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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恐懼的盛宴

代號星期四 G·K·切斯特顿 5308 2018-03-18
起初,在賽姆看來,這巨大的石階就像金字塔一樣荒無一人;不過,在他到達頂端之前,他就意識到有個男子靠在河堤的擋牆上註視著河的兩岸。他的體格很平常,戴著一頂絲帽,穿著更正規、時尚的長禮服,扣眼裡則插著一朵紅花。儘管賽姆在一步步靠近,他依然紋絲不動。直到賽姆走近他,在暗淡微弱的晨光中,賽姆才看清楚他長著一張瘦削的知識分子的臉,下巴尖上留著一小撮三角形的黑鬍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僅有的疏忽;臉的其餘部分剃得乾乾淨淨——如同苦修者,高貴且別緻。賽姆走得越來越近,並且看清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仍然一動不動。 賽姆的本能首先告訴他,這就是他有義務碰頭的那個人。可是,看到那個人沒有什麼反應,賽姆又推斷他不是。現在,在一個陌生人如此靠近他的情況下,他仍然保持一動不動,這有點反常,賽姆又再次斷定這個人和他瘋狂的冒險有關。他像蠟像一樣靜止,這種靜止多少令人神經緊張。賽姆一再看那張蒼白、尊貴而精緻的臉,可這張臉仍然空洞地註視著河的兩岸。賽姆從口袋裡取出巴頓斯交給他的證明他當選的短信,伸到那張憂鬱而漂亮的臉前面。那個人笑了,不過這是個令人驚異的笑容,因為他的笑從右邊臉頰上出現,然後在左邊臉頰上消失。

理智地講,這樣的笑容嚇不到任何人。很多人會擺出這種扭曲笑容,玩神經質的把戲,很多人甚至因此顯得更有魅力。但賽姆處在一個陰暗的黎明,危險的使命以及身處濕淋淋的大石階上的孤獨,他不能不感到緊張不安。 河是寧靜的,人是安靜的,這個人長著一張古典的臉。最後一個噩夢般的感受是他的微笑突然不對勁了。 他微笑後的痙攣猝然發作,臉猛地陷入得體的憂鬱。他並未多加解釋或詢問就開口了,彷彿是對一位老同事說話。 “如果我們步行去萊瑟斯特廣場,”他說,“我們還趕得上吃早飯。星期天總是堅持早飯要早。你睡過沒有?” “沒有。”賽姆答道。 “我也沒睡,”他以平常的聲調答道,“吃過早飯我要好好睡一覺。” 他的語氣輕鬆而客氣,但又完全地麻木,與他臉上的狂熱形成鮮明的對照。對他來說,彷彿所有友善的言辭都是了無生氣的權宜之計,彷彿他唯一的生命就是仇恨。

停頓片刻他又繼續說道:“當然,支部書記把一切可以說的都告訴你了。唯一絕對不可能告訴你的是主席最後的想法,因為他的想法像熱帶森林一樣膨脹、擴展。也許你不知道,我最好告訴你,他目前操作的想法是以達到最為離奇的程度把我們公開的方式來隱藏我們。確實,最初我們在一個地下單間碰頭,就像你們的支部所那樣。隨後星期天讓我們在一家普通餐館開一個單間。他說,如果你不東躲西藏就沒有人能找到你。嗯,他是我所知的地球上的唯一一個人;不過有時候我真的認為他巨大的腦袋因為上了年紀而有點發瘋。現在,我們在公眾面前炫耀自己。我們在一個陽台上吃早餐——也許你不會拒絕——在一個俯瞰萊瑟斯特廣場的陽台上。” “旁人怎麼說?”賽姆問道。

“他們說得很簡單。”他的嚮導回答,“他們說我們是一群假冒無政府主義者的快樂紳士。” “我看這是一個很聰明的主意。”賽姆說。 “聰明!上帝會譴責你的厚顏無恥!聰明!”對方突然以一種刺耳的嗓音喊道,就像他扭曲的微笑一樣怪異而令人吃驚,“只要見到星期天的一瞬間,你就不再會說他聰明。” 就這樣說著說著,他們走出了一條狹窄的街道,早晨的陽光灑滿萊瑟斯特廣場。我認為,人們絕對不可能知道這個廣場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具有外國風情,而且在某些方面具有歐洲大陸的風格。人們也絕不可能知道是它的外國風情吸引了外國人,還是外國人賦予了它外國風情。可是就在這個特殊的早晨,這種風景顯得格外地鮮明和清晰。那空曠的廣場和陽光照耀的樹葉以及雕像和愛爾汗布拉宮的薩拉森式的輪廓都使它看起來像某個法國甚至西班牙公共場所的複製品。這風景使賽姆的興奮有增無減,在整個冒險過程中,他經歷了各種形式的興奮,那種怪異的誤入一個新世界的興奮。事實上,自少年時代起,他就在萊瑟斯特廣場周圍購買劣質雪茄。不過在他轉過那個角落,看見那些樹以及摩爾式的圓屋頂後,他或許可以發誓他正在進入一個外國城鎮的某個未知的地域。

在廣場的一角,一家生意興隆然卻安靜的飯店伸出了某種尖角,飯店龐大的身軀位於後面一條街。牆上有一扇巨大的法式窗子,可能是一家大咖啡廳的窗子;窗外幾乎懸突於廣場之上的,是一個可怕的用扶壁支撐的陽台,大得足以容納一張餐桌。事實上,它確實擺放一張餐桌,或者嚴格地說一張早餐桌;圍繞在早餐桌周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路人一目了然的是一群高談闊論的男士,他們都穿著誇張的時裝,馬甲都是白色的,別在扣眼上的花都很昂貴。他們講的幾個笑話,廣場對面的人都能聽到。然後嚴肅的秘書展露了他反常的微笑,賽姆明白了,這個喧鬧的早餐會就是這批歐洲炸彈刺客的秘密會場。 就在賽姆繼續盯著他們看時,他看到了以前沒見過的東西。他以前確實沒見過,因為它大得讓人看走眼。最靠近陽台的一個角落,阻擋住大部分視線的是一位男士大山一樣的後背。賽姆看見他,第一個想法是他的體重一定能壓倒石製的陽台。他的龐大不僅僅在於他高得不正常,而且胖得離奇。這位男士最初的比例就設計得大,就像一座被刻意雕刻成的龐大的雕像,長著白髮的頭顱從後面看大得離譜,腦袋兩旁的耳朵也大得異常。他被驚人地按比例放大,這種龐大的感覺令人震驚,所以當賽姆看見他時,所有人顯得又小又矮。他們仍然戴著花、穿著長禮服坐在那兒,不過此刻那位大塊頭男士好像正在招待五個孩子喝茶。

當賽姆和嚮導靠近飯店的邊門時,一個侍者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 “先生們都在上面,那兒,”他說道,“他們又說又笑。他們說他們要給國王扔炸彈。” 說完,侍者胳膊搭著餐巾迅速離開了,對樓上紳士們異常輕薄的舉動並不反感。 這兩個人安靜地登上了樓梯。 賽姆從未想過詢問那個幾乎要佔滿和壓倒陽台的巨人是否就是那位人人敬畏的了不起的主席。他帶著一種莫名的,但突然的確定事實就是如此。實際上,賽姆是個對不知名的心理危險極其敏感的男士。 他並不恐懼肉體的危險,不過他對邪惡靈魂的踪影實在太敏感。那天晚上已經有兩件無意義的小事物熱切地窺視他,給他的感覺是越來越靠近地獄的總部。就在他走近那位了不起的主席時,這種感覺變得無法抗拒。

實現的形式是一種孩子氣的討厭的想像。當他穿過里間走向陽台時,星期天的臉變得越來越大;賽姆心裡縈繞的擔心是他越靠近這張臉就會大得離譜,而他會高聲尖叫。他記得孩童時,他不敢看大英博物館里門農的面具,因為那是一張臉,而且太大了。 賽姆費力地帶著一種比跳入懸崖更大的勇氣走向早餐桌旁的一個空座位坐下。這些男士們用輕鬆的玩笑和他打招呼,就像他們是老友。他看著他們傳統的外套和結實閃亮的咖啡壺,冷靜了下來,然後他又把目光轉向星期天。他臉異常的大,但還不算離譜。 在主席面前,所有的人都顯得非常普通;乍看之下他們沒有什麼惹眼的東西,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因為主席的怪念頭,他們的穿著都帶著一種節慶式的體面,使得這頓飯看起來就像早餐婚宴。有一位男士,即使是一眼帶過,也能吸引人的眼球。他至少是一名普通的或者花園裡的炸彈刺客。事實上,他穿著白色的高領衣服,戴著綢緞領結,這些都是正式場合的標準穿著;但是在這個衣領之上有一個突兀的腦袋,他令人困惑的棕色頭髮和鬍子就像斯凱島犬,幾乎把雙眼都遮住了。但他的雙眼從那亂糟糟的一團頭髮裡朝外掃視時,可以看出是屬於某個俄國農奴的憂鬱的眼睛。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不像主席那麼令人驚懼,但他全身充斥的怪異感覺只能來自一個十足的怪物。假如從那僵硬的領結和衣領中驀然冒出了一隻貓或者一條狗的腦袋,這種愚蠢的對比就足以使人瞠目結舌。

這個人名叫果戈理,是波蘭人,在這個首領的圈子裡被稱為星期二。他的靈魂和發言都是無可救藥的悲慘;他無法強迫自己去扮演星期天主席要求他的那個成功而輕浮的角色。事實上,當賽姆走進來時,這位以大膽漠視公眾猜疑為政策的主席正在嘲笑果戈理無法展現常人的魅力。 “我們的朋友星期二,”主席以兼具沉靜和洪亮的嗓音說道,“我們的朋友星期二看來沒有領會這個計劃。他打扮得像一位紳士,但他太高貴的靈魂裝不出來。他堅持採取舞台上陰謀者的方式。現在如果一位紳士戴著大禮帽、穿著長禮服在倫敦四處走動,沒有人會知道他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但是如果一位紳士戴著大禮帽、穿著長禮服,卻趴在地上用雙手和膝蓋走路——那麼,他就相當引人注目,這就是果戈理兄弟的做派。他帶著無窮無盡的交際手段趴在地上用雙手和膝蓋走路,到如今他發現很難直立行走了。”

“我不善於隱藏,”果戈理帶著濃重的外國口音悶悶不樂地說,“我不以這項事業為恥。” “你善於隱藏,我的孩子,所以你的事業才會如此,”主席溫厚地說,“你像別人一樣盡力躲藏。但是你做不到,你瞧,你是一個笨蛋!你企圖把兩種前後矛盾的方法結合起來。當一位戶主在他的床下發現一個男子,他可能會先停手了解一下詳情。可如果他在床下發現一個戴著大禮帽的男子,情況一定是,我親愛的星期二,他就不太可能忘記這件事。現在談談你曾經在畢芬海軍上將的床下被發現——” “我不善於欺騙。”星期二憂鬱地說,臉紅了。 “對了,我的孩子,對了,”主席沉悶而熱心地說道,“你不擅長任何東西。” 在他們的對話進行時,賽姆更加專注地觀察他周圍的人。他一邊看,一邊漸漸地感覺到他對怪異的精神外物的感知力復甦了。

賽姆第一個念頭是他們都有普通的身材、穿著普通的衣服,除了多毛的果戈理。不過當他觀察其他人時,他意識到他們和河邊那個男子有著一模一樣的特性,那是一種魔鬼般兇惡的細節。那種會使原來的那個嚮導精緻的臉變得奇形怪狀的笑容,是所有細節中的典型。看那些人十次或者二十次之後,總會發現他們身上不正常的地方,而且幾乎都喪失了人性。賽姆唯一能夠想到的比喻就是這樣,即他們看起來都像是迎合時尚的、有風度的人,但是凹陷的鏡子映現他們虛假的扭曲。 只有一個個單獨的例子才可以表現這種半遮半掩的古怪行為。賽姆的嚮導有星期一的頭銜;他是理事會的秘書,扭曲的笑容比任何東西都更令人恐懼,當然除了主席的可怕的歡笑之外。不過,賽姆既然能仔細地觀察他,那就能有更多的印象。他精緻的臉龐很憔悴,賽姆認定是某種疾病使他消瘦;可是不知為何,他的黑眼睛流露出的憂傷否認了這一點。困擾他的不是肉體的疾病。他的眼睛因為理智的折磨而充滿生氣,彷彿純粹的思想就是痛苦。

他是這幫人中的一個典型;每個人都壞得很巧妙,而且壞得不一樣。他旁邊坐著頭髮蓬亂的星期二果戈理,他的瘋狂更為明顯。接下來是星期三,那位德·聖尤斯塔奇侯爵,一位非常獨特的人物。初看幾眼,根本看不出他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除了他是席上唯一一個煞有介事地穿著上流社會服裝的人。他黑色的法式鬍子被修剪成方形,黑色的英式長禮服被裁剪得更加方正。對這些東西極為敏感的賽姆不知什麼原因,覺得這個人帶著一種豐富的情調,這情調濃得令人窒息,讓人無端地想起了拜倫陰鬱的詩歌中出現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氣息和將熄未熄的燈盞。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感覺,即他穿的不是更淡而是更軟和的衣服;他的黑色比他身上的黑影更豐富、溫暖,彷彿是由深色所合成。他的黑大衣看起來就像紫得發黑,黑鬍子看起來就像藍得發黑,而在陰暗濃密的鬍子下,他暗紅色的嘴顯得放蕩而輕蔑。無論如何他不是一個法國人,可能是一個猶太人;他可能是東方黑暗的中心地帶某種較深刻的存在。在那些表現暴君打獵的色彩鮮豔的波斯瓷磚和圖畫中,你可以看到那些杏仁眼,那些黑藍色的鬍子,那些殘酷的深紅色嘴唇。 賽姆接著觀察的是一位年邁的男士,德·沃姆斯教授,他仍然保有星期五的位子,儘管每一天都有人期待著他去世後會把位子空出來。除了他的才智,他處在高齡所致的衰退的最後崩潰階段。他的臉和他的長鬍子一樣灰白,他的額頭安放在一堆展現輕微絕望的皺紋裡。在其他人,甚至在果戈理身上,長禮服的新郎般的光彩也不會表達出更令人痛苦的對比。他的扣眼裡的紅花映襯著一張鉛褪色一樣的臉,這個可怕的形象就像喝醉酒的花花公子把他們的衣服蓋在了一具屍體上。當他相當費力而危險地站起或坐下時,比虛弱更糟糕的東西就會表露出來,這東西無端地和全場的恐怖感相關聯。它並不僅僅表露老朽,而且表露腐化。另一個討厭的想法穿過了賽姆顫抖的內心,他忍不住想到這位老人只要動一下胳膊或腿就會摔倒。 桌子的末端坐著星期六,所有人中最簡單卻最難對付的一個。他個子不高卻結實,有一張剃得乾乾淨淨的陰沉而方正的臉,他是一位執業醫師,本名叫布爾。他既有良好的教養,又有穿戴入時者的粗野,這在年輕醫生中很尋常。他自信而不放鬆地穿著他精緻的衣服,臉上通常掛著固定的笑容。他身上沒有任何怪異之處,除了他戴著一副黑色的眼鏡。這可能僅僅是先前出現過的神經質的想像的一種高潮,但這兩片黑色的鏡片令賽姆恐懼,因為這使他想起了那些基本遺忘的險惡的以及一個關於把小硬幣放在死者眼睛上的故事。賽姆總是盯著那副黑色眼鏡和那不帶任何眼神的露齒笑容。那個垂死的教授,或者那個臉色蒼白的秘書戴著它,可能會更合適。但是由這個年輕又粗俗的男士戴著它,成了一個謎。他隱去了臉上的關鍵部位。你說不出他的笑容或他的嚴肅意在何處。一部分是這個原因,另外是因為他有一種大多數人缺乏的粗俗的男子氣,賽姆認為他可能是所有這些壞人中最壞的一個。賽姆甚至想,他的眼睛被遮住是因為它們太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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