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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指控者

代號星期四 G·K·切斯特顿 5191 2018-03-18
當賽姆大步地走到走廊上時,發現秘書已經站在巨大樓梯頂端的平台上。他從未如此的高貴。他披著一件沒有點綴星星的黑色長袍,長袍中央從上到下垂掛著一條純白色的帶子,就像獨立的一道光。整件衣服看起來就像是非常嚴肅的教士的法衣。賽姆不必搜尋記憶或者查看聖經記住創世紀的第一天標誌著光的出現,法衣本身就是像徵。賽姆同時覺得,這種純白和黑色的圖案完美地表現了蒼白而禁慾的秘書的靈魂,而且他有一種超人的誠實和冷酷的瘋狂,這使他能輕易地和無政府主義者進行戰鬥,同時也輕易地被誤認是無政府主義者中的一員。賽姆注意到,在這個舒適而好客的新環境中,這個人的眼神仍然嚴峻。麥芽啤酒和果園的風味都無法使秘書不問一個理性的問題。

如果賽姆能夠看清他自己,他就會意識到,他也第一次成為自己,而不是別人。如果秘書代表著熱愛最初的雜亂之光的哲學家,那麼賽姆就是那種追求使光產生特殊的形態,使它分化成太陽和星星的詩人。哲學家有時候會熱愛無限世界;但詩人總是熱愛有限世界。對他來說,偉大的時刻不在於創造了光,而在於創造了太陽和月亮。 他們一起走下寬闊的樓梯,趕上了拉特克利夫,他就像一個獵人穿著春綠色的衣服,衣服上的圖案是綠色的樹叢。他代表著創世紀的第三天,此日造出了地球和綠色植物,而他的方正、理智的臉龐連同他的善意的憤世嫉俗的態度,都和衣服相配。 他們被人領著走出另一個寬闊而低矮的門道,進入了一個非常大的英格蘭舊式花園,裡麵點著很多火把,在或明或暗的光影下,一大群狂歡的人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正在跳舞。賽姆覺得,這些古怪的服裝模仿了自然界的每一種形狀。有一個人打扮成像一座有著巨大葉子的風車,有一個人打扮成一頭大象,有一個人打扮得像一隻氣球,最後兩個人似乎一起保留著他們滑稽的冒險經歷的線索。賽姆帶著一種奇怪的激動,他甚至看到一個舞者打扮成一隻巨大的犀鳥,鳥嘴是他自身的兩倍大——當他跑出公園時,這只奇怪的鳥就像一個問題定格在他的想像中。還有一千種其他的物件。有舞動著的路燈柱,有舞動著的蘋果樹,有舞動著的船。人們不禁會想到某個瘋狂的音樂家的狂放的旋律使得所有這些田野上和街道上的普通物件跳起了一支永恆的吉格舞。很久以後,當賽姆已屆中年而且不再奔波時,他再也看不到那些特別的物件了——路燈柱,蘋果樹,或者風車——也不會想到,一個尋歡作樂者從假面舞會的狂歡中迷失了。

在草地的一邊,伴隨舞者的是綠色的陡坡,就像舊式花園中的一個台地。 沿著這個陡坡,呈新月形擺放著七把巨大的椅子,那是屬於七天的寶座。果戈理和布爾醫生已經坐在了椅子上,教授正要落座。果戈理或者星期二的簡潔被一件設計為以水域劃分的圖案的衣服極好地像徵著,這件衣服在他的額頭上分叉,一直通到他的腳麵,灰銀色的,就像一陣雨。教授代表的那一天鳥和魚——生命的較低等形式——被創造出來。他穿著一件淡紫色的衣服,衣服上點綴著凸眼的魚和令人吃驚的熱帶鳥類,這兩者象徵著深不可測的想像和懷疑的結合。布爾醫生代表著創世紀的最後一天,他穿的衣服上裝飾著紅色和金色的動物紋章,在他的頭冠上裝飾著一個躍立作撲擊狀的男子。他靠在椅子上滿面笑容,是一個極有特點的樂天派。

這些漫遊者一個接一個登上斜坡,坐到他們奇特的位子上。隨著他們依次坐下,狂歡的人群中傳來了熱情的歡呼聲,如同群眾迎接國王。人們碰杯,搖動火把,把裝飾羽毛的帽子拋向空中。擁有這些寶座的人都被戴上了特殊的桂冠。但中央的椅子卻空著。 賽姆在這把椅子的左手邊,秘書在右手邊。秘書掃視了一下空著的寶座望著賽姆,然後壓緊了嘴唇說道:“我們還不知道他有沒有在田野上死掉。” 就在賽姆聽到這句話時,他看見他面前的人臉出現了驚人而完美的變化,彷彿天空在他腦後裂開。只見星期天像影子一樣無聲地走上前來,坐在了中央的位子上。他穿的衣服很簡單,就是令人恐怖的純白色,他的頭髮就像額頭上的銀色火焰。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似乎是好幾個小時——那個參加假面舞會的龐大的人群隨著進行曲和歡快的音樂在他們面前搖擺和跺腳。每一對舞伴都別具情調:一位仙女可能和一隻郵筒在跳,或者一個務農的少女和月亮在跳;每一對都像愛麗絲漫遊奇境一樣荒唐,但又像愛情故事一樣嚴肅而溫和。最後,擁擠的人群開始消散。一對對的舞伴走向花園的小路,或者開始走向房子的後面,在那裡,一些熱氣騰騰的過氣啤酒或者葡萄酒的混合物在煮魚鍋似的大鍋裡冒著熱氣。在這些東西的上方,在屋頂上的黑色鐵架子上,巨大的篝火在鐵筐子裡呼嘯著,它照亮了方圓幾英里之內的田地。它向巨大的灰棕色森林投上家園般的火光,給空洞的夜空灑滿了溫暖。不過,一段時間之後,這個篝火自然地變得微弱了。影影綽綽的人群逐漸向幾口大鍋圍攏,或者歡笑喧鬧著走進那所古宅的內部通道。很快的,花園裡只剩下十個閒蕩的人,接著只剩下四個。最終,最後一個迷路的尋歡作樂者呼喊著同伴跑進了古宅。火光逐漸暗淡,明亮的星星慢悠悠地出來了。這七個古怪的人留了下來,就像坐在石椅上的七尊石雕。他們一言不發。

他們都不著急說話,在靜默中聽昆蟲的嗡嗡聲和遠處傳來的鳥鳴。然後,星期天開口了,不過他的語氣如夢似幻,使人覺得他彷彿在恢復談話,而不是在作開場白。 “我們過一會兒再喝酒吃飯,”他說道,“讓我們先一起待一會兒,我們彼此愛得那麼悲切,又廝殺得那麼持久。我似乎記得連綿數世紀的偉大戰爭,在這之中你們都是英雄——一部接一部的史詩,一個接一個的伊里亞特,而你們始終是手挽著手的兄弟。不是最近(因為時間不算什麼),就是世界的原初,我派遣你們出戰。我坐在黑暗中,那裡沒有任何創造之物,對你們而言,我只是一個命令你們勇敢的聲音和一種反常的美德。你們聽到了黑暗中的聲音,但你們隨後再也沒有聽到過。天上的太陽否定它,地球和天空否定它,所有人類的智慧否定它。當我在白天遇到你們時,我自己也否定它。”

賽姆惱火地在座位上動了動身子,在一陣寂靜之後,那不可思議的聲音又繼續了。 “但你們是人。你們沒有忘記你們秘密的榮耀,儘管整個宇宙開動了磨人的機器要剝奪你們的榮耀。我知道你們曾怎樣地接近地獄。我知道你,星期四,如何與撒旦鬥劍,以及你,星期三,如何在絕望之時謾罵我。” 星光照耀的花園裡一片寂靜,然後陰沉著臉、毫不寬容的秘書轉身,朝向星期天,用刺耳的嗓音說道:“你是誰,你是乾什麼的?” “我是安息日,”對方一動不動說道,“我是上帝的安寧。” 秘書站了起來,手把他昂貴的長袍弄皺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叫道,“恰恰因為這個,我無法原諒你。我明白你是滿足、樂觀,他們怎麼說來著,你是最後的和解。不過,我不想和解。如果你是黑屋裡的那個人,為何你還是星期天,那個冒犯陽光的人?如果你一開始就是我們的父親和朋友,為何你還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我們流過淚,我們在恐懼中逃竄,鋼鐵刺入了我們的靈魂——而你是上帝的安寧!哦,我可以原諒上帝的怒火,儘管它毀滅了許多國家,但我無法原諒他的安寧。”

星期天沒有回答,但他緩緩地把他石雕般的臉轉向賽姆,彷彿在問問題。 “不,”賽姆說道,“我沒有那麼激烈的感受。我要感謝你,不僅僅是因為我在這裡享受的美酒和款待,還因為多次精彩的追逐和自由的打鬥。但是我想知道。我的靈魂和心靈此刻如同這個古老花園一樣快樂和安寧,但我的理性仍然在呼喊。我想知道。” 星期天又去看拉特克利夫,拉特克利夫清楚地說道:“你支持爭鬥的雙方,而且與你自己作戰,這很愚蠢。” 布爾說:“我一點也不明白,可我很快樂。實際上,我想睡了。” “我不快樂,”教授雙手抱著頭說,“因為我不明白。你讓我迷失得離地獄太近了。” 然後果戈理帶著孩子般全然的單純說道:“我希望我能知道為什麼我會受那麼多的傷害。”

可星期天仍然一言不發,他坐著,手托著強有力的下巴,眼睛盯著遠處。最後他說道:“我聽見了你們所有的抱怨。我想,這裡有另一個人要來抱怨了,讓我們聽聽他怎麼說。” 逐漸熄滅的巨大篝火在暗淡的草地上投下了最後一束微光。映襯著這個燃燒的光帶,在漆黑的夜幕中走來的是一個穿黑衣服的人。他似乎穿著精緻合身的西裝和齊膝短褲,行頭和這所古宅的僕人一樣,只不過他的衣服不是藍色,而是黑色。就像這裡的僕人一樣,他的腰側也佩著一把劍。只是,當他走近這七個人並仰起臉看著他們時,賽姆才驚訝地發現這張寬闊、猿猴似的臉是他的老朋友——格里高利的臉,上面有濃密的紅頭髮和侮辱人的微笑。 “格里高利!”賽姆倒吸一口氣,幾乎要從椅子上站起來。 “嗨,這是真正的無政府主義者!”

“是的,”格里高利帶著巨大而危險的克制說道,“我就是真正的無政府主義者。” “有那麼一天,”布爾咕噥著,他似乎真的要睡著了,“上帝的兒子們置身於他的面前,而撒旦也在他們其中。” “沒錯,”格里高利說道,掃視四周。 “我是一個破壞者。如果有可能,我就要毀滅全世界。” 一種來自地底深處的憐憫之情在賽姆心裡躥起,他斷續而凌亂地說道:“哦,最痛苦的人。” 他叫道:“你要快樂起來!你的紅頭髮就像你妹妹。” “我的紅頭髮就像紅色的火焰要燒毀全世界。”格里高利說道,“我想我對一切事物的仇恨要超過普通人的所有仇恨,但我發現我對一切事物的仇恨比不上我對你的仇恨!” “我從未恨過你。”賽姆難過地說道。

然後,這個莫名其妙的傢伙最後一次怒喝。 “你!”他叫道,“你從未恨過因為你從未生活過。我知道你們所有人是乾什麼的,從開始直到最後——你們是掌權者!你們是警察——肥胖、微笑的穿著藍色雙排扣制服的了不起的人們!你們就是法律,沒有人違背過你們。僅僅因為沒有人違背過你們,那麼有沒有不想違背你們的活生生的自由靈魂?我們這些造反者談論政府的這個、那個的罪行,確實是無疑的蠢話。這些都是愚蠢的行為!政府唯一的罪行就是它施行了統治。最高權力的不可饒恕的罪惡就在於它是最高權力。我沒有因為你們的殘忍而詛咒你們,也沒有因為你們的仁慈而詛咒你們(儘管我可以這樣)。我詛咒你們是因為你們過於安然!你們坐在石椅子裡從未下來。你們是天堂的七個天使,你們沒有煩惱。哦,我可以原諒你們的一切,你們這些人類的統治者,如果我能有一次體會到你們也有片刻忍受了我所遭遇的真正痛苦——”

賽姆猛地站了起來,從頭到腳都在發抖。 “我明了一切,”他叫道,“存在的一切。為何地球上的一切事物要彼此對抗?為何世界上的每一樣小東西要反抗世界本身?為何一隻蒼蠅要反抗整個宇宙?為何一株蒲公英要反抗整個宇宙?因為同樣的理由,我獨處於那個可怕的最高理事會。所以,遵守法律的一切事物就擁有榮耀,並孤立無政府主義者。所以,為秩序而戰的每個人就會像炸彈刺客一樣勇敢而執著。所以,撒旦真正的謊言就會被扔回到這個褻瀆神靈者的臉上。所以,我們拋灑熱淚、忍受折磨就能擁有權利對這個人說,'你撒謊!'我們忍受巨大的痛苦就是要對這個指控者說,'我們也受過苦。'” “如果說沒有人違背過我們,其實並不是這樣。我們也經歷過生命危險。有人說我們從未從這些寶座上下來,這也不是真的。我們下來過,而且進了地獄。就在這個人無禮地進來指責我們的快樂的那一刻,我們還在抱怨難以忘懷的痛苦。我反對誹謗;我們並不快樂。我可以為他所指控的每一個偉大的法律守護者申辯。至少——” 他轉過頭去,忽然看見星期天的大臉上帶著奇怪的微笑。 “你,”他以駭人的嗓音叫道,“你也受過苦嗎?” 在他凝視的時候,那張大臉變得大得出奇,大過了門農的巨型面具,這使他像孩子一樣尖叫起來。那臉變得越來越大,充滿了整個天空,然後一切都變成了黑色。就在他失去神誌陷入昏天暗地之前,他似乎聽到遠處有個聲音在述說著他曾經聽到過的一句家常話——“你能像我一樣喝一杯嗎?” 當書中的人物從幻覺中甦醒過來,他們往往發現自己身處於自己習慣入睡的地方:他們坐在椅子裡打哈欠,或者用受傷的四肢把自己從地上托起。如果在世俗的意義上,賽姆的奇遇中確實有虛幻的成分,那麼他的經歷著實在心理上會使人感到怪異。儘管後來他一直記得他在星期天面前昏倒了,他卻記不得曾經醒來過。他只記得他逐漸而自然知道他和一個隨和而健談的同伴走在一條鄉間的小路上。那個同伴是他最近的一齣戲中的一個角色,他就是紅頭髮的詩人格里高利。他們像老朋友一樣走著,興奮地談論著某件小事。但是賽姆只感到身體異常的輕鬆,心裡透明而單純,這身心的舒爽比他說過的、做過的一切都更有價值。他覺得他獲得了某種難以置信的好消息,這使其他的一切都成了可推崇的瑣屑之事。 黎明降臨,給一切都染上了清晰而羞怯的顏色,彷彿自然首先弄出了黃色,也弄出了玫瑰紅。一陣清爽而甜蜜的微風吹來,人們無法想像它來自天空,來自天上的某個空洞。當賽姆看見在路的兩邊圍繞他的四周聳立著塞夫倫莊園的怪異的大樓時,他感到生生的驚奇。他沒想到他離倫敦那麼近。他走在一條白色的馬路上,路上早起的鳥兒跳躍著唱著歌,然後他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個有圍欄花園的外面。在那裡,他看見了格里高利的妹妹,一個長著金紅色頭髮的姑娘,她帶著一個姑娘無意識的認真勁兒在早餐前修剪紫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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