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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男孩和女孩

快樂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10606 2018-03-18
我爸爸是養狐狸的。就是說,他在圍欄裡,養殖銀狐。秋冬時分,狐狸的皮毛是最好的,他把它們殺了,剝了皮,賣給哈德遜海灣公司,或者蒙特利爾皮毛交易商。這些公司送給我們的英雄挂歷,廚房的門上一邊掛了一個。寒冷的藍色天空,黑色的松林,變幻莫測的北方河流,在這樣的背景下,頭頂羽毛的冒險家插上英格蘭國旗,或者法蘭西國旗,健壯的野蠻人彎著腰做搬運的苦力。 聖誕節前幾個禮拜,爸爸晚飯以後都要在地下室工作。地下室的牆刷成白色,照明用的是工作台上一百瓦的燈泡。我和弟弟萊爾德坐在最高的台階上,看著。爸爸把狐狸皮剝下來,把裡面翻成外面,要是忽略沉甸甸的毛的驕人重量,那麼僅僅是皮的話,看起來分外小,分外簡陋,倒更像老鼠。光溜溜的身體都被放進一個大口袋,扔進垃圾堆。有一回,爸爸雇來的幫工,叫亨利·貝利的傢伙,揮起口袋朝我扔過來,嘴裡說著:“聖誕禮物!”我媽媽覺得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玩。實際上,她厭惡整個剝皮的過程——殺掉,剝皮,皮毛的預處理。她希望不要在家裡做這種事兒,屋裡會有味道。把反過來的狐狸皮鋪在一塊長長的木板上,爸爸開始小心翼翼地刮,清除血管上凝結的細小血紋,脂肪泡,血的氣味,以及動物脂肪。狐狸身上強烈的原始味兒瀰漫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裡。我覺得這是一種令人鎮定的季節性的味道,如同橘子和松針的清香。

亨利·貝利的支氣管有毛病,他會不停地咳嗽,咳嗽,一直咳到瘦長的臉變得猩紅,帶著嘲弄的淡藍色眼睛充滿淚水。然後,他便去把爐子的蓋子掀開,退後幾步站好,噴出大團的濃痰來——嗖——直接撲進火焰中心。我們對這種表演贊不絕口,還會讚美他能隨心所欲地讓肚子咕咕叫,還有他的笑聲充滿了尖銳的哨音,以及潺潺的水聲,把他胸腔內一切系統故障都囊括其中。有時候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大半可能就是在取笑我們。 上床以後,我們仍然能聞到狐狸的味道,聽到亨利的笑聲,不過,這一切提醒我們璀璨的、溫暖的、安全的世界似乎失去了,漸漸消沉下來,在樓上陳腐的冷空氣中飄浮。我們懼怕冬天的夜晚。我們不害怕屋外,儘管冬天是這樣的時節,風吹成的雪堆繞著我們的房子,像入睡後的鯨魚;而來自深埋的田野和結冰的沼澤地的狂風,整夜襲擾我們,彷彿一群凶險而又不幸的老怪物在大合唱。我們害怕的是屋裡,我們睡覺的房間。那時候,房子的樓上還沒有修好。磚築的煙囪在一面牆上砌了起來,地板中間是一個方形洞口,旁邊一圈木頭欄杆,這裡是修樓梯的地方。樓梯井的另一邊,則是誰也不會再用的東西,一卷豎放的軍用油氈,一輛柳條編的嬰兒車,一個放蕨類植物的籃子,有了裂縫的陶瓷罐和陶瓷盆子,一張巴拉克拉瓦戰役的畫,看起來十分悲慘。萊爾德剛剛能聽懂這種故事的時候,我就告訴他住在那裡的,都是蝙蝠和骷髏;一旦有人從二十英里外的鄉下監獄裡跑出來,我就想像他不知怎麼從我家窗戶進來了,就藏在油氈後頭。不過,我們自有保證安全的辦法。燈亮的時候,只要不越過那塊被當成臥室分界線的磨壞了的地毯,我們就是安全的;燈熄滅的時候,除了床以外,就沒有安全的地方了。我不得不跪在床頭,用盡全力伸手夠燈繩,關上燈。

黑暗中,我們躺在自己的床上,躺在我們狹小的救生筏上,唱著歌兒,凝視著樓梯井透出來的微光。萊爾德唱《鈴兒響叮噹》,他隨時隨地都在唱這首歌,也不管是不是聖誕節。我唱的是《男孩丹尼》。我喜歡自己的聲音,輕柔、懇切,從夜色中緩緩地升起。這會兒,我們能分辨出結霜的窗戶的高大形狀了,陰森、慘淡。每當我唱到“當我死去,就這麼死去……”,便不自主地渾身戰栗,不是因為冰冷的床單,而是因為一陣舒坦的情緒幾乎要讓我沉默下來,“你將會跪下,祈求,天上的福哉馬利亞……”什麼是福哉馬利亞?每天我都忘記去查查。 萊爾德唱著唱著就睡著了。我能聽到他漫長的、心滿意足的輕快呼吸。提醒我了,這是我最完美的私人時間,也許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候。我緊緊地用被子裹住自己,繼續給自己講故事,講我夜復一夜給自己講的故事。都是我自己的故事,我長大後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彷彿發生在我自己的世界裡,這是一個為勇氣、膽量和自我犧牲提供機會的世界,而我生活的真實世界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在爆炸的樓房裡救人(真正的戰爭離我們的朱比利如此遙遠,這個現實著實讓我沮喪)。我射殺了兩隻狂暴的狼,在它們試圖威脅校園安全的時候(老師們恐慌地躲在我的背後)。我神采奕奕地騎著一匹好馬,走在朱比利的大街上,答謝小鎮居民對我的感激之情,大概是因為某種我還沒想出來的英雄事蹟(小鎮上,沒有人騎馬的,除了橘子節遊行的時候,金比利騎過馬)。在我的故事裡,卻總是騎馬、射擊,儘管我實際上只上過馬背兩次,而且還沒有馬鞍,因為我們家沒有馬鞍。而第二次我直接滑了下來,掉在了馬蹄下,馬平靜地從我身上跨了過去。我千真萬確學過射擊,只是什麼都沒有打中過而已,就連籬笆上擱著的罐頭盒也沒打中。

狐狸活著的時候,住在爸爸為它們築造的空間裡,被一排高高的護欄圍住,像一座中世紀的小鎮,大門到了夜晚便上鎖。這座小鎮的街道兩邊,是大塊大塊堅固的畜欄。每一座都有一扇真正的門,人能進出。順著金屬線用木板搭了一道斜坡,讓狐狸們跑來跑去。還有窩,一個留著氣孔的布箱子,這就是它們睡覺、過冬、生寶寶的地方。吃飯喝水的盆子都拴在金屬線上,從外頭就可以方便地倒空、清理盆子。盆子都是用舊罐頭盒做的,斜坡和窩則是舊木材的零頭廢料做的。一切都設計精巧,井井有條;我爸爸是個不知疲倦的發明家,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書就是。他在獨輪車上裝了一個錫桶,用來給畜欄帶水。夏天的時候,狐狸每天要喝兩次水,這事兒由我負責。早晨九到十點,另一回則是晚飯後,我用水泵把桶裡裝滿,經過穀倉把車推到畜欄去,在那兒我停下車,把噴壺倒滿,沿著街道走。萊爾德也會來,拿著他的小乳酪盒,還有綠色的園藝罐,罐裡盛得太滿,一碰到腿,水就灑在了他的帆布鞋上。我拿的是真正的噴壺,是我爸爸的,雖然我拿著它,只能裝到四分之三滿。

所有的狐狸都有名字,名字都刻在一塊錫板上,掛在它們門口。它們的名字不是出生時取的,而是第一年被剝皮後倖存下來,放進繁殖群以後取。爸爸取的名字,就叫王子、鮑勃、沃利、貝蒂。我取的名字,都是星星、土耳其人,或者莫琳、戴安娜。萊爾德取了一個名字叫莫德,是他小時候爸爸僱過的一個姑娘的名字,還有一個叫哈羅德,是他學校同學的名字,另外一個叫墨西哥的,他沒說為什麼。 取名字並沒有讓它們變成寵物,或者類似寵物的情況。除了爸爸以外,沒有人進過畜欄,而他兩次因為被咬血液中毒。當我給它們送水的時候,它們在畜欄裡自己走出來的小徑上來回奔跑,偶爾吠叫——它們把叫聲都留給了夜晚,那時候它們有可能集體發了狂。但它們總看著我,眼神熱烈,成了它們尖尖的、惡毒的臉上清澈的金光。它們長得很漂亮,有優雅的四肢,貴族式沉甸甸的尾巴。後背亮麗的毛皮上散落著暗色的斑點,這也是它們之所以叫銀狐的緣故。不過,它們最漂亮的還是臉,異常尖銳,散發出來的是全然的敵意。還有它們金色的眼睛。

除了送水,除草的時候,我也要幫爸爸。畜欄中間長出來各種藜屬植物,還有花兒已經盛開的錢麝香。爸爸用長柄鐮刀砍,我則用耙子把雜草堆起來,然後他拿乾草叉把剛砍下來的草都扔到畜欄頂部,給狐狸降溫,給它們的毛皮遮陰,因為如果日曬過度,毛的顏色會變成深棕色。除了我們手上的活兒以外,爸爸不和我聊其他的。在這點上,他和媽媽全然不同,媽媽只要高興,什麼事兒都告訴我,比如她小時候狗的名字,她長大一點後,和她約會的男孩名字,當時她穿什麼樣子的衣服,以及她現在實在想不出來他們變成什麼樣子了。而爸爸,他的想法和故事都是私密的,我在他面前很羞澀,永遠不會問他什麼問題。然而,我會欣欣然在他眼皮底下乾活,感覺頗為自豪。有一次,一個飼料推銷員到畜欄里和他說話,我爸爸說:“我想讓你見見我新僱的幫手。”我轉過臉,拼命地耙草,激動得臉都紅了。

“耍我。”推銷員說,“只是個小姑娘罷了。” 草砍掉以後,似乎突然就到了下半年。清晨,我走在殘梗上,便注意到了秋天那變紅的天空以及漸近的靜默。我推著車子走出大門,掛好了鎖,天便要黑了。某晚正是這個時候,我看見爸爸媽媽在說話,他們站在一小塊高聳的地上,我們稱為跳板的地方,就在穀倉前頭。爸爸剛從屠殺房裡回來,還戴著他那塊血跡斑斑的、硬邦邦的圍裙,手裡拎了一桶剁開的肉。 在穀倉前看見媽媽,是件奇怪事兒。她不經常從家裡出來,除非是要幹活,比如,出來晾洗好的衣服,或者到花園去挖土豆。她在四處打量這個地方。她粗笨的腿光溜溜的,從來沒有被太陽曬黑過,圍裙還掛在身上,大概是因為洗晚飯的碟子,肚子那兒濕淋淋的。她用一塊手帕紮住的頭髮掉出來好幾縷。早上她總是這樣紮頭發,說她沒有時間好好梳頭,於是整天其實都這樣扎著。不過,她說的也是真話;她的確沒有時間。最近這些天,我們家後廊上堆的都是籃子,從鎮裡買回來的桃子、梨、葡萄,自家種的洋蔥、西紅柿、黃瓜,都等著要做成果凍、果醬、蜜餞,或者醃成鹹菜、辣醬。廚房的爐子裡終日點著火,瓶子在滾開的水里叮噹作響。有時候兩把椅子之間搭一根桿子,掛一個棉布包,用來擠壓黑藍的葡萄果漿做果凍。我也被分派了任務,坐在桌子邊,剝掉浸泡在熱水里的桃子的皮,或者切洋蔥,切得我眼睛生疼,淚水直流。活兒一做完,我就跑出家門,試圖在我媽媽想起來再叫我幹什麼以前,就跑出我耳力所及的範圍。我討厭夏天悶熱黑暗的廚房,討厭綠色的百葉窗和捕蠅紙,討厭破舊的油布桌,討厭搖搖晃晃的鏡子和崎嶇不平的油毯。媽媽太累了,沒有精力和我說話,沒有心情談師範學校的畢業舞會;汗水在她的臉上流淌,她心里永遠在數數,指著那些瓶瓶罐罐,要倒幾杯糖。對我而言,家裡的活兒似乎永遠都沒完沒了,疲憊不堪,特別令人情緒低落;而屋外的事兒,幫爸爸打下手,則具有儀式般的重要性。

我推著小車走到穀倉,車子就是放在這裡的。我聽到媽媽說:“等萊爾德大一點,你就有真正的幫手了。” 爸爸說什麼,我沒聽見。他站在那兒聽的模樣,讓我感覺愉快。他的樣子,就像對推銷員,或者任意的陌生人那樣,有禮貌,但是明顯感覺他想回去繼續自己的工作。我想媽媽來這裡其實沒什麼事兒,我想讓他也有同樣的感覺。她為什麼要提萊爾德?他誰也幫不了。現在,他到哪裡去了?盪鞦韆把自己盪噁心了,繞著圈走來走去;或者在抓毛毛蟲。但凡我的活兒沒幹完,他是從來不會和我在一起的。 “那時候,我就可以讓她多幹屋裡的活兒了。”我聽到媽媽說。她提起我的語氣,有一種疲倦的平靜和惋惜,總是讓我心神不寧。 “我剛一轉身,她就跑了。我感覺就像家裡沒有女兒一樣。”

我進了穀倉,坐在飼料袋上,想等這場談話結束再出去。我覺得,不應當信任媽媽了。她比爸爸親切,容易受騙,但你根本不可能依靠她,她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兒,真正的理由是從來不會說出來的。她愛我。為了給我做開學的衣服,為了我想要的一件樣式複雜的衣服,她晚上睡得很晚。但是,她同樣也是我的敵人。她永遠在密謀,她現在就在密謀,讓我更多地待在屋裡,而不是給爸爸幹活兒,儘管她知道我討厭待在屋裡(恰恰是因為她知道我討厭待在屋裡)。我覺得她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出於任性,試一試她的權力罷了。而我沒有想過,她可能是孤獨,或者嫉妒。我以為成年人都不會這樣,因為他們實在太幸福了。我坐在那兒,用腳後跟敲打飼料袋,揚起了一層灰土。直到她走,我都沒有出去。

至少,我不覺得爸爸會有多麼重視她的話。誰能想像萊爾德能幹這些活兒?萊爾德會記得鎖門,會從樹枝上摘一片葉子清理水罐,甚至還能把水桶車推過去,不至於打翻嗎?媽媽對這些事情了解得太少了。 我忘記說怎麼餵狐狸的了。爸爸血跡斑斑的圍裙提醒了我。狐狸吃的是馬肉。這個季節,大部分的農場主都還有馬匹,馬太老了,幹不動活兒,或者摔斷了腿,或者有時候,跌倒了再也爬不起來了,農場主就會叫我爸爸去,他和亨利就開著卡車去。他們通常是當場射殺,就在原地殺了它,付給農場主五到十二塊錢。要是手裡已經有了足夠的馬肉,他們就會把馬活著帶回來,在我們家馬厩裡養幾天,或者幾個禮拜,直到需要肉的時候再殺。戰後,農場主都買了拖拉機,漸漸地完全不養馬了,所以有的時候我們也能買到一匹健康的好馬,它再也沒什麼用處。冬天的話,我們就會把馬養在馬厩裡,一直養到春天,一是因為我們有足夠的干草,還有,要是雪下得太大,犁不一定能把路清理乾淨,有一匹馬,再加一個輕便雪橇,就非常方便了。

那年冬天,我十一歲,我們的馬厩裡有兩匹馬。我們不知道他們以前的名字,總之我們叫他們馬克和弗洛拉。馬克是一匹老黑馬,以前是馱馬,烏黑,什麼都泰然處之的樣子。弗洛拉是匹栗色馬,拉馬車的。我們讓他們拉雪橇,馬克腳步慢,好控制。弗洛拉每每撞見汽車,或者別的馬匹,都表現出暴烈的警告態度,不過我們喜歡她的速度,以及她傲慢的步調,她縱情又勇敢的風度。弗洛拉猛然抬起頭來,眼珠轉動,竭力嘶鳴,當場讓自己體驗極度的精神沸點。想走進她的馬厩不安全,她可能會踢人。 這年的冬天,媽媽在穀倉前頭聊起的這個主題,我開始經常聽到了。我不再覺得安全。我身邊的人們,他們心底的想法大約就是這樣一股穩定的潛流,在這個話題上不再會輕易拐彎。女孩這個詞,原本對我來說是無害的,沒有什麼負擔,和孩子差不多,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女孩並非我當初所想像的,不過是我的身份而已,而是我不得不變成的一個角色。它是一個定義,總是與強調、責備以及失望聯繫在一起。它對我來說,還是一個笑話。有一回,我和萊爾德打架,那是我頭一次用盡全身力氣揍他,即便如此,他還是沒一會兒就抓住了我的胳膊,擰住不讓我動,真的把我弄疼了。亨利看見了,笑著說:“喏,萊爾德遲早有一天,會讓你看看!”萊爾德長大了一點。但是我也長大了一點。 奶奶來和我們住了幾個禮拜。我又聽說了別的。 “女孩子不要這樣甩門。”“女孩子坐下來的時候,雙膝要併攏。”更倒霉的是,當我問問題的時候,“這不是女孩子應該關心的事情。”我繼續甩門,坐相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覺得用這種辦法就可以讓自己獲得自由。 春天來了,馬被趕到了穀倉前的院子裡。馬克靠穀倉的牆站著,試圖給脖子和屁股搔搔癢。弗洛拉來回小跑,跳到柵欄上,蹄子敲得橫欄劈啪作響。飄落的雪花飛快地收縮,露出了堅硬的灰色地面。熟悉的高高低低的地面,經歷了一個冬天虛幻的情景之後,再無遮蔽,變得平坦赤裸。有一種強烈的如釋重負般的開闊感覺。現在,我們只要穿橡膠套鞋,腳上的感覺異常輕便。一個星期六,我們去馬厩,發現門都敞開著迎接久違的陽光和新鮮空氣。亨利在閒逛,欣賞他收集的挂歷,挂歷就釘在馬厩上,畜欄後頭的那部分,這個媽媽可能永遠也不會看見的地方。 “過來和你的老朋友馬克說再見吧?”亨利說,“來,給他嚐嚐燕麥的味道。”他把燕麥倒在萊爾德捧起來的手心中,萊爾德去餵馬克了。馬克的牙齒都壞了,吃得非常慢,慢條斯理地把嘴裡的燕麥轉過來轉過去,想找一顆結實的磨牙碾碎它。 “可憐的老馬克。”亨利憂傷地說,“馬的牙齒沒了的時候,它也就沒了。就是這道理。” “你今天要打死他?”我問。馬克和弗洛拉在馬厩生活的時間已經太久了,我差點忘記他們都是要被槍決的。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唱起了歌,他的聲音高昂、戰栗,有一種嘲弄的傷感語調,哦,再也沒有工作了,可憐的尼德叔叔,好黑鬼去了哪裡,他就去了哪裡。馬克發黑的厚舌頭勤奮地在萊爾德手裡找尋。歌還沒有唱完,我就出了馬厩,在跳板那兒坐下來。 我還從來沒有見他們槍殺馬匹,不過我知道他們在哪裡做這事兒。去年夏天,萊爾德和我偶然發現了一匹馬的內臟,他們還沒來得及埋掉。我們原以為是一條在太陽底下蜷起身體的大黑蛇。那是在從穀倉旁邊上去的一塊空地上。我想,要是我們到穀倉裡,找一條寬大的裂縫,或者從木板上的孔洞裡看出去,應該能看見他們是怎麼幹的。並不是我想看這樣的事兒;不過,如果這事真的要發生,最好看看,了解一下。 我爸爸從屋子裡出來,拎著槍。 “你在這里幹什麼?”他問。 “什麼也不干。” “回去,到屋子周圍去玩。” 他把萊爾德送出了馬厩。我對萊爾德說:“你想不想看他們對馬克開槍?”我根本就沒等他回答,就帶著他到了穀倉的前門邊,小心謹慎地開了門進去。 “不要有聲音,他們會聽見的。”我說。我們聽見亨利和爸爸在馬厩裡說話,然後,便是馬克沉重的拖著腳走路的腳步聲,從後頭出了它的馬厩。 陰冷的樓頂,稀薄的太陽光交叉穿過裂縫。乾草堆很矮。這塊鄉間的土地綿延起伏,土堆與土坑在我們腳下滑動。四英尺高的地方,有一根繞牆一周的房梁。我們把乾草堆在角落裡,我把萊爾德推上去,自己也爬了上去。房梁並不算寬,我們手扶住穀倉的牆,沿著房梁爬過去。有許多洞,我給自己找到了個想要的視角。穀倉的一角,大門,一部分田地。萊爾德沒有找到合適的洞,開始抱怨。 我把兩塊木板之間的縫隙指給他看。 “安靜點,等著。別讓他們聽見,你在給自己惹麻煩。” 我爸爸拿著槍,出現在我的視野內。亨利牽著馬籠頭,拉著馬克來了。他鬆開手,掏出菸葉和菸紙,替我爸爸捲了一根煙,然後給自己捲了一根。他們抽煙的時候,馬克的鼻子在柵欄邊的枯草里嗅來嗅去。接下來,我爸爸開了門,他們帶著馬克往外走。亨利領著馬克,從一條小徑走到另一條小徑上。他們在說話,但聲音不大,我們聽不見。馬克又開始低頭尋找新鮮的草葉,但這時節不可能找到的。我爸爸筆直地走開了,隔了一段距離,大約他覺得合適了,突然停下了腳步。亨利也從馬克身邊走開了,不過是側著身子,仍然漫不經心地提著韁繩。我爸爸舉起了槍,馬克抬頭看,彷彿注意到了什麼,接著,我爸爸開了槍。 馬克沒有立刻就倒下來,而是搖搖擺擺,突然歪向一邊,倒了下來,開始是側躺,接著,翻滾著後背倒地,接著,他令人吃驚地在空中踢腿,踢了足足有幾秒鐘。亨利看見這場景,笑了,似乎馬克在和他開玩笑。槍聲響起時,萊爾德驚奇地呼了一口長氣,呻吟一般,大聲叫道:“他沒死!”我覺得也是。但是,他的腿已經不動了。他又歪躺了下來,肌肉的顫抖漸漸平息。兩個男人走了過去,以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看著他;他們彎腰檢查他的前額,子彈就是從這裡打進去的。這時候,我看見褐色的草地上有馬克的血跡。 “現在,他們要剝他的皮,砍他的肉了。”我說,“咱們走吧。”我的腿有點顫抖,滿心感激地跳進乾草堆。 “好了,你見過他們怎麼殺馬了。”我用祝賀的語氣說,彷彿自己以前看過無數次似的,“我們來看看有沒有貓在乾草堆裡生小貓吧。”萊爾德跳了起來。似乎他又變小了,聽話了。我突然之間想起來他還小的時候,我是怎麼帶他到穀倉裡來,叫他從梯子爬到頂樑上去。那也是個春天,乾草堆還很矮。當時我之所以這麼幹,完全出於某種興奮,希望出點事兒好讓我到處去說。他穿了一件肥大的小外套,棕色和白色格子花紋的,是用我的一件衣服改小的。他聽了我的話,一路爬上去,坐到了橫樑上。乾草堆遠遠地在他身下一邊,另一邊則是穀倉的地面,擱了一些老機器。然後,我就尖叫著跑去找爸爸:“萊爾德爬上房梁了!”爸爸來了,媽媽也來了,爸爸爬上梯子,輕聲細語的,把萊爾德抱了下來,媽媽靠在梯子上開始哭。他們問我:“你為什麼不看著他?”沒有人知道真相。萊爾德還沒有到能清楚說出真相的年齡,不過,每每我看見那件格子花紋外套掛在衣櫥裡,還有,當最後衣服不要了,被塞到破布袋裡的時候,我都感覺到有什麼壓在肚子上,是一種無法根除的愧疚難過。 我看著萊爾德。萊爾德恐怕都不記得這件事兒了。我不喜歡他消瘦的深冬一般蒼白的臉。他的表情不是驚恐,也沒有不安,而是冷淡的,專心致志的。 “聽我說,”我的聲音比往常更加清亮,還十分親切,“你不會說的,對吧?” “不說。”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發誓。” “發誓。”他說。我一把拽過他背在後頭的雙手,以免他悄悄地交叉手指,說話不算數。即便發了誓,他也有可能做噩夢的時候把事兒說出來。我決定最好我努力讓他把看到這一切的感受都說出來。不過我分身乏術。那天下午,我帶著自己存的錢,和茱迪·卡諾瓦一起去朱比利看演出,演出把我們笑壞了。後來,我想應該沒事兒了。 兩個禮拜以後,我知道他們要殺弗洛拉了。頭一天晚上我就知道了,我聽到媽媽問乾草準備好了沒有,爸爸回答說:“哦,明天以後就只有那頭母牛了,哪個禮拜放它出來吃草。”所以,我知道,早晨就要輪到弗洛拉了。 這一回,我沒想看。這種事兒,只要看一次就好。看過以後,我也沒有經常想那場景。不過,有時候,我在學校忙成一團的時候,或者站在鏡子前梳頭,想知道自己長大以後會不會漂亮的時候,整個場景便閃進我的腦海。我看見爸爸輕鬆地、熟練地端起槍,聽見當馬克在空中踢腿時亨利發出的笑聲。我並沒有強烈的恐慌或者反感情緒,也許城市裡的孩子會這樣,而我早已經非常習慣目睹動物死亡,我知道我們活著就需要它們死。但是,我仍然感覺有些羞愧,對爸爸和他的工作有了一種全新的謹慎態度,要保持距離的感覺。 那天天氣很好,我們要去空地上轉轉,撿冬天的狂風扯斷的樹枝。他們叫我們幹這活兒。另外,我們自己也想用樹枝搭帳篷。我們聽到了弗洛拉的嘶叫,接著是爸爸的聲音、亨利的吼叫,我們趕緊往穀倉跑,想看看出了什麼事兒。 馬厩的門是敞開的。亨利剛剛把弗洛拉帶出來,她掙脫了,在穀倉前的空地上奔跑,從這頭狂奔到那頭。我們爬上了柵欄,眼睜睜看著她跑,嘶叫,後腿支著身體站起來,騰躍,狂野得像一匹西部電影裡的駿馬,一匹未被馴服的農場馬,而她只是一匹老去的拉車馬,一匹栗紅色的老母馬而已。我們看得興奮不已。我爸爸和亨利跟在她身後跑,試圖抓住飛舞的韁繩。他們想把她擠進角落,她在他們兩人之間一轉身,他們離成功只差了一點。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在穀倉角落附近消失。我們聽到她跨過柵欄時,欄杆發出的咔嗒咔嗒聲。亨利狂吼:“她跑到田裡去了!” 這就是說,她現在跳進了包圍房子的L形田裡,要是她到了中間,朝著小路方向跑,那兒的門是敞開的,今天上午卡車往田裡開過。爸爸朝我吼,因為我在柵欄的另一頭,離小路最近。 “你去關門!” 我跑得很快。我跑過花園,經過掛著鞦韆的大樹,跳過壕溝,跑上了小路。敞開的門就在這裡。她還沒有跑出去。我在公路上沒有看見她的身影,她一定是跑到田的另一頭去了。門很重,我把它從沙礫路上抬起來,沿著車道往前推,剛到一半,弗洛拉就跑進了我的視線。她朝我飛奔而來。要把鏈條鎖拴住。萊爾德匆忙跳過壕溝,來幫我了。 我沒有關上門,相反,我把它盡可能敞開。我並沒有決定這麼做,只是我確實這麼做了。弗洛拉沒有放慢速度,她筆直地從我面前跑過去,而萊爾德則跳上跳下,尖叫不已:“關門!關門!”其實已經晚了。過那麼一會兒,亨利和爸爸會出現在田裡,等他們看到時,就已經太晚了。他們只會看見弗洛拉往市區的公路飛奔,他們會以為我只是沒有及時趕到。 他們沒有浪費時間來盤問我。他們回到了穀倉,拿起刀和槍,放進了卡車,然後,卡車調頭,一路顛簸地朝我們開過來。萊爾德喊他們:“讓我也去吧,帶我去吧!”亨利停下了車,讓他上了車。他們走後,我關上了大門。 我想萊爾德會說出來的。我想知道他們會怎麼對待我。之前我從來沒有違抗過爸爸的話。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弗洛拉是跑不掉的,他們開卡車總能追上她。就算追不到她,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也終歸有人會看見她,然後給我們打電話。這個地方沒有讓她逃跑的開闊田野,這裡只有農田。再說了,我爸爸付錢買了她,我們需要她的肉餵狐狸,我們需要狐狸養活我們。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讓爸爸再多花力氣,而他的工作已經夠辛苦了。要是爸爸知道了真相,就再也不會信任我了;他會覺得,我並不是永遠站在他一邊。我站在弗洛拉一邊,這個立場,讓我對誰都沒有用了,即使是對弗洛拉,也沒有用。但同樣,我也並沒有後悔;當她朝我跑過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大門敞開。 我回到家裡,媽媽問:“那麼亂,出了什麼事兒?”我告訴她,弗洛拉踢倒了柵欄,跑了。 “你可憐的爸爸。”她說,“這下他只好跑遍鄉下去追她了。嗯,一點之前別想吃飯了。”她鋪開了熨衣板。我本想告訴她。但是想了想,上樓,坐在我自己床上。 最近,我一直打算把我的那一半房間佈置得別出心裁,我用一塊舊花邊窗簾鋪在床上,用做裙子剩下的印花棉布給自己做了一個梳妝台。我打算在我和萊爾德的床之間放個什麼當路障,隔開我的這一半和他的那一半。但在陽光下,花邊窗簾不過是塊骯髒的破布。晚上,我們也再沒唱歌了。有一天晚上,我唱歌的時候,萊爾德說:“聽起來真蠢。”我還是繼續唱,但是第二天晚上,我就不唱了。反正,也不需要唱,我們已經不害怕了。我們知道那兒放的不過是舊家具,亂七八糟的雜物。我們不再遵守自己定的規矩。萊爾德睡著以後,我還是醒著,還是和自己講故事,但即便是故事也有所不同,已經有了奇妙的改變。同樣的開始,一個激動人心的危險處境,一場火災,或者一頭野獸,也許我救了大家;然後情況就變了,可能有人救了我,也許是我們學校的哪個男生,甚至可能是我們的老師,坎貝爾先生,他喜歡胳肢女生。這種故事中最詳細的往往是我的樣子,比如我的頭髮有多長,我穿了什麼衣服,等我把這些細節想出來以後,故事中真正激動人心的部分早已消失了。 一點以後,卡車才回來,後頭用防水油布蓋著,這就意味著底下放的是肉。媽媽把菜飯又熱了一遍。亨利和爸爸換掉了血淋淋的外衣,換上了在穀倉勞動的普通工作服。他們在水池裡把脖子、臉和胳膊都洗了一遍,水濺到了他們的頭髮上,他們又梳了頭髮。萊爾德舉起胳膊,炫耀上面的一道血跡:“我們朝老弗洛拉開槍。”他說,“把它切成五十片。” “哦,我不想听。”媽媽說,“還有,你這個樣子,別上桌子。” 爸爸讓他去把血跡洗掉。 我們坐了下來,爸爸說謝謝恩典,亨利把他的口香糖粘在叉子上,他向來都是這麼幹的,等他拿下來的時候,我們就會讚歎口香糖的花紋。我們開始傳遞碗,裡面有熱氣騰騰的煮過頭的蔬菜。萊爾德隔著桌子,看著我,清晰地、驕傲地說:“總之,讓弗洛拉跑掉,是她的過錯。” “什麼?”爸爸問。 “她本可以關上門的。但她沒有。她開著門,故意讓弗洛拉跑掉。” “是嗎?”爸爸問。 桌上的每個人都在看我。我點點頭,費很大勁嚥下了食物。可恥的是,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爸爸發出簡短的反感:“你為什麼這麼做?” 我沒有回答。我放下叉子,等著他們叫我從桌邊走開,沒有抬頭。 但是沒有。大家都沉默了片刻,然後,萊爾德指出了一個事實。 “她在哭。” “沒關係。”爸爸回答,一種聽天由命的語氣,甚至還有點幽默感,他說的一句話,永遠赦免了我,也放逐了我。 “她只是個女孩子。” 我沒有反對,即使心裡也沒有反對。也許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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