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笨蛋沒活路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笨蛋沒活路 马里奥·普佐 5558 2018-03-18
卡里·克洛斯為我擺平了一切,但可憐的愛國者弗蘭克·阿爾柯卻遭到起訴,被解除現役恢復平民身份,受到審判並被判有罪,要坐一年牢。一周後,少校把我叫進他辦公室,他並沒有生氣,實際上,他臉上還帶著被逗樂的笑容。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梅林,”他告訴我,“但你贏了這一戰。恭喜你。我不在乎,整件事情根本就是個該死的笑話,他們應該把那些孩子扔進監獄。我為你高興,但我收到命令要解決這件事,保證這事不會再次發生。現在,我以朋友的身份跟你說,我不想逼你,我的建議是,辭去公職,立刻。” 我非常震驚,還有些噁心。我以為自己安全了,現在卻丟了工作。我他媽要怎麼才能付所有的賬單?怎麼養活我妻子和孩子們?又該怎麼付長島那座我幾個月後就會搬進去的新房的貸款?所以,當我說出下面的話時,努力保持表情不變。

“大陪審團判我無罪,我為什麼得辭職?” 但少校肯定看出了我的想法。我記得在拉斯維加斯時,喬丹和卡里開玩笑說,所有人都能看出我在想什麼。少校說話時,臉上帶著憐憫:“我是為你好,才跟你說。上面會派內部調查員到這裡來,FBI也可能會繼續調查,預備役的那些孩子會繼續想要利用你,試著讓你跟他們交易,他們會讓這鍋油繼續燒。但如果你辭職,很快,一切就會消失,調查員無處著手,就會冷靜下來離開。” 我想知道其他收受賄賂的人怎麼樣了,少校預料到了我的問題。 “我知道至少有十個跟你一樣的顧問和行政人員會辭職,有些已經辭職了。相信我,我跟你是一起的,你會沒事的。做這份工作完全是在浪費你的時間。你這個年齡應該做出更大的成就。”

我點頭。我也正想著這個。我這一生到現在還沒做出什麼事情來。當然,我發表了一本小說。我當公務員每週能拿回家一百塊,每月幫雜誌寫文章能再多賺三四百塊,現在這個非法的金礦被關掉,我就得另想出路了。 “好,”我說,“我會提前兩週寫辭職信。” 少校點頭,然後又搖了搖。 “你還有一些帶薪假沒休,”他說,“在這兩周里用掉它,然後找份新工作。我會一直在這裡,你每週來兩三次做做文書工作就可以了。” 我回到辦公桌邊,寫好辭職信。事情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糟糕,我能得到大概二十天的帶薪假期,我算過,差不多有四百塊。在政府退休基金裡,我大概還有一千五百塊,也可以取出來,不過這樣一來,我就放棄了在六十五歲以後領退休金的權利。但那是三十多年之後的事了,說不定我那時已經死了。一共兩千塊,還有我藏在卡里那邊的受賄錢,超過三萬塊。有那麼一刻,恐慌情緒席捲了我,要是卡里背信棄義,不給我錢怎麼辦?我什麼都不能做。我們曾是好朋友,他把我從麻煩中救出來。但我對卡里可不存在任何幻想,他是個賭城大騙子,如果他說那錢是他幫我的酬勞呢?我沒法反駁這一點。為了讓自己不進監獄,我肯定會付錢的。上帝,我肯定會付錢的!

我最擔心的是得告訴瓦萊莉我失業了,還得解釋給她父親聽,無論如何,那老頭都會四處打聽真相的。 那晚,我並沒有告訴瓦萊莉。第二天,我去艾迪·蘭瑟的雜誌社找他。我告訴了他一切,他坐在那兒,搖著頭大笑。當我講完後,他幾乎是帶著驚奇地說:“你知道的,我肯定會大吃一驚,我以為你是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哥哥亞蒂之外最正直的人呢。” 告訴艾迪·蘭瑟我收受賄賂,變成了一個半吊子罪犯,這讓我心裡好過了許多。在某種意義上,我釋放出了很多之前所感受到的苦澀,公眾對我小說的拒絕、人生的乏味、事業的失敗,以及我是如何一直都不快樂的。 蘭瑟臉上帶著他那種微妙的微笑看著我。 “我還以為你是我認識的最不神經質的人,”他說,“你幸福地結婚了,有孩子,過著安穩的生活,賺著錢。你正在寫另一部小說。你他媽還想要什麼?”

“我需要一份工作。”我告訴他。 艾迪·蘭瑟思考了一會兒,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因為請求他而感到羞愧。 “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六個月後就會離開這裡,”他說,“他們會讓另一個編輯頂替我的位置。我會推薦繼任者,這樣他就會欠我一個人情。我會讓他給你足夠的自由撰稿的活兒,讓你過生活。” “那就太好了。”我說。 艾迪輕快地說:“在那之前,我可以幫你多找點活兒,冒險故事、垃圾愛情小說,和一些通常由我來寫的書評,好嗎?” “當然好,”我說,“你什麼時候會寫完那本書?” “兩三個月。”蘭瑟說,“你呢?” 我一直以來都非常痛恨這個問題。事實是,這本我想寫的關於一宗發生在亞利桑那的著名案件的小說,我只寫了大綱。我把提綱給了我的出版商,但他拒絕提前支付稿費,還說這種小說絕對不可能賺錢,因為裡面有小孩被綁架殺害的內容,沒人會同情綁匪——他是書中的主角。我的目標是另一部,但那嚇跑了出版商。

“我正在努力,”我說,“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蘭瑟同情地微笑。 “你是個好作家,”他說,“總有一天你會出名的,別擔心。”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關於寫作和書。我們都認為自己比多數暢銷書單上的著名作家寫得好。當我離開時,自信滿滿,跟蘭瑟談完後我總會這樣。不知為什麼,他是少數幾個我能輕鬆相處的人,再加上我知道他聰明又有天賦,他對我天賦的好評總能讓我高興起來。 就這樣,一切皆大歡喜。現在,我是個全職作家,會繼續誠實地生活。我躲過了牢獄之災,幾個月後,我就能搬進此生第一次屬於自己的房子。也許犯罪真的有收穫。 兩個月後,我搬進了長島新建好的房子。孩子們都有自己的臥室。我們有三間浴室,還有個特別的洗衣間。我再也不用等孩子們洗完澡,或是躺在浴缸裡,剛洗好的衣服掛在頭上,水滴在我臉上。我得到了那種幾乎令人顫抖的奢侈:隱私。我在自己的房間寫作,擁有屬於自己的花園和草坪。我和其他人隔離開來,簡直是夢想之地。當然,很多人認為這理所當然。

最重要的是,我覺得我的家庭安全了,我們把貧窮和絕望的人拋在身後。他們永遠不會追上我們,他們的悲劇再也不會引發我們的悲劇。我的孩子永遠都不會變成孤兒。 有一天,我坐在後門廊上,突然意識到自己是真的開心,或許在我的一生中都不會有比現在更快樂的時光了。 這令我有些不開心。如果我是個藝術家,為什麼會因為如此平凡的樂趣——一個我愛的妻子、讓我高興的孩子們,和郊區的一棟便宜房子——而開心?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不是高更。也許正是如此,我才沒有繼續寫作,我太快樂了。我甚至對瓦萊莉生出一絲憎恨。她把我套住了,上帝。 但即使這一點也無法阻止我覺得滿足,一切都進展得那麼順利,在孩子們身上獲得的快樂又是那麼日常。他們真是令人討厭的“可愛”。當我兒子五歲時,我曾帶他在街上散步,一隻貓從某個酒窖跳出來,在我們面前滑行而過。我兒子轉向我說:“那是只嚇破膽的貓嗎?”當我給瓦萊莉講這個故事時,她很快活,想把它寄給某家會為可愛的小故事付稿費的雜誌。我的反應則完全不同。我很好奇是不是他的某個朋友曾嘲弄他是只嚇破膽的貓,而他並沒有覺得被冒犯,因為並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我琢磨著語言的所有謎團和我兒子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它們的經歷。我嫉妒他的童真,就像我嫉妒他有那麼好的運氣能有父母聽到他說這個,然後為他操心著急。

我還記得,有一個週日下午,我們全家去第五大道散步。瓦萊莉正看著櫥窗裡那些她永遠都買不起的裙子,一個只有三英尺高的女人向我們走來。她穿著高雅的軟皮短上衣、白色皺邊襯衫和深色毛呢短裙。我女兒拉了拉瓦萊莉的外套,指著那位矮個子女士說:“媽媽,那是什麼?” 瓦萊莉既羞愧又害怕,她總害怕傷害到別人的感情。她叫女兒閉嘴,直到那女人安全地走過去,然後她跟女兒解釋說那位女士是那些永遠都不會再長高的人之一。我女兒沒有真的理解,她問:“你是說她沒有長高就成為跟你一樣的老太太了嗎?” 瓦萊莉衝著我微笑。 “是的,親愛的,”她說,“現在別再想了,很少有人會這樣的。” 那晚回到家,在我給孩子們講睡前故事時,我女兒沉思著,完全沒聽進去。我問她有什麼問題,她的雙眼睜得大大的,說:“爸爸,我真的是個小女孩嗎,還是只是個沒有長高的老太太?”

有成千上萬的人有類似的關於他們孩子的故事可以講,這我知道,這一切都平常極了,但我仍無法抑制地覺得,分享我孩子人生的一部分讓我變得富足了很多,我的人生圖景就是由這些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小事織就的。 又是我女兒。有一天吃晚飯時,她不斷搗亂,朝著弟弟扔食物,故意灑了一杯飲料,還打翻了一碗肉湯。這惹惱了瓦萊莉,最後,瓦萊莉沖她大叫:“你再搗亂,我就殺了你。” 當然,這只是一種誇張的表達,但我女兒非常專注地盯著她問:“你有槍嗎?” 這很好笑,因為她顯然相信除非自己的母親有槍,否則就沒法殺了她。她對戰爭、瘟疫、強姦犯和性侵犯、車禍和飛機失事、球桿砸人、癌症、毒藥、被扔出窗外都一無所知。瓦萊莉和我大笑起來,瓦萊莉說:“我當然沒有槍,別犯傻了。”我女兒臉上因為擔憂而形成的皺紋消失了。我注意到,後來瓦萊莉在盛怒下再也沒說過類似的話。

瓦萊莉有時也會讓我吃驚。隨著歲月的流逝,她越來越像天主教徒,越來越保守。她再也不是那個希望成為作家的格林威治村波希米亞姑娘了。在城裡的廉租房裡不許養寵物,瓦萊莉也從未告訴過我她喜歡小動物,現在我們有了一幢房子,瓦萊莉買了一隻小狗和一隻小貓。我可不太高興,即使我的孩子在草地上跟寵物玩耍的畫面很好看。事實是,我從來都不喜歡家養貓狗,它們簡直就是對孤兒的諷刺。 我跟瓦萊莉在一起太快樂了,那時我對這是多麼稀罕而珍貴一無所知。她是一個作家所需要的完美母親。當孩子們摔跤需要縫針時,她從不驚慌失措,也不會打擾我。她不介意做所有那些通常由男人乾而我卻沒耐心做的活兒。她父母家現在離我們只有三十分鐘路程,傍晚和周末她會開車帶孩子們過去。她知道我痛恨那種拜訪,所以根本不來問我,我就可以用這些獨處的時間來寫書。

不知為何,也許是因為她的天主教信仰,她會做噩夢。我需要在夜裡叫醒她,因為她即使在熟睡時也會發出小小的絕望哭喊。有一晚她被嚇得很厲害,我把她緊緊擁在懷中,問她夢到了什麼,她悄聲回答:“別告訴我我正在死去。” 這把我嚇死了,我想像她去看醫生並收到了壞消息的畫面。但第二天清早,當我問她這件事時,她卻什麼都不記得了。當我問她她是否去看了醫生,她沖我大笑,說:“是因為我的宗教信仰,我猜我只是擔心會下地獄。” 有兩年時間,我為雜誌自由撰稿,看著孩子們成長。如此開心地享受婚姻生活,令我覺得都有些噁心了。瓦萊莉極為頻繁地去見她的家人,而我則花很多時間在我的地下室寫作間裡,我們並沒有跟對方見太多面。我每月為雜誌寫至少三篇文章,同時寫一部我希望能夠讓自己變得富有又出名的小說。那部關於綁架和謀殺的小說是我的玩具,而雜誌是我的麵包和黃油。我預測還得三年才能寫完那本書,但我不在乎。只要覺得孤單,我就會通讀一遍越來越多的手稿。看著孩子們慢慢長大,瓦萊莉也越來越開心滿足,對死亡的恐懼也在逐漸減輕。但沒什麼能天長地久,這種日子沒有繼續的原因是你不想讓它繼續,我想。如果一切都很完美,你就會自找麻煩。 每天寫作十小時,每月看一次電影,閱讀所見到的一切,這樣在我郊區的房子生活兩年之後,我很高興接到艾迪·蘭瑟的電話,他叫我去城裡跟他吃晚飯。兩年裡第一次,我看到了夜幕下的紐約。我跟編輯談我的雜誌活計總是在白天,然後開車回家吃晚飯,瓦萊莉已經成為出色的大廚,我可不想錯過跟孩子共度的一切,和在我工作間裡的睡前工作時光。 但艾迪·蘭瑟剛從好萊塢回來,他保證會帶來極好的故事和好吃的。和往常一樣,他問我的書寫得怎麼樣了。他對我的態度,總好像他知道我將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那樣,我愛極了這一點。他是我認識的僅有的幾個完全沒被自利而玷污的真誠友善的人。他還非常風趣,真讓我嫉妒。他讓我想起在學校裡寫故事的瓦萊莉,她的寫作中就有這種風趣,有時在日常生活中也有。即使現在,也偶爾會閃現。因此,我告訴艾迪,第二天我會去雜誌社領份活兒,在那之後,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餐。 他帶我去了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地方,叫珍珠餐館。我太蠢了,完全不知道那裡是紐約當時最“時尚”的中餐館。那是我第一次吃中國菜,當我告訴艾迪時,他非常驚奇。他做足了全套工夫,向我介紹不同的中國菜式,同時指出餐館裡的名人,甚至幫我打開幸運餅乾把裡面的紙條念給我聽。他還阻止我吃掉幸運餅乾。 “不,不,你絕不能吃掉它們,”他說,“那樣非常外行。如果你在今晚要學會一件很有價值的事,那就是永遠也不要在中餐館吃掉你的幸運餅乾。” 這整件事只有在兩個朋友間深厚的情感背景下才會有趣,但幾個月後,我在《君子》雜誌上讀到了他的一篇文章,裡面提到這件事,是個令人感動的故事,自嘲著當時在嘲笑我的他。讀過這篇故事後,我對他有了更多了解,他的幽默只是用來遮住他本質上的孤獨和他與這個世界、與他周圍人疏離的面具。我也隱約知道了他對我的真正想法。他把我描繪成一個掌控著生活,並知道自己該往哪兒走的人。這讓我覺得好笑極了。 但他說幸運餅乾是我那晚唯一的收穫是錯的,因為晚餐之後,他說服我去參加紐約的其中一個文學派對,在那裡,我再次遇到了偉大的奧薩諾。 我們正吃著甜品喝著咖啡,艾迪逼我點了巧克力冰淇淋,他告訴我這是唯一和中國菜搭配的甜品。 “記住這一點,”他說,“永遠別吃掉你的幸運餅乾,甜品總是點巧克力冰淇淋。”然後他隨意地邀我跟他一起去參加派對。我有些勉強,得開一個半小時車才能回長島,而我非常想回家,在睡前再工作一小時。 “得了吧,”艾迪說,“你不能總纏著你老婆,當個隱士。今晚開心一下,會有美酒、愉快的談話和養眼的女人。你也許還能認識些有價值的人,如果一個評論家跟你有私交,就很難把你罵得一文不值。如果某個出版商在派對裡見過你,覺得你人挺好,也許你的東西在他眼裡也會更可讀一些。”艾迪知道我找不到出版商出版我的書,我第一本書的出版商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因為我的書只賣了兩千本,而且完全沒可能出精裝版。 所以我去了那個派對,見到了奧薩諾,他沒有表明自己記得之前那次採訪,我也沒有。但一周後我收到他的一封信,問我是否願意去見見他,跟他共進午餐,談談他想給我的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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