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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變化之前

好女人的愛情 艾丽丝·门罗 20534 2018-03-18
親愛的R,我和老爸看了肯尼迪和尼克鬆的電視辯論。打你上次來過後,他就買了台電視。小屏幕,兔子耳朵。它放在餐廳櫃子前,因此現在萬一真有人想要用好銀器或亞麻桌布,就不大方便拿它們了。為什麼放在餐廳這個連一張真正舒服的椅子都沒有的地方呢?因為他們已經有好長時間不記得還有間起居室啦。或者是因為巴里夫人想在晚飯時看電視。 記得這間餐廳嗎?除了電視,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厚窗簾,卡其底色上印著酒紅色樹葉,後面還有一層紗簾。加拉赫特爵士牽著馬的畫像,以及一張格倫科的風景畫,內容是紅鹿而不是大屠殺。舊檔案櫃是多年前從老爸的診室搬來的,一直找不到地方放,至今仍舊胡亂撂在這裡,甚至沒推到靠牆。我媽閒置不用的縫紉機(他唯一一次提到她,是在說“你媽的縫紉機”的時候)上擺著的還是原來的植物,或者看起來好像還是,種在陶罐或錫皮罐裡,半死不活的。

也就是說,我到家啦。沒人問我要待多久之類的問題。我把書、論文和衣服統統塞進迷你車,一天之內就從渥太華開回來。我在電話上告訴老爸我那論文已經完事了(事實上我是放棄不寫了,但是懶得跟他解釋),我需要歇一歇。 “歇一歇?”他說,好像對此聞所未聞,“好吧,只要不是神經歇菜就行。” 我說,什麼? “神經歇菜嘛。”他呵呵一笑,彷彿在警告似的。他至今仍用這個來指代急性焦慮症、嚴重的焦慮抑鬱,以及神經崩潰。他沒準還建議他的病人們打起精神頭兒。 真不公平。他沒準會用一些鎮靜劑和幾句乾巴巴的鼓勵打發走他們。他受得了別人的毛病,卻受不了我的。 我到家時沒什麼盛大的歡迎儀式,不過也沒造成什麼恐慌。他繞著迷你車轉了一圈,對於眼前所見嘟囔了一陣,搗了搗輪胎。

“不可思議啊,你居然開了過來。”他說。 我想過吻他的——與其說是一陣情感的流露,不如說是種有勇無謀的壯舉吧,是一種“如今我就是這麼做事的”的宣言。但是,一踏上礫石路面,我就知道我做不到。 B夫人站在車道和廚房之間。所以我走過去,取而代之地摟住她,摩挲著那頭古怪的黑髮,它剪成中國風格的齊耳短髮,圍繞著她的小皺臉。我能聞到她陳舊的羊毛衫味道,圍裙上的漂白粉味兒,還能感覺到她像牙籤一樣戳出來的老骨頭。她幾乎還不到我的鎖骨高。 我慌裡慌張,沒話找話:“今天天氣不錯啊,真是我最美麗的一次開車旅行了。”天氣確實不錯,旅途確實很美。樹葉尚未轉黃,只是邊緣微微變成銹色,麥秸地一片金燦燦。那麼,為什麼風景帶來的美好感覺,在老爸面前,在他的地盤裡,煙消雲散了呢(別忘了這也是在巴里夫人面前,在她的地盤裡)?為什麼我提及這事——或者說我用一種真誠而非敷衍的態度對它的提及——與我對B夫人的擁抱幾乎像是半斤八兩的同一碼子事呢?一個像是一種唐突之舉,另一個貌似一陣言不由衷的廢話。

辯論結束後,老爸站起身,關掉電視。他什麼廣告都不看,除非B夫人在旁邊為它們辯解,說她想看看那個長了門牙的可愛寶寶,或者那些追著那啥的小雞(她不會說“鴕鳥”,或者是記不得怎麼說了吧)。這樣一來,她想看什麼都會被允許,哪怕是跳舞的玉米片,他會評價道:“好吧,它倒不失其聰明之處。”我覺得這是對我的一種警告。 他對肯尼迪和尼克松是怎麼想的? “哼,無非就是兩個美國佬罷了。” 我試圖再推動一點談話。 “你的意思是什麼呢?” 要是你請他深入他覺得沒必要談論的話題,或者證明某個無須多言的論點,他一準會把上嘴唇那麼一撇,露出一對沾著煙草漬的大門牙。 “無非就是兩個美國佬罷了。”他說,彷彿這話我第一次沒聽進去似的。

就這麼,我們坐著,沒有交談,不過也並非沉默著,因為,你或許記得吧,他呼吸起來山響。氣流彷彿一路從石頭嶙峋的小巷拖過,擠進一重重咯吱作響的大門,發展為一種吱吱咯咯的聲音,好像他胸膛裡一架奇怪的機器有許多塑料管,噴出彩色泡泡。你最好假裝毫不在意,這一點我想我很快就會習慣。不過,它在屋裡佔據了大部分空間。他本人也一樣——不管怎樣,單憑高高鼓起的、結實的大肚皮,大長腿,還有他的表情,他就足以做到這個了。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呢?就彷佛他掌握了一份清單,上面列著他記得的,以及知道他遲早會遭到的各種冒犯,他正竭力讓你明白,他有把握耐心十足地扛住所有你知道自己做錯的事,以及你甚至都還沒料到會做錯的事。我想,很多做父親和做爺爺的都力圖擁有此種表情——哪怕與他不同,在自己的家以外毫無權威可言的人也是如此——不過,要說有什麼人能把這種表情做得精確無比、永不出錯,可就非他莫屬了。

R,我在這裡有好多事要忙,沒時間——按他們的說法——去閒逛了。候診室的牆面,因為被一代又一代病人用椅背抵著,已經磨損不堪。桌上的《讀者文摘》都成了碎片。病歷塞在檢查台下的硬紙盒裡,廢紙簍——柳編的——頂端全都破破爛爛的,好像老鼠啃過一般。家裡也好不到哪去。樓下的洗面池里布滿棕色頭髮似的裂縫,馬桶裡有一片令人難堪的鏽斑。嗯,你想必看到過那個。我知道這挺蠢的,不過我覺得最鬧心的還要數優惠券和廣告單了。它們塞在抽屜裡,壓在茶碟下,或者到處亂放,上面的優惠或折扣都已經過期幾週、幾個月甚至幾年了。 不是說他們已經破罐子破摔,或者沒做過任何努力。不過事情沒那麼簡單。他們不再要B夫人洗衣服,而是送出去洗。這個很明智,但是老爸總記不得哪天衣服可以送回來,總是嚷著白大褂是不是夠穿,家裡也總是亂得不可開交,無處可尋。 B夫人一心以為洗衣店是騙人的,會故意拖時間,好把名字牌扯下,縫到質量差的衣服上。因此她總和送衣服來的人吵架,指責他故意最後一個送這家——沒準真是的。

然後,屋簷需要清洗,負責這事的是B夫人的侄子,但他閃了腰,換成他兒子來。可他兒子有好多活兒要幹,就一直拖著,等等,等等。 老爸用這個侄兒的名字來稱呼侄兒的兒子。他對所有人都這麼幹。他用前一任,或者甚至再前一任老闆的名字來稱呼鎮上的店主和商人們。這可不全是因為記憶力不行。其實是一種傲慢之舉。覺得自己無須費心記這類事。無須關注變化。或者關注某個個人。 我問他想在候診室牆上刷什麼顏色。淺綠色,我建議,或者淺黃色?他說,誰來刷? “我。” “我從不知道你還是個油漆匠嘛。” “我在住過的房子裡自己刷過油漆。” “誰知道呢,我又沒看到。你刷油漆的時候,打算讓我的病人到哪裡去呢?”

“我在星期天刷。” “他們有人聽說這種事會不高興的。” “開玩笑嗎?在現如今這年代?” “這年代或許和你以為的不大一樣。至少在這裡。” 然後我說,我可以晚上乾,他說第二天很多人聞了那味道會想吐。到頭來,我唯一被允許做的就是扔掉那些《讀者文摘》,換上一些《麥考林雜誌》、《城堡女主人》、《時代周刊》和《星期六晚報》。然後他告訴我有人抱怨了。人們想在《讀者文摘》裡翻找記得的老笑話。此外有些人不喜歡現代作者。比如皮埃爾·伯頓。 “太糟了。”我說,聲音不可思議地顫抖著。 然後我對付起了餐廳的檔案櫃。我猜想裡面塞的大概都是早就死掉的人的病歷,要是把它們清空,我就可以把硬紙盒裡的病歷挪過來,把櫃子移回診室,擺到它該擺的地方。

B夫人看到我在幹啥,一個字也沒跟我說,徑直跑去叫來老爸。 他說:“誰說你可以在這裡到處胡來?我可沒說過。” R,上次你來這裡,B夫人回家過聖誕節了。 (她有一個好像半輩子都在得肺氣腫的丈夫,沒孩子,不過有一大堆侄兒侄女和各種親戚。)我想你從沒見過她。不過她見過你。她昨天對我說:“你要訂婚的那個什麼什麼先生在哪兒哪?”她當然注意到了我沒戴戒指。 “我想在多倫多吧。”我說。 “去年聖誕,我在侄女家裡,我們看到你和他在水塔邊走過,我侄女說:'真不曉得這兩人要去哪兒?'”這是她的原話,我已經習慣了,只是在寫下來的時候又覺得怪。我猜她的意思是我們打算去找個地方乾那事吧,不過那會兒冰凍三尺,你還記得嗎,我們只是一心想遠離那房子罷了。哦不。我們之所以出門,是為了方便繼續吵架,因為再也按捺不住啦。

B夫人為老爸工作,差不多是從我離家上學那會兒開始的。在那之前,我們請過一些年輕女士幫忙,我挺喜歡她們,可她們紛紛辭職去結婚,或者去戰時工廠工作了。我九歲還是十歲的時候,去過一些同學家,回來問老爸:“為什麼我們家的女用人要跟我們一起吃飯?別人家的女用人都不跟他們一起吃。” 老爸說:“你得管巴里夫人叫巴里夫人。要是你不想跟她一起吃飯,自己走開到柴房吃好了。” 然後我開始纏著她,設法逗她說話。經常她不願開口。不過,一旦她說了點什麼,我肯定如獲至寶。我在學校裡好好模仿了她一陣。 (我)你的頭髮真黑啊,巴里夫人。 (B夫人)俺家所有人都有黑頭髮哩。全都有黑頭髮,可從來不變灰哩。它是打俺娘家傳下來的。他們躺到棺材裡都是一頭黑髮哩。俺外公嚥氣後,他們把他在公墓裡擺了一個冬天,因為地面凍住咧。來春他們打算把他埋下地兒了,俺們有人說:“俺們來瞅瞅他一冬天變啥樣了吧。”於是俺們讓人把棺蓋弄開,他躺在裡面,啥都沒變,臉沒變黑,也沒凹下去啥的,他的頭髮還是黑漆漆的。黑漆漆的喲。

我甚至會模仿她的干笑——一種輕笑或呵呵笑,它不是為了表示有什麼好笑的事,只是用作語氣詞。 我遇到你那會兒,已厭倦這種模仿了。 在B夫人跟我講過這些關於她的頭髮的事之後,有一天,我看到她從樓上的浴室跑出來。她急急忙忙去接電話,那個我是不允許接的。她頭髮外裹著毛巾,一縷深色液體從她臉的一側淌下。一種深紫色液體,我以為她在流血呢。 就好像她身體裡流淌的是一種古怪、陰暗、充滿邪惡的血液,就像她的本性有時候顯露的那樣。 “你的腦袋流血啦。”我說。她答道:“哎喲,別擋道。”便跌跌撞撞地跑去接電話了。我走進浴室,看到臉盆裡一道一道的紫色水流,架子上擺著染髮劑。這事我倆一個字都不曾再提,她繼續吹噓她娘家人如何在棺材裡也是一頭黑髮,將來她也準是如此。 那些年裡,老爸有一種跟我打招呼的古怪方式。他會走進我待著的房間,好像沒看到我似的,自顧自朗誦道: 有時他會用一種舞台上的共鳴腔跟我說話。 “你好啊小姑娘。想吃一顆糖果嗎?” 我就得用一種假裝小女娃娃的聲音回答:“哦是的,先生。” “哇哦,”古怪地拖長“啊”這個音,“哇哦,你不——啊——能吃。” 還有: “所羅門·格倫迪,出生在星期一……”他會用一根手指點點我,讓我接下去。 “變基督徒在星期二……” “結婚在星期三……” “病倒在星期四……” “病重在星期五……” “死在了星期六……” “埋在了星期日……” 然後兩人一起打雷一般吼道:“那就是所羅門·格倫迪的下場!” 這些片段從來沒有開場白,結束後也沒有任何評論。開玩笑地,我一度管他叫所羅門·格倫迪。到了第四還是第五次的時候,他說:“夠了。那不是我的名字。我可是你父親。” 打那之後,我們好像就不再背誦什麼歌謠了。 我第一次在校園遇到你,咱倆都是獨自一人的時候,你好像記得我,卻不知道是不是該打招呼。你剛教過我們班,我們的老師病了,你來頂他的課,你不得不講關於“邏輯實證主義”的課題。你開玩笑說,從神學院找個人來講這個,實在很可笑呢。 你好像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說“你好”,因此我開口了:“法國的前任國王是個禿子。” 那是你給我們舉的例子,想說明一種因為其主語並不存在而毫無意義的陳述。但是你做出了一個實實在在吃驚而困窘的表情,旋即用一種職業微笑掩蓋住它。你那會兒是怎麼看我的呢? 一個自作聰明的傢伙。 R,我的小腹仍有點臃腫。上面沒留下什麼斑紋,不過我還是可以把肚皮捏起一把來。此外我一切正常,體重已恢復到平時,或者還要再輕一點。不過,我覺得我好像老些了。我想,我看起來比二十四歲要老。頭髮仍舊是長的,髮型過時,實際上亂七八糟的。這是否是對你的一種紀念呢,因為你從不喜歡我剪短它?我也不知道。 總之,我開始在鎮上長時間散步,作為鍛煉。從前,我夏天經常溜出門,隨心所欲地亂逛。那會兒我不知道有什麼規矩要遵守,對人們的階層也一無所知。或許是因為從沒在鎮上上學的緣故吧,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們住的位於長巷盡頭的這幢房子,遠遠位於鎮子之外。沒有正確的歸屬感吧。那會兒,我會沿馬道走到馬厩,那裡的人要么是馬主人,要么是雇來的馴馬師,除我之外,其他小孩都是男孩子。我誰都不認識,但是他們全都知道我。換言之,他們都不得不帶著我一起玩,因為老爸的緣故。我們得到允許,可以餵馬飼料,跟在馬後面拾馬糞。這好像充滿冒險色彩呢。我戴著老爸的舊棒球帽,穿條鬆鬆垮垮的短褲。我們會爬到屋頂上,他們互相格鬥,盡力把彼此推下去,但從來不敢冒犯我。大人們會時不時叫我們滾蛋。他們會問我:“你父親知道你來這裡嗎?”然後,男孩子們會開始互相調笑,被逗弄的那個會發出作嘔的聲音,我知道那是個跟我有關的玩笑。所以我不再去了。我放棄了做一個金色西部女郎的想法。我改成走到碼頭,看看湖里的船,不過,我想我還沒大膽到夢想人家接受我做一個下級水手吧。此外我也沒裝模作樣,想讓他們以為我不只是個普通女孩。有一個男人俯身沖我嚷道: “嗨。你那里長毛沒有?” 我差點脫口而出“請問你說啥”了。比起感到害怕或受辱,我更多的是覺得不可思議。一個成熟的、有正經工作的男人,居然會對我兩腿中間那片癢乎乎的新生毛毛感興趣。居然會不厭其煩特地來對此表示厭惡,正如他那腔調顯然表明的。 如今馬厩已經拆除。通往碼頭的道路也沒原先陡峭了。新裝了一架穀物輸送機。新的郊區也出現了,和所有地方的郊區一模一樣,這也正是大家喜歡它們的原因。現在沒人步行了。所有人都開車。郊區是沒有人行道的,老街邊的人行道則已荒廢,因為霜凍而裂開、歪斜,被泥土和草皮蓋住。我們家門口的小巷裡,原先位於松樹下的長長的泥土小路,已被層層松針、雜亂的小樹苗和野覆盆子藤覆蓋了。過去數十年,人們都是沿這條小路走來看病的。他們會沿公路邊人行道上岔出的一條專門的小徑走出鎮子(這種岔出的專門的小徑一共就兩條,另一條通往公墓),踏上位於小巷一側、夾在兩排松樹中的小路走來。因為自打上世紀末起,就有一位醫生住在這裡。 形形色色鬧哄哄、邋裡邋遢的病人們,小孩子和媽媽們,還有老人們,整個下午絡繹不絕,夜裡還有更安靜些的病人獨自前來。我經常坐在一棵被一大堆丁香灌木包圍的梨樹下偷看他們,年輕女孩都喜歡偷看嘛。現在,整堆丁香灌木已經消失、清除一空了,以便B夫人侄子的兒子用電動除草機。我經常偷看當時為了出門看病而精心打扮的夫人們。我記得戰爭結束後的時裝。長長的大擺裙、腰封和帶墊肩的上衣,有時還配白色短手套,因為那會兒不光去教堂要戴手套,夏天也戴。帽子也同樣並非僅限於教堂。框著臉蛋的彩色草帽。點綴著淺色輕柔荷葉邊的裙子,肩頭是披肩一樣的花邊,緞帶似的腰帶系在腰上。披肩一樣的花邊會在風中揚起,女士們就會舉起一隻戴著鉤線手套的手,把它從臉上拂開。這個姿勢對我而言,彷彿象徵著難以企及的女性魅力。那麼一小塊舉到完美的絲絨般嘴唇邊的網紗。或許,我有這種感受,是因為我沒媽媽吧。不過,我可不知道誰能有像她們那樣的媽媽。我蹲在灌木叢中,啃著帶斑點的黃色梨子,仰慕著。 我們有個老師教我們讀諸如《帕特里克·斯賓斯》和《兩隻烏鴉》之類的古老歌謠。學校裡還興起了一陣編寫歌謠的風潮。 歌謠確實會用韻腳牽著你的鼻子走,讓你顧不上琢磨它的意思。於是乎,我嘴裡嚼著爛乎乎的梨子,現編起來。 馬蜂蜇得我受不了的時候,我就回到房子裡。巴里夫人總待在廚房裡,抽香煙,聽收音機,等老爸喊她。她會待到最後一個病人離開,把這地方清理完才走。要是診室里傳來一聲痛苦的喊叫,她就會發出她那種慘叫一般的笑聲說:“就叫吧你。”我才不會費心向她描述我看到的女人們的衣服或模樣呢,因為我知道她不會因為什麼人長得美或穿得好就仰慕她。就像她也不會因為有誰懂得什麼沒用的知識,比如某門外語,而仰慕那人一樣。她仰慕的是玩牌高手,還有織毛衣高手——這說明了一切。她覺得很多人都沒用。老爸也這麼說。他用不著。我真不禁想問,那麼如果說誰確實有用的話,能用來幹什麼呢?不過,我知道他倆都不會回答我。相反他們會吩咐我別這麼刨根問底。 要是我打算把這些信都寄給你,我該往哪兒寄呢?一想到往信封上寫你的地址,我就渾身一陣虛弱。想著你在同樣的地方繼續著同樣的生活,只是沒了我,這太痛苦了。但是,想著你不在那裡,到別處去了,而我不知道是哪裡,更痛苦。 親愛的R,親愛的羅賓,我居然會不知道這事,你怎麼看的?真相一直就擺在我眼前呀。要是我在這裡的學校上學,那我肯定早就知道了。要是我有朋友的話。某個高中的女同學,大點的女孩中的一個,一準早就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了。 就算沒有,我在假期還是有好多時間的。要是我不曾只關注自己,在鎮上亂逛,忙著編歌謠,我或許自個兒也能琢磨出來。現在一回想,我明白了,晚上來的病人,那些女士們,有些是搭火車來的。她們和她們的美麗裝束讓我想到了夜間火車。深夜還有另一趟火車路過,她們想必就是搭它回去的了。當然了,也大有可能是一輛汽車把她們送到巷子口。 告訴我的說法是——我想,是B夫人說的吧,而不是他——她們是來找老爸打維他命針的。我知道這個,因為每次聽到哪個女人發出呻吟,我就會想,好了,現在她在打針呢,我還會有點狐疑,想著這些女人如此老練、穩重,怎的對針頭卻那麼害怕。 即使現在,這還是讓我花了好幾個星期才想明白。這段時間足以讓我漸漸熟悉這幢房子裡的生活方式,終於不再夢想舉起油漆刷,也不會再擅自去整理抽屜或丟掉舊雜貨的發票了,除非先問過B夫人(不過問她也是白問)。也終於不再試圖勸他們接受什麼,哪怕只是現磨咖啡了。 (他們寧願喝速溶咖啡,因為它的味道始終如一。) 老爸把一張支票放在我的碟子邊。就在今天,星期天的午餐時分。巴里夫人星期天是不來的。老爸從教堂回來後,我們吃了一頓冷午餐,飯是我做的,內容是切片肉、麵包、西紅柿、泡菜和奶酪。他從不要求我跟他去教堂——沒準生怕我會趁機發表一通他根本不屑於聽的言論吧。 支票面額五千美元。 “這是給你的,”他說,“這樣你可以有點底子。你可以存銀行,也可以自己決定投資點什麼。去看看利率是多少吧。我搞不清了。當然了,你還會得到這幢房子。就像俗話說的,等到了時候。” 一筆賄賂嗎?我想著。可以用來開始一個小生意,或者開展一次旅行的錢?可以用作首付,買一幢屬於我自己的房子,或者用來回到大學,再獲得一些被他稱為“無法兌現的”學分。 用來打發我的五千美元。 我謝了他,或多或少是為了繼續交談的緣故,我問他是怎麼處理自己的錢的。他說那不值一提。 “如果你需要建議的話,去問比利·辛德好了。”然後他想起來比利·辛德不再乾會計了。他已經退休。 “那裡換了個新人,叫的是個古怪的名字,”他說,“有點像伊普西蘭蒂,但又不是伊普西蘭蒂。” “伊普西蘭蒂是密歇根的一個市。”我說。 “是密歇根的一個市不錯,但它成為密歇根的一個市之前是一個人的名字。”老爸說。好像是個早在1800年代抗擊土耳其人的希臘軍領袖。 我說:“哦。在拜倫的戰爭中。” “拜倫的戰爭?”老爸說,“你為什麼這麼叫它?拜倫沒打什麼仗。他是得傷寒死的。然後等他一死,就變成了大英雄,是為希臘人而死的,等等等等都來了。”他辯論似的說道,好像我該為此錯誤,為這場關於拜倫的胡說八道負責。不過他很快平靜下來,給我講起了,或者說是為他自己回憶起了抗擊奧斯曼帝國的過程。他提到了“高門”政府,我真想問,我從來就沒搞明白過,是否真有一個什麼門,還是說它指的是君士坦丁堡,或者蘇丹的宮廷?不過最好還是別插嘴。當他開始這種滔滔不絕時,就意味著在一場未曾公開的暗戰中的一種和解,或者是一段緩和期。我面對窗子坐著,透過紗簾,可以看到一簇簇棕黃色樹葉沐浴在充沛溫暖的陽光中(根據今晚的風聲來判斷,估計今後好一陣子都不會再有這種天氣了),我不禁想起孩提時代,每次我設法用一個問題或者純粹出於偶然,讓他陷入這種嘮叨的時候,所感到的寬慰和秘密的快樂。 比如說地震吧。它們會在火山山脊處爆發,但是最大的地震之一就發生在大陸中央,在1811年密蘇里州的新馬德里(注意哦,念做“新馬德——裡”)。這個就是他告訴我的。地裂。地表看不出痕蹟的顫動。石灰石中出現的大洞,地表之下的水流,如果時間足夠,足以碎裂成礫石的大山。 還有數字。我有次問他數字的事,他說,哼哼,它們叫做阿拉伯數字,不是嗎?傻瓜都知道。但是希臘人本來可以設計出一個更好的體係來著,他滔滔不絕起來,希臘人本來可以做到這個的,只可惜他們沒有零的概念。 零的概念。我把這存儲到記憶中,就像把一個包裹收藏到架子上,準備將來哪天再打開。 B夫人也在的話,要讓他說這些東西,就想都別想嘍。 別管閒事,他會說,吃你的飯吧。 就好像我問他任何問題都別有用心似的,我想也確實如此吧。我不是煞費苦心,想控制談話的方向嗎?此外,撇下B夫人是不禮貌的。所以,她對於是什麼造成了地震或者數字的歷史這類話題的態度(一種不僅漠然,而且不屑一顧的態度)才是值得尊重、最有決定權的。 這樣,我們又回到了B夫人。時間是現在,說說B夫人吧。 昨晚我大約十點才回來。我去參加一個歷史學會的會議了,或者說,至少是為組織這個學會而開的會議吧。出席者一共五人,其中兩個拄著拐杖。我打開廚房門,看到B夫人的身影嵌在後廳的門廊裡——後廳位於診室與洗手間和房子的前半部分之間。她手上捧了一個蓋住的盆,往洗手間走,她完全可以繼續走她的,在我進門時路過廚房。那樣我可能都不會注意到她。可她中途停下了,站在那裡,身子半轉向我。她把臉沮喪地一皺。 哎喲喲,給逮個正著嘍。 然後她疾步朝洗手間走去。 這是故意的。這種吃驚、沮喪、匆忙的走開。甚至她朝前舉著盆子,讓我不得不注意它的姿勢。全是有意為之。 我能聽到老爸的聲音在診室裡隆隆作響,在與一個病人交談。就算沒聽到這個,我也能看到診室的燈亮著,看到病人的車停在門外。如今沒人步行了。 我脫掉外套,上了樓。我所在意的只是不能讓B夫人得逞。不要提問,不要得出任何震驚的結論。不要去問你盆裡是什麼呢,B夫人?喲,你和我爹地在搞啥呢? (不過我可從沒管他叫過什麼爹地。)我立刻忙著在尚未啟封的一隻書箱裡亂翻起來。我在找有安娜·詹姆森文章的期刊。我答應把它們送給會上除我之外另一個不到七十歲的人。他是個攝影師,對加拿大的歷史有點研究。他本想當歷史老師,但口吃妨礙了他。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我們站在人行道上聊了半個小時,卻始終沒有邁出決定性的一步去喝杯咖啡。互道晚安時,他告訴我本想請我喝咖啡來著,但他不得不回家接老婆的班,照料得了疝氣的寶寶。 我找啊找的,倒把整箱書都翻了出來。感覺像是在昔日的廢墟中搜尋。我翻來找去的,直到病人離開,老爸把B夫人送回家,上樓用了洗手間,終於上床為止。我這裡讀一段,那兒看一段的,弄到疲憊不堪,幾乎躺在地板上就睡著了。 然後,今天午飯時,老爸最後總結道:“管他什麼土耳其人呢!都是古代歷史罷了。” 我只好開口了:“我想我知道這裡是怎麼回事了。” 他抬起腦袋,還噴了一下鼻子。他確實這麼乾了,像匹老馬似的。 “你知道了,是嗎?你以為你知道了什麼?” 我說:“我不是在指責你。我並沒有反對啊。” “是嗎?” “我贊成墮胎。”我說,“我相信它應當是合法的。” “這個詞你在這個家裡不許再提了。”老爸說。 “為什麼?” “因為這個家裡可以說什麼由我說了算。”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嘛。” “我明白你嘴巴太大。你是個大嘴巴,腦瓜又不夠使。教育太多,常識太少。” 我仍舊不死心。我說:“應當讓人們知道。” “是嗎?知道和閒扯可不是一回事。你給我牢牢記著。” 我們這一天其餘時間都沒說話。我為晚飯做了通常的烤肉,我們默默吃著。我覺得這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難。到目前為止,我也這麼覺得,因為一切都顯得那麼愚蠢、那麼過分,而且我在生悶氣,不過我不會永遠保持這種心情,我遲早會道歉。 (你對此想必並不意外吧。)看起來真是我離開的時候啦。 昨晚那個年輕人告訴我,他覺得放鬆的時候,就不會口吃。比如和你說話的時候,他說。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我可以讓他愛上我呢。我可以為了解悶而這麼幹嘛。我在這裡能過的就是這種日子。 親愛的R。我還沒走。迷你車的車況不合適幹這事。我送它去大修了。此外天氣也變了,轉而刮起一種秋天的大風,它攪動湖水,拍擊湖岸。它——這風——讓巴里夫人在她自家前門台階上側身摔倒,胳膊肘摔得粉碎。摔壞的是左胳膊。她表示可以用右胳膊幹活,但老爸告訴她,這是嚴重的粉碎性骨折,他建議她休息一個月。他問我是否介意推遲出發。這是他的原話——“推遲出發”。他沒問我打算去哪裡,他只知道那輛車的情況。 我自己也不知道打算去哪裡。 我說好啊,要是有用我就留下。因此,我們彼此相敬如賓。實際上這樣挺愉快的。我在家裡試著按照B夫人的方式做事。我不再想著整理房間,也不再討論要修理什麼。 (屋簷已經修好——B夫人的親戚果真上門了,我又吃驚又感激。)我像B夫人一樣,把兩本沉甸甸的醫學教科書擱在條凳上,抵住烤箱門。我用她的方式煮肉和蔬菜,想都沒想過往家裡買一個鱷梨、一罐朝鮮薊花心或者一個大蒜頭,儘管我看到超市裡所有這些都有的買。我用咖啡罐裡的粉末衝咖啡。自己也試著喝,想看看能否習慣,結果當然能嘍。我每天結束時都清掃診室,還照管洗衣事宜。洗衣店的伙計喜歡我,因為我從不指責他什麼。 我被允許接電話,不過,如果是一個女人找我父親,而且不主動講述病情,我就應當記下她的號碼,告訴她醫生會給她回電。我照做了,但是有時對方乾脆掛斷了。我告訴老爸,他說:“她很有可能會再打來。” 這樣的病人不多——他稱之為特殊病人。我不確定——差不多一個月一個吧。大多數時間他治療的都是喉嚨痛啊、腸子扭結啊,耳朵發炎啊等等毛病。心跳過速、腎結石、消化不良。 R,今晚他來敲我的門。門沒關緊,不過他還是敲了。我在看書。他問我——當然不是用的請求語調,不過我得說那是一種合理的尊敬語調——是否願意到診室幫把手。 B夫人走後的第一個特殊病人。 我問他需要我做什麼。 “只要別讓她亂動就行,”他說,“她還年輕,不習慣這個。好好洗一洗手,用樓下洗手間裡瓶裝的肥皂洗。” 病人平躺在檢查台上,腰部以下蓋著一床毯子。她上半身穿戴齊整,穿一件深藍色對襟羊毛衫和一件白外套,領子上綴著花邊。衣服鬆鬆地裹著她尖銳的鎖骨和幾乎平坦的胸部。她的頭髮是黑色的,緊緊朝後梳去,編成辮子別在頭頂。這個嚴謹拘束的髮型突出了她細長的脖子,強調了她勻稱骨感的白臉,以至於從遠處看,她沒準會被當做一個四十五歲的女人。湊近看,你會發現她非常年輕,或許也就二十歲。她的褶子裙掛在門後。下面露出白色內褲邊兒,這個她小心地掛在裙子後頭。 她抖個不停,雖然診室裡並不冷。 “現在呢,馬德萊娜,”老爸說,“我們首先得把你的膝蓋抬起來。” 我好奇他是否認識她。或者他只是隨口問了下,便用起了這女人報的隨便什麼名字? “放鬆,”他說,“放鬆。放鬆。”他調整好扣帶,把她的腳套進去。她赤裸的雙腿好像從沒見過太陽。她穿著平底鞋。 她的膝蓋在這個新位置抖得厲害,都撞到了一起。 “你得設法穩住點才行,”老爸說,“你知道,現在,除非你也表現好一點,不然我沒法做我的工作呀。你想蓋床毯子嗎?” 他對我說:“去拿床毯子給她。在那邊架子的底層。” 我把毯子蓋到馬德萊娜的上半身。她沒看我。她的牙齒直打顫。嘴唇緊閉。 “現在呢,朝這裡滑下來一點點。”老爸吩咐道,然後對我說:“抓住她的膝蓋。分開。輕輕按住她。” 我把手伸到女孩的膝蓋上,盡可能輕地把它們分開。老爸的呼吸把匆忙而含糊的評論聲填滿整個房間。我不得不相當用力地抵住馬德萊娜的膝蓋,免得它們再猛地合攏。 “老太婆哪去了?”她問。 我說:“她在家呢。她摔了一跤。現在我替她。” 這麼說她以前來過。 “她挺狠的。”她說。 她的聲音實事求是,幾乎是一種低聲咆哮,迥異於我從她身體的畏縮想像出的神經質的聲音。 “希望我沒那麼狠啊。”我說。 她沒回答。老爸拿起一根有點像毛線針的細竿子。 “現在,最難的一關到啦。”他說。他像是在談天一樣,比我所知的任何時候都要溫和。 “你越緊張,這就越難。所以還是——放鬆。好了。放鬆。好姑娘。好姑娘。” 我試圖說點什麼,好讓她放鬆或分散注意力。我可以看出老爸在做什麼了。在他身邊鋪白布的桌子上,分散地擺著一系列竿子,全都同樣長度,口徑由細到粗。這些就是他要用上的,一個接一個地,用來打開、拉伸宮頸。從我的位置,視線被女孩膝蓋上蓋的單子擋住,沒法看到這些器具實際的、深入的運動。但我可以感覺到它們,因為她的身體被一陣陣痛苦之浪所襲,它甚至壓過了驚恐的痙攣,實際上反倒讓她安靜些了。 你從哪來?你在哪裡上學?你有工作嗎? (我注意到了結婚戒指,不過有可能她們全都戴著這個。)你喜歡你的工作嗎?你有兄弟姐妹嗎? 她幹嗎會願意回答任何一個問題呢,哪怕她並不痛苦? 她從齒縫倒抽著冷氣,眼睛直瞪著天花板。 “我明白,”我說,“我明白的。” “已經到了,”我父親說,“你是個好女孩。安靜的好女孩。不會太久了。” 我說:“我打算粉刷這間房間,但是一直沒機會。要是你來粉刷,你會選什麼顏色?” “哎喲,”馬德萊娜說,“哎喲。”突然受驚地吐出一口氣。 “哎喲。哎喲。” “黃色,”我說,“我想用淺黃色。或者用淺綠色?” 這時我們已經用到了最粗的針,馬德萊娜把腦袋朝後仰到平平的枕頭上,繃緊長脖子,張大嘴巴,嘴唇咧開著,露出了牙齒。 “想想你最喜歡的電影。你最喜歡哪部電影?” 一個護士對我問過這個,就在我抵達難以想像的無休無止的疼痛高峰,相信不可能有解脫,絕無希望的時候。這世上怎麼可能還有電影呢?現在我對馬德萊娜也問了同樣的話,馬德萊娜的眼睛冷漠無神地掃過我,就像看著一堆毫無用處的廢物。 我冒險從她的一隻膝蓋上鬆開手,碰碰她的手。我吃驚地發現,她飛快地、猛力地攥住它,揉著我的手指。總歸有點用處了。 “來點那啥……”她從齒縫中吸氣道,“嘶啊……哎喲。” “好了,”老爸說,“我們快好了。” 詩。 來點什麼詩好呢? 《奇可瑞多可瑞多克》? 我腦海中浮現出你經常背誦的那首,《流浪者安格斯之歌》。 “'我走進一片榛樹林,只為心中燃著一團火……'” 我不記得接下來是什麼了。大腦一片空白。接著,我偏偏想起最後一段。 想像一下吧,我在老爸面前背詩。 她是怎麼想的,我無從知道。她閉上了眼睛。 我以為我會害怕死亡,因為我媽就是這樣死的,難產。但是,一旦我抵達了那個高峰,我就發現,其實死與生,就像最喜歡什麼電影一樣,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概念。我撐到了極限,覺得絕無可能撼動彷彿是枚巨蛋,或者一顆失火行星的那東西,它根本不像個嬰兒。它卡住了,我也一樣,卡在一段永無止境的時空中——我根本沒可能掙脫,所有反抗都被擊潰。 “現在,我要你幫忙了,”老爸說,“我要你幫把手。取盆來。” 我捧起看到巴里夫人捧過的盆。我舉著它,等他用一種有點像精巧的廚房刀具似的東西刮女孩的子宮。 (我不是說真是廚房刀具,不過我覺得它看起來挺家常的。) 因為又紅又腫,哪怕消瘦的年輕女孩的下體也可能變得肥大多肉。生產之後,產婦病房裡,女人們隨意地,甚至示威般地躺著,毫不掩飾她們灼痛的切口或撕裂,她們縫了黑線的傷口、受損的膜瓣和臃腫鬆弛的腰腿。真夠壯觀的。 現在子宮裡撲通撲通地湧出酒色凝結物和血水,裡麵包含了胎兒。就像麥片盒子裡的小玩具,或者爆米花里的小獎品。一個小小的塑料娃娃,像一片指甲般微不足道。我沒試著去找它。我抬著頭,避開溫熱血液的味道。 “洗手間,”老爸吩咐,“用那個蓋上。”他指的是放在弄髒的竿子邊上的一片折疊布。我不想問出:“衝下馬桶嗎?”所以就姑且這麼理解了。我端著盆子走過大廳,走到樓下的抽水馬桶,倒下這些東西,衝了兩遍馬桶,洗乾淨盆子,帶了回來。老爸已經給女孩收拾好了,在交代事項。他擅長這個——做得很麻利。不過他的臉看起來沉重無比,彷彿疲憊得隨時會從骨架上掛下。我突然意識到,他是希望我從頭到尾都在這裡的,免得他萬一癱倒。 B夫人,至少在過去,都是在廚房等著,最後才進去。也許現在她也自始至終陪在他身邊了。 要是他癱倒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 他拍拍馬德萊娜的腿,告訴她應當平躺。 “躺幾分鐘再起來,”他說,“你有車來接嗎?” “他應該一直在外面等我,”她虛弱而忿恨地說,“他應當哪兒也不去的。” 老爸脫下工作服,走到候診室窗口看看。 “說得不錯,”他說,“就在那兒哪。”他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咕噥,問:“洗衣籃在哪裡?”大概想起它已經放回他剛才工作的那間通亮的診室,於是又走回來,丟下工作服,對我說道:“要是你能整理這裡,我將不勝感激。”整理意味著消毒、做掃尾工作。 我說可以。 “很好,”他說,“我現在得說再見了。等你休息好了,我女兒會送你出去的。”聽到他說“我女兒”而不是我的名字,我有點吃驚。當然我聽他這麼說過。比如在不得不介紹我的時候。不過還是很意外。 馬德萊娜一等他走出門,就把雙腿甩下台子。她踉蹌了一下,我過去扶她。她說:“不用,不用,只是從桌子上下來太快了。我把裙子放哪了?我可不想這副模樣到處走動。” 我從門後取來她的裙子和內褲,她不需要幫助,自己穿上,只是抖個不停。 我說:“你應當休息一會兒。你丈夫會等你的。” “我丈夫在凱諾拉的林子里幹活呢,”她說,“我下週去那裡。他弄到個地方,我可以住下。” “喲,我把外套丟哪兒啦。”她說。 我最喜歡的電影——你知道的,護士問我的時候,我本該想起來的——是《野草莓》。我記得那家破舊的小電影院,我們經常在裡面看那些瑞典、日本、印度和意大利電影,我記得它最近從“鬧騰系列”電影與馬丁和劉易斯的片子又改回來了,不過我記不得放的是哪一部了。你是給未來的牧師們上哲學課的人,所以你最喜歡的電影應當是《第七封印》才對,不過,真是那樣嗎?我想是部日本電影才對吧,只是我不記得它是講什麼的了。反正我們過去經常從家走到劇院,足足兩英里呢,我們一路展開熱烈的討論,聊著人類的愛情和自私,上帝和信仰和絕望。回到我的出租屋,我們不得不住嘴。我們得躡手躡腳走上樓梯,進到我的房間。 哎呀呀,你進房間時,總會驚奇欣慰地這麼感嘆。 上個聖誕節,我帶你回這裡時,本該無比忐忑的,要不是我們已經深深地陷入爭吵的話。帶你見老爸時,我本該小心翼翼、唯恐不能保護你才對。 “羅賓?這算是男人的名字嗎?” 你說,不錯啊,這正是你的名字。 他假裝從沒聽說過這種事。 不過事實上你們相處非常融洽。你們就7世紀不同教派僧侶之間的一場巨大分裂展開討論,不是嗎?僧侶們爭鬥的主題是他們是否該剃光頭。 一根鬈毛頭的瘦竹竿,這是他對你的叫法。從他口中說出來,簡直就是讚揚了。 我在電話上告訴他,我們到頭來不打算結婚了,他說:“喲嚇。你難道以為你還能再找到一個嗎?”要是我表示抗議,他準會無辜地表明那隻是個笑話。它確實是個笑話。我沒有再找,不過或許只是因為做此努力的最佳時機尚未到來罷了。 巴里夫人回來了。她離開才不到三週,本該休一個月的。不過,她不得不縮短一天的工作時間。她要花好長時間才能穿好衣服、收拾好她自己的家,所以她很少能在上午十點前趕到(由她侄兒或侄兒的老婆送來)。 “你父親看起來氣色真不好啊。”她一見面就這麼跟我說。我想她是對的。 “或許他應當休息一陣。”我說。 “來找他的人太多啦。”她說。 迷你車已經出了修車廠,錢存進了我的銀行賬戶。我該出發啦。但是,我操心起一些愚蠢的念頭。我想,要是再有個特殊病人怎麼辦? B夫人怎麼幫他呢?她左手還不能用力,也不可能只用右手端盆子呀。 R,現在是今天啦。今天剛下過第一場大雪。下了一夜,早上,天空清澈湛藍。沒有風,光線亮得驚人。我清早出門散步,踱到松樹下。雪穿過松枝直落下來,像聖誕樹上的裝飾品似的,也有點像鑽石一樣閃閃發亮呢。公路鏟過了,我們的小巷也一樣,這樣老爸可以開車去醫院。或者,我也可以隨時開車走人嘍。 進進出出城鎮的汽車駛過,與平時的早上一樣。 進門之前,我突然想看看迷你車能否啟動,結果能。在副駕駛座上,我看到一個包裹。是一盒兩磅重的巧克力,藥店有售的那種。我想不出它怎麼會在這裡——我想,有沒有可能是歷史學會的年輕人送的禮物呢。這是個蠢念頭。不過還能有誰呢? 我在後門外跺跺腳,抖掉靴子上的雪,提醒自己得放把掃帚在門外。廚房裡已經充溢著今天的強烈光線。 我想我知道老爸會說什麼。 “出門去思索自然啦?” 他坐在桌邊,戴著帽子,穿著大衣。通常這時他應當已經去醫院看病人了。 他說:“他們路上鏟雪了沒?小巷呢?” 我說兩個地方都鏟乾淨了。其實他要是朝窗外看看,就會知道小巷已經鏟過。我把水壺擱到火上,問他出門前要不要再喝杯咖啡。 “好啊,”他說,“只要路鏟過,我可以出門就成啊。” “今天這鬼天氣。” “你又不用自己鏟雪,有啥好抱怨。” 我衝了兩杯速溶咖啡擺在桌上,面對窗子和湧入的光線坐下。他坐在桌子另一頭,調整了椅子位置,讓光線照在背上。我沒法看清他的表情,不過他的呼吸像平時一樣陪伴著我。 我跟老爸講起我的事。我其實根本沒打算這麼做。我本想說我要走來著。結果一張口,話就自己湧出來了,我只能又吃驚又欣慰地聽著它們,就像你喝醉時聽自己說話一樣。 “你從不知道我有過一個孩子,”我說,“7月17號生的。在渥太華。我一直在想,一切真是個嘲諷啊。” 我告訴他孩子立刻就被人收養,我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我事先要求不要知道的。而且要求不要給我看。 “我待在喬西那裡,”我說,“記得我說過的朋友喬西吧。她去英國了,但是那會兒她一個人住她爸媽的房子。她爸媽被派到南非去了。真湊巧。” 我告訴他孩子的父親是誰。我說了是你,免得他好奇。我還告訴他,既然咱倆已經訂婚了,而且是正式訂婚,所以我以為我們接下來只需要履行結婚手續就行。 可你不這麼想。你說我們得去找個醫生。一個能給我墮胎的醫生。 他沒提醒我在這個家裡我不可以說這個詞。 我告訴他,你說我們不能就這樣結婚,因為任何會數數的人都會知道我在婚前就懷孕了。我們不能結婚,除非我已經完全沒有懷孕的跡象。 否則你會丟掉神學院的飯碗。 他們會打發你到一個委員會面前,他們會判決你在道德上不配幹這一行。會判決你在道德上不配教育年輕牧師。你會被判決為本性惡劣。就算假設沒這樣,你沒丟工作,只是遭到譴責,或者就算連譴責也沒有,那你也永遠不可能升職。你的檔案中將有一個污點。甚至哪怕沒人對你說什麼,人們也會對你有看法,你會受不了。新生會從老生那裡聽說你的事,關於你的笑話會到處流傳。你的同事們會趁機鄙視你。或者會表示理解,那也同樣糟糕。你會變成一個悄悄地,或者並非悄悄地遭鄙視的人,變成一個失敗者。 怎麼會呢,我說。 哦,會的。千萬不要低估人類靈魂的卑劣。對我也一樣,這意味著毀滅。無所不知的夫人們,老教授的夫人們。她們會讓我永生難忘。即便她們對我客氣——尤其是她們對我客氣的時候。 但是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到別處去啊,我說。到某個沒人知道這事的地方去。 人們會知道的。總有人會設法傳得人盡皆知。 此外,這也意味著你不得不從底層重新開始。你得從一份更低的薪水,一份可憐的薪水開始,那樣一來,我們如何養得起一個嬰兒呢? 我被上述論點驚住了,它們與我愛的那個人的思維好像截然不同。我們讀過的書,我們看過的電影,我們討論過的話題——我問是否它們對你都毫無意義。你說不是,可這是生活啊。我問,是否你就是無法忍受別人的嘲笑,是否面對一堆教授夫人就會屈服。 你說,不是這樣,根本不是的。 我扔掉鑽戒,它滾到一輛停著的汽車底下。展開這番爭論的時候,我們正走在我的出租屋附近的街上。那是冬天,和現在一樣。是在1月或2月吧。但是戰爭此後仍舊繼續。你吩咐我去向一個朋友打聽,這個朋友有個據說墮過胎的朋友。我屈服了。我說我會照做。你甚至都不敢冒險親自去打聽。可我撒謊了。我說醫生已經搬走。然後我又承認撒謊。我沒法做到,我說。 可是,是因為孩子的緣故嗎?絕不是。只因為我相信我是對的,在這些爭論中。 我感覺有點不屑啊。看到你爬到停著的車下面摸索的樣子,你的大衣裹著臀部,下擺攤開在地上那樣子,讓我感覺不屑。你在雪地上爬著,尋找戒指,找到了又變得那麼欣慰。你準備摟住我,笑話我,你覺得我也會感到欣慰,我們會當場和解。可我對你說,你這輩子一件像樣的事都乾不了。 偽君子,我說。哭哭啼啼的傢伙。哲學教師。 這並非最後結局。因為我們確實和解了。只不過不曾彼此原諒。我們也沒採取什麼措施。後來就太遲了,我們發現為了堅持自己的立場,大家已經付出太多,所以各走各的路了,真是個解脫。是的,當時我確定這對我倆都是解脫,也是一種勝利。 “所以,那不是很諷刺嗎?”我告訴老爸,“你想想?” 我聽到巴里夫人在門外跺腳,所以匆匆忙忙說完。老爸自始至終僵硬地坐著,我想是因為窘迫,或者是因為深深的厭惡吧。 巴里夫人打開門說:“真該放把掃帚在門外……”旋即驚叫:“你怎麼光坐著?你怎麼啦?你看不出這人死了嗎?” 他沒死。實際上他的呼吸聲像平時一樣噪雜,或者甚至更噪雜。她看到的是他中風了,我要不是因為在講我的事的時候,一直沒看他,否則即便背著光也早該看出這個。他眼睛看不見了,全身癱瘓。他微微朝前傾斜,桌子抵在他結實的圓肚子上。我們試著把他從椅子上拖起,卻只能搖動他的身子,讓他的頭莊嚴地、不情願地耷拉下來俯在桌上。他腦袋上依然戴著帽子。咖啡杯就在他茫然的雙眼前兩英寸遠,仍舊幾乎半滿。 我說我們沒法對付他。他太重了。我跑向電話,打給醫院,讓其餘醫生中開車過來一個人。鎮上還沒救護車。 B夫人沒注意我的話,只顧拉扯老爸的衣服,解開鈕扣,扯下大衣,一邊忙活一邊又是咕噥又是抽泣的。我衝到小巷,敞開大門。又跑回來,拿把掃帚放到門外。我衝進屋,抓住B夫人的胳膊說“你不能……”或者諸如此類的什麼話,她像怒貓一樣瞪我一眼。 一個醫生趕來。我和他一道,終於設法把老爸拖進汽車,塞到後座。我進車坐在他旁邊,抓住他免得他朝前倒。他的呼吸聲前所未有地專橫,好像在責備我們所做的一切。不過事實是,你現在可以抓住他,把他拖來拖去,任意擺弄他的身體,這實在太古怪啦。 B夫人一看到醫生出現,立刻後退,安靜下來。她甚至沒跟我們出門,目送我們把老爸塞進汽車。 這天下午他去世了。時間是大約五點。我被告知從各方面來說他走得都非常順利。 巴里夫人進門那會兒,我還有很多別的話想說。我正打算問老爸,如果法律變了怎麼辦?我打算告訴他,法律可能很快就會更改。或許不會,但也有可能會。那麼他就要失業啦。或者至少失去一部分生意。那對他而言區別大嗎? 我能指望他如何回答? 說到生意嘛,這關你啥事兒。 或者,我還是能掙錢的嘛。 不,我會說。我不是指的錢。我指的是那種風險。那種秘密。那種力量。 改變法律,改變一個人所做的,就改變了一個人的本質? 或者,他是不是會為自己尋找什麼別的風險,別的麻煩事兒,別的什麼秘密的、被質疑的行為來行善呢? 此外,要是法律變了,其他事也會變化。我想到了你,要是你不用因為娶個懷孕女人而蒙羞,那會怎樣?會變得沒什麼可羞恥的。往後看幾年,僅僅幾年而已,那就將是件值得慶祝之事了。有孕在身的新娘會戴著花環,被領向祭壇,哪怕在神學院的小教堂裡也是如此。 不過,要真是這樣了,大有可能又會有些別的事讓人羞恥或畏懼,又會有些別的錯誤需要避免吧。 那我又怎樣呢?我是否要永遠謀求一種高傲的姿態?一種在道德方面的樂趣,一種優越感,一種立場正確的感覺,能讓我因為我的損失而沾沾自喜? 改變人。我們都說希望能做到這個。 改變法律,改變人。可我們又不想所有事情——不要從頭到尾都是——都聽憑外界指使。我們不想我們的本質,我們的一切,都被那樣調製出來。 我說的這個“我們”,到底指誰呢? R,老爸的律師說:“這太不尋常了。”我意識到對他而言,這已算是相當強烈、相當到位的表述了。 老爸的賬戶裡有足夠的錢支付他的葬禮。正如人們說的,足夠用來埋他了。 (律師除外——這不是他說話的風格。)不過此外所剩無幾。他的儲存箱裡沒股票證券。也沒投資記錄。空空如也。沒有給醫院的,或者他的教會的,或者給高中設立獎學金的遺贈。最令人吃驚的是,沒錢留給巴里夫人。房子及里面的東西都給了我。而這就是全部。此外我還有那五千美元。 律師挺困惑的,而且很痛苦,這種狀況讓他憂心忡忡。或許他擔心我會懷疑他搗鬼。會試圖抹黑他的名譽。他希望知道我的(老爸的)房子裡有沒有保險箱,或者有什麼可以存放一大筆現金的秘密地方。我說沒有。他試圖提醒我——小心翼翼、七彎八繞地,害得我一開始根本沒聽明白——老爸或許有什麼理由需要隱瞞他的收入。因此,一大筆現金藏在某處並非沒有可能。 我告訴他我對錢不是特別在意。 這叫什麼話呢?他幾乎不願直視我的眼睛。 “或許你可以回家,好好找一找,”他建議,“不要忽略那些明顯的地方。有可能是一個餅乾桶。或者床下的一個盒子。人們會挑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呢。甚至是那些最理智聰明的人也不例外。” “或者一個枕套裡。”我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補充道。 電話裡有個女人說想找醫生。 “很抱歉,他去世了。” “斯特拉齊醫生。我沒有弄錯人吧?” “不錯,但是很抱歉,他去世了。” “有沒有哪個——他有沒有可能有個副手,我跟他說也行啊?這裡還有別人嗎?” “沒有。沒有副手。” “你能給我別的什麼我可以打的電話嗎?有沒有別的什麼醫生可以……” “沒有。我沒有什麼電話可以提供。我不認識任何人。” “你一定知道這是為了什麼事。這很重要。情況非常特別……” “很抱歉。” “這不是錢的問題。” “不行。” “請想想看還有誰吧。要是你想到什麼人,可以給我打個電話嗎?我把號碼留給你。” “這樣不好吧。” “我無所謂。我相信你。反正這也不是為了我自己。我知道所有人都會這樣說,但我真的不是為自己。我是為了我女兒,她現在問題很麻煩啊。她精神糟透了。” “我很遺憾。” “要是你知道我是怎樣才千方百計弄到你這個電話的,你肯定會想法幫我的。” “抱歉。” “求求你了。” “很抱歉。” 他的最後一個特殊病人就是馬德萊娜了。我在葬禮上看到了她。她沒去凱諾拉。再不然就是已經回來。我一開始沒認出她,她戴一頂黑色寬檐帽,插著一支與帽簷平行的羽毛。想必是藉來的帽子——她不大習慣那根老是耷拉到眼前的羽毛。她在教堂大廳的答謝會上,排隊上來跟我說話。我對她說了千篇一律的答謝語。 “非常感謝您能光臨。” 然後我意識到她對我說了一句多麼奇怪的話。 “我猜你一準喜歡吃甜的。” “或許他沒收錢呢,”我對律師說,“或許他有時不收錢。有人會做善事嘛。” 律師現在已經熟悉我的風格了。他說:“沒準吧。” “或者確實是用做善事了,”我說,“他沒準做了某件沒留下記錄的善事。” 律師看著我的眼睛好一會兒。 “做善事。”他說。 “嗯。我還沒撬開地窖的地板呢。”我說。他對這個輕浮的玩笑怯生生地報之一笑。 巴里夫人不辭而別。她再也沒出現。葬禮在教堂舉行,答謝會在教堂大廳舉辦,所以也沒什麼要她幫忙的。她沒參加葬禮。她家人也一個沒來。來的人太多,以至於我都沒注意到這個,直到有人對我說:“我沒看到巴里家的人嘛,你呢?” 過了幾天,我給她打電話,她說:“我沒去教堂,因為我得了重感冒。” 我說,我不是為這個打電話的。我說我反正能應付過來,但不知道她有什麼打算。 “哦,我想我沒必要再回那裡了。” 我說她可以來拿點什麼,做個紀念。這時我已經知道了錢的事情,我想跟她說我覺得很遺憾。但不知如何開口。 她說:“我落下了點東西。我能出門時會去拿的。” 第二天早上她來了。她要拿走的是拖把、提桶、刷子和洗衣籃。真不敢相信她一心惦記的就是這些。要說她拿走它們是為了做紀念,這更讓人難以置信,不過沒準真是的。它們是她用了好幾年的東西——她在這房子裡度過的所有這麼多年,除了睡覺,她在這裡度過的時間比在她自己家里長多了。 “再拿點什麼吧?”我問,“做個紀念?” 她在廚房里四處打量,抿著下嘴唇。她本可以擠出個微笑來回答我的嘛。 “我想這裡沒什麼我能用上的了。”她說。 我已經給她準備好一張支票。只需填上數字。我還沒決定五千美元里,應當分給她多少。一千?我一直這麼打算來著。現在想想真叫我慚愧。我想我最好增加一倍。 我掏出先前藏在抽屜裡的支票。我找了支筆。我寫上四千美元。 “這個給你,”我說,“為了所有這些,謝謝!” 她取過支票,瞟了一眼就塞進口袋。我想或許她沒看清上面的數字。然後我看到了那漲紅的臉,窘迫的紅潮,領了人情的尷尬。 她設法用好胳膊摟住所有要帶走的東西。我給她開門。我真想听她再說點什麼,以至於我差點就先說了:抱歉就這麼點錢。 不過,我只是說:“你胳膊還沒好嗎?” “再也好不了嘍。”她說。她扭開頭,好像害怕我又會親她。她說:“好吧,非常感謝,再見。” 我目送她費力地走到汽車邊。我原以為是她侄兒的老婆開車送她來的。 但這不是她侄兒的老婆通常開的車。我一時間覺得,不管胳膊好沒好,她或許已經找到了個新雇主。一個新的、有錢的雇主。沒準就因為這個,她才表現得慌裡慌張,窘迫又粗魯吧。 不過,鑽出車來幫她拿東西的,到底還是那個侄兒的老婆。我揮揮手,可她只顧擺弄拖把和提桶。 “好棒的車啊。”我喊道,我想這個讚美兩個女人應該都會喜歡吧。我不知道是什麼牌子,不過它嶄新發亮,又大又好看。是一種閃銀的淡紫色。 侄兒的老婆喊道:“嗯哪。”巴里夫人認可地縮著腦袋。 我穿著家居服,冷得打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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