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笨蛋沒活路

第2章 第二章

笨蛋沒活路 马里奥·普佐 17403 2018-03-18
喬丹·郝利人生中最走運的那天,他背叛了自己最好的三個朋友。當然,他不知道這一點。他現在正穿過香格里拉酒店大賭場的骰子區,琢磨著接下來該玩什麼。下午才剛開始,他就已經贏了一萬塊。但他厭倦了閃亮的紅色骰子跳躍過綠毯的畫面。 他走出骰子區,雙腳陷入紫色地毯。他朝呼呼作響的輪盤賭台走去,漂亮的紅黑色格子,醒目的綠色0號和00號。他莽撞地押了幾注,輸掉後繼續走到21點區。 馬蹄形的21點小桌整齊地排成兩列,他穿行其中,像一個受罰者從印度執行夾道鞭打的刑罰者中穿過。藍黑相間的撲克牌在兩旁紛飛。他安全地穿了過去,走到通往拉斯維加斯市街道的大型玻璃門邊。從這裡看出去,整條長街都被奢華酒店拱衛著。 在內華達州熾熱的陽光下,十幾個光亮無比的霓虹“香格里拉酒店”招牌閃耀著。那些酒店似乎被融化掉,變成了一片堅硬的金黃煙霧,一個觸手可及的海市蜃樓。喬丹·郝利揣著贏來的錢被困在開著空調的賭場裡。他只有瘋了才會想走出去,外面等著的只有其他賭場,他可不知道去那些賭場運氣會如何。至少在這兒,他是個贏家,一會兒還能見到自己的朋友。至少在這兒,他被保護著,遠離灼熱的黃色沙漠。

喬丹·郝利離開玻璃門,坐上最近的一張21點台。黑色的一百元籌碼在他手中互相碰撞,像極小的黑礦石色太陽。他看著發牌人洗好牌,放進木質長方形牌盒,然後一張張把牌滑出來。 喬丹兩邊都下了重註。他運氣很好,一直玩到那盒牌發光。發牌人總是爆21點,他開始洗牌時,喬丹離開了。喬丹的口袋鼓鼓囊囊地塞滿籌碼,但他並不擔心,因為他正穿著一件特殊設計的賽德沃勒牌賭城大贏家運動夾克。天藍布料上縫著緋紅的線,拉鍊口袋很樂觀地設計得容量很大。外套裡襯也有特殊的拉鍊內袋,深得任何小偷都偷不到。喬丹贏的錢很安全,他還有很多空間裝更多錢——沒人真正填滿過賭城大贏家夾克的口袋。 賭場被許多巨大的枝形吊燈照亮,蘊著種藍色煙霧,那是被深紫色地毯反射的霓虹燈。喬丹邁出這束光,走進昏暗的酒廊區域,那里天花板低矮,小舞台專為表演者準備。坐在一張小桌邊,他可以像觀眾注視著閃亮的舞台一樣盯著賭場。

他看著下午來的賭徒像是被催眠似的,跳著某種錯綜複雜的舞步,從一張賭桌晃到另一張。一張輪盤賭盤就像彩虹在清澈的藍天中閃過,閃爍著紅黑色的數字,恰好配上賭桌的佈局。藍白黑相間的牌散落在鋪著綠毯的賭桌上。綴著白點的紅色方塊骰子,就像是在鯊魚形骰子桌上空的晶亮飛魚。遠處,在一排排21點桌的盡頭,值完班的發牌人把手高舉在空中洗牌,以示他們沒有順手牽走籌碼。 賭場這個舞台開始充盈更多演員:剛從戶外游泳池晃悠進來曬過太陽的人,以及從網球場、高爾夫球場和香格里拉幾千間客房中小憩過或付費上過床後的人。喬丹看到另一件賭城大贏家夾克穿過賭場的場地。是梅林,梅林“那孩子”。梅林在經過輪盤賭時遲疑了一下,這是他的弱點。他極少去玩,因為他知道它百分之五點五的贏率像利刃般傷人。喬丹在陰影中揮舞著一隻緋紅條紋的手臂,梅林再次邁開大步,就像他正穿行在火焰中,邁下亮堂堂的賭場舞台坐了下來。梅林的口袋並沒有塞得鼓起來,他手上也沒有籌碼。

他們一言不發地對坐,都很放鬆。梅林紅藍相間的夾克令他看上去像是個魁梧的運動員。他至少比喬丹年輕十歲,頭髮烏黑。他顯得更開心,對接下來的賭博之夜——與命運的戰鬥——也更期待。 然後,他們看到卡里·克洛斯和戴安娜在賭場遠處角落的百家樂紙牌區,沿著優雅的皇室灰欄杆,越過賭場朝他們走來。卡里也穿著賭城大贏家夾克。戴安娜穿條夏天的白色連衣裙,低胸又清涼,正合她白天的工作,她胸脯上方撒著白色的貝殼粉。梅林招手,他們便穿過賭桌毫不遲疑地走過來。待他們一落座,喬丹便為他們點了酒。他已經十分清楚大家的喜好了。 卡里看到了喬丹鼓鼓的口袋。 “嘿,”他說,“你不等我們就自己先走運了?” 喬丹微笑道:“一點點。”他付了酒錢,給了雞尾酒女侍應五美金的紅籌碼當小費,他們都好奇地看著他。他注意到了他們的眼神,卻不明白他們為何要那麼怪異地看他。喬丹已經在拉斯維加斯待了三週,在這三周里,他的變化令人害怕。他輕了二十磅,灰金色頭髮留長並變得更白。他的臉仍然帥氣,但形容枯槁,皮膚也染上一層灰色,看上去十分憔悴。但他全無察覺,自我感覺良好。他毫無惡意地琢磨著這三個人,他認識三週的朋友現在已經是他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

喬丹最喜歡“那孩子”梅林。梅林很為自己是個不動聲色的賭徒而自豪,他試著無論輸贏都從不顯露任何感情,通常都能做到。除了那次糟糕透頂的連環輸,他露出的那個驚訝又迷惑的神情讓喬丹很開心。 梅林“那孩子”少言寡語,他觀察每個人。喬丹知道“那孩子”記下他做過的每一件事,就為了要琢磨透他。喬丹覺得很好笑,他把那孩子耍了,那孩子尋找的是複雜的東西,總不願接受他——喬丹——完全就是他展現在人前的樣子。但喬丹喜歡跟他以及其他人一起,他們能消解他的孤獨感。正因為梅林似乎在賭博時更熱切、更有激情,卡里便稱他為“那孩子”。 卡里自己才二十九歲,是最年輕的一個。但奇怪的是,他似乎才是這幫人的領導者。他們三週前在拉斯維加斯這家賭場裡結識,而他們只有一個共同點:都是無可救藥的賭徒。他們長達三週的狂賭很不尋常,因為賭場的贏率本應早在最初幾天讓他們輸個精光被扔進內華達的沙漠了。

喬丹知道另外兩個人——卡里·“算牌”·克洛斯和戴安娜對他也很好奇,但他不介意。他對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完全沒興趣。那孩子看上去太年輕太聰明,不該是個墮落的賭徒,但喬丹從未試圖弄清楚原因。他真的完全不感興趣。 卡里沒什麼稀奇的,或者說表面如此。他是典型的技術型賭徒。他能算出四副牌的21點牌盒,對所有類型的賭局的賠率一清二楚。那孩子不是。喬丹是個冷靜又心不在焉的賭徒,那孩子則充滿激情,卡里則是個職業賭徒。但喬丹對自己不抱任何幻想,在此刻,自己跟他們沒什麼不同,都是無可救藥的賭徒,為賭博而賭博,只有輸個精光才算完。就好像戰爭中的英雄必須死。只要是賭徒,我就能證明他會輸,只要是英雄,我就能證明他得死。喬丹想著。

他們的錢都輸得差不多了,不久後就都得滾蛋。也許只有卡里除外。卡里半是皮條客,半是黃牛,總想做個局佔賭場便宜。有時他會找到個21點的發牌員合作搞莊家,那可是危險遊戲。 戴安娜其實是個旁觀者,她給莊家當陪賭,正從百家樂賭桌上下來休息。她之所以願意跟他們混,是覺得這三個男人是整座賭城唯一在乎她死活的人。 作為陪賭,她用賭場的錢賭,輸贏都算莊家的。操控她的並非命運,而是從賭場那兒拿到的固定週薪。她只是必須在不熱鬧的時段出現在百家樂桌邊,因為賭徒會避開沒人賭的桌子。她就是專為蒼蠅而生的有縫蛋。所以她打扮暴露,烏黑的長發甚至可以用來當鞭子,肉感的豐滿嘴唇,一具幾乎完美的身軀,腿很長。她的胸脯算小的,但正適合她。百家樂區的主管會把她家裡的電話給大賭客。有時主管或百家樂桌上的荷官會悄聲告訴她,某個玩家想讓她去他的房間。她有權拒絕,但做出這種決定必須謹慎。要是聽話,她不會直接從顧客那裡拿到錢,主管會給她一張五十或一百塊的特殊欠條,讓她能在賭場換籌處兌換現金。她痛恨那麼做,所以總付給其他陪賭姑娘五美金,以幫她兌換欠條。卡里聽說之後,成了她的朋友。他喜歡軟弱的女人,他能操控她們。

喬丹示意女侍應再拿酒來。他感覺很放鬆,今天這麼早就如此走運,這給喬丹帶來某種崇高感,彷彿某個奇怪的神摯愛著他,剛剛發現他無與倫比,獎賞著他剛剛為拋卻世界所作出的犧牲。他對卡里和梅林產生出一種戰友情來。 他們常常一起吃早餐,也會在下午一起喝一杯,再一起去大賭一場輸個精光。有時他們會來點宵夜慶祝贏錢,走運的那個買單,並為每個人買老虎機票。在過去三周里,他們成了兄弟,雖然他們毫無共同點。他們的友情也會隨著賭博衝動的消逝而消逝。但現在,他們還沒到那個時候,仍對其他人都有種奇怪的喜愛。某一天贏錢之後,梅林那孩子領著他們倆去酒店的服裝店,給每人買了件紅藍相間的賭城大贏家夾克。那天后來,他們三個都贏了錢,所以自那後,便一直迷信地穿著它。

喬丹是在戴安娜最受辱的那天認識她的,也是在同一天,他第一次遇到梅林。第二天,他在她工休時買了杯咖啡給她,他們聊了天,但他對她的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感覺到了他的興致索然,所以很是覺得被冒犯,兩人間並無後續發展。那晚,當他在裝飾堂皇的房間裡孤獨得無法入眠時,他滿心後悔,就像他無法入眠的每個夜晚。他試過安眠藥,但藥物會讓他做噩夢。 小爵士樂隊很快就會上台表演,酒廊裡坐滿了人。喬丹注意到自己用紅色五美元籌碼給女侍應小費時人們投來的目光。人們以為他大方,但他只是懶得算清小費該給多少而已。親眼看見人們對自己評價的變化,他覺得很好笑。以前他雖然細緻又公平,卻從未不多想就慷慨予人。曾幾何時,他的世界一切都清清楚楚,只有努力才能得到獎賞。但最終,那樣行不通。現在的他很驚訝自己曾把人生建立於這樣的邏輯之上。

樂隊窸窸窣窣地穿過暗影走上舞台,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大聲奏樂令大家無法交談,這是他們三個開始認真賭博的信號。 “今晚是我的幸運之夜,”卡里說,“我的右臂會帶來13把連贏。” 喬丹微笑起來。卡里的熱情總能感染他。喬丹只知道他叫“算牌”卡里,這個綽號是他在21點桌上贏來的。喬丹喜歡卡里,因為他總是滔滔不絕,而他的話題又罕有需要人回答。這令他在這個小組裡必不可少,因為喬丹和梅林那孩子都不怎麼說話。戴安娜這位百家樂陪賭雖然時常微笑,但也不善言辭。 卡里五官小巧而潔淨的深色臉龐因自信而泛光。 “我會擲一小時不失手,”他說,“我會擲出幾百個點數卻沒有一個七點。你們跟著我下注。” 爵士樂隊奏響引人注意的起始樂,就像在附和卡里。

卡里熱愛骰子,但他技巧最好的是21點,因為他可以算清牌盒裡的牌。喬丹熱愛百家樂,因為在那裡全無技巧或算術。梅林熱愛輪盤賭,因為那對他而言是最神秘、最具魔力的賭博。但今晚,卡里宣布自己在骰子桌上將會戰無不勝,所以他們都得陪他玩,沾他的好運。他們是他的朋友,所以不能觸他的霉頭。齊齊起身,他們走向骰子區準備跟著卡里下注,卡里活動著他藏著十三把連贏的神奇右臂。 戴安娜第一次開腔:“喬迪在百家樂桌上有連勝運,也許你們該跟著他下注。” “我看你不怎麼走運。”梅林對喬丹說。 她跟其他賭徒提喬丹的運氣,其實壞了規矩,因為他們可能會找他借錢,又或者他會覺得被觸了霉頭。但這時戴安娜已經很了解喬丹了,能夠察覺到他不在乎賭徒通常介意的那些迷信。 “算牌”卡里搖搖頭:“我手感很好。”他揮舞著右臂,搖晃著假想中的骰子。 音樂發出巨響,他們現在已經聽不到各自的說話聲,樂聲把他們轟出昏暗的避難所,趕到賭場大廳那明晃晃的舞台上。現在賭客多了很多,但他們仍能順暢前行。戴安娜結束了她的小憩,回到百家樂桌上毫無熱情地填上空位,賭著莊家的錢。作為賭場陪賭,不論輸贏都是莊家的,她就像個沉悶的不朽者。因此,她的腳步比其他人慢了許多。 卡里領路,他們穿著那緋紅和藍色相間的賭城大贏家夾克,就像三個火槍手。他雀躍又自信,梅林幾乎同樣雀躍地跟著,血液因賭博而沸騰。喬丹跟隨的腳步更慢,他贏來的大把籌碼令他的腳步顯得比另外兩人沉重得多。卡里正試著嗅出手氣好的賭桌:標誌之一就是莊家的籌碼所剩無幾。最終他帶他們來到一個敞開的圍欄裡,三人依次落座。卡里是荷官的下家。他們押了些小注,直到卡里終於把紅色骰子拿到雙手之間,愛惜地搓弄著。 那孩子押了二十塊,喬丹兩百,“算牌”卡里則是五十。他擲出個6點。他們都加了注買下其他點數。卡里拿起骰子,熱情又自信地用力把它們扔向桌子的遠端。他不敢置信地盯著它們,是糟得不能再糟的結果——7點出局,乾脆落敗,那麼多點數中偏偏扔出個7點。那孩子輸了一百四十,卡里輸了三百五十,喬丹最慘,輸掉了一千四百塊。 卡里嘟囔著離開賭桌。他的信心徹底被動搖,現在非常謹慎地玩著21點。他得算出牌盒中的每一張牌才能贏過荷官。有時能成功,但那將會是一場漫長的折磨。有時他能完美地記住每一張牌,算出牌盒裡還剩哪些牌,並比荷官多出百分之十的贏率,他會押上一大堆籌碼。即便如此,有時百分之十那麼高的贏率也幫不了他,他還是會不走運地輸掉,然後再去算一盒新牌。現在,他出色的右臂背叛了他。卡里只剩下最後一筆錢,他眼前的這一夜將會暗淡乏味,他必須得非常聰明地賭,還不能走霉運。 梅林那孩子也離開了,他也只剩下最後一筆錢,但他沒有任何賭博技巧,只能全憑運氣。 喬丹獨自一人緩緩在賭場轉悠。他很愛這種在人群和賭博的嗡鳴中孑然一身的感覺,獨自一人卻不孤獨,和陌生人交一小時朋友,然後再不相見。骰子鏗然碰撞。 他晃悠著穿過21點區那些筆直排列的馬蹄形賭桌,傾聽著換牌的第二聲輕響。卡里教了他和梅林這個技巧。一個不老實的荷官如果手法夠快,用雙眼是無法發現的。但如果你凝神細聽,就能聽到他從這副牌的最上面那張下滑出第二張的輕響,因為最上面那張才是他所要的好牌。 才傍晚七點,人們已經排著長隊等待晚餐時段的表演。賭場裡沒人認真賭博,既沒有豪賭客,也沒有大贏家。喬丹敲著手中的黑色籌碼考慮著,然後走上一張幾乎空著的骰子桌,拿起亮晶晶的紅色骰子。 喬丹拉開賭城大贏家夾克的外口袋,把黑色的一百美元籌碼倒進面前的籌碼架。他下了兩百塊的注,跟了自己的點數,並在其他所有點上都押了五百塊。骰子在他手上停留了將近一個鐘頭。最初十五分鐘過後,他一手好運的消息傳遍了賭場,這張桌子被擠得水洩不通。他總把賭注押到五百美元的上限,神奇的點數不斷從他手中滾出。他在腦海中把那個致命的7點趕去地獄,他禁止它出現,他的籌碼架中黑色籌碼滿得要溢出來。籌碼填滿了他的夾克口袋。最終,他無法繼續保持精神集中,也無法繼續趕走致命的7點了,骰子從他手中傳到下一個賭客。桌邊的賭徒為他歡呼,賭區負責人給了他幾個金屬架裝籌碼拿到兌籌處。梅林和卡里出現,喬丹衝著他們微笑。 “你們跟著我那一手押了沒?”他問。 卡里搖頭。 “我最後十分鐘跟了一段,”他說,“賺了點小錢。” 梅林大笑:“我不相信你的運氣,所以一直沒跟。” 梅林和卡里護送著喬丹到了賭場兌籌處幫他換現金。喬丹震驚地發現,金屬架上的籌碼總數竟有五萬美金,而他的口袋裡還塞著更多籌碼。 梅林和卡里都目瞪口呆,卡里嚴肅地說:“喬迪,你現在該離開賭城了。繼續留下來的話,他們一定會把錢賺回去的。” 喬丹大笑:“今夜還長著呢。”他的兩個朋友把這事看得如此之重,這讓他覺得好笑,但長期的重壓開始顯現,他深感疲憊,便說,“我要去房間打個瞌睡,大概午夜左右跟你們碰頭,請你們吃頓大餐,好嗎?” 兌籌處的出納數完了籌碼,對喬丹說:“先生,您是要現金還是支票?或者您想要我們幫您把錢存在兌籌處嗎?” 梅林說:“拿張支票。” 卡里帶著貪婪深思蹙眉,但注意到喬丹的秘密內袋中仍塞滿籌碼,便笑著說:“支票更安全些。” 三個人等待著,卡里和梅林在喬丹的兩側,而喬丹越過他們看向亮晃晃的賭博區。出納終於帶著鋸齒的黃色支票再次出現,把它交給了喬丹。 三個人齊齊無意識地單足轉身,他們的夾克在頭頂奇諾檯燈光的照射下閃著深紅和藍色。隨後梅林和卡里拉著喬丹的胳膊肘,把他推進一條輻條似的走廊,走向他的房間。 一個豪華、奢侈又艷俗的房間——金燦燦的窗簾,一張巨大的鋪著銀毯的床,和賭博無比般配。喬丹泡了個熱水澡,然後嘗試看書。他無法入睡,透過窗子,維加斯大街上的霓虹燈發出閃閃的彩虹色,在他房間的牆壁上映出一條條彩色的光。他把窗簾拉緊,但他的腦海中仍迴響著四散在巨大賭場中的隱隱轟鳴,就像邈遠海灘上的浪花。隨後,他關上燈,爬上床。氣氛製造得很好,但他的大腦拒絕被愚弄,他無法入眠。 然後喬丹感覺到了那熟悉的恐懼和可怕的焦慮——如果睡著,他一定會死。他絕望地想要入睡,卻做不到。他太害怕太驚恐了,但他永遠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如此驚恐。 他有些想再試一下安眠藥,月初時他曾試過,也的確睡著了,但無法忍受的噩夢迎接了他,令他第二天更加憂鬱。所以他寧可不睡覺,現在也是。 喬丹摁開燈,下床穿好衣服,清空全部口袋和錢包,拉開賭城大贏家夾克的所有口袋,把它倒過來抖,讓所有黑色、綠色、紅色的籌碼都落到銀色床套上。一百塊的籌碼堆了很大一堆,黑色紅色的籌碼排成了兩色相間的螺旋體,為了消磨時間,他開始數錢,把籌碼理清幾乎花了他一個小時。 他有超過五千塊的現金,黑色一百塊籌碼總價值八千塊,綠色籌碼價值六千塊,紅色五塊籌碼幾乎有一千塊。他十分震驚。他把香格里拉酒店鋸齒形的巨大支票從錢包裡拿出來,研究著黑色的字跡和綠色的金額,五萬美金。他仔細地研究,支票上有三個不同的簽名,他特別注意到其中一個,因為它很大,字跡又十分清晰:阿爾弗萊德·格羅內維特。 他仍然很迷茫。白天他的確好幾次跑去把籌碼換成現金,但完全沒意識到竟超過了五千塊。他在床上挪了挪,所有堆好的籌碼堆都倒下混在了一起。 現在他開心些了,很高興自己有足夠的錢繼續留在維加斯,不用去洛杉磯開始新工作,開始他的新職業、新生活,也許還有新家庭。他又數了一遍所有的錢,再加上支票。他有七萬一千美元,他可以永遠賭下去。 關上床頭燈,躺在黑暗中,錢財包圍著他。喬丹試圖入睡,來抵禦這間黑暗房間裡總是席捲他的恐怖感。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到最後,他不得不重新打開燈從床上爬起來。 在城市上方高處的頂層套房中,酒店老闆阿爾弗萊德·格羅內維特拿起電話,打到骰子區問喬丹贏了多少,他們說喬丹已經掃走了這張桌子今晚的利潤。然後他轉回接線生,叫她呼叫香格里拉5號。他等待著。要過上幾分鐘,這個呼叫信息才能傳遍賓館的各個角落,鑽進玩家的腦海中。他閒適地從頂樓窗戶望出去,看到纏繞著拉斯維加斯大街那粗如巨蟒的霓虹燈光。遠處,周圍沙漠上黯黑的山脊,把他——和成千上萬想要贏過賭場,為了兌籌處那幾百萬鈔票而流汗的賭徒——都包圍起來。多諷刺!多少年來,這些賭徒最終把屍骨留在了那條充滿艷俗霓虹的大街上。 然後他聽到卡里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卡里就是香格里拉5號。 (格羅內維特是香格里拉1號。) “卡里,你朋友賺了我們一大筆,”格羅內維特說,“你確定他沒耍花招?” 卡里的聲音壓得很低:“是啊,格羅內維特先生,他是我的朋友,很正派。他離開之前肯定會全部還回來。” 格羅內維特說:“只要他想要的,都給他。別讓他跑出去在大街上晃蕩,把我們的錢給其他賭場。給他找個好妞。” “別擔心。”卡里說,但格羅內維特聽出他語氣中有一絲奇怪。有那麼一刻,他琢磨著卡里這個人。卡里是他的探子,探察賭場的運作,上報那些跟他搭伙賺賭場錢的21點荷官。等這單活結束後,他對卡里還有更大的計劃,但現在他琢磨著。 “你們那群人中的另一個呢,那孩子?”格羅內維特說,“他怎麼回事,見鬼,他在這裡晃三個星期幹嗎?” “他是小角色,”卡里說,“是個好孩子,別擔心,格羅內維特先生,我知道跟您一起幹該怎麼做。” “好。”格羅內維特說,他掛上電話,微笑起來。卡里不知道賭區經理都抱怨說不該讓他進賭場,因為他是個算牌專家,也不知道賓館經理抱怨過不該讓梅林和喬丹在他們亟需騰出來的房間裡住那麼久,而不給每週末新來的賭客。沒人知道的是,格羅內維特對他們三人的友誼非常好奇,這段友誼將去向何處才是對卡里真正的考驗。 喬丹在房間裡極力抑制自己重回賭場的衝動。他坐在一把貴妃椅上,點燃一支煙。現在一切都好,他有朋友,又走了運,他是自由的。只是有些疲憊,他需要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卡里、戴安娜和梅林,現在是他最好的朋友,想到這裡,他笑了起來。 他們知道他很多事,大家在賭場酒廊裡一待幾個鐘頭,八卦著,在賭博的間隙休息。喬丹從來不輕易暴露自己的想法,他會回答一切問題,但從來不問。那孩子總是認真地問問題,帶著明顯的興趣,卻從未令喬丹覺得被冒犯。 為了找點兒事做,他把行李箱從衣櫃裡拖出來開始打包。映入眼簾的第一件物品就是他在家裡買的那把小手槍。他沒有告訴朋友們這把槍的事。他的妻子離開了他,把孩子們也帶走了。她為了另一個男人離開他,而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要殺了那個男人。這個反應與他的真性情如此相悖,即便是現在都還令他無比驚訝。當然,他什麼都沒做。問題在於怎麼扔掉這把槍。最好的做法是把它拆開,然後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扔掉。他不想任何人因此受傷。但現在,他把它放到一邊,扔了些衣服進去,隨後再次落座。 他不太確定自己是否真想離開拉斯維加斯,離開賭場這個燈火通明的洞穴。畢竟,他拿著錢能幹什麼呢?最好的做法應該是把它寄給他妻子,她是個好女人、好母親,一個素質和個性俱佳的女人——在一起二十年後,她離開他去跟情人結婚的事實也無法改變這些。因為幾個月已經過去的這一刻,喬丹能清楚地看到她這一決定的正當性。她有快樂的權利,有活出她生命所有潛能的權利。跟他一起生活讓她窒息。並不是說他不是個好丈夫,只是不夠好,他也一直是個好父親,他在各個方面都完成了自己的職責。他的唯一錯誤就是,二十年後,他無法再讓自己的妻子感到快樂。 他的朋友知道他的故事,他跟他們一起在賭城度過的這三周長如經年,在酒廊的觥籌交錯和咖啡館的宵夜後,他能向他們傾訴那些他無法跟以前任何舊識傾訴的事。 他知道他們認為他很冷血。當梅林問孩子的探視權怎麼安排時,喬丹聳了聳肩。梅林問他是否會再見自己的妻兒,喬丹試著誠實回答,“我覺得不會,”他說,“他們挺好的。” 那孩子立即反問他:“你呢,你好嗎?” 喬丹不用假裝就大笑起來,笑那孩子注意力全集中到他身上的樣子。他仍笑著,一邊回答:“是啊,我挺好。”然後,就這一次,他獎賞了這孩子的八卦。他直視著梅林的眸子冷靜地說:“沒什麼值得探尋的隱秘,你所見的就是真實的我,沒有任何復雜內涵,人對其他人而言沒那麼重要。你年紀再大點就會這樣了。” 梅林迎著他的目光,低垂雙眼,然後極輕聲地說:“只是你晚上睡不著,對嗎?” 喬丹說:“對的。” 卡里不耐煩地說:“在這座城市沒人睡覺。搞幾片安眠藥就是了。” “它們會讓我做噩夢。”喬丹說。 “不,不,”卡里說,“我指的是她們。”他指向圍坐在一張桌邊正喝著酒的三個妓女。喬丹大笑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聽說這個賭城俗語。現在他終於理解,為何有時卡里會突然暫停賭博,宣布自己要去吃兩顆安眠藥。 如果真的有需要會走路的安眠藥的時候,那就是今晚了,但喬丹來賭城的第一周就已經試過這個。他總能高潮,但從未真正體會過之後壓力釋放一空的感覺。有一晚,一個妓女——卡里的朋友——勸他試試“雙飛”,把她的女朋友也帶了過來。只要再加五十塊,她們就一定會竭盡全力,因為他是個好人。他答應了。那麼多乳房圍繞著他,開心且令人安慰。一種幼儿期的慰藉。一個姑娘把他的頭埋進她雙乳之間,而另一個則跨騎著他。在最後那個充滿張力的時刻,他開始高潮,至少肉體上屈服時,他發現騎乘他的那個姑娘朝把他的頭埋在自己胸脯裡的姑娘狡黠一笑。他理解了,那是在總算搞定他不礙事後,她們才能開始做真正想做的事情。他看著之前騎他的那個姑娘,帶著比之前對待他時多得多的熱情給另一個姑娘口交時,並不覺得憤怒。只要她們能從中得到樂趣就夠了。在某種程度上,那要自然得多。他多給了她們一百塊,她們以為是因為她們表現好,但其實是因為那個狡黠的秘密微笑——為了那個令人安慰的、甜美的背叛證明。儘管如此,當那姑娘仰躺著經歷她最終叛徒般的高潮狂喜時,她盲目地伸出手握住喬丹,他為此感動得落淚。 所有這些會走路的安眠藥都為他盡了最大努力。她們是這個國家的奶油,這些姑娘們。她們給你愛意,握著你的手,去晚餐並看表演,她們拿一點你的錢去賭博,從不背叛你,也不算計你。她們令你相信她們真的在乎,並把你操得不省人事。一切都只為了一張百元鈔票。用卡里的話來說,一張“小蜜蜂”。很划算,啊,上帝,她們太划算了。但他永遠無法讓自己在用錢買來的那短暫一刻受愚弄。她們幫他擦洗身子,然後離開他——這個躺在病床上病入膏肓的人。她們比普通的安眠藥要好,不會讓他做噩夢。但她們也無法讓他入眠。他已經三週沒有真正睡過覺了。 喬丹疲憊地攤靠著床頭板,不記得自己何時離開的椅子。他應該關上燈試著睡覺,但驚恐肯定會回來,不是精神上的害怕,是身體上的恐慌,害怕使他的大腦警醒著,想知道會發生什麼,他的身體無法再抗拒。沒有任何選擇,他必須回到賭場裡。他把那張五萬美金的支票扔進行李箱,只用現金和籌碼去賭。 喬丹把所有的錢和籌碼都掃下床,塞進口袋,走出房間來到賭場裡。凌晨時分,真正的賭徒們現在都上了桌。他們已經談完了生意,在房間裡吃完菜餚精美的晚餐,帶著老婆看了節目,讓她們回房睡覺,或是塞給她們一堆一美元籌碼讓她們在輪盤賭桌上待著別礙事;或是剛上了床,被人吹簫;又或是參加了某個必須的社會活動。現在,他們都可以自由地與命運搏鬥了。手裡攥著錢,他們站在骰子桌最前排,賭區經理拿著空白記賬牌等著他們花光籌碼,好簽名再換一兩千或三千塊。在即將到來的暗夜時刻,人們就這樣簽走他們的財富,永遠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喬丹轉頭看向賭場的遠處。 一條優雅的皇室灰欄杆環繞著,隔開主賭場區,裡面安放著長橢圓形的百家樂桌。一位帶著武器的保安站在門邊,因為百家樂桌主要是用現金而不是籌碼來押注。鋪著綠毯的桌子兩邊都有高腳凳,坐在椅子裡的是兩個牌桌管理員,負責監督荷官和現金易手。賭場員工在百家樂區都穿晚禮服,勉強掩蓋他們老鷹般的專注。管理員盯著三個荷官和負責賭局的賭區經理的每一個動作。喬丹走向他們,直到能看清荷官在晚禮服下的身段。 四個打著黑領帶的“聖人”,他們對贏家唱讚歌,對輸家唱輓歌。他們都很帥,動作迅速,魅力非凡,讓自己統治的賭局變得優雅。但喬丹還沒有穿過皇室灰門,卡里和梅林就擋在了他的面前。 卡里柔聲說:“他們只剩十五分鐘就結束了,別摻和。”百家樂凌晨三點關門。 這時,其中一個黑領帶揚聲對喬丹說:“我們正在洗最後一盒牌,J先生,一盒莊家牌。”他大笑。喬丹看到所有的牌都倒在桌上,背面是藍色,然後被一掃而起,摞好,它們薄薄的白色牌面若隱若現。 喬丹說:“要不你倆跟我一起去?我出錢,我們在每個台位都賭最高限額。”那就意味著按照兩千塊的上限,喬丹將會每一手都押六千美金。 “你瘋了嗎?”卡里說,“你可以去死了。” “就坐在那兒,”喬丹說,“你那個台位贏的百分之十歸你。” “不。”卡里說,從他身邊走開,靠在百家樂的欄杆上。 喬丹說:“梅林,為我坐一個台位?” 那孩子對他微笑,輕聲說:“好吧,我去坐。” “你可以得百分之十。”喬丹說。 “好。”梅林說。兩人穿過門坐下來。戴安娜拿到了剛洗好的牌盒,喬丹坐在她身邊,這樣他就能在她之後拿到牌盒了。戴安娜低頭面朝著他。 “喬丹,不要再賭了。”她說。她從牌盒中發出藍色撲克牌,他沒有跟著下注。戴安娜輸了,輸掉了賭場的二十美金,也輸掉了莊,於是把牌盒傳給喬丹。 喬丹正忙著清空賭城大贏家運動夾克的所有外口袋,拿出黑色和綠色的籌碼、百元現鈔。他把一把鈔票放到梅林的6號台前,然後拿過牌盒,在莊家那一格擺上二十個黑色籌碼。 “你也是。”他對梅林說。梅林從面前的那一摞錢中數出二十張百元鈔票,然後放到莊家格里。 荷官一隻手高舉,止住喬丹發牌。他環視全桌,確保每個人都下好注,手掌落下來變成招手,對喬丹吟唱:“閒家一張牌。” 喬丹開始發牌,一張給荷官,一張給自己,再一張給荷官,再一張給自己。荷官環視整桌,然後把他的兩張牌扔給押閒家最高的那人。那人小心翼翼地掀開牌偷看,然後微笑著翻開他的兩張牌甩了出去。是例牌,不可能輸的9點。喬丹看也沒看自己的牌便翻過來扔了出去。他的兩張都是花牌,零點出局。喬丹把牌盒傳給梅林,梅林把它遞給下一個玩家。有那麼一刻,喬丹想止住牌盒,但梅林臉上有什麼表情阻止了他。兩人都沒出聲。 金褐色牌盒緩緩在牌桌上轉了一圈,風向不斷變換,莊家贏,然後是閒家。莊閒沒有連贏,喬丹總是押莊家,步步緊逼。他的那堆籌碼已經輸掉了一萬塊,梅林仍拒絕下注。終於,喬丹又一次拿到了牌盒。 他押的是上限兩千美元,然後伸手從梅林的錢堆裡拿出一扎扔到莊家格里。他短暫地註意到戴安娜已經沒坐在他身邊了。接著,他,一切就緒。他感到一股極大的力量,好像他能用意志要求那些牌以他希望的順序滑出牌盒似的。 冷靜而波瀾不驚地,喬丹連贏了24把。到第8把時,環繞著百家樂桌的欄杆邊站滿了人,桌上的每個賭客都在押莊家,搭他手氣的順風車。到第10把時,負責籌碼的荷官伸手拿出特殊的五百美元籌碼,它們呈一種美麗的奶油白,鑲著金絲。 卡里靠在欄杆,盯著賭桌,戴安娜站在他身邊,喬丹沖他們揮了揮手。第一次,他感到興奮。在喬丹贏第13把時,賭桌另一頭一個南美賭客喊出一聲“賭神”。那之後賭桌變得奇怪地安靜,只有喬丹繼續乘勝追擊。 他毫不費力地從牌盒中發牌,雙手無比流暢。當撲克牌從木盒子裡的藏身之處被推出來時,沒有一張被卡住或掉下來,他從未把任何一張牌翻過來。喬丹每次都用同一種節奏翻開自己的牌,從不去看,讓首席荷官喊出數字和加牌。當荷官說:“一張牌給閒家。”喬丹就會輕鬆地推出一張牌,完全不做多餘動作希求牌的好壞。當荷官說:“一張牌給莊家。”喬丹又流暢而迅速地推出一張牌,完全不帶任何感情。最終在第25把時,他輸給了閒家,這一手的閒家是荷官,其他人都押的是莊家。 喬丹把牌盒遞給梅林,他拒絕玩,把它傳給下一個玩家。梅林面前也有一堆金色的五百美金籌碼。既然他們是押莊家贏的,就得被賭場抽佣百分之五。荷官在台位號碼上數出手續費,超過了五千美金,這意味著喬丹在這一手就贏了十萬美金。賭桌上的其他賭客都輸得精光。 高腳椅上的兩個牌桌管理員都在打電話,告訴賭場經理和賓館老闆這個壞消息。百家樂桌上的整晚壞運氣是極少數幾個能真正威脅到賭場盈利的危險之一。格羅內維特本人從他的頂層套房下來,靜靜地走進百家樂賭區,跟賭區經理一起站在角落裡觀察。喬丹的余光瞟到了他,明白對方是什麼人。梅林某天曾指認過他。 牌盒在桌上轉了一圈,狡黠地保持著對莊家的青睞,喬丹又賺了點錢。牌盒再次落在他手中。 這次,他雙手像跳芭蕾舞一般,毫不費力地完成了每一個百家樂玩家的夢想。他一直連贏到牌盒裡的牌全部發完。一張都不剩。喬丹面前堆滿了一堆白金籌碼。 喬丹把四個白金籌碼扔給首席荷官:“給你,先生。” 百家樂賭區經理說:“喬丹先生,您為何不坐在這裡,讓我們把錢換成支票呢?” 喬丹把一把把百元美鈔塞進夾克,然後是黑色的百元籌碼,桌上還有數不清的白金五百元籌碼。 “你可以幫我數數。”他對賭區經理說,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然後隨意地說,“能再來一盒牌嗎?” 賭區經理遲疑了一下,回頭望向跟格羅內維特站在一起的賭場經理。賭場經理搖頭示意不行。他認為喬丹是個無可救藥的賭徒,一定會留在賭城直到輸光,但今天手氣正旺,何必要在他最旺的夜晚挑戰他呢?明天發牌就會完全不同了。他不可能永遠都走運,而他的結局一定會很乾淨利落。這些賭場經理都已經見過了。賭場的夜晚無窮無盡,每一晚他們的贏率都更勝一籌。 “關掉這張桌子。”賭場經理說。 喬丹點了點頭,轉身看著梅林說:“要記得,你能拿到你那張台贏的百分之十。”他驚訝地看到梅林眼中竟帶著悲傷的神情,梅林說:“不。” 負責錢籌的荷官們數著喬丹的金色籌碼,把它們齊堆好,好讓牌桌管理員、賭區經理和賭場經理也都能跟著數。他們終於數完了,賭區經理抬起頭尊敬地說:“您有二十九萬美金,先生,您想把所有的都換成支票嗎?”當賭場經理說不開下一盒牌時,其他賭客都已經離開了賭桌,但賭區經理仍然壓低了聲音。喬丹點頭。他的內袋裡還塞滿了其他籌碼和現金。他不想兌換它們。 卡里穿過欄杆站到喬丹身邊,梅林也是。他們三個穿著賭城大贏家夾克,就像某個街頭幫派成員似的。 喬丹現在非常疲憊,太疲憊了,身體簡直無法承受擲骰子或輪盤賭的動作,21點又有五百美金的上限,太慢了。卡里說:“你不能再賭了,上帝,我從沒見過這種事情。後面你只會走霉運,不可能再有這麼好的手氣了。”喬丹點頭同意。 賭場保安托著裝滿喬丹籌碼的托盤和賭區經理簽名的收據拿到兌籌處。戴安娜加入他們,吻了喬丹一下。他們都無比激動。那一刻,喬丹覺得很快活,自己真的變成了英雄,既不用殺人也不用傷人,如此簡單。只需要押下一大筆錢在撲克牌上,然後贏過來。 他們得等著兌籌處拿出支票,梅林調侃著喬丹:“你有錢了,可以隨心所欲了。” 卡里說:“他得離開拉斯維加斯。” 戴安娜攥著喬丹的手,但喬丹正盯著格羅內維特,他正跟賭場經理和從高腳凳上下來的兩個牌桌管理員站在一起。四個人正悄聲說著什麼。喬丹突然說:“香格里拉1號,來玩一盒牌好嗎?” 格羅內維特從其他人身邊站開,他的臉突然完全被燈光照亮。喬丹看得出他比自己想像的更老,也許七十歲左右,不過氣色很健康,有著厚厚的鐵灰色頭髮,梳得很整齊,臉呈曬過的古銅色,身材強壯,尚未因年紀而衰老。喬丹看得出用代號稱呼只讓他些微有點驚訝。 格羅內維特沖他微笑,並沒有憤怒。但他內心有某種東西回應著這個挑戰——年輕時代,他也曾是個無可救藥的賭徒。現在他讓自己的世界安全無虞,人生全在掌控之下。他有無數快樂,無數職責,有些很危險但極少會是純粹的刺激。如果能再品嚐一次那種刺激就太甜蜜了。另外,他也很想看看喬丹到底能走多遠,怎樣才會讓他動容。 格羅內維特輕聲說:“你從兌籌處拿到了一張二十九萬美元的支票,對嗎?” 喬丹點頭。 格羅內維特說:“我讓他們準備一盒牌,我們只玩一手,翻番或者一無所有。但你得押閒家,不能押莊家。” 百家樂區裡的所有人似乎都驚呆了,荷官們驚訝地看著格羅內維特。他不僅冒著失去一大筆錢的風險,而且還違背了賭場法律,如果州立賭博管理委員會要找茬,他還冒著失去賭場經營權的風險。格羅內維特衝著他們微笑。 “洗牌吧,”他說,“洗一盒出來。” 就在那一刻,賭區經理穿門而入,遞給喬丹一張黃色長方形鋸齒紙片——他的支票。喬丹只看了它一眼,便把它放到閒家格里,微笑著對格羅內維特說:“我跟你賭。” 喬丹看到梅林退後,靠在皇室灰欄杆上又一次認真地打量著他。戴安娜迷惑地站到一邊。喬丹非常為他們的震驚而高興。他唯一不喜歡的就是得跟自己的好運對著幹。他痛恨要從牌盒裡發牌並押自己的對家。他轉向卡里。 “卡里,幫我發牌。”他說。 但卡里躲開去,他嚇壞了。喬丹瞟了一眼正在把罐子裡的牌倒進桌子堆好準備洗牌的荷官,他似乎顫了顫,然後才轉身面對喬丹。 “喬迪,這賭注很差勁。”卡里輕聲說,就像他不想讓人聽見。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格羅內維特,對方正凝視著他,但他繼續說下去,“聽著,喬迪,莊家永遠比閒家贏率高百分之二點五,每一手都這樣。所以押莊家的人才需要付百分之五的佣金。但現在賭場是莊家,這樣的賭注手續費根本不算什麼。發牌後有百分之二點五的贏率要好得多。你明白嗎,喬迪?”卡里保持聲音平穩,就像正在跟小孩子講道理。 但喬丹大笑:“我知道。”他差一點說出自己就是指望這個,但那不是真的,“怎麼樣,卡里,幫我發牌吧。我不想跟自己的運氣作對。” 荷官把那一副牌洗好,碼成幾堆,他拿出那張黃色的塑料牌給喬丹切牌。喬丹看著卡里,卡里一聲不吭地推開,喬丹伸手切了牌。每個人現在都走到桌邊。圈外的賭徒看到又有一盒新牌,想要進來,卻都被保安攔住了。他們開始抗議,但突然又安靜下來,擠滿了外面的欄杆。荷官把從牌盒裡拿出的第一張牌翻過來,7點。他又從牌盒裡拿出七張牌,把它們放在格子裡。接著他把牌盒推過桌面給喬丹。喬丹坐進椅子,格羅內維特忽然說:“只賭一手。” 荷官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說:“先生,您押的閒家,您明白吧?我翻的那手牌將是您的,您翻的那手牌是莊家的,是您要對賭的。” 喬丹微笑:“我明白。” 荷官遲疑著說:“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發牌。” “不,”喬丹說,“沒事的。”他真的很激動,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從他身上散發的、覆蓋所有人和這家賭場的能量。 荷官舉起手掌說:“一張牌給我,一張牌給您自己,然後一張牌給我,一張牌給您自己,請。”他戲劇性地頓了頓,手抬起離喬丹盡量近,然後說,“一張給閒家。” 喬丹飛快又毫不費力地把藍底撲克牌從有格子的盒子裡滑出來。他的雙手再次無比得優雅,完全不顫抖。它們準確地劃過綠毯桌面到了荷官等待的手中,他迅速翻開牌,然後被天牌9點震驚得站了起來。喬丹不可能輸。卡里在他身後發出吶喊:“例牌9點!” 第一次,喬丹在翻開自己的牌之前看了牌。他看的其實是格羅內維特的那一手牌,所以希望手上的牌會輸。現在,他微笑著翻開自己的莊家牌:“例牌9點。”他說。就這樣,賭局變成了平手,雙方戰平。喬丹大笑起來。 “我太走運了。”他說。 喬丹抬頭看向格羅內維特:“再來一手?”他問。 格羅內維特搖搖頭:“不。”然後衝荷官、賭區經理和牌桌管理者說:“關掉這張桌子。”格羅內維特走出圈外,他享受了賭博,但十分清楚不能過於冒險,一次只要一個刺激就夠了。明天他得面臨與賭博管理委員會的非傳統賭博,之後他得跟卡里好好長談一番。也許他看錯了卡里。 卡里、梅林和戴安娜像保鏢似的圍住喬丹,把他弄出百家樂圈外。卡里從綠毯賭桌上拿起那張黃色鋸齒形支票,把它塞進喬丹的左胸口袋,然後拉上拉鍊確保它的安全。喬丹快活地大笑著,他看了看表,凌晨四點,這一晚就快結束了。 “我們去喝杯咖啡吃早飯吧。”他帶他們去了有黃色坐墊長凳的咖啡館。 大家落了座,卡里說:“好吧,他有將近四十萬美金,我們得把他從這裡弄出去。” “喬迪,你得離開維加斯,你有錢了,想做什麼都可以。”喬丹看到梅林正認真地盯著自己。該死,這越來越煩人了。 戴安娜碰了碰他的手臂,說:“別再賭了,求你了。”她的雙眸淚花晶瑩。突然,喬丹意識到,他們的反應就好像自己逃脫了或被赦免不用被流放似的。他能感覺到他們為他高興,為了報答這個,他說:“現在,讓我給你們投資,你也是,戴安娜,每人兩萬。” 他們都有點驚呆了。然後梅林說:“你上了離開維加斯的飛機後,我才能接受那筆錢。” 戴安娜說:“就是這樣,你得上飛機,你得離開這裡,對嗎,卡里?” 卡里沒他們那麼積極。現在拿到兩萬塊,然後再把他塞進飛機又有什麼錯呢?賭博已經結束了,他們不可能觸他霉頭。但卡里感到愧疚,沒法直言自己的想法。他知道這很可能會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浪漫的姿態,表現出真正的友誼,就像那兩個混球梅林和戴安娜一樣。他們不知道喬丹是瘋子嗎?他完全可能從他們身邊溜走,然後輸掉所有財富。 卡里說:“聽著,我們不能讓他靠近賭桌,我們得守衛他,綁住他,直到明天去洛杉磯的飛機起飛。” 喬丹搖搖頭:“我不去洛杉磯,必須得是更遠的地方,世界上其他地方。”他對他們微笑,“我從沒離開過美國。” “我們需要一張地圖。”戴安娜說,“我去喊領班,他能給我們弄張世界地圖來。領班能做到任何事。”她拿起長凳邊緣的電話打起來。領班曾只用了十分鐘就找到人幫她墮胎。 桌子開始被一盤盤食物堆滿:雞蛋、培根、薄餅和小塊的早餐牛排。卡里點菜時像個十足的王子。 當他們開始吃飯時,梅林說:“你會把支票寄給你的孩子們嗎?”他沒有看喬丹,而喬丹則靜靜地打量著他,然後聳肩。他真的沒想過這一點,不知為什麼,他因為梅林問了這個問題很生氣,但也就一會兒。 “為什麼要把錢給他的孩子們?”卡里說,“他把他們照顧得不錯,再下面你就要說他應該把支票寄給他老婆了。”他大笑著,好像這根本毫無可能。喬丹又有些生氣,他讓他們留下了對他妻子的錯誤印象,她可是個好女人。 戴安娜點燃一支煙,喝著咖啡,臉上帶著種深思的笑。有那麼一刻,她的手擦過喬丹的袖子,表示某種認同或理解,就像他也是個女人,她讓自己跟他結盟。領班親自拿過來一本地圖集,喬丹從一個口袋裡拿出一張百元美鈔遞給他。在勃然大怒的卡里說出任何話之前,領班逃走了。戴安娜開始展開地圖集。 梅林那孩子還是盯著喬丹。 “那感覺如何?”他問。 “好極了。”喬丹說,他微笑著,為他們的熱情感到好笑。 卡里說:“你只要靠近骰子桌,我們就會爬到你身上壓住你,不開玩笑。”他的手猛拍桌面,“不許再賭了。” 戴安娜把地圖展開,鋪在桌上,蓋住那些食物吃了一半、堆得亂糟糟的碟子。卡里開腔時,大家都吃了一驚:“我知道在葡萄牙有一個鎮子,梅塞達斯。”他們很驚訝,不知為何,他們從未想像過他住在除了維加斯之外的任何地方,現在,他突然知道一個葡萄牙鎮子。 “是啊,梅塞達斯,”卡里說,“溫暖宜人,超美的海灘,有個五十美元上限的小賭場,那個賭場每晚只開六個小時。你可以像闊佬一樣賭,卻不會傷你一根毫毛。這個聽上去怎麼樣,喬丹,梅塞達斯怎麼樣?” “好。”喬丹說。 戴安娜開始盤算行程:“從洛杉磯穿過北極去倫敦,然後從倫敦飛去里斯本,我猜之後你得開車去梅塞達斯。” “不,”卡里說,“有飛機去那附近的某個大城市,我忘了是哪一個。另外,得確保他在倫敦只待一會兒,他們的賭博俱樂部殺人不眨眼。” 喬丹說:“我得去睡一下。” 卡里看向他:“上帝,是啊,你看著像一坨屎,去你的房間睡一覺。我們會安排好一切,飛機起飛前,我們會叫醒你。別試著下來回到賭場裡。我和那孩子會站在門口守著的。” 戴安娜說:“喬丹,你得給我一些錢買機票。”喬丹從口袋裡拿出一大沓百元大鈔放到桌上。戴安娜小心地從中數了三十張。 “全程都坐頭等艙也花不了三千美金,對嗎?”她問,卡里搖頭。 “最多兩千塊,”卡里說,“再幫他訂好酒店。”他把剩下的鈔票從桌上拿起來,塞回喬丹的口袋。 喬丹站起身,最後一次嘗試:“我能現在給你們錢嗎?” 梅林飛快地說:“不,那會觸霉頭,直到你上飛機。”喬丹看到梅林臉上的憐憫和歡欣。然後梅林說:“去睡一覺,我們叫醒你後會幫你打包行李。” “好。”喬丹答應著離開咖啡館,走進通向他房間的走廊。他知道卡里和梅林跟著他一直到走廊口,確保他沒有停下來去賭博。他隱約記得戴安娜跟他吻別,連卡里都充滿喜愛地握了握他的肩膀。誰能想到卡里這樣的人竟會去過葡萄牙呢! 喬丹走進自己的房間後,把門鎖了兩道,又把鏈鎖掛上。現在,他絕對安全了。他坐在床沿,突然,他勃然大怒,開始頭疼,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他們哪來的膽子對他充滿喜愛?哪來的膽子憐憫他?他們沒有理由——完全沒有。他從未抱怨過,也從未尋求過他們的喜愛,他從未鼓勵他們對他產生任何愛意。這讓他覺得噁心。 他向後攤靠在枕頭上,累得連脫衣服都做不到。那件夾克被籌碼和鈔票塞得鼓鼓的,很不舒服,他掙扎著脫掉它,讓它跌到鋪著地毯的地上。他閉上雙眼,想著自己立即就能睡著,但又一次,那神秘的恐慌電流般擊過他的全身,逼著他坐起來。他無法控制自己雙腿和雙臂的猛烈顫抖。 房間的黑暗開始逐漸摻著黎明的細小幽靈,喬丹想著他也許該打電話給他妻子,告訴她自己贏來的財富。但他清楚自己不能這麼做,也不能告訴自己的孩子或是任何一個老友。在這個夜晚的最後一層灰暗時刻,他不願向世上任何一個人炫耀自己的好運,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分享他贏得如此巨額財富的快樂。 他從床上起身,開始整理行李。他很富有,必須去梅塞達斯。他開始啜泣,一種席捲一切的悲痛和憤怒淹沒了其他情緒。他看到那支槍躺在行李箱裡,然後,他的頭腦變得迷惑。過去十六小時所有的賭博都在他腦海中翻滾,骰子閃著贏的點數、21點桌上贏錢的手、長方形百家樂桌上散落著翻開後死去的紙牌蒼白的臉。籠罩著這些牌的陰影是一個荷官,打著黑色領帶,穿著閃亮的白襯衣,舉起手掌輕柔地說:“發一張牌給閒家。” 喬丹流暢而迅捷地把槍撈進右手,頭腦冰冷而清晰,然後,就像他在百家樂桌上發出那24把連贏一樣,他確定而飛快地把槍口頂住自己脖子柔和的曲線扣動扳機。在那永恆的一秒中,他感到終於從恐慌中甜蜜釋放。他意識中最後一個想法是,他永遠也不會去梅塞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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