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

第4章 慰藉

尼娜一下午都在高中的球場上打網球。劉易斯從學校離職後,她有一段時間沒有來過球場了,但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朋友瑪格麗特說服她再去打球——瑪格麗特也是一個退休教師,她的離開是常規和正式的,不像劉易斯。 “可以的時候最好多出來活動活動。” 劉易斯出事的時候,瑪格麗特已經走了。她從蘇格蘭寫信支持他。但是她是這麼有廣泛同情心的人,富於坦率的理解和深厚的友情,她的信本身也許並沒有多少分量。起作用的更多的是瑪格麗特的善良用心。 “劉易斯怎麼樣了?”尼娜那天下午開車送她回家時,她問道。 尼娜說:“沿邊走走。” 太陽已經沉到湖的邊緣。一些樹的葉子還沒有落盡,閃著金光,但是夏天下午的溫熱已經迅速消逝。瑪格麗特房前的灌木叢都用麻袋布條紮起來,像木乃伊一樣。

一天的這個時刻總讓尼娜想起放學後她和劉易斯在晚飯前的散步。天黑下來,必要的短時間散步,沿著城外小路和舊鐵路的路堤。散步雖短,但是充滿細緻的觀察,說出的或沒有說出的,她從劉易斯那裡了解或吸收到很多東西。蟲子,蛆,蝸牛,苔蘚,溝渠裡的蘆葦和草叢中的雜亂鬃毛,動物腳印,蛇果,酸莓——混淆每天都澄清一點。每天向冬天邁進新的一步,日甚一日的貧瘠與衰敗。 尼娜和劉易斯住的房子是1840年代建造的,房子靠近人行道是那時候的風格。在客廳或飯廳,你不但可以聽到外面的腳步聲,還能聽到人們的談話聲。尼娜希望劉易斯能夠聽到車門關上的聲音。 她吹著口哨走進屋門,盡量吹得好一些。看,凱旋的英雄回來了。 “我贏了。我贏了。人呢?”

當她還在外面的時候,劉易斯已經不行了。事實上,他一直想自殺。床頭櫃上放著四個小塑料包,襯著錫紙。每個里面有兩片烈性止痛藥。另外兩包放在旁邊,沒有動過,白色的膠囊還在塑料蓋里。後來,當尼娜撿起這些,她看見其中一個的錫紙上有一點痕跡,好像他剛開始用指甲挖進去,就放棄了,彷彿確定他已經吃的夠多了,或者是那一刻他已經失去了意識。 他喝水的杯子差不多空了。水沒有灑出來。 他們曾經談論過這件事。計劃達成了一致,但總是像一件在將來才可能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事。尼娜設想那時她會在場,而且會有某種正式的儀式。音樂。枕頭擺好,拉過來一把椅子,這樣她就可以拉著他的手。有兩件事情她沒有想到——他特別不喜歡儀式,這種合作的負擔會落在她身上。問題提出來了,意見交換過了,她的風險僅在於作為行動一方。

他這樣做是盡量不給她留下需要掩飾的地方。 她尋找便條。她認為上面會寫什麼呢?她不需要指示。她當然也不需要解釋,更不要說道歉了。便條告訴不了任何她不知道的事情。甚至是為什麼這麼快?這個問題,也是她自己可以弄清楚的。他們談論過——或者說是他談過——忍受無助、痛苦和自我反感的極限,還有意識到那個極限的重要性,而不是省略過去。寧可早點,而不是晚點。 同樣,他似乎沒有什麼還沒有對她說的話了。她先查看了地板,覺得當他最後一次放下杯子時,有可能用睡衣袖子把便條從床頭櫃拂到了地上,或者他會特別小心盡量避免這樣——她又檢查了檯燈底下。然後是桌子的抽屜。他的拖鞋下面和里面。她拿起他最近看的書,抖抖書頁,那是一本古生物學的書,她認為,是關於所謂坎博里安多元生命爆炸的。

那裡什麼都沒有。 她開始迅速翻看床上用品。她撤掉羽絨被,然後是床單。他躺在那裡,穿著幾星期前她給他買的深藍色絲綢睡衣。他抱怨過冷——他以前從來沒有在床上感覺過冷——所以她出去買了商店裡最貴的睡衣,因為絲綢又輕又暖,因為她看見的所有其他睡衣——它們的帶子,它們散發著或古怪或頑皮的氣質——讓她想到老人,或滑稽劇裡的丈夫,失意的洗牌者。它們幾乎和床單一樣顏色,只向她露出他身體的很少的部分。腳,腳踝,脛。手,手腕,脖子,頭。他側身躺著,背對著她。決心要找到便條,她移動著枕頭,從他的頭下拖出來。 沒有。沒有。 從枕頭挪到床墊上時,他的頭髮出某種聲音,比她預想的要大得多。就是那樣,像鋪展的床單一樣明顯,似乎在對她說她的尋找是徒勞的。

藥片可能是讓他睡著了,秘密中止了他身體器官和組織的運行,所以沒有死不瞑目,沒有面目扭曲。他的嘴微微張開,但是很乾。最後這幾個月他變了很多——到現在她才真正感覺到。當他睜著眼睛時,甚至他在睡覺時,他的一些努力讓人們覺得損傷是暫時的——一個有活力的六十二歲的男人還在那裡,在他發藍的皮膚皺褶下,對疾病的冷漠警惕下,總是蘊涵著積極向上的潛能。從來不是骨骼的結構讓他的臉呈現出兇猛生動的特點——而是深陷的眼睛、抽搐的嘴與隨和的表情,迅速變化的皺紋影響了他表現嘲弄、懷疑、有諷刺意味的耐心和痛苦的厭惡的全部才能。課堂全部曲目——而且並不總是局限於此。 沒了。都沒了。現在,在死亡後的幾小時之內(一定是她一離開他就開始行動了,不想冒險等她回來時自殺還沒有完成),現在,很顯然虛損和頹廢終於勝出,他的臉深深地萎縮了。它被死亡蓋上了封印,疏離,衰老,稚氣——也許就像出生時已死的嬰兒。

疾病有三種發作形式。一種是在手和胳膊上。手指麻木笨拙,很難或根本無法握拳。或者可能是腿先變得虛弱,腳開始踉踉蹌蹌,很快無法抬起上台階,甚至邁上地毯的邊緣。第三種,很可能是最嚴重的一種,是對咽喉和舌頭的侵害。吞嚥成了靠不住的、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戲劇,講話成了煩人的音節滯澀的語流。常常是控制肌肉受到了損壞,一開始聽起來的確沒有那麼可怕。心臟和大腦沒有故障,不會發出有問題的信號,也沒有惡性的人格錯位。視覺,聽覺,味覺和触覺,最好的是智力,還像從前一樣活躍,強大。大腦忙於調節外部的失靈,合計錯誤和消耗。這不是比其他狀況還要好嗎? 當然,劉易斯說過。不過那隻是讓你採取行動的機會。 他的問題是從腿部肌肉開始的。他報名參加了一個老年人健身班(儘管他不喜歡這樣做),看看是否能加強些肌肉力量。頭一兩個星期他覺得是奏效的。但隨後腿就變得像鉛一樣重,總是拖沓和絆倒,不久,診斷出來了。他們剛了解到足夠的真相時就開始談論料理後事的問題。夏天開始的時候,他拄雙拐走路。到了夏末,他就根本走不了路了。不過手還可以翻動書頁,還能很困難地拿叉子、勺子和筆。對尼娜來說,他的講話幾乎沒有受到影響,雖然來的客人聽不清楚。他還是決定不見客了。他的飲食也變了,為了讓吞嚥更容易一些,有時一連好幾天都能順利度過。

尼娜詢問過輪椅的事。他不反對。他們不再談論那個全面癱瘓。她甚至想,是否他們——或他——會進入一種她曾在書上讀到過的階段,處於致命疾病中期的人們會發生的一種改變。樂觀的態度變得很重要,不是理應如此,而是整個經歷已經成為現實而非空想,應對的辦法早有定數,並非無稽之談。 還沒有到最後的時刻。活在當下。抓住今天。 這種心境似乎和劉易斯的性格不符。尼娜沒想到他能這麼最為有效地自我欺騙。但是她也從來沒想到他會被身體垮掉而擊敗。現在,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難道其他的就不會發生嗎?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不是也可能發生在他身上嗎?隱秘的希望,突然的轉機,狡猾的交易? 沒有。 她拿起床頭電話簿,尋找“殯儀員”,這個詞當然是不會出現的。 “葬禮指揮”。她總是和他一樣對此類事情感到憤怒。殯儀員,看在上帝的分上,殯儀員有什麼不妥的嗎?她轉頭看著他,發現自己就這樣把他留在那裡,無助地暴露著。撥號碼前她又重新蓋上床單和羽絨被。

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問她,有沒有醫生在場,醫生還沒有到嗎? “他不需要醫生。我進來時他已經死了。” “是什麼時候?” “我不清楚——大概二十分鐘前吧。” “你發現他死了?那麼——你的醫生是誰?我打電話叫他過去。” 尼娜和劉易斯正式討論自殺的時候,她記得,他們從來沒有談到這件事要保密還是公開。某種程度上,她確信他想公開。他想讓人們知道,他這樣處理自己的問題是可敬的和明智的。另一方面他也許不想曝光。他不想讓任何人覺得,這是丟了工作的結果,他和學校的鬥爭失敗了。讓人們以為他是因為那個失敗而屈服於此的——這會使他大發雷霆的。 她把床頭櫃上的藥包,滿的和空的,都找了出來,衝下了馬桶。

殯儀人員帶來的都是本地人,又高又壯的小伙子,有他原來的學生,無法掩飾的緊張與難堪。醫生也很年輕,是個陌生人——劉易斯的醫生去希臘度假了。 “那也算是有福了。”醫生充分了解到事實後說。聽到他這麼公開地認可,她有點吃驚,她認為劉易斯如果能聽見,會從這話裡捕捉到一點討厭的宗教意味。醫生接下來的話不那麼讓人吃驚了。 “你想和什麼人談談嗎?我們現在正好有人可以,你知道,幫助人們緩解情緒,理清思緒。” “不用,不用了。謝謝。我沒事。” “你在這裡住很久了嗎?要給朋友打電話嗎?” “噢,是的,要的。” “你現在想給什麼人打電話嗎?” “是的。”尼娜說。她在撒謊。醫生、年輕的抬尸者和劉易斯剛剛離開房間——劉易斯像家具一樣被包裹著,防止磕碰——她就得繼續她的搜查。現在局限於床周圍似乎是愚蠢的。她翻遍了自己掛在臥室門背後的睡衣。這是絕好的地點,每天早上她都穿著它急趕著去弄咖啡,她總是能在口袋裡掏到舒潔牌紙巾和口紅。除了這,他也許還會從床上起來,穿過房間——沒有她攙扶,他已經幾個星期沒邁過一步了。

但是為什麼便條要昨天就寫好和放好呢?幾星期前就寫好藏起來不也是很可能的嗎,尤其是他不清楚自己寫字能力的衰退程度?如果情況是那樣,那就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在她的抽屜裡——她現在正在翻。或者香檳酒瓶下面,那是她買來給他慶祝生日的,放在櫥櫃上,提醒他還有兩個星期了——或者在這些天她翻過的書頁間。實際上他不久前問過她:“你現在自己讀什麼書呢?”他的意思是除了讀給他聽的書——南希·弗里德里奇寫的《偉大的弗里德里奇》。她選擇給他讀戲說歷史類的書——他受不了小說——科學書留著他自己讀。她告訴他:“只是一些日本小說。”邊說邊舉起書。現在她正把別的書撥開,尋找那本書,把它倒置地握著,搖晃書頁。每本被她推開的書都受到同樣對待。她習慣坐在上面的椅子墊被拋到了地上,看看後面有沒有什麼。最後沙發上的所有墊子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咖啡豆被從罐子裡搖出來,以防他反常地在那裡藏了告別信。 她不需要什麼人在她身邊,監督她的搜查——尤其是燈全都開著,窗簾也沒拉下來。沒有人提醒她要控制自己。天已經黑了一會兒了,她想起來應該吃些東西了。她也許可以打電話給瑪格麗特。但是沒有。她起身去拉上窗簾,結果卻把燈關了。 尼娜身高六英尺多一點兒。早在她十幾歲時,體育老師、輔導員、關心她的她母親的朋友,都催促她改掉駝背的壞習慣。她盡量去做了,但即便是現在,每當她看自己的照片時,總會悲傷地看到自己是多麼柔順——肩膀縮到一起,頭歪向一邊,整個就像一個微笑的服務員。年輕的時候她習慣了別人給她安排見面,朋友把她和高個子男人拉到一起。好像男人的其他方面都不重要了——如果他是六英尺多高的話,就一定能和尼娜般配。男人經常對此感到鬱悶——畢竟,高個子男人是有挑選餘地的——而尼娜還是照樣駝背,微笑著,陷於尷尬之中。 至少,她父母對她的態度讓她意識到她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讓她感覺自己的生活可以自己掌握。他們都是醫生,住在密歇根的一個小城。尼娜大學畢業後和他們一起住。她在當地的中學教拉丁語。假期她和大學的朋友去歐洲旅行,那時他們還沒有讓結婚和再婚耗去錢財,也許將來也不會。在開貢徒步旅行時,他們遇到一群澳大利亞人和新西蘭人,臨時的嬉皮士,他們的領隊就是劉易斯。他比其他人大幾歲,與其說是嬉皮士,不如說是經驗豐富的漫遊者,在出現爭端和困難的時候一定是找他處理的。他不是特別高——比尼娜矮了三四英寸。儘管這樣,他總是和她在一起,說服她改變行程,和他一起去——他開心地離開了隊伍,讓他們自行其是了。 結果他厭煩了流浪,還有他在新西蘭拿到了正規的生物學學位和教育證書。尼娜跟他說起加拿大休倫湖東岸的小城,她小時候經常去那裡看望親戚。她描述了街道兩邊的高大樹木,樸素的舊房子,湖上的落日——一個他們共同生活的絕佳之處,因為國籍屬於聯邦成員國之一,劉易斯很容易在那裡找到工作。他們的確都找到了工作,兩個人都在中學——雖然幾年後,拉丁語課程被廢止時,尼娜就不干了。她本來可以再進修,準備教別的課程,但是她對於不在同一個地方工作暗自開心,而且不需要像劉易斯一樣做同樣的工作。他人格的力量,多變的教學風格,讓他同時贏得了朋友和敵人,而她可以休息一下,脫離是非之地。 他們很晚才生了一個小孩。她認為是兩個人都有點兒自負——他們不喜歡讓自己深陷在有些滑稽、失去個性的爸爸媽媽的事務中。他們兩個人——尤其是劉易斯——因為不像其他成人那樣圍著家庭轉而受到學生的崇拜。身心上都更精力旺盛,更複雜和生動,能夠從生活中受益。 她加入了一個合唱團。演唱會大多是在教堂舉行,就是那時她才意識到劉易斯是多麼不喜歡這種地方。她爭辯說是因為經常沒有其他合適的場地,而且並不意味著音樂是宗教性的(儘管演奏的音樂是《救世主》時就很難爭辯了)。她說他太落伍了,現在的宗教不會有什麼害處。這引發了一場嚴重的爭吵。他們不得不趕緊把窗子都關上,以便在夏天炎熱的傍晚,人行道上的行人不會聽到他們提高的嗓門了。 這樣的爭執很是嚇人,不但表現出他對敵人有多麼警覺,而且她也不會放棄爭論,於是爭執就升級成了憤怒的爭吵。兩個人互不相讓,苦苦地堅持各自的原則。 難道你不能容忍和你不一樣的人嗎,這件事有什麼重要呢? 如果這不重要,就沒有什麼重要的了。 空氣因為厭惡變得濃重渾濁了。全都是因為一件從來得不到解決的事情。他們上床睡覺,互不理睬,第二天早晨無言地各行其是,整天被恐懼籠罩著——她擔心他不再回家,他擔心回到家她會不在家。不過他們還都算幸運。傍晚時分他們一起回來,因痛悔而面色蒼白,因為愛而顫抖,就像從地震中僥倖逃生的人們,一直在光禿的廢墟上徘徊。 那不是最後一次。生性平和的尼娜,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正常的生活。她不能和他討論這一點——他們的和好太令人欣慰,太甜蜜,也太愚蠢。他叫她“甜心尼娜海伊娜”(諧音鬣狗),她叫他“快樂時光劉易斯”。 幾年前,路邊開始出現一種新路標。很久以來,那裡都有鼓勵皈依的標誌,那些有著大大的粉紅色心形和漂亮心律線的,是反對墮胎的標誌。現在展現的是《創世記》的文本: 它們通常裝飾著彩虹、玫瑰,或伊甸園美景的象徵,畫在那些話的旁邊。 “這一切是什麼意思呢?”尼娜說,“畢竟還是一種改變。從'上帝如此愛著的世界'開始的改變。” “是神創說。”劉易斯告訴她。 “這我明白。我的意思是,為什麼要貼在這裡所有的標誌上?” 劉易斯說現在絕對有一種風潮來強化人們對《聖經》故事的篤信。 “亞當和夏娃。老套的垃圾。” 他似乎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困擾——或者他所感到的冒犯的程度,沒有超過每個聖誕節不是放在教堂前而是放在市政廳草坪上的馬槽。在教堂的地盤是一回事,他說,在市政廳就不同了。尼娜的貴格會教義沒有非常強調亞當和夏娃,所以當她回到家,她拿出詹姆士王的《聖經》,把故事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她很喜歡那前六天的壯觀進程——水的劃分,太陽和月亮的安置,地上走獸和空中飛禽等等萬物的出現。 “這太美了。”她說,“它是偉大的詩篇。人們應該讀。” 他說那和地球所有角落冒出來的創世神話一樣,不好也不壞,他厭倦了,討厭聽人說它有多美,還有詩歌。 “那是煙幕。”他說,“他們對詩歌沒有丁點兒影響。” 尼娜笑了。 “地球各個角落,”她說,“一個科學家怎麼那麼說話?我敢說是出自《聖經》。” 偶爾她會趁機用這個話題揶揄他一下。但是她必須小心,不能太過火。她要注意他在哪一點上會感到致命的威脅,不敬的侮辱。 有時尼娜在郵箱裡會發現小冊子。她不讀,有段時間她以為人人都會收到這類東西,還有垃圾郵件,提供熱帶旅遊度假和其他各種花里胡哨中大獎的信息。接著她發現,劉易斯在學校也拿到了同樣的材料——他叫作“神創論者的宣傳”——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或塞進他辦公室的文件架裡。 “孩子們可以接近我的辦公桌,但究竟是誰在往我的郵箱裡塞東西呀?”他對校長說。 校長說他也不清楚,他也能收到這類東西。劉易斯提到幾個教師的名字,他叫他們為“秘密基督徒”,校長說不值得為此緊張,扔掉就行了。 班級裡有問題。當然,問題總會有的。一定會的,劉易斯說。一個病態的小聖女或耍小聰明的笨蛋試圖打破進化論。劉易斯有屢試不爽的辦法對付這類情況。他對搗亂者說,如果他們想要對世界歷史做出宗教性的解釋,可以到旁邊的鎮上去讀基督徒專門學校,那裡會歡迎他們的。問題出現得更頻繁的時候,他就補充說,有公交車到那裡去,如果他們願意,可以立馬收拾書過去。 “祝你們一路順風——”他說。後來還出現過爭議——關於他是真的說了“笨蛋”這個詞,還是話到口邊又沒有說出來。可即便他實際上沒有說,他也的確是冒犯了,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說完整時是怎麼回事。 這些天學生們採取了新的方法。 “我們並不是非得堅持宗教觀點,先生。我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不給予平等的時間。” 劉易斯捲入了爭論。 “這是因為我在這裡是教授你們科學而不是宗教。” 他說他是這樣說的。有些人報告,他是這樣說的:“因為我在這不是要教你們那些垃圾的。”的確,事實上,劉易斯說,經過四五次的打斷,提出問題的方式會有輕微的不同(你認為聽出故事的另一面會傷害我們嗎?如果我們受的是無神論的教育,那不也是一種宗教教育嗎?),那個詞也許會溜出口,在這樣的挑釁下,他沒有為之道歉。 “我碰巧是這個教室的主宰,我決定教什麼。” “我認為上帝才是主宰,先生。” 有人被驅逐出教室。家長來和校長談話。他們也許想要和劉易斯談,但是校長保證那種事不會發生。只是在後來,劉易斯才從辦公室裡多少是開玩笑的傳言中聽說了那些面談。 “你不必為此擔心。”校長說——他名叫保爾·吉賓斯,比劉易斯小幾歲。 “他們只是需要有人傾聽他們。需要一點鼓勵。” “我本來要勸說他們的。”劉易斯說。 “是啊。那不是我想的鼓勵。” “應該貼個告示。狗和家長禁止入內。” “有一定道理,”保爾·吉賓斯和藹地嘆息著說,“但是我想他們有自己的權利。” 當地報紙上開始出現信件。每隔幾個星期就有一封信,署名為“憂慮的家長”或“基督教納稅人”或“從這裡可以走到哪兒?”它們書寫認真,段落清晰,論說有力,彷彿都是出自一個代表之手。他們強調,並不是所有家長都支付得起私立教會學校,但是所有家長都納了稅。因此他們的孩子應該在公立學校裡受教育,不受冒犯或故意摧毀他們的信仰。一些信用科學語言解釋了記錄被誤解的過程,表面上支持進化論的發現實際上證明了《聖經》的敘述。然後是引用《聖經》的文本,預言當今錯誤的教育會將人引入歧途,放棄所有體面的生活原則。 語氣會及時改變,變得憤慨。反基督代理人掌握了政府和學校。撒旦的魔爪伸向孩子的靈魂,他們實際上被迫在考試中不斷重複遭天譴的教條。 “撒旦和反基督者有什麼區別嗎,還是他們是一體的?”尼娜問,“貴格教對此不是太嚴格。” 劉易斯說,如果她不把這一切當兒戲,他能堅持下去。 “對不起,”她嚴肅地說,“你認為是誰寫的,是牧師嗎?” 他說不是,那樣應該會比這更有條理。精心策劃的宣傳造勢,某個中心辦公室,提供從本地地址發出的信件。他懷疑是否有一些是從這裡,在他的教室裡開始的。一切都是有計劃的,以學校為攻擊目標,很可能有希望激起公眾同情心的地方。 “那麼。不是個人行為了?” “這不能讓我感到安慰。” “不是嗎?我以為是呢。” 有人在劉易斯的車上寫了“地獄之火”四字。不是用噴漆寫的——只是手指留在灰塵上的痕跡。 他的高年級班開始遭到一小部分學生的聯合抵制,他們坐在外面的地板上,手持著父母的便條。劉易斯開始講課時,他們就唱歌。 校長實行了一條規定,不准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但是沒有命令他們回教室。他們不得不去體育館的儲物室,在那裡繼續唱歌——他們還準備了其他的聖歌。他們的聲音和體育老師刺耳的指令聲,以及在體育館地上跺腳的聲音,不和諧地混雜在一起。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一張請願書出現在校長的桌子上,同時還有副本送到了本地報社。不但有家長的簽名,還有來自鎮上不同的教堂團體,大多是來自基要主義教堂,也有的來自英國國教及長老會教堂。 請願書上沒有提到“地獄之火”的事,也沒有提到撒旦或反基督者。它僅僅要求給《聖經》的神創論以平等的時間,作為一個選擇予以尊重。 “我們簽名的人認為上帝被忽略得太久了。” “簡直是廢話,”劉易斯說,“他們不相信平等的時間——他們不相信選擇。他們是絕對論者。法西斯主義者。” 保羅·吉賓斯來過劉易斯和尼娜的房子。他不想在有可能被偷聽的地方討論這個問題。 (一個秘書是禮拜堂的成員。)他不太奢望說服劉易斯,但是他必須試一下。 “他們把我逼到槍口上了。”他說。 “解僱我,”劉易斯說,“僱用一個愚蠢的神創論的傢伙。” 這狗娘養的很開心嘛,保羅想。但是他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這些天他做得最多的就是控制自己。 “我過來不是要談論那件事的。我的意思是很多人認為這群人有道理。包括董事會的人。” “讓他們開心開心。炒掉我。讓亞當和夏娃進場。” 尼娜給他們端來了咖啡。保羅說了聲謝謝,試圖捉住她的眼神,看看她對這件事的態度。但是沒有用。 “是的,當然。”他說,“我想做也不能那樣做。況且我也不想那樣。工會會追著我。我們會在全省出名的,甚至可能會發生罷工,我們得考慮考慮孩子們。” 你以為那可以讓劉易斯動心——考慮考慮孩子們。但是他像平時一樣考慮自己。 “讓亞當和夏娃進場。無論有沒有無花果樹葉。” “我所想要的就是一個小演講,表明這是不同的解釋,一些人相信一件事,而另一些人相信另一件事。把《創世記》故事壓縮到十五或二十分鐘。大聲朗讀。只不過要帶著尊敬的態度。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對吧?人們感覺被忽視了。人們不喜歡被忽視的感覺。” 劉易斯沉默地坐了很久,足夠讓保羅,也許還有尼娜——產生希望,誰知道呢? ——但結果是,這麼長的停頓只是個策略,讓這個極不公正的提議落空。 “怎麼樣?”保羅小心地問。 “如果你喜歡,我可以把整本《創世記》都大聲朗讀出來,然後宣布,那是自我誇大和從別的更好的文化借鑒來的神學概念的大雜燴——” “神話,”尼娜說,“畢竟神話不是真實的,只是——” 保羅覺得聽她說沒有太大意義。劉易斯不是。 劉易斯寫信給報社。第一部分是溫和而博學的,描述了大陸漂移,海洋的開口和閉口,生命不詳的開始。古微生物,沒有魚的海洋和沒有鳥類的天空。繁榮和毀滅,兩棲類、爬行類和恐龍時期;氣候的變遷,最早的骯髒的小哺乳動物。反复的試驗,靈長目動物遲到的渺茫未來,類人後腳直立行走,明白火的用途,削尖石器,劃分領地,最後是近期的飛躍,建造船隻,金字塔和墳墓,創造語言和諸神,獻祭和彼此謀殺。為他們的上帝是耶和華還是克里希納(這里語言激烈起來)而爭鬥,或者為是否可以吃豬肉,跪下,對著天空的怪老頭號叫著禱告,他對誰在戰爭和足球賽中獲勝很有興趣。最後,不可思議地,弄清了一些事情,開始認識自己和自己所在的宇宙,決定最好扔掉得來不易的知識,把怪老頭帶回來,再次強迫每個人下跪,接受教誨,相信古老的廢話,當我們還在上面時為什麼不恢復地平學說呢? 您忠實的,劉易斯·施皮爾斯。 報紙的編輯不是本地人,剛從新聞學校畢業。他對騷動很滿意,繼續發表那些回應(“上帝不是偽造的”,後面有禮拜堂每個成員的簽名,“作者讓辯論變得低俗了”,來自寬容而悲哀的聯合教堂牧師,被“廢話”和“怪老頭”冒犯了),直到報紙出版人說明這種爭吵是老套的,不合時宜,而且令廣告商灰心。快點了結吧,他說。 劉易斯又寫了一封信,這封是辭職信。保羅說,它被遺憾地接受——他的話也出現在報紙上——原因是身體欠佳。 原因是真的,儘管不是劉易斯自己願意公開的理由。有好幾個星期,他感到腿部無力。當他需要在課堂里站著的時候,他就來回走動。他能感覺到自己在顫抖,渴望能坐下來。他始終沒有放棄,但有時他不得不抓住椅子靠背,彷彿是為了強調。有時他說不清自己的腳在哪裡,它們失去了知覺。如果有地毯,他可能被最小的皺褶絆倒,甚至在沒有地毯的教室裡,一小塊掉在地上的粉筆,一支鉛筆,都可能意味著災難。 這種疾病讓他很暴躁,他認為是身心失調。他在班上或任何人群面前從來都不緊張。在神經病專科醫生的辦公室,當他拿到了確診書,他首先感到的——他這樣告訴尼娜——是一種荒謬的解脫之感。 “我擔心自己得了神經病。”他說。他們都開始大笑起來。 “我擔心自己得了神經病,但是我只有肌萎縮性側索硬化症。”他們大笑著,沿著寂靜的、鋪著長毛絨的走廊跌跌絆絆,進到電梯裡,人們吃驚地盯著他們——在這種地方,大笑是最不合常理的。 湖濱殯儀館是金色磚砌的寬敞的新建築——新到周圍的土地還沒有種上草坪和灌木。除了招牌,你也許會認為它是一座內科門診,或政府辦公樓。湖濱這個名字不是因為它面向湖水,而是殯儀事務承辦人姓氏的巧妙組合——布魯斯·肖。一些人認為這毫無品位。當這項生意在鎮上一間維多利亞式大房子開始運作時,它屬於布魯斯的父親,那時的名字只是簡單的肖殯儀館。它實際上是一個住家,二樓和三樓有很多房間,給艾德和基蒂·肖及其五個孩子。 沒有人住在這個新的建築裡,不過有臥室和廚房設備,還有淋浴。這是為了方便布魯斯·肖晚上待在這裡,不必開十五英里的車去鄉間他和妻子養馬的地方。 昨天夜裡就是這樣,鎮北部發生了車禍。一輛滿載十幾歲孩子的車撞到橋墩上。這種事情通常發生在春天畢業前後,或者九月開學前幾週的興奮中——剛拿駕照的司機或根本沒有駕照的司機,每個人都酩酊大醉。這樣的時候,你能更多地看見新來者的命運——去年從菲律賓新來的護士們——陷在陌生的第一場雪中。 儘管如此,完全晴朗的夜晚,乾燥的路面,還是有兩個七十歲的人,都是從鎮上來的。在那之前到的是劉易斯·施皮爾斯。布魯斯手上滿滿的活兒——他必須讓那些死去的孩子中看,這個工作要到深夜才完成。他給父親打了電話。艾德和基蒂夏天還是在鎮上的房子裡住,沒有去佛羅里達,艾德過來打理劉易斯的事情。 布魯斯剛去跑了一圈,放鬆一下。當他看到施皮爾斯太太停下她那輛舊本田雅閣時,他甚至還沒有吃早餐,還穿著跑步的裝束。他匆匆來到會客室,為她開門。 她個子很高,瘦削,灰白頭髮,但是動作年輕而敏捷。她今天早上看起來不是太傷心,儘管他注意到她連外套都沒穿。 “對不起。對不起,”他說,“我剛去鍛煉了一下。恐怕雪莉還沒有來呢。我們對您失去親人感到難過。” “是的。”她說。 “我十一年級和十二年級的時候,施皮爾斯先生教我科學,他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老師之一。您請坐。我知道您一定也做了些準備,但是這樣的事情發生時,仍然是始料不及的。您想現在看看手續,還是想看看您的丈夫?” 她說:“我們只要火化就行了。” 他點頭。 “當然。接下來是要火化的。” “不。他應該立刻火化。那是他的願望。我可以拿回他的骨灰。” “噢,我們沒有那樣的指令,”布魯斯堅定地說,“我們準備了瞻仰遺容的環節。實際上他看起來不錯。我想您會滿意的。” 她站在那兒,盯著他。 “不想坐下來嗎?”他說,“您安排了瞻仰,不是嗎?某種悼念儀式?很多人要向施皮爾斯先生表達敬意。你知道,我們也舉行沒有宗教派別的其他儀式。只是有人致悼辭,而不是牧師。如果您不想那麼正規,可以讓人們一起表達他們的悼念。由您決定棺材開著還是關著。不過這裡的人們通常是開著的。當然,去火化時,不是用同樣的棺材。我們有很像樣的棺材,但是會佔用一部分開銷。” 她站在那兒,盯著他。 事實上工作已經做完,沒有指示說不要做。像其他任何工作那樣需要付費。更別提材料的費用。 “我只是在說,我認為您可能需要,等您有時間坐下來仔細考慮之後。我們會遵照您的意願的——” 也許那樣說太過分了。 “因為沒有相反的指示,我們就先這樣做了。” 外面有一輛車停下,車門關上,艾德·肖走進會客室。布魯斯感到如釋重負。他在這一行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和家屬這一邊打交道。 艾德說:“你好,尼娜。我看見你的車了。我想我應該進來表達我的悼念之情。” 尼娜夜裡是在客廳過的。她以為自己睡著了,但是睡得不踏實,一直能意識到自己在哪裡——在客廳的沙發上——還有劉易斯——在殯儀館。 現在她試圖講話,但是牙齒在打戰。這對她來說完全是意外。 “我想要他立即火化。”她試圖這樣說,以為自己表現得很正常。然後,她聽到,或是感覺到,她自己的喘氣聲和無法控制的結巴。 “我想——我——他想——” 艾德·肖拉著她的手臂,用另一隻胳膊摟著她的肩膀。布魯斯抬起了胳膊,但沒有碰她。 “我應該讓她坐下的。”他哀傷地說。 “沒問題,”艾德說,“你想走到我的車那兒去嗎,尼娜?我們要讓你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艾德搖下了車窗,把車開到鎮上的老區,到了街道的盡頭,轉彎處俯臨湖水。白天人們開車過來欣賞風景——有時吃野餐——夜晚是情人們的天下。停車的時候,艾德可能也意識到了這種想法,就和她一樣。 “新鮮空氣夠了嗎?”他說,“你出來都不穿外套,不是想感冒吧。” 她小心地說:“天開始變暖了。比如昨天。” 他們從來沒有一起坐在停著的車裡,不論白天還是晚上,從來沒有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單獨相處。 現在這樣想似乎是不道德的。 “對不起,”尼娜說,“我失控了。我只是想說劉易斯——我們——他——” 又是這樣。她的牙齒又開始打戰了,顫抖,詞不達意。可怕得令人同情。它甚至表達的不是她現在的感覺。她之前的感覺是憤怒和煩悶,因為和布魯斯講話——或聽他講話。現在她感覺——她以為她感覺——非常鎮靜和理智了。 這時,因為他們單獨在一起,他沒有碰她。他只是開始說,什麼都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一切的。立刻就好。我保證一切順利。我明白。火化。 “呼吸,”他說,“吸氣。保持住。現在呼氣。” “我不會有事的。” “當然啦。” “我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打擊。”他乾巴巴地說。 “我不是這樣。” “看地平線。那也有幫助。” 他從口袋裡拿出什麼東西。手絹?但是她不需要手絹。她沒有眼淚。她只是在打戰。 是一張折疊得很緊的紙。 “我幫你保存著這個。”他說,“在他的睡衣口袋裡。” 她把紙放在手袋裡,小心地,沒有激動,彷彿那是醫生的處方。然後她意識到他在對她說什麼。 “他被送來的時候你在場。” “是我處理的。布魯斯打電話叫了我。發生了車禍,事情多得他應付不過來。” 她甚至沒有問,什麼車禍?她不在乎。她現在只想一個人看他的信。 睡衣口袋。她唯一遺漏的地方。她沒有動他的身體。 艾德送她回來後,她開著自己的車回家。他揮手告別,剛一駛出她的視線,她就靠邊停了下來。甚至一隻手還在開車時,另一隻手就在手袋裡摸索出那張紙。她讀著上面的文字,引擎開著,然後繼續開車。 在她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有另一個信息。 上帝的意願。 用粉筆寫得很匆忙,細長而潦草。很容易擦掉。 劉易斯留給她的是一首詩。幾段尖銳的打油詩。標題是——“創世說和達爾文的後裔們為了軟弱無力的一代人的靈魂的鬥爭” 一年冬天,瑪格麗特想組織一系列晚會,晚會上人們可以談論——不是很詳細地——任何他們知道和關心的東西。她的設想是給老師們舉辦——“老師們總是站著對被迷住的聽眾胡扯。”她說,“他們需要坐下來聽別人告訴他們一些事情,改變一下。”——但是後來決定,如果非教師也被邀請來會更有趣。首先,將在瑪格麗特家舉辦一次有酒的百樂餐。 就是那樣,在一個清朗寒冷的夜晚,尼娜發現自己站在瑪格麗特的廚房門外。黑暗的入口處,堆著瑪格麗特兒子們的外套、書包和曲棍球棍——那時他們還在家裡。客廳裡——尼娜聽不到那裡的任何聲音——基蒂·肖在繼續講自己選好的話題——聖人。基蒂和艾德·肖是“真正”被邀請的人之一——他們也是瑪格麗特的鄰居。艾德有一天晚上發過言了,話題是關於登山的。他自己登過山,在落基山脈,但他談得最多的是他喜歡讀的危險而悲慘的探險故事。 (那晚他們喝咖啡的時候,瑪格麗特告訴尼娜:“我擔心他會談論屍體防腐。”尼娜咯咯地笑著說:“但那不是他最喜歡的事情。不是業餘愛好。我想不會有很多業餘愛好屍體防腐的。”) 基蒂和艾德·肖是相貌漂亮的一對。瑪格麗特和尼娜都認為,如果艾德不是做這個職業的話,會是很吸引人的。長長的靈巧的手被清洗得異常蒼白,讓人聯想,那雙手曾經撫摸過哪裡?曲線優美的基蒂被認為是個可愛的人——她身材矮小,胸部豐滿,目光溫暖,眼睛呈深褐色,聲音中充滿了熱情的氣息。對她的婚姻、孩子、季節、城鎮,尤其是對她的宗教充滿熱情。在她所屬的英國國教教堂裡,像她這樣的熱衷者還真不多見。有人說她令人討厭,因為她很認真,喜歡空想,特別熱衷秘密儀式,比如婦女的安產感謝禮。尼娜和瑪格麗特也發現很難接受她,劉易斯認為她是毒藥。但是多數人都被她迷住了。 今晚她穿了暗紅色的羊毛裙,戴著耳環,是一個孩子給她的聖誕禮物。她坐在沙發的一角,腿蜷曲在身子下面。只要她局限於聖人的歷史和地理影響就沒有問題——也就是說,尼娜可以接受,她希望劉易斯覺得沒有必要還擊。 基蒂說她被迫省略了所有東歐的聖徒,主要集中在英倫諸島的聖徒,尤其是康沃爾、威爾士和愛爾蘭,那些有著美妙名字的凱爾特聖徒,是她最喜歡的。當她談到治療、奇蹟時,尤其當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歡快和深信不疑時,她的耳環叮噹響著,尼娜就感到憂慮。她知道人們會認為她輕浮,基蒂說,當她煮飯出現災難時和聖徒講話,但她真的相信聖徒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此。他們不是高高在上,強大有力,對災難和困苦以及我們生活的細節不感興趣,我們會羞於用這些來打擾宇宙中的上帝。在聖徒的幫助下,你多少會留在孩子的世界,了解一個孩子對幫助和安慰的希望。你必須成為小孩子。而且是小小的奇蹟——當然是小小的奇蹟幫助我們為大大的奇蹟做好準備? 那麼,有沒有什麼問題? 有人問聖徒在英國國教裡的地位。在基督新教中的地位。 “哦,嚴格來說,我不認為英國國教是新教。”基蒂說,“我不想加入。當我們在信條裡說,'我相信神聖的天主教會',我認為它指的是整個宇宙的基督教會。我們說,'我相信聖徒相通。'當然我們在教堂裡沒有雕像,儘管從個人來說,我覺得有雕像會很好。” 瑪格麗特說:“要咖啡嗎?”這時,大家明白晚會的正式部分結束了。但是劉易斯把椅子挪近基蒂,差不多是友善地問:“那麼,我們可以認為你相信這些奇蹟了?” 基蒂笑了。 “完全相信。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能存在了。” 尼娜知道接著會發生什麼。劉易斯悄悄地展開無情的辯論了,基蒂反對快樂的信念,反對她認為魅惑人的東西和女性的善變。當然,她信仰——她自己的魅力。但是劉易斯不為所動。他想要知道,當下這些聖徒以什麼形式出現?在天堂,他們會佔據先前死者、善良先輩們的領地嗎?他們是怎麼被選定的?難道是憑經過驗證、被證實的奇蹟嗎?你又如何證明生活在十五個世紀前的人的奇蹟呢?如何證明奇蹟?以麵包和魚為例,用算術。但那是真的算術,還是感知?信念?啊,是的。那麼一切都歸於信念。在日常生活中,在她的全部生活中,基蒂是靠著信念生活的嗎? 她的確是這樣。 她在任何方面都不依賴科學嗎?當然不。當她的孩子們生病時,她不給他們吃藥。她不關心車裡的汽油,她有信念—— 很多談話圍繞這些事情展開,但是因為其中的緊張和危險——基蒂的聲音像電線上的鳥兒一樣跳來跳去,說別這麼天真,你認為我完全瘋了嗎?劉易斯的諷刺變得更加輕蔑和致命——整個屋子裡的人一直在聽著他們倆的談話。 尼娜嘴裡有股苦味兒。她去廚房給瑪格麗特幫忙。她們彼此錯過,瑪格麗特端來了咖啡。尼娜徑直穿過廚房,來到走廊裡。通過後門的小窗,她瞥見沒有月光的夜晚,街道邊的雪堤,星星。她把發燙的臉頰靠在窗玻璃上。 廚房的門開了,她立刻挺起身來,轉過頭,微笑,準備說:“我正要出去看看天氣。”但是當她看到關門那一剎那,艾德·肖背光的臉,她想她沒有必要那樣說了。他們彼此簡短親切地打了個招呼,略帶歉意和婉轉的笑,藉此傳遞和理解了很多信息。 他們拋棄了基蒂和劉易斯——只是一小會兒,基蒂和劉易斯不會注意的。劉易斯不會精疲力竭的,而基蒂也會找到方法——對劉易斯同情可能就是一個辦法——擺脫進退兩難的境地。基蒂和劉易斯不會對此厭倦的。 艾德和尼娜就是這樣感覺的嗎?厭倦別人,至少厭倦爭辯和輕信。厭倦從不放棄努力的個性。 他們不會這樣說。他們只是說感覺累了。 艾德·肖用一隻胳膊摟住尼娜。他吻了她——不是嘴唇,也不是臉頰,而是喉嚨,喉嚨上有激動的脈搏跳動的地方。 他要彎腰才能做到。對於大多數男人,當尼娜站直的時候,吻她這個部位是很自然的。但是他高得需要屈身,特意吻她那個暴露的、溫柔的地方。 “你到外面會感冒的。”他說。 “我知道。我就進來。” 到現在為止,尼娜除了劉易斯之外沒有和任何男人有過性關係。從來沒有接近到那一步。 性愛。性交。很長時間她不能那樣說。她說做愛。劉易斯什麼都不說。他是精力充沛的、有創造力的伴侶,在身體上不忽視她。也不是不夠體貼。但是他警惕任何接近多愁善感的東西,從他的角度來看,這種東西很多。她對這種厭惡變得很敏感,幾乎和他一樣了。 然而,對艾德·肖在廚房門外的一吻的記憶,變成了一筆財富。合唱團每個聖誕節都會表演彌賽亞,每當艾德的男高音獨唱時,那個時刻就回到她的心中。 “安慰你們,我的人民”像明亮的針直刺她的喉嚨。那時,彷彿她的一切都獲得了承認,變得榮耀,燃燒起來。 保羅·吉賓斯沒有想到尼娜會有麻煩。他一直以為她是個溫和的人,有她保守的方式。不像劉易斯那樣刻薄。但是很聰明。 “不,”她說,“他不願意那樣。” “尼娜,教學是他的生命。他付出了很多。有這麼多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有多少人,他們記得坐在他的教室裡聽得入迷。他們很可能對高中別的事情都記不得了,除了記得劉易斯。他有一種風度,尼娜。這是天生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劉易斯無疑就有。” “我對那個沒有疑義。” “所以有這麼多人想來和他告別。我們都需要道別。也是對他表示敬重。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所有這些結束,就完結了。” “是的。我聽見了。完結。” 卑鄙的語調,他想。但是他沒在意。 “不一定要帶宗教色彩。不用禱告。不用陳述。我和你一樣了解他不喜歡那一套。” “他是那樣。” “我知道。我差不多可以主持整個葬禮,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我想好了哪些人可以做簡單的答謝致辭。也許五六個人,最後由我總結。'悼詞',我知道是這個詞,不過我喜歡用'答謝'——” “劉易斯更願意什麼都不要。” “你可以決定參與到什麼程度——” “保羅,聽著。現在聽我說。” “當然。我在聽。” “如果你這樣進行,我會參加。” “那太好了。” “劉易斯死的時候留下了——他實際上留下了一首詩。如果你這樣安排,我會朗讀這首詩。” “是嗎?” “我的意思是要在那裡朗讀,大聲讀。我現在給你讀一點兒。” “好。讀吧。” “聽起來是劉易斯的風格。” “尼娜,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麼這就是你想要的,是嗎?哈勃谷家庭教師協會?” “還有更多的。” “我相信還有。我想你太傷心了,尼娜。如果你不是傷心過度,你不會這樣的。等你感覺好些的時候,你會後悔的。” “不會。” “我覺得你一定會後悔的。我現在要掛了。我要去道別的。” “哇,”瑪格麗特說,“他怎麼受得了那個?” “他說他要來道別。” “你想讓我一起去嗎?只是陪陪你。” “不用了,謝謝。” “你不想有人陪嗎?” “我想不用。暫時還不用。” “你確信嗎?你不會有事吧?” “我很好。” 就電話中的交談來說,她對自己真的不太滿意。劉易斯曾經說過:“如果他們無聊地要安排什麼悼念性的東西,你一定要阻止。那個女里女氣的傢伙做得到的。”所以有必要製止保羅,但是她阻止這事的方式似乎粗暴而誇張。憤怒被留給了劉易斯,報復是他的專長——她所能做到的就是引用他的話。 只憑藉她過去的平和習慣,她無法想像自己如何生活下去。失去了他,讓她冷漠而無言。 天黑了一會兒之後,艾德·肖敲她家的後門。他拿著一盒骨灰和一束白玫瑰。 他先把骨灰交給她。 “啊,”她說,“已經結束了。” 她感到一絲溫暖透過沉重的紙板。不是立刻而是緩緩地傳過來,像是透過皮膚的血液的溫度。 她要把這個放在哪兒呢?不是在餐桌上,靠近她遲了的、幾乎未碰過的晚餐。攪雞蛋和沙拉,是她晚上經常吃的搭配,當劉易斯有事晚回來,和其他老師在提姆·霍頓飯店或酒吧聚餐的時候。今晚證明這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也不能放在吧台上。它像是一件笨重的雜貨。地上也不行,更容易被忽略的同時也會顯得是被降低到了一個低下的位置——彷彿裡面裝的是貓糞或花園肥料,某種不應該太接近餐具和食物的東西。 她其實想把它拿到另一個房間裡,安置在沒有點燈的前屋的什麼地方。最好是櫥櫃的架子上。不過這麼快就放起來也不太合適。而且,考慮到艾德·肖在看著她,她這樣做可能會顯得像在為輕快殘忍地清除障礙而準備行動,一種庸俗的誘惑。 最後她把盒子放在低低的電話桌上。 “我本不想讓你站著。”她說,“請坐。請坐下吧。” “我打擾你的晚餐了。” “我不想吃了。” 他手裡還拿著花。她問:“那些是給我的嗎?”他拿著花束的形象,他拿著骨灰盒和花束的樣子,當她開門時——顯得很奇特,現在她回想起來,覺得特別滑稽。這是那種她會歇斯底里地告訴別人的事情。告訴瑪格麗特。她希望自己永遠不會。 那些是給我的嗎? 它們應該是給死者的。給死者房間擺放的。她開始尋找花瓶,然後把水壺灌滿了水,說:“我正要衝點兒茶。”回身繼續尋找花瓶,找到了,裝上水,找到了剪刀,她需要修剪花莖,最後從他手裡接過了花。然後她注意到她沒有打開水壺下的爐子。她幾乎控制不住了。她感覺她幾乎要把花扔到地上,打碎花瓶,用手指把餐盤裡凝結的一團捏碎。但是為什麼?她並不是生氣。正是這種瘋狂的努力,讓她一件一件不停地做事。現在她要把鍋燒熱,她要估摸放多少茶葉。 她說:“你有沒有讀從劉易斯口袋裡拿出來的紙條?” 他搖搖頭,沒有看她。她知道他在說謊。他是在說謊,他在顫抖,他想要深入了解她的生活到什麼程度呢?萬一她崩潰了,告訴他自己感到的震驚,會怎麼樣呢——為什麼不說,寒冷圍繞著她的心臟——當她看到劉易斯寫的文字?當她看到他寫的只有那些。 “不要緊,”她說,“只是幾行詩句。” 他們是沒有中間地帶的兩個人,在禮貌和親密之間什麼都沒有。這麼多年以來,他們之間的平衡是因為他們彼此的婚姻。他們的婚姻是生活的真正內容——她和劉易斯的婚姻,有時粗糙和讓人困惑,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容。另一件事的甜蜜,給人安慰的許諾,也要依賴於這些婚姻。它不可能成為獨立存在的事物,即使他們都是自由的。但它並不是虛無。嘗試它,看著它崩潰,然後想到它一直是虛無,都是危險的。 她點上了爐子,準備加熱茶壺。她說:“你真周到,我還沒有感謝你呢。一定要喝杯茶。” “那很好。”他說。 當他們在桌子旁安頓下來,倒滿茶杯,備好了牛奶和糖——本來可能會驚慌失措的時刻——她卻奇怪地振奮起來。 她問:“你的工作究竟是什麼?” “我做什麼嗎?” “我的意思是說——你對他做了什麼,昨天晚上?通常沒有人問你嗎?” “不是這樣多話。” “你介意嗎?如果介意就不用回答我了。” “我只是吃驚。我不介意。” “我也吃驚於我會問這個。” “那麼,好吧。”他說,把茶杯放在茶墊上,“基本要做的是吸乾血管和體腔,這可能會碰到問題,要看有沒有結塊什麼的,那樣就得想辦法解決。大多數情況下,可以使用頸靜脈,但有時得用心臟穿刺放液。用叫作套管針的東西把體內空腔吸乾,是一條長而細的針,帶著易彎曲的管子。不過,如果有屍體解剖和器官摘除,情況當然就不同了。要補進去一些東西,恢復自然的外形……” 他給她講的時候眼睛一直小心地看著她。沒有問題——她感到自己內部被喚醒的僅僅是一種寒冷和廣泛的好奇心。 “這是你想要了解的嗎?” “是的。”她確定地說。 他看出一切正常。感到釋然。放鬆,也許還有感激。他一定是習慣了人們完全迴避他所做的事情,或者是就此開玩笑。 “然後注射液體,是一種甲醛、苯酚和酒精溶液,經常要加染料,用在手和臉上。大家都覺得臉重要,眼皮要做很多處理,還要用金屬絲捆紮牙床。還有按摩、細緻的眼睫毛以及特殊化妝。但是人們容易在乎手,希望它們柔軟自然,指尖沒有皺紋……” “你做那麼多工作。” “沒關係。那不是你想要的。我們大多做的只是美容裝飾工作。我們更關心的是現在而不是長期保存。甚至老列寧,你知道,他們不得不經常進去重新註射,這樣他就不會幹掉或褪色了——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是否還在繼續。” 某種誇張或舒暢,與他嗓音裡的嚴肅混合起來,讓她想起了劉易斯。她想起前天晚上,劉易斯聲音微弱但是滿意地對她說起單細胞生物——沒有細胞核,沒有配對的染色體,沒有別的什麼——是地球三分之二的生命史中唯一的生命形式。 “現在說到古代埃及人。”艾德說,“他們認為人的靈魂繼續旅行,要花三千年才能完成,然後回到身體裡,身體應該保持比較好的狀況。所以,他們主要關心的是屍體保存,我們今天還沒有達到同等的程度。” 沒有葉綠體,也沒有——線粒體。 “三千年。”她說,“然後回來。” “對,他們是那麼說的。”他說。他放下空杯,說他該回去了。 “謝謝你。”尼娜說。接著匆忙地又說道,“你相信靈魂這種東西嗎?” 他站在那裡,手壓在餐桌上。他嘆息著搖搖頭說:“是的。” 他一離開,她就拿出骨灰放在汽車客座上。然後回屋去拿鑰匙和外套。她把車開到鎮外一英里的地方,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來,下了車,走上一條岔道,拿著盒子。夜晚清冷而靜謐,月亮高掛在天空上。 這條路起初穿過長著香蒲的軟泥地——現在香蒲已經乾枯,看起來高而蕭瑟。還有乳草屬植物,豆莢空空的,像貝殼一樣閃亮。一切在月光下都顯得棱角分明。她可以聞到馬的氣息。是的——附近有兩匹馬,香蒲那邊顯現出馬匹結實的黑色形體和農夫的柵欄。它們站著,互相摩擦著巨大的身體,看著她。 她打開盒子,把手伸進去,將冷卻的骨灰揚到空中,或撒在地上——還有其他執拗的碎渣——撒在那些路邊的植物中。這樣做就像涉過淺水,然後把自己投進湖里,開始六月的第一次冬泳。起初是令人厭惡的震驚,接著是驚詫自己還在移動,被一股頑強的激流抬起——你生命的表面一片平靜,你活著,儘管寒冷的痛苦繼續侵蝕著你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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