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笨蛋沒活路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笨蛋沒活路 马里奥·普佐 11490 2018-03-18
雖然我接受他提供的工作的原因很多,但奧薩諾那份工作確實有趣又有威望。自從幾年前奧薩諾被指派為全國最有影響力的文學雜誌編輯後,他一直跟下屬關係不好,所以我將做他的助理。收入不錯,也不會影響到我的小說。再加上我在家太快活了些,幾乎成了個小資的隱士。我很快活,但我的生活很沉悶,我渴望刺激,渴望危險。我隱約記得逃開家去賭城時所真正感受到的孤獨和絕望。這簡直是瘋了,如此開心地回憶不開心的日子,卻鄙視手中緊握著的幸福? 但我接受那份工作最主要的原因是奧薩諾本人。他是美國最知名的作家,因為一系列成功的小說而大受讚揚,同時也因為以身試法、性醜聞和對社會的革命性態度而聲名狼藉。他跟一切人和事都對著幹,但在艾迪·蘭瑟帶我去見他的那個派對上,他讓每個人都覺得他魅力非凡且十分令人著迷。那個派對裡的人都是文學界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們自己完全熟知如何做到既討人喜歡又難以取悅。

我得承認,奧薩諾很討我喜歡。在派對上,他捲入了跟美國最有權勢的文學批評家的熱烈爭吵。那人是奧薩諾的密友,很支持他的作品,但那評論家竟說出非小說作家也在創造藝術、有些批評家也是藝術家這樣的話。奧薩諾立即衝到他面前。 “你這吸血的渾蛋,”他大喊,一手端著酒,另一隻手抬起來,就像隨時準備揮拳,“你他媽有膽靠真正的作家生存,然後說自己是藝術家?你根本連藝術是什麼都不知道。藝術家靠自己而不是其他任何東西創造,明白嗎,你這該死的混球?藝術家就像只該死的蜘蛛,他的蛛絲都藏在自己肚子裡。你們這些渣滓等他把蛛絲吐出來後,再跑過去用你們那該死的家庭主婦的掃帚把它掃掉。你拿掃帚很在行,你這該死的混蛋,你也就這麼點本事。”他的朋友大為震驚,因為他剛剛還稱讚了奧薩諾的非小說作品,並說它們是藝術。

之後,奧薩諾走開,來到一群崇拜他的女人中間,這群人中有兩三個女權主義者。他跟她們還沒相處兩分鐘,這個小組便再次成為眾人的焦點。其中一個女人正憤怒地沖他大喊,而他則帶著好笑的神情傾聽著,鬼鬼祟祟的綠色眼珠像貓眼似的閃著光,接著他就開始了。 “你們這些女人想要平等,卻根本不懂權利制衡要怎麼玩,”他說,“你們唯一的王牌就是你們的陰道,你們卻立即就把這張底牌翻開來給對手看。你們完全洩露了秘密。一旦沒有了陰道,你們就什麼權利都沒了。男人可以在沒人愛時生存下去,但不能沒有性。女人非得擁有愛才行,沒有性也沒關係。”他說完最後一句話,那群女人抗議著憤怒地圍住了他。 他毫不退縮。 “女人得到了人生中能得到的最好交易,卻還抱怨婚姻。婚姻就像你們買的債券,既有通貨膨脹,也會價值縮水。對男人而言,你們的價值只會越來越低。知道為什麼嗎?女人老得比男人快,你能想像一個五十歲的老女人能騙一個二十歲的孩子上床嗎?極少有女人能有男人一樣的經濟實力去買青春。”

一個女人大喊:“我有個二十歲的情人。”她年約四十,是個好看女人。 奧薩諾沖她邪惡一笑。 “恭喜你,”他說,“但你五十歲之後怎麼辦?有那麼多年輕女孩隨意跟人上床,你得抓住那些剛剛中學畢業的男孩子,並保證給他們買十速自行車才行。再說了,你覺得你的年輕情人會像年輕女孩愛上男人那樣愛上你嗎?你可不像我們,有弗洛伊德式的父親形象可供利用。我得再重複一遍,一個四十歲的男人看上去比他二十歲時吸引人得多,到了五十歲他還能很好看,這是生物學。” “胡說,”那個漂亮的四十歲女人說,“年輕姑娘把你們這些老男人當傻瓜,你們也相信了她們的鬼話。你們並沒有更吸引人,只不過擁有更多權力。所有的法律也站在你們那邊。等我們改變了那一點,我們就能改變一切了。”

“當然,”奧薩諾說,“你們會通過一些法律,好讓男人老了後必須做手術讓他們顯得更醜——以公平競爭和平等權利為藉口。你們也許還能立法切掉我們的卵蛋。但那改變不了眼下的現實,”他頓了頓,然後說,“你知道最爛的一行詩是什麼嗎?布朗寧的'和我一起慢慢老去!最好的時光還未降臨……'” 我當時就站在一邊。對我來說,奧薩諾所說的大部分都是胡說八道,我們對寫作的看法不一樣。我痛恨文學討論,雖然我讀所有的評論,並為它們付錢。 該死的,成為藝術家需要什麼鬼東西?肯定不是敏銳性,也不是聰穎,它不是極度痛苦,也不是極樂,那些都是胡說八道。 真相是,你就像個開保險櫃的,轉著轉盤聽那些鎖栓各歸其位,兩三年後,門也許能打開,這時你就可以開始打字了。但這件事最夠嗆的是,大部分時候,保險櫃裡的東西根本不值錢。

它就是該死的努力工作和令人頭痛的交易。晚上無法入睡,喪失了與其他人以及外面大千世界交流的自信,你變成日常生活中的膽小鬼和裝病的傢伙。你躲避感情生活中的責任。但畢竟,這是你唯一能做的。也許正因如此,我才會對自己給通俗雜誌和書評雜誌寫的那些垃圾感到自豪。這是我所擁有的技能,我終於有了一技之長,我不再只是個該死的糟糕藝術家了。 奧薩諾從未理解這一點,他總是在奮鬥,要成為一個藝術家,並作出了一些藝術品和半藝術品。這就像幾年之後,他一直無法理解好萊塢那一套,無法理解電影業是多麼年輕,就像個還沒學會上廁所的小寶寶,所以你不能怪它拉得人們滿身都是。 其中一個女人說:“奧薩諾,你在女人那兒的記錄那麼好。你成功的秘訣是什麼?”人人都大笑起來,包括奧薩諾。我為此更加尊重他,一個有五個前妻的男人還能大笑出來。

奧薩諾說:“我在她們搬進來之前告訴她們,必須得百分之百聽我的,百分之百。她們清楚自己的地位並接受了。我告訴她們,如果不滿意這個安排就搬出去。不用爭吵,不用解釋,不用談判,離開就好了。我沒法理解,她們搬進來時答應得好好的,之後卻開始破壞規矩。她們想有百分之十聽她們的,得不到時,就開始鬧。” “多麼精彩的提議,”另一個女人說,“她們能得到些什麼呢?” 奧納諾帶著完美的嚴肅表情,環視四周,說:“公平地被操。”有些女人開始噓他。 在我決定為奧薩諾工作後,我讀了他寫的所有東西。他早期的作品一流,包含精雕細琢的場景,銳利、準確,那些小說的人物和故事情節渾然一體,充滿了各種思考。他晚期的作品變得更加深沉,更深思熟慮,散文則更高傲。他就像個滿身勳章的重要人物,所有的小說都對批評家敞開了大門,給他們提供了很多可供挑剔的素材,來解讀、討論或肢解。我覺得他最近的三本書很差勁,不過那些評論家不這麼想。

我開始了新生活,每天開車去紐約,從早上十一點工作到各種不同時間。書評雜誌的辦公室非常巨大,工作節奏無比忙碌:每月寄過來的新書有上千本,我們每週只有大約六十篇書評的版面,但所有的書都得瀏覽一遍。在工作時間,奧薩諾真心對每個下屬都很好。他總問我小說的進展,並主動提出在送印之前幫我看看,給我些編輯方面的建議,但我太驕傲了,不願給他看。雖然他名聲顯著而我默默無聞,我卻覺得自己才是小說寫得更好的那個。 下午時分,在花很長時間安排要評論的書以及由誰來評論之後,奧薩諾便會拿出一直放在他桌子裡的一瓶威士忌,一邊喝,一邊給我上漫長的一課,講有關文學、作家的醫生、出版商、女人或任何那時糾纏著他的話題。他已經在他最重要的那本小說上耗了五年,那本他認為會使他得到諾貝爾獎的小說。他已經憑它收了一大筆預付款,出版商很緊張,已經開始催他。奧薩諾對此非常憤怒。 “那混蛋,”他說,“他叫我看經典文學找找靈感,那個無知的操蛋傢伙。誰會重新再讀一遍經典啊?上帝,哈代、托爾斯泰和高爾斯華綏那些老混蛋生逢其時,他們花四十頁才放一個屁,知道為什麼嗎?他們把讀者困住了,抓住了讀者的卵蛋。沒電視、沒廣播、沒電影。在英格蘭,你甚至連被操都不可能。那些法國作家更有紀律性,至少他們對操人感興趣,可不像那些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混蛋們。現在,我問你,一個有海邊小屋和電視機的男人為啥要去讀普魯斯特?”

我從來都讀不進普魯斯特,所以點了點頭,但我讀過其他那些作家的書,看不出來電視機和海邊小屋怎麼能取代他們。 奧薩諾繼續說:“,人們奉它為經典,書裡卻滿是狗屎,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上流社會男人施恩於女人。他從來沒有讓讀者看到那些女人的真實感受或想法,他只給我們提供了那個年代那個地方的傳統觀念,他把那東西強塞進去,就像誰真的在乎似的。誰他媽在乎那混球沃倫斯基和他的靈魂啊?上帝,我真不知道誰更差勁,俄國人還是英國人。該死的狄更斯和特羅洛普,五百頁對他們來說是小意思。他們在料理花園的間隙寫作。法國人至少能寫得短一點,但那個該死的巴爾扎克呢?我不服!我不服!誰他媽現在還讀他啊。” 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嘆了口氣。 “他們中沒一個知道該怎麼使用語言的。沒一個人,除了福樓拜,但他也沒有那麼偉大。美國人也沒有比他們強多少,那個該死的德萊塞根本連那些詞的意思都不知道,他是個文盲,我說真的。他就是個該死的土著,一個九百頁的大膿瘡。這些該死的傢伙,到了今天誰都不可能出版,即使出版了,那些批評家也會殺了他們的。上帝,這些人真是生逢其時啊,沒有競爭。”他頓了頓,然後疲憊地嘆息著,“梅林,我的孩子,我們是個瀕死的種族,我們這樣的作家。找個別的職業,去騙那些做電視的,寫寫電影。你手指插在屁眼裡都能干那些事兒。”筋疲力竭之後,他會躺在他一直放在辦公室讓他午睡的沙發上。

我試著讓他高興起來。 “這可以寫成一篇給《君子》雜誌的絕佳文章,”我告訴他,“挑六本經典,然後肢解它們,就像你寫現代小說家的那篇一樣。” 奧薩諾大笑:“上帝,那次可好玩了,我只是開個玩笑,借那個玩點遊戲讓自己更有料,卻搞得人人都氣死。但那奏效了,它讓我更出名,而他們更不知名。這就是文學界的遊戲,但那些可憐的混蛋不清楚這一點。他們在自己的象牙塔里自慰著,以為那就夠了。” “所以這應該很容易,”我說,“不過那些教授評論家肯定會跳起來掐你。” 奧薩諾越來越有興趣,他從沙發里起身,走到書桌邊。 “你最恨哪本經典?” “《織工馬南》,”我說,“學校裡還在教這本書。” “老娘們喬治·艾略特,”奧薩諾說,“學校的老師愛死她了。好吧,這也算一本。我最恨,托爾斯泰比艾略特好,現在沒人還在乎艾略特了,但要是我攻擊托爾斯泰,那些教授肯定會尖叫著衝出來。”

“狄更斯?”我說。 “必須的,”奧薩諾說,“但不批,我得承認我愛那本書,他真的是個風趣的傢伙,那個狄更斯。不過我可以找他性方面的茬,他是個該死的偽君子,寫了一大堆東西,連篇累牘的。” 開始列單子。我們沒有碰福樓拜和簡·奧斯汀,但當我給他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時,他拍了拍我的背,大喊:“最最荒謬的一本書,”他說,“我可以用它做德國漢堡包。” 最後我們有了個單子: 《織工馬南》 《少年維特之煩惱》 《吉姆老爺》 普魯斯特(所有的書) 哈代(所有的書) “還要一個才能湊足十個。”奧薩諾說。 “莎士比亞。”我建議。 奧薩諾搖了搖頭:“我還是很愛莎士比亞,你知道,這很諷刺,他為了錢而寫作,寫得很快,是個無知的下等人,但沒人敢動他。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寫的是否真實或公正,只要辭藻華麗或感人就行。'當世事變遷,愛情就變質,這不是愛'這句如何?我可以給你一大堆這樣的話,但他太偉大了,雖然我一直都恨死那個該死的麥克達夫和那個白痴奧賽羅。” “還得再找一個。”我說。 “是啊,”奧薩諾說,高興地咧嘴一笑,“我們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他了,《卡拉馬佐夫兄弟》怎麼樣?” “我祝你好運。”我說。 奧薩諾沉思著說:“納博科夫,我覺得他是狗屎。” “我也祝他好運。”我說。 我們陷入了僵局,奧薩諾最後決定只要九個,這樣正好也能讓它跟通常的十個不一樣。我很好奇為什麼我們找不出十個來。 他那晚寫完了那篇文章,兩個月後就發表了。他寫得非常精彩、令人惱火,貫穿全篇,他扔下各種小暗示,說他正在進行的那本偉大小說將會避免這些經典的所有缺陷,並將取而代之。那篇文章挑起了一場充滿憤怒的騷動,全國各處都有文章攻擊他和他正在寫的小說,那正中他下懷。這個奧薩諾,他就是個一流的騙子。連卡里都會為他驕傲,我總有一天要介紹他們認識。 六個月後,我成了奧薩諾的左右手。我愛極了這份工作。我讀了很多書,把我為它們寫的筆記給奧薩諾,好讓他把它們安排給那些自由撰稿評論家。我們的辦公室是一片書籍的海洋,你完全被它們包圍、被它們絆倒,它們堆滿了我們的桌子和椅子。它們就像是一大群爬滿動物屍體的螞蟻和蟲子。我一直都非常熱愛和尊重書籍,但現在也能理解有些智慧的書評家和評論家的輕視和厭惡了,他們起的作用就像是英雄的男僕。 但我熱愛閱讀這一部分,特別是小說和傳記。我沒法理解科學類、哲學類或更淵博些的書評,所以奧薩諾把它們扔給了其他專業助理。他最樂意的就是找那些剛出書的重量級文學評論家們,他肢解他們,當他們打電話或寫信抗議時,他告訴他們自己“擊的是球,而不是打球的人”,這種毫無涵養的說辭只會令他們更加憤怒。但奧薩諾一直惦記著諾貝爾獎,所以會對某些評論家十分尊敬,為他們的文章和書留足版面,但這種另眼相待很稀少。他特別痛恨英國小說家和法國哲學家。不過隨著時光流逝,我能看出來,他痛恨這項工作,盡可能敷衍了事。 他還毫無廉恥地利用自己的地位。出版商的公關小姐沒過多久就學會了,如果她們有本“熱門”書想要這個雜誌寫評論,她們就得請奧薩諾出去吃午餐,好好地拍他的馬屁,如果那姑娘年輕漂亮,他還會開玩笑,用一種很溫和的方式讓她們明白可以用自己的屁股來換版面。他就是那麼直白,這讓我很震驚,我以為這種事只會發生在電影界。他跟尋求自由撰稿工作的評論家也做同樣的交易。他的預算很多,我們付錢派出了很多根本沒採用的書評活兒。他說話算數,只要他們做到了,他就做得到。到我為他工作時,他已經有了一長串的女朋友,她們靠自己在性方面的慷慨而接觸到了美國最有影響力的文學評論。我愛死了這與評論高度深刻且有道德的姿態間的反差。 在截稿日之夜,我常常跟他一起在辦公室裡待到很晚。我們一起出去晚餐,喝一杯,在那之後他會找人上床。他總想幫我找一個,但我一直告訴他,我的婚姻很幸福。這慢慢變成個永不厭倦的笑話。 “你還沒厭倦幹你的老婆嗎?”他問,就像卡里一樣。我不回答,無視他,這不關他的事。他會搖著頭說:“你就是第十大奇蹟,結婚一百年,卻還是喜歡幹你老婆。”有時我會惱怒地看他一眼,他便會引用我從沒讀過的某個作家的話,“壞蛋不必存在,時間是最大的敵人。”這是他最愛的一句話,常常被他拿來引用。 在他那里工作,我嚐到了文學世界的味道,我總是夢想著能成為其中一員。我把它想成一個沒有爭執和討價還價的地方。既然這些人創造了書中那些被人熱愛的英雄,那創造者也應該跟英雄一樣。當然,我發現他們其實跟其他所有人一樣,只不過更瘋狂一些,我還發現奧薩諾也痛恨這些人,他會給我上課。 “唯一特別的是小說家,”奧薩諾說,“可不像這些該死的短篇小說家、編劇、詩人、劇作家和那些該死的輕量級文學雜誌人。全都表面光鮮,內裡單薄,身體裡一根風骨都沒有。你要寫小說,作品就必須要有風骨。”他琢磨了一會兒,把它寫在一張紙上,我於是知道下週日的評論裡會有篇關於風骨的文章了。 另一些時候,他會大聲數落書評的糟糕寫作,發行量正在降低,而他把這歸罪於評論這一行的枯燥。 “當然,那些操蛋的傢伙很聰明,當然,他們有有趣的話要說,但他們寫不出一個合格的句子,他們就像結巴,當你努力聽清他們咬牙切齒擠出的詞語時,他們會踩壞你的腳。” 每週,奧薩諾會在第二版發表他自己的文章,他的寫作精彩、機智,傾向性大到簡直是盡可能地樹敵。有一周,他發表了一篇文章支持死刑。他指出,在任何一場全民投票中,死刑都會成為大獲全勝的選擇。只有精英階層,比如這篇書評的讀者,才會在美國把死刑變成爭議性話題。他宣稱,這是政府最高部門的陰謀,讓罪犯和窮得不能再窮的人去偷、去搶、盜竊、強姦和殺害中產階級是政府的政策,是給底層一個宣洩的渠道,讓他們不會轉身革命。政府高層估計這樣花費會小得多。精英階層居住在安全的社區,送他們的孩子去私立學校,請私人保鏢,這樣安全地遠離被誤導的無產階級的報復。 他嘲弄那些認為人的生命是神聖的、政府殺害公民的政策會讓人性變得殘暴的自由主義者。我們都只是動物,他說,應該像印度人對待殺了人的瘋狂大像一樣對待我們。實際上,他肯定地說,被行刑的大像都比吸毒後被關進舒適的監獄五六年,然後放出來殺害中產階級公民的殺人犯更高貴,會去更高級的天堂。 當他在討論死刑是否有威懾力時,他指出,英國人是世界上最守法的人,他們的警察甚至不用攜槍,他把這完全歸功於英國人直到十九世紀都還在處決偷蕾絲手絹的八歲孩子。然後他承認,雖然這的確掃蕩了罪行,保護了財物,但最終,它把那些更具活力的工人階級轉變成了政治動物,所以才把社會主義帶到了英格蘭。奧薩諾的一句話特別激怒他的讀者:“我們不知道死刑是否具有威懾力,但我們知道那些被處決的人再也不可能殺人了。” 在這篇文章的結尾,他恭喜了美國的統治者能夠如此天才地給他們的最底層人民偷竊殺人的許可,好讓他們不會變成政治上的革命者。 那是篇瘋狂的文章,但他寫得那麼好,整篇看上去很有邏輯性。我們自由主義的明智讀者中最有名最重要的社會思想家寄了幾百封抗議信來。一封由激進組織撰寫、美國最重要的作家簽名的特別來信被寄到出版商那兒,要求不讓奧薩諾再當書評的編輯,奧薩諾第二期就把它刊登了出來。 他太有名了,他們沒法開除他。人人都在期待他“偉大的”小說寫完,那本保證會讓他得諾貝爾獎的小說。有時,當我走進他的辦公室,他正在長長的黃色稿紙上寫著什麼,我進去時他便把它放進抽屜。我知道,這就是那進行中的著名作品。我從沒打聽過這本書,他也從未主動提及。 幾個月後,他又惹上了麻煩。他在書評雜誌的第二版寫了篇文章,他在裡面引用一些研究說明刻板印像也許是真的——意大利人是天生的罪犯,猶太人比任何種族都會賺錢,是更好的小提琴手和醫學院學生,最糟的是,他們比任何人都更多地把父母扔進養老院。然後他引用一些研究說愛爾蘭人都是酒鬼,也許是因為某種未知化學元素的缺乏、或飲食習慣、或他們都是被壓抑的同性戀這一事實,如此等等。這引來了尖聲抗議,但無法阻止奧薩諾。 在我看來,他就是瘋了。有一周,他佔了頭版,登了他自己對一本直升機研究書籍的評論,他腦子裡的瘋狂念頭還在轉——直升機將取代汽車,到那時,這些數百萬公里的水泥高速公路將會被剷斷,農田取而代之。直升機將幫助家庭重歸原始結構,因為這樣,人們就能輕易拜訪那些遠親了。他很確信汽車將會過時,他痛恨汽車,當他週末去漢普頓時,他要么坐水上飛機,要么坐專門包的直升機。 他宣稱,只要再來幾項技術革新,直升機就會變得跟汽車一樣好操作。他指出,自動擋已經讓數百萬無法開手動擋的女性成為駕駛員。這只言片語點燃了女性解放組織的怒火。更糟糕的是,在同一周,一個美國最聲名顯赫的文學學者出版了一本嚴肅的海明威研究。那個學者關係網很強,朋友也都很具影響力,他花了十年時間做這項研究,除了我們這裡,他佔據了每本書評的頭版。奧薩諾只給了他第五版,並且只有三欄而不是一整頁。那週晚些時候,出版商找了他,奧薩諾在頂樓的大辦公室套間裡待了三個小時解釋自己的行為。當他下來時,他的嘴咧到了耳根,快活地對我說:“梅林,我的孩子,我要繼續往這個該死的雜誌裡塞些生命力,但我想,你該開始找另一份工作了。不用擔心我,我快寫完我的小說了,那時我就自由了。” 那時我已經為他工作了將近一年,我不知道他哪有時間寫作。他在操著任何他能弄到手的人,還要去參加紐約的所有派對,在這些時間裡,他還為一本短篇小說弄到了十萬美元的定金,他在辦公室裡利用寫書評的時間寫了它,那花了他兩個月。評論家為之瘋狂,但它雖然被提名全國書籍大獎,賣得卻不多。我讀了那本書。文章寫得精彩又晦澀,角色塑造很荒唐,故事情節簡直就是瘋了,對我而言,這本書雖然有些複雜的想法,但仍很蠢。他有個一流的頭腦,這點毫無疑問,但在我看來,作為小說這本書徹頭徹尾地失敗了。他從未問過我是否讀過它,顯然並不想听我的意見,我猜他也知道那全是狗屎。因為有一天他說:“現在我有張支票了,能寫完那本大書了。”類似某種道歉。 我喜歡上了奧薩諾,但也總有點怕他,沒人能像他那樣把我從我的殼里拉出來,逼著我談論文學、賭博甚至是女人。然後,當他打量過我之後,就會徹底分析我,他對除他自己之外的人裝腔作勢非常敏銳。我告訴他喬丹在賭城自殺和之後發生的一切,以及我如何覺得那改變了我一生,他琢磨了良久,然後給了我他洞察到的,還加上一段演講。 “你抓住了那個故事,你總是重溫它,知道為什麼嗎?”他問我,他穿行在辦公室一堆堆的書中,雙臂四處揮舞,“因為你知道,在這個領域裡,你沒有危險。你永遠不會自殺,永遠也不會那麼支離破碎。你知道我喜歡你,否則你絕不會變成我的左右手。我信任你遠超其他任何人。聽著,讓我向你坦白一點,因為那個該死的溫迪,我不得不重寫遺囑。”溫迪是他的第三任妻子,雖然離婚後已經再婚,但到現在仍用她的各種要求把他逼瘋。他只要提到她,眼神就會變得瘋狂,隨後他冷靜下來,給我一個最甜蜜的微笑,雖然他已經五十多歲了,這卻讓他看上去仍像個小孩子。 “我希望你不要介意,”他說,“但我想任命你為我的文學執行者。” 我既震驚又高興,帶著這一切,我退縮了。我不想要他那麼信任我或喜歡我,我對他沒有相同的感覺。的確,我喜歡他,著迷於他的大腦是如何運轉的。雖然我試著否認,但我仍對他文學上的名聲印象深刻。我覺得他富有、知名又有權勢。他需要以如此信任我這一事實向我顯示他其實是多麼脆弱,這讓我失望,它打碎了我對他的某些幻想。 但他繼續說起我來。 “你知道,在這一切之下,你對喬丹有種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鄙視。你那個故事我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當然,你喜歡他,為他覺得遺憾,甚至你也理解他。但你無法接受一個擁有那麼多未來的人自殺,因為你知道自己的生活比他糟糕十倍,卻永遠不會做那種事。你甚至是開心的,你過的是狗屎般的一生,以前從未擁有過任何東西。你非常努力地工作,擁有一種局限的小資式婚姻,你是個藝術家,半輩子已經過去了,卻沒有真正的成功。但你基本上是開心的。上帝,你仍然喜歡幹你老婆,而你已經結婚多少年了?十五年了。你要么就是我見過的最不敏感的混蛋,要么就是最自持的人。但我知道一點,你是最堅強的,你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完全按照你想的做事,操控著自己的人生。你從不會惹上麻煩,即使惹上了,你也不會驚慌失措,只會想法脫身。我尊重你,但我不嫉妒你。我從沒見過你做或說任何真正過分的話,但我覺得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你只不過在掌控自己的人生。” 然後,他等待著我的反應。他咧嘴笑著,狡猾的綠眼睛滿是挑釁。我知道他享受這麼說,但我也知道有些是真心的,而我很受傷害。 我有很多話想說。我想告訴他,作為孤兒長大是什麼感覺,我錯過了最基本的東西,人類體驗的最核心內容。我沒有家庭,沒有社會觸角,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我同這個世界聯繫起來。我只有我哥哥亞蒂。當人們談及人生時,我不能真正理解他們的意思,直到我跟瓦萊莉結婚。正因如此,我才自願入伍參戰。我的理解是,戰爭是另一個普遍的經驗,我不想被落下來。我想對了,戰爭曾經是我的家庭,不管它聽上去有多愚蠢。我很高興自己沒有錯過它。奧薩諾刻意漏掉,或是他假設我知道所以懶得說的是,控制自己的人生可沒那麼簡單。他無法得知的是,幸福這枚硬幣是我永遠無法理解的,我一生都因為外在環境而不快樂,現在也因為外在環境變得相對而言比較快樂。跟瓦萊莉結婚,有孩子,有一種技藝,能夠生產寫作內容讓我賺錢,這些都讓我快活。這些是我在致命的遺失後所獲得的受控制的幸福,因此,對我而言彌足珍貴。我知道自己的人生很局限,是個看上去空無一物的小資人生。我朋友很少,不會社交,對成功興趣也不大。我只想熬過這一生,或者說,我那時是這麼以為的。 奧薩諾注視著我,仍然微笑著。 “但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堅強的狗娘養的,你從不讓任何人靠近你,不讓任何人得知你的真實想法。” 這一點我必須抗議。 “聽著,你問我對任何事情的看法,我都會告訴你。你最新的那本書就是一坨屎,你運作這家書評雜誌的方式簡直瘋狂。” 奧薩諾大笑起來:“我不是指那種事,我從沒說過你不真誠。算了吧,有一天你會明白我說的是什麼。特別是等你開始追逐女人,然後攪上了某個溫迪這樣的女人之後。” 溫迪隔一段時間就會來一趟書評雜誌辦公室。她美艷惊人,褐髮,瘋狂的眼睛,渾身充滿性能量。她非常聰慧,奧薩諾會派書評給她。她是唯一不怕他的前妻,自從兩人離婚,她就弄得他的生活苦不堪言。他一旦給遲了贍養費,她就會衝進法庭,要求提升給孩子和她的贍養費。她弄了個二十歲的作家住進她的公寓並養著他。那作家嗑藥嗑得很兇,奧薩諾很擔心他會對孩子做出什麼來。 奧薩諾講的關於他們婚姻的故事讓我很難相信。他說有一次,他們倆一起去個派對,進了電梯後,溫迪卻拒絕告訴他派對在哪一層,他們因此吵了架。他變得非常憤怒,甚至掐她脖子逼她告訴他,玩著一個被他稱為“掐死小雞”的遊戲,這個遊戲是他對這段婚姻最有愛的回憶。她的臉色變得紫黑,搖著腦袋,但仍然拒絕回答他關於派對在哪裡舉行的問題。他不得不放開她,知道她比他還瘋狂。 有時當他們有小爭執,她就會打電話報警,讓警察把他扔出公寓,警察來了後會因她的蠻不講理而震驚。他們會看到奧薩諾的衣服被剪成碎片堆在地上。她承認那是自己幹的,但那也沒給奧薩諾打她的權利。她沒說的是,她剛剛坐在那一堆被剪碎的西裝、襯衣和領帶上,用振動器自慰。 奧薩諾有一堆關於振動器的故事。她曾經因為無法達到高潮而去看心理醫生,六個月後,她對奧薩諾承認說那心理醫生把乾她作為治療的一部分。奧薩諾並沒有嫉妒,到那時他已經憎惡她了。 “憎惡,”他說,“不是恨,兩者不一樣。” 每次他收到心理醫生的賬單時,都會異常憤怒並沖她發火。 “我每週付一百塊給個男人操我老婆,他們還說那是現代醫學?”在他老婆舉辦一場雞尾酒會時,他講了這個故事,她氣瘋了,不再去看心理醫生,而是買了個振動器。每天晚餐前,她會把自己鎖進臥室,把孩子們關在門外,用那機器自慰。她總能到達高潮。但她定下了嚴格的規定,在那一小時裡,誰都不許打擾她,無論是孩子們還是她丈夫。全家人,甚至包括孩子們,都把它稱為“歡樂時光”。 令奧薩諾最終離開她的,按照他的說法,是她開始念叨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如何從他妻子塞爾妲那裡偷了她最出色的作品,說如果不是他丈夫這麼做了,她本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奧薩諾揪著她的頭髮,把她的頭摁進裡。 “讀一讀這個,你這蠢婊子,”他說,“讀十句話,然後讀讀他老婆的書,再過來跟我說。” 她兩本書都看了,然後回來找奧薩諾,告訴他同一句話,他一拳揍到她臉上,揍青了她兩隻眼睛,然後永遠地離開了。 就在最近,溫迪又令人惱火地贏了奧薩諾一場。他知道她把孩子的贍養費給了她年輕的情人,但有一天,他女兒過來找他要求買衣服,她解釋說她的婦科醫生叫她再別穿牛仔褲了,因為她陰道有炎症。當她找母親要錢買裙子時,她母親說:“找你父親去。”這發生在他們離婚後五年。 為了避免爭執,奧薩諾直接把贍養費給了女兒,溫迪並沒有反對,但一年後,她把奧薩諾告上法庭,要求上一年的錢。女兒為父親作證,奧薩諾很肯定法官知道所有的內情后自己一定會贏,但法官堅決地告訴他,不僅要直接把錢付給母親,還要一口氣把上一年的錢全交給她。所以他實際上交了兩次。 溫迪為自己的勝利而興高采烈,她甚至在之後試著對奧薩諾友好些。當著孩子的面,他拒絕了她的愛意並冷酷地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差勁的婊子。”溫迪之後再來書評雜誌時,他拒絕讓她進入自己的辦公室,並取消了給她的所有工作。令他驚訝的是,她無法理解他為什麼如此憎惡她。她衝著朋友抱怨他,並四處說他在床上根本硬不起來,從來都沒滿足過她,說他是個壓抑本性的同性戀,其實最愛的是小男孩。她試圖阻止他在夏天帶走孩子們,但那一場是奧薩諾贏了。隨後,他在一本全國性的雜誌上發表了一篇關於她的惡毒又機靈的小故事。也許他在真實生活中無法搞定她,但在小說裡,他描繪了一幅十分可怕的肖像,紐約文學界人人都知道她,立刻就認出了她來。她被盡可能地擊潰了。在那之後,她沒再去惹奧薩諾,但仍像毒藥一樣令他耿耿於懷,令他無法在想到她時不變得滿臉漲紅、眼神瘋狂。 有一天他走進辦公室,告訴我電影公司買了他一本舊小說的電影改編版權,他得過去開個關於劇本的會,一切開銷全包。他提議把我也帶上,我同意了,等我們去了那兒,我想順便去一趟拉斯維加斯拜訪一個老朋友。他說沒問題。那時他剛跟前一個妻子離婚,還沒找到新的,而他痛恨一個人旅行,他覺得自己是要踏入敵人的領地,所以想要個朋友在身邊。無論如何,這是他的說法。既然我從沒去過加州,出門時也有工資拿,看上去挺划算的,我當時可不知道我做的事完全對得起那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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