窗(通常裝在公館或者老式公共建築上的那種)朝外望。她看到下方的草地、灌木叢、樹籬、花園、大樹,全都披著積雪,高高低低、起伏不定,絲毫不曾被風刮平或吹亂。雪地不像在陽光下那麼刺眼,而是呈現出在破曉之前的清澈天空下的白色。萬籟俱寂。挺像《哦,伯利恆小鎮》裡描述的情景,只不過天上沒星星。 但是,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啊。這幕場景有點古怪。所有樹木,所有灌木和植物,都滿滿噹噹地長著夏季的綠葉。樹下,零零星星沒被雪覆蓋的地方,露出鮮翠欲滴的草地。大雪是在盛夏的當兒,一夜之間落下的。季節更迭得真是不可思議,出乎意料啊。此外,所有人都消失不見——儘管她想不起來“所有人”都指的是誰——我媽孤身一人待在高大寬敞的房子裡,四周圍繞著中規中矩的樹木和花園。

她想,不管發生了什麼,很快就會有人解釋給她聽的吧。然而,沒人來。電話沒響。花園大門的門閂沒被拉起。她聽不到任何車輛聲,甚至不知道馬路——或者小路——在哪個方向,也許她是在鄉下亦未可知。屋裡空氣沉寂憋悶,她得出去。 她走出門,便想起來了。她想起來,大雪落下之前,她不知在哪兒丟下了一個娃娃。是在下雪之前很久的事了。這個記憶,這種確定無疑的感覺,令她突然陷入恐懼。好像她突然從夢中驚醒。於是她從夢中之夢裡驚醒了,驚覺自己的責任和失誤。她丟下了自己的娃娃,徹夜把他拋在腦後。把他丟在什麼地方就不管了,好像丟下個玩膩的洋娃娃似的。或許她不是昨晚幹的這事,而是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以前幹的。她把自己的娃娃丟下了有一整個季節,或者許多個季節了。她的注意力被別的事給吸引了。她甚至可能去旅行了,離開了,剛剛才返回,卻忘了為什麼回來。

她跑到樹籬和長著寬闊葉片的樹木下找著。她想像著娃娃縮成一團。他可能已經死啦,縮成一團,遍體發黑,腦袋像枚堅果,小小的萎縮的臉上,不是一種難受的表情,而是一種失去親人的痛苦,一種古老、平靜的悲傷。這臉上並沒有什麼對她——他的媽媽的譴責,只有平靜、無助的表情,帶著這種表情,他等待救援或者厄運的到來。 我媽心頭湧上一陣悲痛,這是因為娃娃在等待,而她竟不知道;她,他唯一的希望,竟然把他全盤忘了啊。那麼柔弱幼小,連扭頭避開大雪都不會的一個娃娃喲。她悲痛得無法呼吸。她心裡從此再也不會有空間給別的念想了。除了想著自己居然幹出這種事,再也不會有餘地裝別的想法了。 因此,發現娃娃正睡在他的小床上,是何等寬慰呀。娃娃正趴著睡呢,腦袋扭到一邊,皮膚又白又細,好像雪花一樣,腦袋上的軟發紅通通的,就像曙光的顏色。和她一樣的紅發,長在娃娃的腦袋上,娃娃平平安安、好端端的。她得到寬恕啦,真是鬆了口氣。

大雪、枝繁葉茂的花園和陌生的房子,全都消失。僅剩的白色東西就是小床上的毯子。這是一床薄薄的白色嬰兒羊毛毯,已經從娃娃背上扯下了一半。在暑熱,貨真價實的夏天的暑熱中,娃娃身上只裹著一片尿布,穿一條防止尿濕床單的塑料短褲。印著蝴蝶圖案。 我媽,這會兒仍舊以為下了大雪,想著通常下大雪時肯定很冷,便拉過毯子,蓋住娃娃赤裸的背部和肩膀,蓋住長著紅色軟發的小腦袋。 這事發生的時候,在真實世界裡是凌晨時分。世界處於1945年的7月。換了任何一個別的早上,娃娃到了這時辰,都會要求一天中的第一次餵食了,不過今天娃娃卻仍舊睡著。做媽的儘管人站著,眼睛睜著,思維卻仍舊沉浸在深深的睡眠中,並沒覺得有什麼奇怪。娃娃和媽媽都被一場漫長的戰爭拖得疲憊不堪,不過做媽的甚至連這一點也記不起了。思維有點遲鈍,一種最最執著的平靜佔據了她和娃娃的腦袋。這個媽媽——我媽——根本沒注意天色正迅速放亮。她沒反應過來,就在她站著的這當兒,太陽正在升起。昨天,或者午夜時發生過什麼,她都毫無記憶了,所以顯得十分平靜。她把毯子拉到娃娃的腦袋上,蓋住他柔和的、心滿意足的、熟睡的側臉。她輕輕走回自個兒的房間,倒在床上,立刻又人事不省。

發生著這事的房子,與夢中的房子毫無相像之處。這是一幢一層半的白色木房,擁擠歸擁擠,卻不失體面。門廊通到距離人行道幾英尺處,餐廳有扇飄窗,俯瞰一個樹籬環繞的小院。房子位於小鎮的一條後街,這個小鎮——對外人來說——與休倫湖附近一度人口稠密的農業地區方圓10到15英里之內的許多小鎮看起來毫無二致。我爸和他的姐姐們就在這幢房子里長大,我媽到來時,他的姐姐們和他媽還住在裡面——同時到來的還有在我媽體內長得很大、已經會亂動的我——這是我爸在歐戰的最後幾周中送了命之後的事。 我媽——吉爾——在光線明亮的下午的遲些時候,站在餐廳桌邊。房子裡擠滿人,都是在教堂葬禮結束後被請回這裡的。他們喝茶或咖啡,設法用手指捏住切得很小的三明治,或者香蕉麵包片、堅果麵包和重油蛋糕。表皮易碎的蛋奶糊撻或葡萄乾撻得用甜品叉戳起,用小陶碟托著吃,小陶碟上畫著紫羅蘭,還是吉爾的婆婆做新娘時親手畫的。可是吉爾卻直接用手抓起各種食物。撻皮的粉屑窸窸窣窣,一顆葡萄乾掉下來,揉進她穿的綠天鵝絨衣服。這天氣穿這衣服未免太熱了,而且它也不是什麼孕婦裝,本是一件在公開演奏小提琴的獨奏會上穿的寬鬆袍子。因為我的緣故,袍子前緣被高高撐起。不過,這是她手頭唯一一件足夠大、足夠高級,可以用於丈夫葬禮的衣服。

何至於吃成這樣呢?人們不由得紛紛側目。 “在吃兩人的份兒呢。”艾爾莎對她的一群客人解釋道,免得他們對弟媳指指戳戳或保持沉默,讓她沒面子。 吉爾一整天都覺得反胃,不過在教堂裡,正想著風琴真難聽的當兒,她突然發覺,一眨眼工夫,她已經餓得像頭狼。整首《哦,勇敢的心》期間,她一直在幻想一份肥美、淌著肉汁和融化的蛋黃醬的漢堡,眼下她正努力探索堅果、葡萄乾和紅糖的混合物,甜得牙齒發疼的椰子糖霜,或者嘗試用令人寬慰的滿口滿口的香蕉麵包或一團團撻皮來取而代之是否可行。當然啦,沒有任何替代物能管用,不過她沒停。即便真實的飢餓已經解決,她想像中的飢餓仍在催促,甚至變成一種幾近恐慌的焦躁,迫使她往嘴裡填著已經不知滋味的食物。她無法形容這種焦躁,只能說它或許是由毛刺和憋悶的感覺造成的。窗外的刺蘗樹籬在陽光中顯得濃密、多刺,天鵝絨袍子在她潮濕的腋窩處緊貼身上,一綹綹鬈髮——和撻裡的葡萄乾一個顏色——在姑子艾爾莎的額頭上跳動,甚至還有畫在盤子上、酷似可以揭起的瘡痂的紫羅蘭,所有這些,儘管她知道都再尋常不過,卻分外讓她感覺厭惡壓抑。它們似乎傳達著某種她不曾料想過的新生活的信息。

為什麼說不曾料想過?她知道我的存在已有一段時間了,也早知道喬治·科克漢姆或許會送命。畢竟,他參加的是空軍嘛。 (今天下午的科克漢姆祖宅里,她四周的人都在說——儘管不是對她,他的遺孀,也不是對他的姐姐們——他就是那種你早知道會被殺死的人。他們指的是,他英俊瀟灑、生機勃勃,是他家的驕傲,被寄予全部希望。)她明知道這些,卻依舊過著尋常的生活,在陰冷的冬天早晨拖著小提琴搭街車去音樂學院,她在學院一間昏暗的小屋裡一連幾個小時練琴,屋裡能聽到外面的聲音,卻只有她孤身一人,只有散熱器的噪聲陪伴,她手上的皮膚先是凍得發紅,又被室內乾燥的熱氣烤得髮乾。她依舊住在一間租來的屋子裡,窗子漏風,夏天飛進蒼蠅,冬天漏進一窗台雪。她夢想著——不犯噁心的時候——香腸、肉餅和一片片深色巧克力。在音樂學院,人們煞費苦心地對她的身孕視而不見,彷彿它只是個腫瘤。畢竟,它很長時間都沒有明顯跡象,大骨盆的高個兒女孩初次懷孕都不大顯。即使我在她肚子裡翻筋斗,她仍舊做了公開演奏。她發胖了,模樣威嚴,又長又濃密的紅髮披在肩頭,臉龐豐滿發亮,表情嚴峻專注,在她迄今為止最重要的演奏會上拉獨奏。門德爾松小提琴協奏曲。

她也稍微關注了一下外界——她知道戰爭要結束了。她覺得等我出生後不久,喬治就會回來。她知道那時她就不能繼續住在小屋裡——她將不得不和他一起住在某處。她知道我也會在那裡,不過她把我的出生理解為某種終止而非開始。它將終止對她肚子一側永遠酸痛的那個地方的踢打,終止她起立時,血液湧上私處帶來的劇痛(彷彿她那裡貼了一副灼人的膏藥似的)。她的乳頭不會再腫大、發黑而粗糙,每天早上她起床時,也不用再往青筋暴突的雙腿上裹繃帶。她可以不必每半個小時左右就要小解,她的腳會消腫,穿回正常尺碼的鞋子。她以為一旦我出生,就不會再給她添這麼多麻煩了。 等她知道喬治回不來了,她想過讓我和她一起在小屋裡生活一陣子。她找來一本講照料嬰兒的書。她買來我可能需要的一些基本物品。樓裡有個老太太可以在她練琴時幫忙照料我。她可以領到戰爭遺孀的津貼,再過六個月,她就可以從音樂學院畢業。

不過艾爾莎坐火車過來,接走了她。艾爾莎說:“我們不能讓你孤身一人陷在這裡。所有人都奇怪喬治出國打仗的時候,你怎麼沒過來。現在是你過來的時候了。” “我家人都是瘋子,”喬治告訴過吉爾,“艾爾娜是個神經質的廢物,艾爾莎該去當個軍士長才對。而我媽老昏頭了。” 他還說過:“艾爾莎傳到了腦袋瓜子,不過我爸去世的時候,她只好棄學到郵局上班。我呢是傳到了好相貌,可憐的老艾爾娜啥都沒撈到,只有糟糕的皮膚和糟糕的神經。” 吉爾第一次遇到他的姐姐們,是她們到多倫多給喬治送行的時候。兩星期前她們沒來參加婚禮。那會兒除了喬治、吉爾、牧師和牧師妻子,以及一個臨時請來做見證的鄰居,再沒別人。我也在,已經藏在吉爾的肚子裡,不過我並不是這場婚禮的原因,當時沒人知道我的存在。事後,喬治堅持到一個自助照相亭,和吉爾拍了幾張表情僵硬的結婚照。他總是興高采烈的。 “足夠打發她們了。”他看著照片宣布。吉爾有點好奇,他所謂的打發,有什麼特指的對象嗎,比如艾爾莎?或者那些漂亮女孩兒們,那些可愛、活潑的女孩兒們,她們追他,給他寫傷感的情書,給他織菱形花紋的襪子。他一有機會就穿上這些襪子,禮物也照收不誤,還在酒吧大聲朗讀情書取樂。

吉爾婚禮前沒吃早飯,婚禮過程中,她心心念念的是煎餅和鹹肉。 兩個姐姐的相貌比她想像的還要平凡。不過喬治倒真是傳到了好相貌。他的栗色頭髮有絲綢般的波紋,眼睛發出一種實實在在的快樂神采,還長了一張令人羨慕的五官分明的臉龐。他唯一的缺陷是個頭不太高。剛好能和吉爾平視。也正好合適做個空軍飛行員。 “他們不要高個子做飛行員,”他說,“我靠這個把他們比下去了。那些瘦竹竿似的雜種們。好多電影明星都是矮個子。他們拍吻戲時都要墊個箱子。” (看電影時,喬治真是不得安生。他會對吻戲喝倒彩。現實生活中,他也不怎麼喜歡接吻。我們直奔主題吧,他會說。) 姐姐們也是矮個子。她們的名字源自蘇格蘭地名,是他們爸媽還沒破產時去度蜜月的地方。艾爾莎比喬治大十二歲,艾爾娜大他九歲。在聯合火車站的人群中,她們模樣矮胖,一臉困惑。她倆都戴著新帽子,身穿新衣,好像她們才是新近結婚的人。她倆都很不安,因為艾爾娜剛剛把高級手套落在了火車上。艾爾娜的皮膚這會兒儘管沒什麼疙瘩,沒準長粉刺的日子已經過去,但膚況確實很糟。粉紅色香粉下面的皮膚帶著舊日的疤痕,坑坑洼窪,色調暗沉。頭髮從帽子下滑出,形成沒精打采的發綹,眼睛淚汪汪的,要么是因為艾爾莎的斥罵,要么是因為弟弟要出發上戰場了。艾爾莎的頭髮則是一綹一綹硬邦邦的電燙卷子,上面壓著頂帽子。她精明的淡色眼睛上戴著金邊眼鏡,長了個粉紅色圓臉蛋,下巴上方有酒窩。她和艾爾娜都曲線可觀——胸部高挺、細腰翹臀——不過對艾爾娜而言,這身材像是她誤選了的什麼東西似的,她竭力拱著肩膀,抱著胳膊,力圖掩飾。艾爾莎則讓自己的曲線顯得剛毅而非誘惑,彷彿一尊硬邦邦的陶土雕像。她倆和喬治一樣,都是栗色頭髮,卻沒他的光澤。看起來,她倆也沒遺傳到他的幽默感。

“好啦,我要走了,”喬治說,“我要去帕斯尚爾的戰場上英勇犧牲啦。”艾爾娜回答:“哦,別說這個。不要這樣說話。”艾爾莎撇了撇覆盆子色的嘴唇。 “我看到失物招領的牌子了,”她說,“可我不知道它是指你在車站上丟掉的東西呢,還是他們在車裡撿到的東西?帕斯尚爾是一戰的事了。” “是嗎?你確定?我趕不上了嗎?”喬治搥胸哀嘆。 幾個月後,他在愛爾蘭海上方一次訓練飛行中失事身亡。 艾爾莎自始至終保持微笑。她說:“不錯,我當然覺得很自豪。確實如此。不過我不是唯一一個失去親人的人嘛。他做了他必須做的事。”有人覺得她這種輕快的態度挺古怪的。另有些人評論道:“可憐的艾爾莎。”含辛茹苦地培養喬治,省吃儉用送他上法學院,可他卻根本不把她當回事——他報名參軍,就這麼出發去送了命。他都不能多等點時候。 姐姐們犧牲了上學的機會。甚至放棄了整牙——連這個都貢獻出來了。艾爾娜倒是去上了護校,可事後看來,整牙對她沒準更有好處。到頭來,她和艾爾莎只換來了一個英雄。所有人都承認這個——一個英雄。在場的年輕人認為家裡出個英雄是件大事。他們以為這一刻的榮耀會延續下去,永遠陪伴在艾爾莎和艾爾娜左右。 《哦,勇敢的心》會永遠迴盪在她們周圍。年紀大一點、還記得上一場戰爭的人,卻明白她們只換來了個紀念碑上的名字。因為做遺孀的,這個正死命往臉上碾壓食物的女孩,要拿走撫卹金了。 艾爾莎有點亢奮,部分是因為她已經連著兩夜沒合眼,忙於打掃衛生。並不是說這房子此前不夠乾淨體面。可她仍舊覺得有必要把所有碟子、罐子和裝飾品都清洗一番,擦亮每張畫框上的玻璃,把冰箱拖出來擦洗後面,徹底沖洗地下室台階,往垃圾桶裡倒進漂白劑。餐廳桌子上方唯一的一盞燈也必須拆下,每個部分都要浸在肥皂水里漂洗、擦乾,重新組裝。因為要在郵局上班,艾爾莎晚飯後才有空做這些。她已經是郵局局長,完全可以給自己放一天假,但身為艾爾莎,她是斷然不會這麼做的。 現在,她塗胭脂的臉頰熱烘烘的,身子在帶花邊領子的深藍縐綢裙裡扭來扭去。她沒法安靜下來。她添滿裝食品的盤子,四下傳遞,發現人們的茶水可能涼了,便趕緊去沏一壺新茶。她關心客人們舒適與否,問候他們的風濕病或其他小毛小病,談及自己的不幸時她始終微笑著,一遍遍重複說她這種損失大家都會遭遇,說這麼多人都分享著共同的命運,她絕不該怨天尤人,說喬治不會樂意朋友們為他悲傷,只會希望大家因為共同終結了戰爭而慶幸。說這一切的時候,她用的都是人們在郵局裡聽慣的愉快的責備語調,聲音高亢、不容分說。所以人們不由得惶惶惑惑的,擔心自己說了什麼錯話,就像在郵局裡他們不由自主地覺得他們的潦草字跡給人添了麻煩,或者包裹包得太鬆了一樣。 艾爾莎曉得自己聲音太響,笑得太多,給明明表示不再要茶的客人還添了茶。在廚房裡溫茶壺時,她說:“我也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就是停不下來。” 她這話是跟她後院對門的鄰居尚茨醫生說的。 “很快就會過去的,”他回答,“你想要一針鎮靜劑嗎?” 餐廳門開了,他的聲音隨之一變。 “鎮靜劑”說出口時已經換上公事公辦的腔調。 艾爾莎的聲音也變了,從柔弱無助變成果敢堅定。她說:“哦,不用了,多謝。我自個兒會想辦法的。” 艾爾娜的工作就是照看她們的母親,確保她沒把茶潑出來——她如果這麼做,不是因為笨拙,而是因為健忘——還要保證一旦她開始抽噎哭泣,就趕緊帶她離開。不過,事實上科克漢姆夫人的儀態大多數時候都挺優雅的,比艾爾莎更讓人自在。每過一會兒,她就清醒過來一刻鐘左右——或者貌似如此——她會堅強地、痛切地表明,她將怎樣永遠懷念兒子,不過很慶幸依然擁有女兒們:艾爾莎是這樣能幹可靠,一直以來簡直就是個奇蹟,艾爾娜則有善良的靈魂。她甚至不忘提到她的新媳婦,不過她毫不避諱地談論著大多數同齡女士在有男性在場的社交場所都不會提及的事情,多少還是流露出了不正常的苗頭。她盯著吉爾和我說:“再說,我們都快要有個安慰了呢。” 旋即,她在房間之間或者客人當中走來走去的當兒,突然啥都忘了,她在自己家裡環顧四周,問:“我們為什麼在這裡?這麼多人——我們在慶祝什麼呢?”她忽然想到這一切都與喬治有關,又問:“是喬治的婚禮嗎?”失去對當前的記憶時,她也失去了一些溫柔的體貼。 “這總不會是你的婚禮吧,是嗎?”她問艾爾娜。 “不會吧。我想不是。你從來就沒有過男朋友,對嗎?”她聲音裡湧出一種讓我們面對事實吧,自己不爭氣不能怨別人的意思。她看到吉爾,突然笑了。 “那不會是新娘吧,是嗎?哦,哦,現在我們可算明白了。” 不過,事實就像之前被忘卻一樣,突然又回到她的腦海。 “有什麼消息嗎?”她嚷道,“有什麼喬治的消息嗎?”艾爾莎擔心的抽泣開始了。 “要是她開始失去控制,就把她弄走。”艾爾莎吩咐過。 艾爾娜可沒辦法把母親弄走——她這輩子從來就無法對任何人表現出什麼權威——不過尚茨醫生的妻子挽住了老太太的胳膊。 “喬治死了嗎?”科克漢姆夫人驚恐地問。尚茨夫人回答:“是的,他死了。不過你知道,他妻子懷著寶寶呢。” 科克漢姆夫人依靠著她,佝僂著身子,輕聲問:“可以把我的茶杯遞給我嗎?” 我媽在那幢房子裡,不管轉向哪裡,都會看見我爸的照片。他照的最後一張,也是他的遺照,是他的製服照,餐廳飄窗台上擱著一台關閉的縫紉機,照片就擺在縫紉機的繡花蓋布上。艾爾娜在照片周圍擺上鮮花,不過艾爾莎把花拿開了。她說,不然他看起來太像個天主教聖人了。樓梯上方掛的是他六歲時站在齊膝童車裡,在人行道上拍的照片。吉爾睡覺的房裡還掛了一張他站在自行車邊的照片,背著他的《自由通訊》報紙背包。科克漢姆夫人房裡有一張他八年級參加歌劇演出的化裝照,腦袋上戴了頂金色硬紙皇冠。他不會唱歌,沒法演主角,不過篤定會被挑中擔任最重要的背景角色,國王。 擺在餐具櫃上的手工塗色藝術照是他三歲照的,上面是個面目不清的金發小男孩,拖著布片做的洋娃娃的一條腿。艾爾莎考慮過取下這張照片,因為它有點催人淚下,不過到頭來還是把它留在原處,免得牆紙上出現一個白印。沒人對它發表什麼評論,除了尚茨夫人之外,她頓了頓,重複了前陣子說過的話,不過並沒眼淚汪汪的,而是帶點愉快的欣賞。 “啊——克里斯托弗·羅賓。” 人們都習慣不把尚茨夫人的話當一回事。 所有照片中,喬治都是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兒。除了戴軍官帽或戴王冠的照片之外,他眉毛上方總耷拉著一綹陽光一般的金發。即使比嬰兒大不了多少,他就好像已經知道自己將會成為一個活潑、精明、迷人的傢伙。那種從不讓人覺得寂寞,總會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的傢伙。他偶爾拿他自己開涮,不過通常都是開別人的玩笑。吉爾看著他,總會想起他能豪飲而從不顯醉相,熱衷於讓別的喝醉的人對他坦白他們的恐懼、裝蒜、堅貞或者不忠,然後把這些都編成笑話或嘲弄的綽號,讓受害者們有苦說不得。他有成群的追隨者和朋友,他們緊跟著他,要么是出於畏懼,要么僅僅是因為——正如人們對他一貫的評價——他會活躍氣氛。不管走到哪裡,他都是一屋子的中心,周圍的空氣會因他而變得活潑,充滿刺激和歡愉。 吉爾該如何理解這麼一個情人呢?她遇到他的時候才十九歲,之前從來沒人追過她。她搞不明白她哪裡吸引了他,她能看出別人也都挺困惑的。她對大多數同齡人來說是一個謎,不過只是個無聊的謎。一個將生命傾注到學習小提琴裡、沒有任何其他興趣的女孩。 那並非事實。她會蜷縮在簡陋的被子裡,想像有一個情人。不過他可絕不會是喬治那樣光芒四射的出風頭者。她想像的是某個溫暖的、大熊似的傢伙,或者一個比她大十歲、已成傳奇、擁有狂野力量的音樂家。她對愛的概念是歌劇式的,儘管那不是她最欣賞的樂種。可是,喬治做愛時會開玩笑;他完事後會在她房間里四處蹦躂;他會發出粗魯的、幼兒般的聲音。他輕柔的表現並沒給她帶來多少她自己動手所能獲得的愉悅,不過她並不能說自己感到了失望。 毋寧說,她是對於進展之神速感到眩暈。並且,當她的思想跟上身體和社會的現狀時,她還期待著能夠快樂——感激和快樂。喬治的關注,以及她的婚姻——這些都像是她的生命的一種燦爛延伸。明亮的房間湧現出來,充溢著令人目眩的輝煌光芒。旋即,爆炸或者風暴,或者說並非完全出乎意料的災難打擊降臨,整個延伸部分突然消失。被炸得粉碎、踪影全無,她重新回到最初擁有的空間和選擇。當然,她失去了什麼,但失去的並非她確實掌握了的東西,至多只是某種假想的未來規劃罷了。 現在,她吃夠了。雙腿因為站得太久而酸痛。尚茨夫人站在她身邊說:“你見過喬治在這裡的朋友們嗎?” 她指的是大廳門廊處窩成一團的年輕人們。兩個漂亮女孩,一個仍穿著海軍制服的年輕人,還有其他人。看著他們,吉爾清醒地尋思著,沒哪個人是真正悲傷的。艾爾莎或許是,但艾爾莎有她自己的原因。沒人真正因為喬治死了而悲傷。甚至那個在教堂裡哭泣,看起來還沒哭夠的女孩也是一樣。現在,那個女孩可以記起來她愛過喬治,而他也愛過她了——不管真相如何——再也不必擔心他會做什麼或說什麼來證明並非如此。他們所有人也不必在一群圍著喬治的人大笑起來的時候,好奇他們在笑誰,或者喬治到底告訴他們什麼了。沒人再需要時刻小心,生怕被他丟下,或者費心琢磨如何才能繼續被他眷顧了。 她沒想過,如果沒死的話,喬治可能會變樣兒,因為她也沒考慮過自己有可能會變成另一種人。 她回答道:“還沒呢。”顯然缺乏熱情,引得尚茨夫人又說:“我知道。認識新的人不是件容易事兒。尤其是在——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寧可去躺下來了。” 吉爾幾乎可以確信,她其實想說的是“寧可去喝一杯”。不過這裡沒酒,只有茶和咖啡。吉爾反正幾乎從不喝酒。不過,她可以根據呼吸分辨出別人有沒有喝,她覺得從尚茨夫人身上就聞到了酒味。 “你為啥不去呢?”尚茨夫人說,“這些事太累人了。我會跟艾爾莎解釋的。現在快去吧。” 尚茨夫人個頭矮小,一頭細細的灰髮,雙眼明亮,尖臉佈滿皺紋。每年冬天,她都獨自到佛羅里達過一個月。她很有錢。她和丈夫在科克漢姆家後頭建了一座宅邸,一幢狹長低矮的房子,白得刺眼,拐角呈弧形,到處貼著玻璃磚。尚茨醫生比她小了要有二十到二十五歲——是個強壯、生機勃勃、模樣溫和的人,額頭又高又光滑,一頭金色鬈髮。他們沒孩子。據說她上一次婚姻中生過幾個,不過都不來看她。事實上,據說尚茨醫生是她兒子的朋友,上大學時被帶到她家,然後他愛上了朋友的母親,她愛上了兒子的朋友,接著是離婚,現在他們結婚了,過著奢侈的放逐生活,對往事隻字不提。 吉爾確實聞到威士忌的味道。尚茨夫人每回參加——按照她的說法——在這方面沒啥盼頭的聚會,都會隨身帶個小酒壺。她不會喝得跌跌撞撞,或者嘮裡嘮叨,或者愛生是非,或者到處亂擁抱人。或許,其實她始終保持著微醺,卻從未真正喝醉。她習慣讓酒精合理地、寬慰地滲入體內,這樣她的腦細胞始終既不會濕透,也不至於乾涸。唯一泄露秘密的是氣味(這個不怎麼喝酒的小鎮上,許多人都認為它來自她不得不服的一種藥,或者甚至她用來按摩胸部的某種軟膏)。只有這個,以及或許還有她特殊的、似乎總是一字一頓的說話方式。她會說一些此地土生土長的女人不會啟齒的事。她會說她自個兒。她說,時不時地,她會被誤認為她丈夫的媽。她說大多數人發現犯了這個錯之後,都會變得暈頭轉向,萬分尷尬。不過,有些女人——比如女招待——會狠狠盯尚茨夫人一眼,好像在質問:把他浪費給你做啥? 而尚茨夫人會對他們說:“我曉得。這不公平。可人生就是不公平嘛,你最好還是習慣它。” 這天下午,她找不到任何地方好好呷上幾口。廚房,甚至後面狹小的儲藏室都隨時會有女人來來去去。她只得上樓去洗手間,但又不能頻頻如此。吉爾離開後沒多久,下午遲些時候,她又去洗手間,發現門鎖著。她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溜進一間臥室,正思忖哪間是空的,哪間吉爾正睡在裡面。這時她聽到吉爾的聲音從洗手間傳出:“馬上就好。”或者類似的什麼話。內容相當平常,只是聲調聽起來緊張而驚恐。 尚茨夫人抓住遇到突發事故的好藉口,站在大廳裡就飛快呷了一口。 “吉爾,你沒事吧?能讓我進來嗎?” 吉爾四肢著地,試圖擦掉洗手間地上的一攤濁水。她讀過破水的介紹——還有宮縮、見紅、過渡階段、胎盤——可是溫熱的液體汩汩湧出,依然令她驚慌失措。她不得不用衛生紙擦,因為艾爾莎把平時用的毛巾都收起來了,換成一片片光滑的刺繡亞麻布,所謂的客用毛巾。 她抓著浴缸邊,設法爬起。她拉開門閂,就在這時,第一次陣痛襲來。她沒經過什麼隱隱的疼痛,或者任何生產前兆或者正常的第一產程,直接就是一陣不折不扣的劇痛,然後猛烈撕裂的分娩就開始了。 “放鬆,”尚茨夫人勸道,一邊盡可能支撐住她,“告訴我你的房間在哪裡,我們先讓你躺下來。” 她們還沒挪到床邊,吉爾的手指便緊攥住尚茨夫人瘦削的胳膊,掐得它又青又紫。 “哇,這個真快,”尚茨夫人感嘆道,“這個頭胎寶寶可真不一般!我去找我丈夫來。” 這樣,我出生在這幢房子裡,如果吉爾的計算可靠的話,那我早產了十天。艾爾莎幾乎來不及把客人疏散走,房子裡就響徹了吉爾的叫聲,她不可思議的慘叫,以及隨後不知羞恥的大聲呻吟。 當時,即使一位母親意外在家分娩,事後也通常要把她和孩子一起送到醫院。不過,那會兒鎮上正流行某種夏季流感,醫院擠滿重症患者,尚茨醫生決定,我和吉爾還是待在家里為好。畢竟,艾爾娜學過護士訓練的部分課程,可以利用為期兩週的休假來照料我們。 吉爾對於家庭生活可謂知之甚少。她在孤兒院長大。從六歲到十六歲,她都睡在宿舍裡。燈會在設定的時間開關,鍋爐在規定日期之前絕不開動。他們在鋪油布的長條桌上吃飯、做功課,街對面有家工廠。喬治很喜歡它的噪音。這會讓女孩變得堅強,他評價道。會讓她變得自主、堅強而孤獨。會讓她變成個沒什麼無聊的浪漫幻想的人。不過,這地方沒他或許想像的那樣冷酷無情,這裡的主管們也並不吝嗇。吉爾十二歲時,和幾個孩子被帶去聽音樂會,就是那時,她決定要學小提琴。她在孤兒院裡已經摸索過一陣鋼琴。有人對這事有點興趣,給她送來一把二手的、非常二流的小提琴,讓她去上了幾課,這最終讓她得到了音樂學院的獎學金。然後舉辦了一場給資助者和董事們的獨奏會,這可是個要穿最高級的衣服,有果子酒、演講和蛋糕的活動。吉爾不得不自己也講了一小段話,表達感激之情,不過,事實是,她覺得這一切並不意外。她深信,她和小提琴自然而然、命中註定彼此相連,即便沒有人為的幫助,也必然要走到一起。 她在宿舍裡不乏朋友,不過她們早早進了工廠和辦事處工作,她也就忘了她們。在孤兒們上的高中,有個老師特地找她談話,頻頻用著“正常的”和“全面的”之類的字眼。老師似乎認為,音樂是吉爾用來逃避或取代什麼的一種東西。比如兄弟姐妹、朋友和約會。她建議吉爾多花點精力做別的,不要只關注這一件事。放鬆點,打打排球,如果一心喜歡音樂,也可以參加學校的樂隊嘛。 吉爾從此迴避這位老師,不惜爬樓梯或繞過大樓,免得又要跟她說話。此外,一旦哪頁紙上有“全面的”或“受歡迎的”這類字樣躍入眼眶,她便不再讀下去。 在音樂學院就輕鬆多了。她遇到的都是和她一樣不全面、一根筋的傢伙。她發展了一些相當若有若無、充滿競爭的友誼。她的一個朋友有個哥哥在空軍,是喬治·科克漢姆開涮的人中的一個,也是他的粉絲。一次週日家庭晚餐中,吉爾是客人,他和喬治恰好進門。他們打算去某處大醉一場,途中臨時回趟家。就這麼著,喬治遇上了吉爾。我爸遇上了我媽。 家裡必須隨時有人照看科克漢姆夫人。因此,艾爾娜選擇在糕點店上夜班。她負責蛋糕裱花——甚至能裱最精緻的婚禮蛋糕——早上五點,她可以把烤箱烤出的第一輪麵包帶回家。儘管她平時雙手總抖個不停,連給人端茶都做不到,但是獨自一個人幹活時,她的手卻變得堅定、靈巧、穩定,甚至充滿靈感。 一天早上,艾爾莎去上班後——這發生在吉爾來到這個家,而我尚未出生的短暫時期中——吉爾從艾爾娜的臥室門口經過,艾爾娜拉住她,示意她噤聲。彷彿有個什麼秘密。不過,現在這房子裡,你需要向誰保密呢?總不會是科克漢姆夫人吧。 艾爾娜費勁地拉開她書桌的一個抽屜,它好像卡得很緊。 “真見鬼,”她吃吃地輕笑著,“真見鬼。你瞧喲。” 抽屜裡塞滿嬰兒服——跟吉爾在多倫多一家出售二手貨和處理品的商店裡買來的樸素的基本款襯衫睡袍之類可完全不是一回事,都是些針織軟帽、毛衣和毛線靴、羊毛尿褲、手工縫製的小袍子。它們囊括了各種粉絨絨的顏色或顏色組合——而不僅僅是粉紅或粉藍——都有鉤針鎖邊,繡著小小的花朵、小鳥和小羊羔。這種東西吉爾幾乎聞所未聞。要是她在嬰兒用品櫃檯徹底搜尋,或者仔細打量過嬰兒車裡面,她就應該知道這些玩意兒,可她沒有。 “當然了,我不知道你都準備了些什麼,”艾爾娜說,“你或許已經買了好多東西,或者你也許不喜歡手工製作的衣服,我也不知道——”她不斷咯咯笑著,既像是說話時的一種語氣詞,又彷佛表達著話語中沒能明說的道歉之情。她所說的每件事,她的每個表情和姿勢,都磕磕巴巴的,彷彿被濃稠的蜂蜜或者黏答答的鼻涕一樣的道歉之情所堵塞,吉爾完全不知道如何應對。 “真不錯啊。”她機械地回答。 “哦,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這些。我都根本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它們。” “很可愛。” “並不全都是我做的。有一些是我買的。我去了教堂的集市和醫院的輔助會,也就是他們的雜貨市場。我只是覺著,這些挺好看的。但是如果你不喜歡,或者沒准你不需要它們,我隨時可以把它們捐到教堂去。” “我真需要它們,”吉爾回答,“我一件像這樣的衣服都還沒有呢。” “你真的沒有嗎?我做的那些都不咋的,不過或許教堂裡的女士們,或者輔助會的女士們做的那些,沒准你會覺得它們還能用用。” 這就是喬治說艾爾娜是個神經質的廢物的意思嗎? (根據艾爾莎的說法,她在護校精神崩潰了,是因為她臉皮太薄,老師對她又未免過於嚴苛。)你會覺得,她千方百計尋求著安慰,可無論你再怎麼安慰她,好像都不夠,或者無法讓她領會。吉爾感覺,艾爾娜的話語、咯咯的笑聲、吸氣聲和黏答答的表情(毫無疑問她的雙手也同樣是黏答答的)就像些蟲子似的爬在她身上——在吉爾身上——試圖鑽進她的皮膚。 不過,對此她逐漸習慣了。或者也可能是艾爾娜設法有所收斂。早上,大門在艾爾莎身後關上,她和艾爾娜都會感到一陣輕鬆——就好像老師走出了教室一樣。她們會不緊不慢地再喝一杯咖啡,科克漢姆夫人負責洗碟子。她做這項家務很慢很慢——四處尋找每個餐具該放入的抽屜或架子——有時會放錯。不過她還會雷打不動地履行一些儀式,比如把咖啡渣倒到廚房門口的灌木叢上。 “她相信咖啡有助於它們生長,”艾爾娜低聲解釋,“儘管她是倒在樹葉上,而不是地面上。每天我們都得接上水管把它們衝乾淨。” 吉爾覺得艾爾娜聽起來挺像孤兒院裡最容易被挑去領養的女孩。他們總是挑中吉爾之外的孩子領養。不過,一旦你能讓艾爾娜克服她揮之不去的道歉或者磕磕巴巴的卑微自責(“當然了,我是店裡他們最不會來詢問意見的人了”,“當然了,艾爾莎不會聽我的”,“當然了,喬治從不掩飾他有多麼瞧不起我”),她就會說起一些相當有趣的事情。她告訴吉爾那件關於那幢曾屬於她們的祖父,現在變成醫院中心部分的房子的事,她講了讓她們的爸爸丟掉工作的黑幕交易,講了糕點房裡兩個已婚人士之間正發生的風流韻事。她還講到關於尚茨夫婦從前的生活的傳聞,甚至說了艾爾莎對尚茨醫生青眼有加。艾爾娜精神崩潰後接受的電療似乎在她的判斷力上擊出一個大洞,而透過這個洞發出的聲音——一旦清除掉那些掩人耳目的垃圾——可是尖刻狡猾的。 吉爾倒是頗合適把時間耗在閒扯上——她的手指腫脹得不行,沒法拉小提琴了。 然後我出生了,一切都改變了,對艾爾娜而言尤其如此。 吉爾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即使能夠起床,也只能像個僵硬的老婦人一樣挪動,每次勉力屈身坐到椅子上時都得小心吸氣。她渾身疼痛,腹部和胸部裹得像個木乃伊——當時流行這麼做。她奶水很多,從裹巾中滲出,淌到毯子上。艾爾娜解開裹巾,試圖把奶頭塞進我嘴裡。可我不肯接受。我拒絕吮住我媽的奶頭。我像遭到可怕的謀殺一樣慘叫。巨大僵硬的奶頭簡直就像一頭拱嘴怪獸向我臉上戳來。艾爾娜抱著我,餵我一點溫開水,我這才安靜下來。可我體重不斷下降。我不可能靠喝水活著。於是艾爾娜調製了一種奶粉,把我抱開,免得我在吉爾的胳膊中總扭著身子哭號個不停。艾爾娜搖晃著我,安慰我,用橡皮奶頭碰碰我的臉,這個我倒好像願意接受。我貪婪地喝下奶粉,沒吐出來。艾爾娜的懷抱和她手中的橡皮奶頭變成了我願意接受的家園。吉爾的胸部不得不捆綁得更緊,她不得不停止喝水(記住,這可是在炎炎夏日),忍受痛苦,直到斷奶。 “小猴兒啊小猴兒,”艾爾娜輕輕哼著,“你這個小猴兒,連媽媽那麼好的奶水你都不喝。” 我很快就長胖了,也變結實了。我的哭聲更響亮了。一旦除了艾爾娜之外的人試圖抱我,我就會哭得山響。我拒絕艾爾莎,也拒絕尚茨醫生冷靜溫暖的雙手,不過,當然了,最讓人奇怪的還要數我對吉爾的排斥了。 吉爾能起床後,艾爾娜讓她坐在自己通常坐著餵我的椅子上,把她的衣服披在吉爾肩頭,把奶瓶塞到吉爾手上。 沒用,我不肯上當。我扭著臉躲開奶瓶,蹬直雙腿,肚子拱得像個球。我不接受替代品。我號哭著。死不屈服。 我發出的仍舊是新生嬰兒弱兮兮的哭聲,不過在這房子裡聽起來相當煩人,艾爾娜是唯一一個能止住這聲音的人。只要除了艾爾娜之外的人碰我或者跟我說話,我都會大哭。我被放下睡覺的時候,如果不是由艾爾娜哄我,我就會哭到聲嘶力竭,昏睡過去十分鐘,醒來繼續大哭。對我而言沒有什麼乖與不乖的時候,只有艾爾娜哄我和艾爾娜不哄我的時候,後面這些時候的意思就是——唉,越來越嚴重啦——別人,尤其是吉爾哄我的時候。 這樣一來,艾爾娜的兩週假期用掉之後,她怎麼能回去工作呢?不可能呀。這是一個不容置疑的答案。糕點房只好再找別人。艾爾娜從這家裡最無足輕重的人變成了最重要的人;她挺身而出,攔在此地的居民與頻頻的不配合和難解的抱怨之間。她不得不隨時起床,好讓家里維持一點安寧。尚茨醫生不由擔心起她。甚至艾爾莎也開始關心了。 “艾爾娜,不要累壞身體喲。” 然而,一種美妙的變化已經發生。艾爾娜仍舊很蒼白,但是皮膚煥發出光彩了,彷彿她終於熬過了青春期。她能夠直視所有人的眼睛了。她的聲音裡也不再有顫抖、咯咯傻笑,或者那些畏縮的恭維了,她的嗓門變得像艾爾莎一樣有底氣,而且更加歡快。 (再也沒有比她因為我對吉爾的態度而責備我時更歡快的聲調了。) “艾爾娜這會子正飄飄欲仙呢——她真是喜歡那娃娃。”艾爾莎對別人解釋。不過,事實上艾爾娜的表現過於歡快了,好像不僅僅是喜歡那麼簡單。為了壓下我的嗓門,她肆無忌憚地發出更大的動靜。她會用幾乎震垮樓梯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吼道:“我來啦,來啦!別急喲!”她會走來走去的,把我隨意搭在她肩頭,一隻手按住我,另一隻手忙著完成某項用來餵養我的活計。她統治廚房,霸占了爐子用作消毒器,桌子用來調奶粉,水槽用來洗嬰兒用品。要是把什麼東西放錯地兒,或者失手潑灑了什麼,她會開心地咒罵,甚至當著艾爾莎的面也不避諱。 她知道,當我發出第一聲要開始哭號的信號時,她是唯一一個不會退縮,不會因為遙遙的滅頂威脅而畏懼的人。相反,這時候她心跳加速,因為她擁有的權力,以及感激之情,而歡欣鼓舞。 拆掉纏裹帶,看到恢復平坦的腹部之後,吉爾打量雙手。腫脹似已完全退去。她下樓從壁櫥裡取出小提琴盒,揭開蓋子。她打算試奏幾個音階。 那是一個星期天下午。艾爾娜躺下打盹了,一隻耳朵豎著,隨時準備捕捉我的哭聲。科克漢姆夫人也躺下了。艾爾莎在廚房塗指甲。吉爾開始拉琴。 我爸和他的家人對音樂沒啥興趣。他們不大懂這個。他們相信,他們對於某種音樂類型的不耐,或者甚至說敵意(這即便從他們說“古典”一詞時的語氣裡都能聽出),源自他們簡單堅毅的個性、人格的健全,以及一種決不上當的意志。彷彿音樂的本質無非是些簡單的旋律,卻被用來糊弄人,所有人對此都心知肚明,只是有些人——過於造作,不夠單純誠實——堅決不肯承認這個事實罷了。正是出於這種造作和沒骨氣的妥協,才冒出了交響樂團啊、歌劇啊、芭蕾啊,所有那些讓人昏昏欲睡的音樂會。 鎮上大多數人都持這種觀點。不過,吉爾不曾在這里長大,所以不了解這種想法之根深蒂固,也不知道人們對它深信不疑的程度。我爸從來沒怎麼炫耀過這個,也不曾宣揚過它的美德,畢竟他不是推崇美德的人。吉爾是個音樂家,這個他挺中意的——不是因為音樂,而是因為它讓她顯得是他的一個特殊選擇,就像她的著裝、她的生活方式以及她亂糟糟的髮型一樣。選擇了她,他得以對人們表明他對他們的看法。對曾經希望釣到他的女孩們表明。對艾爾莎表明。 吉爾關上起居室帶門簾的玻璃門,非常輕柔地拉起琴。或許一絲聲音都不曾漏出。或者,即便艾爾莎在廚房裡聽到什麼,她也大有可能認為聲音來自門外,比如鄰居家的收音機。 現在,吉爾開始拉音階了。確實,她的手指不再腫脹,可它們感覺真僵硬。她的整個身體都很僵硬,站姿不怎麼自然,她感覺樂器疑慮重重地卡在她身上。不過沒關係,她要拉音階了。她相信自己以前有過這種感覺,在患了感冒後,或者她過度練習,非常疲倦的時候,甚至有時無緣無故也會這樣。 我醒了,一聲不滿的嗚咽都沒發出。沒有警告、沒有蓄積的過程。直接就是一聲慘叫,旋即號哭聲瀑布一般對著整幢房子傾瀉而下,超過了我之前發出過的任何響聲。這是新一輪實實在在的憤怒之洪的迸裂,因為悲痛而用巨石滾滾的波濤對世界的懲罰,從刑訊室的窗口一瀉千里的痛苦之谷。 艾爾娜跳將起來,頭一回對我發出的聲音感到緊張,她嚷嚷著:“怎麼啦?怎麼啦?” 艾爾莎狼奔豕突地關窗,一邊高喊:“是小提琴,是小提琴。”她撞開起居室的門。 “吉爾。吉爾。這太可怕了。太可怕啦。你沒聽到你娃子在叫嗎?” 她不得不猛拽起居室窗上的紗窗,把它拉下來。她本來披著件和服式睡衣塗指甲,現在一個騎自行車路過的男孩朝窗裡看來,正好瞥見她敞開的睡衣裡的襯裙。 “上帝啊。”她呻吟道。她幾乎從來沒有驚慌失措到這個程度。 “拜託把那玩意兒拿開吧。” 吉爾放下小提琴。 艾爾莎跑到大廳,抬頭對艾爾娜吼道: “今天是星期天哪。你就不能讓娃娃停下嗎?” 吉爾默默地、慢慢地踱到廚房,科克漢姆夫人腳上光穿著襪子,靠著台子站著。 “艾爾莎這是怎麼啦?”她問,“艾爾娜做了啥喲?” 吉爾走出房子,在後門台階坐下。她看著尚茨家的白房子,它的後牆曬在陽光裡,非常刺眼。周遭都是別人家同樣熾熱的後院和圍牆。圍牆裡的人們互相熟識,知道彼此的名字、模樣和歷史。朝東走出三個街區,或者朝西五個街區,朝南六個街區或朝北十個街區,你便會撞上躥得高高的夏季作物之牆,籬笆圍著的干草、小麥和玉米地。鄉間的繁盛。到處都是拔尖兒的莊稼、穀倉和亂奔大嚼的牲畜們發出的濃烈味道,讓人喘不過氣。遠看去,樹林像陰涼的、寧靜幽暗的水塘一樣誘人,其實裡面甲蟲繁生。 我該怎麼形容音樂對吉爾的意義呢?就別扯什麼圖景、視野和對話了吧。不如說,這是她不得不嚴苛地、大膽地著手對付的一個難題,她已將它視為人生的責任。因此,想像一下吧,她用來對付這個難題的工具被拿走了。難題依然存在,依然難以對付,別人仍在面對它,可它卻從她手中被拿開了。對她而言,只剩後院的台階、刺眼的白牆和我的哭喊聲。我的哭喊像把刀子,從她的生命中割去所有沒用的東西。對我而言沒用的。 “進來呀,”艾爾莎從紗門裡招呼道,“進來吧。我不該對你大吼大叫。進來吧,人家會看見的。” 到了傍晚,整個事件已經可以被輕描淡寫地打發了。 “你們想必聽到今兒的貓號聲啦。”艾爾莎對尚茨夫婦說。他們邀請她在艾爾娜安頓我入睡時到他們家露台上坐坐。 “顯然娃娃不怎麼喜歡小提琴。沒遺傳媽媽啊。” 甚至尚茨夫人也笑了。 “這可不是與生俱來的喲。” 吉爾聽到他們的話。至少她聽到笑聲,猜出了它的意思。她躺在床上讀《斷橋記》,是從書架上拿的,她不知道應當先得到艾爾莎的允許。每過一小會兒,她就會走神,聽到尚茨家院子裡的歡聲笑語,然後是隔壁艾爾娜哄孩子的聲音,她出了一身冷汗。在童話中,她一準早就變成一個年輕的女巨人,虎虎有力,從床上一躍而起,在房子裡橫衝直撞,砸碎家具,擰斷了所有人的脖子。 我差不多六周大的時候,艾爾莎和艾爾娜要陪母親去圭爾夫市的表親家,她們每年照例要去住一晚。艾爾娜想把我帶上。但是艾爾莎拉上尚茨醫生,一起勸說她打消這個念頭,因為夏天帶這麼小一個嬰兒進行這種旅行可不合適。於是,艾爾娜打算留在家裡。 “我不可能一個人邊開車邊照料媽媽呀。”艾爾莎抗議。 她提出,艾爾娜對我有點過度在乎了,而且照料自己的孩子一天半時間,對吉爾來說也不算過分。 “對嗎,吉爾?” 吉爾表示同意。 艾爾娜假裝她不是因為想留下來照料我。她說,大熱天她會暈車。 “你又不用開車,你只用坐著,”艾爾莎說,“而我呢?我可不是為了自己開心。我這樣做是因為他們希望我們去呀。” 艾爾娜得坐在後座,她說這會讓她的暈車更嚴重。艾爾莎指出,要是讓她們媽媽坐後座,那更不合適。科克漢姆夫人表示自己無所謂。艾爾莎卻不同意。艾爾莎發動汽車時,艾爾娜搖下車窗。她盯著樓上的窗子看,早上給我洗過澡、餵過奶之後,她把我放在那間屋子裡睡覺來著。艾爾莎衝站在門口的吉爾揮揮手。 “再見啦,小媽媽。”她歡快地、帶點挑釁地嚷道,這不知怎的讓吉爾想起喬治。能夠離開這房子,離開房子裡這個不安分的新威脅,似乎讓艾爾莎興奮起來。沒準把艾爾娜擺回她正常的老位置,也讓艾爾莎感覺不錯——這下安心啦。 她們大約早上十點離開,接下來要度過的這一天,將成為吉爾有生以來最漫長、最糟糕的一天。即便是我出生、她噩夢般的分娩的那天都無法與今天相提並論。車子大概還沒開到下一個鎮子,我就痛苦地醒來,彷彿我能感覺到艾爾娜從我身邊被支開了。艾爾娜剛剛才餵過我,所以吉爾覺得我不可能又餓了。不過她發現我尿尿了,儘管她在書上看過,嬰兒不需要每次尿尿都換尿布,而且他們通常並不是因為這個才哭,但她還是決定給我換掉。她以前做過這事,不過從沒順利地做好過,事實上,大多數時候艾爾娜總會在她忙完之前就接過手,幫我換好。我勉力給她添亂——我揮舞著胳膊和腿,拱起背,盡可能扭過身體,當然還不斷號哭著。吉爾手抖個不停,幾乎沒法把別針穿過布片。她假裝平靜,試圖跟我說話,學著艾爾娜跟寶寶說話和哄寶寶的那一套,毫無用處,這類笨拙的騙術反而令我更憤怒了。她別好我的尿布,打算抱起我,讓我伏在她的胸部和肩膀上,可我全身繃緊,彷彿她的身體遍布炙熱的針頭。她坐下來,搖晃我。她又站起來,上下拋動我。她給我唱一首甜蜜的搖籃曲,唱得聲音顫抖,充滿絕望和憤怒,以及某種足可以稱為厭惡的情緒。 我們彼此都是對方的惡魔。吉爾和我。 最後,她把我放下,動作更加刻意地輕手輕腳,我也安靜了,看來是因為能離開她而倍感欣慰。她踮著腳尖走出房間。沒多久,我再度爆發。 就這麼繼續著。我並非沒完沒了地哭泣。我會歇上兩到五分鐘,或者十到二十分鐘。等她用奶瓶給我餵奶,我喝了,一邊喝一邊渾身僵硬地躺在她懷裡,威脅地抽泣著。一旦灌下半瓶牛奶,我就重新發起進攻。在號哭的間隙中,我幾乎心不在焉地終於喝光了奶瓶。我鬆懈下來睡著了,她便把我放下。她悄悄爬下樓梯,站在大廳裡,好像盤算著往哪兒走是安全的。她因為這一天的磨難和炎熱汗流浹背。在這段寶貴而脆弱的寂靜中,她朝廚房走去,斗膽把咖啡壺放到爐子上。 咖啡還沒煮好,我就在她頭頂上爆發出一聲殺豬般的號叫。 她意識到她忘了件事。她忘了在我喝完奶後給我拍嗝。她毅然朝樓上走來,抱起我,拍打按摩我憤怒的背部,很快我就打出嗝來,卻不曾停止號哭,她絕望了,把我放下。 嬰兒的哭聲中,究竟是什麼讓它變得如此強悍,足以將你體內體外賴以生存的秩序悉數摧垮?就像一場風暴——持續不斷、驚天撼地,然而在某種意義上卻又純淨無邪。它與其說在哀求,毋寧說在譴責——它源自一種難以對付的憤怒,一種與生俱來的怒火,它毫無愛或憐憫,隨時準備碾碎你的大腦。 吉爾能做的只有到處亂走。在起居室地毯上來回踱步,繞著餐廳桌子一圈圈打轉,出門走到廚房,那裡的鐘告訴她時間過得是多麼、多麼緩慢。她連安安生生喝口咖啡的機會都沒有。她餓的時候,甚至沒辦法停下來做個三明治,只得抓把麥片直接送進嘴裡,麥片渣掉了一路。吃、喝,或者甚至做任何尋常的事情,都像在一艘暴風雨中的小船上,或者在一幢橫梁被颶風吹彎的屋子裡一樣危險。你不可能分心,只有全神貫注於暴風雨,否則它就將撕裂你最後的防禦。為了不失去理智,你試圖集中註意力盯著周圍能讓你平靜的某樣東西,然而狂風的號叫——我的號叫——足以盤踞住哪怕一個軟墊、地毯上的一朵花紋,或者窗玻璃中的一個小渦兒。我讓人無處可逃。 房子門窗緊閉,像個箱子似的。艾爾莎的羞恥感可能有點傳染給吉爾,也有可能吉爾自己產生了一絲羞恥之心。一個哄不好自己寶寶的媽媽——還有什麼比這更丟人的呢?她把門窗緊緊關著。她沒打開可移動落地電扇,因為事實上她忘了還有這玩意兒。她再也不考慮任何實際的慰藉可能了。她不曾想到,這個週末是今年夏天最熱的幾天之一,而或許這就是我的問題所在。一個有經驗,或者有點本能的媽媽,都肯定會給我扇搧風,而不是一心認定我是個惡魔。她會意識到這灼人的暑熱,而不是一味沉淪在絕望中。 下午某個時候,吉爾做了一個愚蠢的,或者說絕望的決定。她不是走出門,離開我。她困在我鑄就的監獄裡,想著要創造一個屬於她自己的空間,一種從內部的脫逃。她取出小提琴,自從試拉音階的那天起,她就沒碰過它,那次行動被艾爾莎和艾爾娜編成了一則家族笑話。她的演奏不可能把我吵醒,因為我已經醒得不能再醒了,而它還能讓我比現在憤怒多少呢? 在某種程度上,她給了我以尊嚴。不再有偽造的安慰,也不再有裝模作樣的搖籃曲或者操心我肚子痛,不再來哄玩具娃娃的那一套了。相反,她要演奏門德爾鬆的小提琴協奏曲,她在演奏會上拉過這首曲子,畢業前還必須再演奏一次,以得到畢業證書。 她選的是門德爾松——而不是她更熱愛的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因為她相信門德爾松會讓她拿更高分。她覺得她更能拿得準它——而且確實做到了。她相信她可以盡情炫技,震住考官們,不會有任何演砸的顧慮。她決定不讓這成為一首令她終身煩惱的曲子。這不會是一樣需要她永遠不得不為之掙扎,力圖證明自己能掌握的事物。 她只需要順手演奏出它。 她調好琴,試了幾段音階,試圖把我從她耳朵裡驅逐出去。她知道她很生硬,不過這回她已有準備。她希望拉著拉著就能好起來。 她拉起曲子,她繼續拉著,她拉了又拉,她從頭一直拉到尾。拉得糟透了。簡直是種折磨。她繼續拉著,相信這會變的,她會讓它改變,但是沒有。所有音都不在調子上,她拉得就像傑克·本尼的模仿表演一樣拙劣。小提琴彷彿受了蠱,它憎恨她。她所嘗試的每個音,它都回饋以固執的歪曲。沒有比這更糟的了——比她看進鏡子,發現好端端的臉凹陷下去,變得嘴歪眼斜的還要糟糕。她被捉弄了,感覺難以置信,不斷看看別處再看回來,看看別處再看回來,一遍遍重複,想證明其實並非如此。她就這樣繼續拉著琴,試圖擺脫這種捉弄。但沒成功。如果說有什麼變化,那就是她越拉越糟了。汗水從臉上、胳膊上和身體兩側淌下,她的手使不上勁——拉得如此糟糕,簡直沒底線可言。 完了。她徹底完啦。這首她幾個月前就掌握,之後不斷完善,一直練到沒有任何高度,甚至沒有任何難點可言的曲子,已經徹底擊垮了她。它讓她意識到自己被掏空、被摧毀了。一夜之間被洗劫一空。 她沒放棄。她乾了件最傻的事。在絕望中,她又試了一把。她要試一試貝多芬。當然沒用了,越來越糟啦,她體內彷彿在號叫,在翻騰著。她把琴弓和琴放在起居室沙發上,又抓起它們,塞到沙發底下,設法不讓自己看到它們,因為她能想像自己在一場病態的大發作中,把它們在椅背上砸個稀巴爛。 整個期間,我都沒停下。面對如此的競爭,我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吉爾一頭栽倒在硬邦邦的天藍色錦緞沙發上睡著了,這里平時沒人會躺,甚至坐都不會坐,除非有客人。她不知過了多久才醒來,滾燙的臉壓在錦緞上,臉上壓出布面的花紋,她淌了點口水,弄濕了天藍色錦緞。我的哭鬧聲仍舊,或者再度忽高忽低地響著,像一下下敲擊的頭痛。她的頭也確實痛著。她站起來,一路費力地穿過——至少她感覺是這樣——滾熱的空氣,走到艾爾莎放222藥片的碗櫥前。悶熱的空氣讓她想到下水道。又怎能不如此呢?她睡著的時候,我尿濕了尿布,捂出的味道已經慢慢彌散在整幢房子裡。 吃222藥片。再熱一瓶奶。上樓。她沒把我從嬰兒床裡抱起,直接就給我換了尿布。毯子和尿布都弄得一團糟。 222藥片尚未生效,她一彎腰,頭痛便加劇。把弄髒的東西收拾走,把我清洗乾淨,別上一塊乾淨尿布,把臟尿布和毯子拿到浴室準備洗滌。把它們丟進消毒桶,裡面已經滿了,因為今天的嬰兒用品都還沒洗呢。然後把奶瓶給我。我再次安靜了些,開始喝奶。我居然還有力氣做這事,真是個奇蹟,不過我確實還有。餵奶比通常時間晚了一個小時還要多,我除了怨恨的力量之外,又加上了飢餓——也可以說,或許飢腸轆轆讓我忘掉了一點怨恨吧。我喝著奶,喝光一整瓶,精疲力竭地睡倒,這回是真熟睡了。 吉爾的頭痛緩解了一點。她迷迷糊糊地洗著我的尿布、襯衣、袍子和毯子。刷洗、漂洗,甚至還煮沸尿布,防止我得尿布疹。她徒手把它們擰乾,掛在屋內,因為第二天是星期天,要是星期天屋外還晾著東西,艾爾莎回來看到會不高興。反正,吉爾也寧願不出門,尤其是在夜色漸深,人們都坐在屋外乘涼的時候。她害怕被鄰居看到——即使只是被友好的尚茨夫婦問好——因為他們想必都聽到今天的折騰了。 今天實在過得太慢了。拖得長長的陽光和拉長的影子花了很長時間才消失,可觀的高溫過了好久才出現一點點動盪,敞開了幾道甜美的涼爽縫隙。然後,眨眼間,星星一簇簇湧現,樹木像雲團一樣膨脹開來,瀉下滿地寧靜。不過這沒持續多久,也絕非吉爾所能消受。午夜不到,一聲尖細的哭聲傳來——你不能說它是試探的,但至少是尖細的、試驗般的,彷彿儘管白天做了那麼多練習,我還是有點忘了這項本領似的。或者,也像是我確實在考慮是否值得這麼幹。之後是片刻的安靜,一種假惺惺的放鬆或放棄。然後,徹底、憤怒、永不寬恕的新一輪開始了。這當兒,吉爾正好繼續煮起咖啡,打算對付殘餘的頭痛。她還一心以為這下可以坐在桌邊喝它來著。 她只好關掉爐子。 約莫到了餵今天最後一瓶奶的時候。如果之前的餵奶沒推遲的話,我現在應當可以餵了。沒準已經可以餵了?熱奶的時候,吉爾決定再服兩片222藥片。隨後她想,那或許沒啥效果;她需要點更猛的東西。在浴室櫃子裡,她只找到了胃藥、瀉藥、浴足粉,都是對她毫無用處的處方藥。不過,她知道艾爾莎服用一種強勁的藥對付痛經,她走進艾爾莎的房間,翻起抽屜,找出一瓶鎮痛藥,它符合邏輯地躺在一堆衛生巾上面。這些也是處方藥,不過上面的標籤清楚地說明了它們的用途。她取出兩片藥,回到廚房,發現鍋子裡燉著奶瓶的水已經煮沸,牛奶熱過頭了。 她把奶瓶放在水龍頭下沖涼——我的哭喊聲朝下向她襲來,好像覓食的喧鬧鳥群掠過汩汩河流——她看看擱在台子上的藥片,思忖道,就這麼幹吧。她拿起一柄刀,從一枚藥片上刮下一點屑子,揭下瓶子的奶嘴,用刀刃托著藥粉,撒進——就那麼一抹白色粉末——牛奶中。她自己吞下了那一又八分之七,或者一又十二分之十一,或者甚至是一又十六分之十五的藥片,把奶瓶端上樓。她抬起我立即繃得硬邦邦的身體,把奶嘴塞進我譴責的嘴裡。奶對我來說仍有點燙,起初我把它朝她噴去。過了一陣,我決定這奶可以喝了,便一口氣把整瓶喝下了肚。 艾爾娜慘叫著。吉爾醒來時,滿屋子刺眼的陽光和艾爾娜的慘叫聲。 原先的計劃是,艾爾莎、艾爾娜和她們的媽媽在圭爾夫市親戚家待到下午遲些再走,免得在一天最熱的時候開車。但是,早餐剛吃完,艾爾娜就坐立不安。她想回家照料孩子,她說她擔心得整夜都沒睡著。當著親戚的面和她爭論未免太丟人,因此艾爾莎讓步了,她們快中午時就回到家,開門發現屋裡一片死寂。 艾爾莎說:“喲。這里莫非一直就是這麼股子味道,只是我們以前習慣了,沒在意?” 艾爾娜掠過她身邊,衝上樓梯。 現在她慘叫著。 死啦。死啦。謀殺犯。 她對藥片的事一無所知。那她怎麼會喊出“謀殺犯”這個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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