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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笨蛋沒活路 马里奥·普佐 5523 2018-03-18
我從未向簡奈爾承認的一件事,是我的嫉妒不只是因為浪漫,還有實用的考慮。我搜遍愛情小說,結果卻找不到一本書承認,一個已婚男人希望他的情婦對他忠貞的原因之一,是他害怕從她那兒染上淋病或更糟糕的病,然後傳染給自己的妻子。我猜,不能向情婦承認這一點的其中一個理由是,已婚男人通常會撒謊,說自己已經不跟妻子同房了。他已經欺騙了妻子,如果真的傳染了她,如果還有良知,他就應該告訴她們真相。他被夾在雙重的罪惡感之間。 所以,當有一晚我告訴簡奈爾這一點時,她冷酷地看著我,說:“要是你從你老婆身上感染,然後傳給我呢?還是你覺得那根本不可能?” 我們正玩著常玩的這種爭吵遊戲,不是真的爭執,只是智慧的較量,允許幽默和真相,甚至殘酷也可以,但決不能粗暴。

“當然,”我說,“但那個機率要小一些,我妻子是個嚴格的天主教徒,她很有道德感。”我舉起手,止住簡奈爾的抗議,“而且她年紀更大,沒有你那麼漂亮,因此機會也更少。” 簡奈爾放鬆了。任何對她美貌的讚揚都能軟化她。 我接著說,笑著:“你說得對,如果我妻子傳給我,我再傳給你,我不會覺得愧疚,這將會是某種正義,因為你和我都是罪犯。” 簡奈爾無法忍受,幾乎是在跳腳。 “我真不敢相信你會說這樣的話!我簡直不敢相信!我也許是個罪犯,”她說,“但你卻是個膽小鬼。” 又一晚,凌晨時分,和往常一樣,在我們做了兩三次愛又喝掉一瓶酒後,因為太激動而睡不著,她極為堅持,直到我告訴她自己小時候在孤兒院的經歷。

孩提時,我把書本當魔法。晚上在宿舍裡,我獨自一人,有種之後再也沒有經歷過的極大孤獨感。我靠閱讀來逃離,編織著自己的幻想。我在十歲、十一歲甚至十二歲,最愛的是騎士羅蘭德、查理曼大帝、美國西部故事等,但我最愛梅林,因為我覺得自己就像他一樣。我編織自己的幻夢,我哥哥亞蒂就是亞瑟王,那恰如其分,因為亞蒂擁有亞瑟王的所有高貴、公平、忠誠和真正的目標,以及我所缺乏的寬宏大量的愛。作為一個孩子,我幻想著自己狡黠又深謀遠慮。我堅定地相信能夠通過某種魔法來主宰自己的人生。所以我愛上了亞瑟王的魔法師梅林,他經歷過歷史,能夠預示未來,他永生不死,擁有全部的智慧。 就在那時,我完全挖掘了能把自己從現實傳送到未來的技能,我一生都在運用這項技能。

還是孤兒院裡的孩子時,我就能讓自己變成一個擁有聰明朋友的年輕人,能讓自己生活在一間奢華的公寓裡,在那間公寓的沙發上跟一位熱情美麗的女郎做愛。 在戰爭時,當我執行著無聊的巡邏任務時,我會把自己投射到未來。我會休假,去法國,吃著美味的食物,跟性感的婊子們上床。在砲火中,我可以魔法般地消失,然後發現自己正在一條潺潺小溪邊的林中休憩,讀著一本我最愛的書。那起作用了,那真的起了作用。我魔法般地消失了。我會在之後的現實時間裡回想起來,當我真的在做那些極美妙的事情時,我會回憶起那些可怕的日子,就好像我完全逃開了那些日子,我根本從來就沒有遭受過痛苦,那些只不過是夢境而已。我記得當梅林告訴亞瑟王要不依靠他的幫助來統治王國時,我的震撼和驚異,因為他,梅林將會被一個自己教給她所有秘密的年輕女巫囚禁在山洞裡。就像亞瑟王一樣,我也問為什麼,為什麼梅林會把自己的所有魔法都傾囊相授給一個年輕姑娘,讓自己變成她的囚徒?為什麼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王最終的悲劇結局,卻那麼心安理得地在一個洞穴裡睡上千年?我沒法理解他。年歲漸長,我開始覺得自己也許會做出同樣的事情來。我知道每一個偉大的英雄都會有一個弱點,而這一個弱點也將會是我的。

我讀過很多不同版本的亞瑟王傳奇。在其中一本書中,我看到一張梅林的插圖,他有著長長的灰白鬍鬚,戴著一頂圓錐形的尖帽,上面綴滿了星辰和黃道十二宮的圖案。在孤兒院學校的手工課上,我給自己也做了一頂那樣的帽子,並四處戴著它。我愛極了那頂帽子,直到有一天,男孩子中的某一個偷走了它,我再也沒見過它,也再沒做過第二頂。我曾用那頂帽子往我的周圍施魔法——我將成為那個英雄,擁有冒險,做那些好事,並尋找到幸福。但那頂帽子其實並不是必須的,無論如何,那些幻想都會編織出來。我在孤兒院的生活看上去就像是一場夢,我從來都沒有真的在那兒。還是個十歲的孩子時,我就已經是梅林了。我是個魔法師,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傷害我。 簡奈爾帶著個小小的微笑看著我。

“你真的覺得自己就是梅林,不是嗎?” “有那麼一點。” 她再次微笑著,什麼也沒說。我們喝了點葡萄酒,然後,她突然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會想玩些花樣,真的,我期待跟你在一起時這麼做。會很有意思。我們中的一個把另一個綁起來,然後跟被綁起來的人做愛。如何?我把你綁起來,然後跟你做愛,你會完全無助,這真的會很爽的。” 我很驚訝。我們以前玩過些花樣,都以失敗告終。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永遠沒人能把我綁起來。所以我告訴她:“好的,我可以把你綁起來,但你不能綁我。” “那不公平。” “他媽的我不在乎,”我說,“沒人能把我綁起來。我怎麼知道等你把我綁起來了,會不會點燃火柴燒我的腳板,或是紮一根針到我的眼睛裡?你做完後肯定會後悔,但那幫不了我。”

“不,你這個蠢蛋,只是像徵性地綁起來,我會只用條圍巾來綁你,只要想,你隨時都能掙脫開。你是個作家,明白'象徵性'是什麼意思。” “不。”我說。 她向後靠在床上,非常冷酷地沖我笑。 “你居然還認為自己是梅林,”她說,“你以為我會對那個在孤兒院裡想像自己是梅林的可憐的你產生同情嗎?你是我見過的最強硬的狗娘養的,我剛才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你永遠不會讓任何女人給你施加魔法,或把你囚禁在洞穴裡,或用圍巾綁住你的胳膊。你不是真的梅林,梅林。”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但我知道怎麼答复她,一個我無法說給她聽的答复。一個技巧並沒有她那麼好的女巫已經走在了她的前面。我不是結婚了嗎?

第二天,我跟杜蘭開了個會,他告訴我新劇本的談判恐怕需要再花上一段時間。新導演西門·貝爾福特正在爭取獲得更多分紅。杜蘭試探性地問:“你會考慮放棄一兩個點的分紅給他嗎?” “我甚至不想繼續寫這部電影劇本,”我告訴杜蘭,“那個叫西門的傢伙是個騙子,而他的好朋友里切蒂就是個該死的天生竊賊。克利諾至少可以用他是個好演員來解釋他的混蛋,而那個該死的人渣瓦艮是他們所有人中最奇葩的那個。讓我從這部電影裡脫身吧。” 杜蘭平靜地說:“你電影的分紅完全依賴於你是否得到劇作者的身份,合同就是那麼寫的。如果那些傢伙甩開你繼續幹,他們就會把它改得面目全非,讓你根本沒法當劇作者。之後你就得去找美國編劇工會要求他們仲裁。電影製作公司會提議所有的名單,如果他們不給你編劇頭銜的話,你就得跟他們爭取。”

“讓他們繼續吧,”我說,“他們不可能把它改得面目全非。” 杜蘭繼續安撫:“我有個主意,艾迪·蘭瑟是你的好朋友,我會要求讓他跟你一起合作寫劇本,他是個機靈的傢伙,能夠幫助你跟其他人打交道。好嗎?就相信我這一次。” “好。”我真是煩透了這整件事。 在杜蘭離開前,他說:“你為什麼這麼討厭那幫傢伙?” “因為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哪怕有那麼一點點在乎馬洛瑪爾,”我說,“他們很高興他死了。”但那不是真的,我痛恨他們,是因為他們試圖告訴我該寫什麼。 我回到紐約,在電視上看奧斯卡頒獎典禮。瓦萊莉和我每年都看。今年我特別決定要看,是因為簡奈爾有一部跟朋友們一起拍的短片獲得了提名。 我妻子端出咖啡和曲奇,我們坐下來安心看頒獎典禮。她沖我微笑著說:“你覺得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上那兒領一個奧斯卡獎啊?”

“不會,”我說,“我的電影會糟糕透頂的。” 和通常一樣,在奧斯卡頒獎禮上,他們先把所有的小獎項都頒發掉。當然,簡奈爾的電影贏得了最佳短片獎,她的臉就在屏幕上,臉頰因為幸福而滿是紅暈。她挺懂事,獲獎感言說得很短,並且充滿感激。她簡單地說:“我想感謝那些跟我一起拍這部電影的女人們,特別是愛麗絲·德桑蒂斯。” 這句話把我帶回了那一天,我意識到愛麗絲愛簡奈爾遠遠超過我可能愛她的程度。 簡奈爾在馬里布海灘租了一幢海邊別墅一個月。週末我會離開酒店,跟她一起在別墅裡度週末。週五晚上,我們在海邊散步,然後坐在月光下的小小門廊,一起看小小的鳥兒。簡奈爾告訴我它們是磯鷂,一旦海浪湧上來,它們便會蹦蹦跳跳地躲過海水的沖刷。

我們在能看到太平洋的臥室裡做愛。第二天是周六,當我們跳過早餐直接吃午餐時,愛麗絲走進了別墅。她跟我們一起吃了午餐,然後,她從包裡拿出一片很小的長方形電影膠片,把它給了簡奈爾。那一片膠片不到一英寸寬,大概兩英寸長。 簡奈爾問:“這是什麼?” “是電影的導演名單。”愛麗絲說,“我把它剪下來了。”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簡奈爾說。 “我以為那樣會讓你高興。”愛麗絲說。 我已經看過電影了。那是一部很可愛的小短片,簡奈爾、愛麗絲和三個女性朋友一起拍了它,把它當成一個女性主義的小冒險。簡奈爾是主演,愛麗絲則是導演,另外兩個女人也得到了和她們在這部電影上所做貢獻相稱的頭銜。 “我們需要一份導演名單,我們不能拍一部沒有導演的電影。”簡奈爾說。 我把我的念頭說了出來:“我以為電影是愛麗絲導演的。” 簡奈爾憤怒地看向我。 “她負責做導演的活兒,”她說,“但我也提出了很多建議,我覺得我也該得到一部分頭銜。” “上帝,”我說,“你是電影主角,愛麗絲怎麼也得要從她所作的貢獻裡得到些承認啊。” “她當然有,”簡奈爾憤憤不平地說,“我已經告訴她這一點了,我並沒有叫她把她的頭銜從膠片上剪下來,但她剛剛就這麼做了。” 我轉向愛麗絲,問她:“這件事,你的真實感受是什麼?” 愛麗絲非常冷靜。 “簡奈爾在導演上做了很多工作,”她說,“而我真的不在乎這個頭銜。簡奈爾可以得到這個頭銜,我不在乎。” 我看得出來簡奈爾非常憤怒,她痛恨被逼進這樣的境地,但我能感覺到她不會讓愛麗絲獨占導演頭銜。 “你真該死,”簡奈爾對我說,“別那麼看著我,拍這部電影的錢是我弄來的,所有的人都是我找的,我們寫了劇本,如果沒有我,這部電影根本拍不出來。” “好吧,”我說,“那你就是製作人啊,為什麼導演的頭銜對你那麼重要?” 愛麗絲決定說話了。 “我們將會拿這部電影角逐奧斯卡,並參選東京銀座國際電影節。這種類型的電影,人們會覺得唯一重要的是導演。導演會得到這部電影絕大部分的讚譽,我想簡奈爾是對的,”她轉頭朝著簡奈爾,“你想要導演那裡怎麼寫?” 簡奈爾說:“我們倆並列,你的名字放在前面,那樣可以嗎?” 愛麗絲說:“當然,只要你願意。” 跟我們共進午餐後,即使簡奈爾極力挽留,愛麗絲還是說她必須得走,我看著她們倆親吻著對方道別,然後陪愛麗絲一直走到她的車邊。 在她開走之前,我問她:“你真的不介意嗎?” 她的臉十分平靜,因為安詳而無比美麗。她說:“是的,我真的不介意。第一場放映結束後,每個人都走到我面前祝賀我,簡奈爾大發脾氣,她就是那個樣子,讓她開心對我而言比得到所有那些鬼東西都重要得多。你理解這一點,不是嗎?” 我對她微笑,親了親她的臉,跟她道別。 “不,”我說,“我不能理解。”我回到房子裡,哪裡都看不到簡奈爾。我猜她肯定是去海邊散步去了,又不想我陪著她。一個小時後,我看到她從海邊的沙灘上走過來。她走進房子,直接上樓去了臥室。我在樓上找到她時,她躺在床上,蓋著被單,正在哭泣。 我坐在床邊,什麼都沒說。她伸出手握住我,仍然在哭。 “你覺得我就是個徹底的婊子,對不對?” “不。” “你覺得愛麗絲簡直偉大極了,對不對?” “我喜歡她。”我知道自己必須非常小心,她會擔心我覺得愛麗絲是個更好的人。 “你叫她把那一片膠片剪下來了嗎?” “沒有,”簡奈爾說,“她自己那麼幹的。” “好的,”我說,“那就接受它,不要擔心誰的行為更高尚,誰看上去更像個好人。她想為你那麼做,你就接受,你知道你想要這樣的。” 聽到這裡她又大哭起來,甚至有點歇斯底里。我給她煮了點湯,餵她吃了一顆藍色的10克劑量的安定。她從那天下午一直睡到了周日早上。 那天下午我看著書,然後注視著沙灘和海浪,直到破曉。 簡奈爾總算醒了過來。那時大概十點鐘,馬里布海灘上天氣晴朗,我立即就察覺到她跟我在一起很彆扭,她並不想在這一天跟我相處。她想打電話給愛麗絲,讓愛麗絲過來跟她共度那天的時光。所以我告訴她,我接到了一通電話,必須得去電影公司,沒法跟她共度那一天了。她做出了她通常的那種南部美人的抗議,但我能看到她眸子中的光彩。她想打電話給愛麗絲,向她表達自己對她的愛。 簡奈爾陪我走到車邊,她戴著一頂超大的寬簷軟帽來保護自己的皮膚不受日曬,是頂軟帽子,換成其他大部分女人戴都會很醜,但她完美的臉龐和膚色讓她很漂亮。她穿著量身定制、故意做舊的牛仔褲,它貼在她身上,就像第二層皮膚。我想起有一晚,她赤裸著躺在床上,我曾跟她說過她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性屁股,得要數代才能培育出一個她那樣的屁股。我這麼說是故意激怒她,因為她是個女性主義者,令我驚訝的是她很開心。我記得她有那麼點勢利,非常驕傲於自己南部家庭的貴族血統。 她親吻著我,跟我道別,她的臉龐滿是玫瑰色的粉紅紅暈。她一點也沒有因為我要離開而覺得寂寞,我知道她和愛麗絲將會開開心心地一起過一天,而我會回到城裡的酒店度過悲慘的一天。但我想著,那又如何?這是愛麗絲應得的,而我不配得到這些。簡奈爾有一次曾經說過,她,簡奈爾,是解決我感情需求的一個解決方法,而我卻不是她的解決方法。 電視屏幕不斷地閃著,有一個紀念馬洛瑪爾的特別緻敬,瓦萊莉對我說了句“他是個好人嗎”,我回答說是的。我們看完了頒獎禮,她對我說:“你認識參加頒獎禮的人嗎?” “有一些。” “哪些?” 我提到了艾迪·蘭瑟,他因為對一部電影劇本做出的貢獻而獲得了一尊奧斯卡,但我沒有提到簡奈爾。有那麼一刻,我想知道瓦萊莉是不是故意設圈套,好看我會不會提到簡奈爾,於是我便說,我認識那個在頒獎禮一開始得了個獎的金發姑娘。 瓦萊莉看著我,扭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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