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22章 第六節

那把鏡子在竹箱底部放了兩年,鏡面都已模糊,阿吉想請人磨光,於是問阿金: ——娘,我可以請人來磨鏡嗎?阿金這才得知此事。 “儘管是心愛的女兒,但父親不見得會注意女兒身邊常用的小東西。母親可不同,她一眼便認出那是姐姐的鏡子。” 阿吉,那鏡子哪兒來的?市太郎給我的,雖然有些年代,作工卻十分精細。 見媳婦又羞又喜的模樣,阿金總不能沒來由地開罵。阿吉毫不知情,告訴她阿彩的事更是萬萬不行。 阿金急忙打圓場說“這種鏡子我幫你磨就好”,便一把拿走鏡子,隨後喚來市太郎。 母親勃然變色,質問他是何居心,市太郎恭敬應道: “——娘,我會有什麼居心?那是阿福的東西。大概是姐姐臨死前給阿福的,算是遺物吧,所以阿福才悄悄收藏起來。”

“又一次,阿吉偶然撞見我取出鏡子觀看,因而一臉羨慕的對哥哥說,那鏡子真美。” ——娘,阿吉的模樣實在教人心疼。況且阿福還小,用不著鏡子,我就給了阿吉。 “這是他編的謊言吧。” 阿福重重點頭。 “接著,家母換我過去,拿哥哥的話逼問我是否真有此事。我既害怕又憤慨,忍不住放聲大哭。” 哥哥撒謊,阿福向母親坦白哥哥把鏡子藏入竹箱的來龍去脈。阿金顧不得安慰哭泣的女兒,語調尖銳的追問,然後喚來阿吉。 “家母說,詳情不能告訴你,不過那把鏡子有段不好的過去,你就別再用了。而嫂嫂也乖乖遵從家母的吩咐。” 那把鏡子最後交到阿金手上,當時,阿福不曉得母親是怎樣將鏡子丟棄、藏匿,還是像兩年前處理阿彩的遺物那樣帶往寺院。阿金亦沒有透露半句。

“娘要我忘掉鏡子的事,並嚴加叮囑要保密,連爹都不能透露。” 不可為此和哥哥吵架,也別對阿吉多嘴。要是市太郎和阿吉夫妻失和,你也會難過吧? “母親這樣交代,我只好順從。不過,我和哥哥之間卻留下疙瘩。” 然而,似乎只有阿福感受到異樣。市太郎神色自若,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地照舊疼愛阿福,與新婚妻子阿吉如膠似漆,勤奮不懈地工作。或許是娶妻後開始有身為石倉屋接班人的自覺,他那充滿幹勁的模樣,著實令旁人刮目相看。 “正因為如此,我一直納悶不解,甚至心裡發毛。眼前的哥哥,與之前那個信口胡謅的哥哥真是同一人嗎?” 若同樣是市太郎,那時候他究竟為何會睜眼說瞎話?又為何要撒謊? 您是不是已有什麼頭緒?阿福詢問般地註視阿近。阿近沉默不語,靜靜回望著她。

“哥哥他……”阿福的話聲低的駭人。 “其實是想讓阿吉拿著那面鏡子照上一次,一次就足夠。” 刻意強調的“一次”,像是蘊含下咒般的力量。 “什麼就足夠?” 阿近反問,阿福忽然移開視線,恢復原本的口吻。 “鏡子的事暫告一段落,幾天過後,我看見,不,該說是出現了……” 幽靈。阿近的語氣加重。 “是阿彩小姐嗎?” “不”。阿福露出苦笑,搖搖頭。 “不是姐姐,是宗助。宗助的亡魂在石倉屋內出沒。”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現,或許是鐵五郎,或許是阿金。不過能確定的事,當阿福看到宗助大吃一驚,向父母告知此事時,兩人早見過宗助。 ——可惡的宗助,竟然在你面前現身。 阿福至今記得鐵五郎那蒼白的臉。

“提到幽靈或妖怪,總給人可怕的印象吧?一臉怨恨、骨瘦嶙峋、身穿白衣,怪談或圖書裡都是這麼描述。” 宗助的亡魂完全不是這樣。他仍是在石倉屋當裁縫師傅時的打扮,冷不防出現在走廊的一端、外廊、樓梯下或房間角落,且不分晝夜。 “他的模樣清晰可見,彷彿伸手便觸碰得到,教人不禁懷疑他已重回人間。” 但一晃眼,他又消失。 “我忍不住想和他交談,不過一開口,他即消失無踪。小姐,這話您相信嗎?” 其實阿近反而更想問另一個問題。 “宗助先生當時的表情如何?又哭又笑嗎?” “他沒哭沒笑,也不帶憤怒和恨意。”阿福答道。 “只是睜大眼、搓著雙手,低著頭像努力要傳達某種訊息,有時則會頻頻搖頭。”

阿福學著宗助的動作和表情。阿近心想,宗助的用意不難猜。 他試圖阻止、告知什麼,且那是步步逼近的不祥之事,危險的大事。 爹娘和我也這麼認為,阿福說。 “假如他能設法給予更清楚的提示,或開口告訴我們就好了,家母也很焦急。” 此外,他們發現一件重要的事,看得見宗助的唯有鐵五郎、阿金、阿福三人。 “宗助出現在裁縫工房時,父親、哥哥及眾師傅皆在場,卻只有父親大吃一驚,其他人都沒覺察。” “市太郎先生和阿吉小姐也看不到嗎?” 這似乎就是重點,阿福的眼神銳利起來。 “沒錯,我兄嫂看不到。” 阿福的話聲陡然變調,這次是加重“兄嫂”一詞的語氣。為什麼呢?漫長的故事中浮現的多次漣漪,逐漸在阿金內心掀起波瀾。

“後來我仔細一想……” 阿福仍是那副銳利的目光,握拳捶了下胸。 “若非受宗助亡靈驚嚇,轉移了注意力,我們早該發現徵兆,察覺不對勁。然而,當時爹娘和我都缺少那樣的智慧。” 什麼徵兆?阿近問道。阿吉改變的徵兆,阿福回答。 “雖是喜好的食物、穿著的品味、髮圈的顏色等細微的差異,但確實逐步改變中。” “可是,”阿福自嘲般朗聲輕笑。 “職掌廚房的女侍來禀報少奶奶的口味不同以往時,家母心裡直叫好。女侍似乎也有一樣的想法,才會告訴家母這件事。要是擋下能問清楚、看仔細就好了,因為真正重要的不是她改變與否,而是有怎樣的改變。” “她變得如何?” 阿福望著空中,拳頭依舊緊抵心窩。 “她愈來愈像我姐姐阿彩。”

阿福第一次直呼阿彩的名字。 那就像無人發現的漏雨,初時底下生活的人皆渾然未覺。雨水一滴滴落在天花板隔間木板或橫樑上、滲進木頭中,雨停後便乾涸。 但如果雨下個不停,雨量漸增便會濕透橫梁,淤積在天花板隔間裡,接著化為黑色污漬,猛然出現在抬頭仰望的眾人眼前。 “大夥最先註意到的異狀,是大嫂的嗓音。” 當天,一家人坐在餐桌前用晚飯時,市太郎講了件趣事,一旁伺候他的阿吉忍不住笑出聲。那笑聲和阿彩一模一樣。 阿福手中的茶碗差點掉下,只見一旁的阿金筷子落地,鐵五郎則自座位彈起,望向阿吉。 阿吉驚訝的轉頭看著公公。阿金拾起筷子,雙手不住顫抖。 阿福緩緩抬頭,注視著大嫂。她那遠稱不上美麗卻活潑開朗的醜臉,對阿福回以一笑。

“我再幫你添一碗吧,阿福。” ……我再幫你添一碗吧,阿福。 那是阿彩的聲音、阿彩的口吻,因為阿吉的長相沒變,所以更加怪異。然而,由她談話時的嘴型、及側頭時脖子到肩膀一帶的動作來看,確實是阿彩沒錯。 “雖然這講法有點奇怪,但之後發生的一切簡直像是斜坡一路滾下。怪事陸續出現,且益發醒目。” 阿吉的日常舉止、慣有的小動作、喜愛的口味、聲音及用語,甚至是替市太郎整理衣領這種不經意的舉動,在那都顯示她一天天地轉變成阿彩。 那是阿彩,阿彩附在阿吉身上回來了。 說出此話的是阿金。某夜,在親子三人睡成川字型的房間裡,阿金終於忍無可忍的一語道破。 這是有原因的,那天,她得知市太郎向鐵五郎提出一個要求。

不為別的,市太郎也想嘗試鐵五郎縫製過的黑絹棉被。 ——黑絹極難裁縫,一旦縫錯,針孔便很顯眼,容易搞砸工作。所以,爹,我想親自裁制,試試手藝。 那豈是要試手藝!阿金怎麼也抑制不住激昂的聲調,她極力壓低音量,向鐵五郎闡述她的看法。老爺,市太郎是想為阿彩縫製黑絹棉被啊。為了膚白似雪的阿彩! 瑩白剔透的肌膚在黑絹棉被上特別顯眼。 此刻的阿近已不像先前那樣,不知道視線該往哪兒擺,甚至不覺得難為情。敘述著這些事情的阿福,也沒有嘲弄阿近的神色。 不詳的黑絹之色,猶如幻覺般浮現在兩名對坐的女人之間。那同時也是一名虜獲男人心,讓他迷失自我、墜入邪道的女人的美麗髮色。 “父親當然也曉得哥哥的提議很詭異,因此母親戳破此事時,他想必鬆了口氣:原來不只我覺得可以,老婆也有同感。”

然而,鐵五郎顧慮到一旁的阿福,訓斥阿金不可在孩子麵前胡言亂語。 “於是,我掀開棉被彈坐起,喊著'爹,連我都發現了',一股腦兒地吐露鏡子和哥哥撒謊的事。嗯,父親大為吃驚,但並未責罵我和母親。” 這麼一來,所有束縛便都解除,三人靠在一起,坦然道出先前藏在心底的秘密。阿金提到,一名女侍曾聽見市太郎對著剛從澡堂回來的阿吉喊“阿彩”。那是女侍之間的傳聞,她們笑說少爺長的如此俊俏,以前一定有不少風流韻事,不過在少奶奶面前叫出昔日情人的名字可不行哪。這些女侍都不知道阿彩的事,倒是情有可原。 自談話中途,阿福便緊挨著阿金,阿金也緊摟阿福。 “父親說,阿吉捧著侍洗衣服走在廊上的背影,簡直與阿彩如出一轍。他一度以為是眼花錯看,但後來第二次、第三次仍看到同樣的景象。” 當第四次目睹阿吉的背影與阿彩重疊時,鐵五郎出聲喚住她。阿吉輕快地轉頭,應聲“是”。 她回頭時背部輕柔的動作、回話的力量,和望著鐵五郎眨呀眨的雙眼,活生生是阿彩的翻版。 ——我一時以為自己瘋了。 阿彩回來了……阿金不斷低語,而後突然像虐疾發作般全身發顫,一把推開阿福。 ——那把鏡子。 就是那東西在作祟,阿彩透過它附身阿吉。阿金一口咬定,女人的靈魂會藏身於鏡中。 ——從阿吉那裡拿走鏡子後,你怎麼處理? 鐵五郎還沒問,阿金早已一步爬也似的打開壁櫥,將手伸進木箱、竹箱及舊包袱間,取出一個白棉布包覆的物品。 阿金並未丟棄鏡子。她以顫抖而不甚靈敏的手指焦急地解開白棉布,邊夢囈般的喃喃解釋:感覺不能隨便丟掉,心裡也不太願意拿去寺院,要是沒好好對待這東西,搞不好真會發生壞事。 ——我也跟你一樣,總覺得不是市太郎和阿吉行為古怪,而是自己變得不正常。我寧願這麼想。 解到剩最後一圈時,鐵五郎忽然搶過阿金手中的鏡子,白棉布瞬間鬆開垂落。 鐵五郎大叫一聲,面孔頓時血色,卻仍緊握鏡柄不肯鬆手,彷彿掌心黏在上頭。 阿金抓住丈夫粗壯的手腕,望向鏡中。阿福也撲到母親身旁,伸長脖子一窺究竟。 ——別看,別看!阿福,你不能看! 鐵五郎像要擄走阿福般,一把抱過她,以厚實的手掌蒙住她眼睛。但阿福跌坐父親膝上的剎那,瞥見圓鏡中映出的人影。 那是阿吉。 阿吉也在鏡中吶喊。然而聲音傳不到外頭,只見她皺著臉,嘴巴一張一合地拼命向無意間注意到鏡內異狀的鐵五郎與阿金傳達訊息。啊,是公公和婆婆!你們終於發現了我!淚濕的雙眸不停轉動。 阿吉緊握拳頭,不斷敲打著鏡面。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一直被關在這裡。 阿吉的靈魂遭囚禁在阿彩的鏡子內。 阿金宛如受傷的野獸,哀嚎著搶下鐵五郎手中的鏡子,猛然起身。她的衣服凌亂,小腿整個兒裸露在外,以幾欲撞倒紙門的勁道沖出房間。 描述這幕景象的阿福呼吸急促,彷彿化身成當時的阿金在走廊上狂奔。 “母親沖向哥哥和大嫂的房間。” 鐵五郎跟在後頭,留阿福獨自呆在被窩。 阿金猶如發狂似的再度大叫,隨即響起市太郎和妻子的悲鳴。 那女人刺耳的哀鳴聽起來就像阿彩,阿福不禁摀住耳朵。阿彩的聲音叫著: “娘,原諒我吧!” 此刻,身處黑白之間的阿福,彷若回到當天現場,掩著雙耳,緊閉雙目。 她維持這樣的姿勢,呼吸漸漸恢復評價,接著道: “母親以受眾的鏡子痛毆嫂嫂,將她活活打死。” 最初的重重一擊打破阿吉的腦袋,這樣應該便足以致命,但阿近仍不停揮舞著鏡子。市太郎並未勸阻失控的母親,而是退到牆邊,抵著牆癱坐在地。鐵五郎目睹眼前的暴行,嚇得雙腿發軟,不知所措。阿金當著當人將阿吉打得面目全非,四散的血花甚至濺向天花板。 最後,阿金倒臥在五官難辨、鮮血染紅棉被,如原木般躺在地上不動的阿吉身上。 阿近鼓起勇氣問:“令堂毆打的,真是阿吉小姐嗎?” 這個嘛……阿福睜開眼,放下捂著耳朵的雙手,聲若細紋的應道:“不知道,到底會是哪一個呢……” 因憤怒和恐懼而情緒激動的阿金,衝進兒子媳婦的房內時,與市太郎同床共枕的女人是阿吉,還是阿彩? “前來審訊的官差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因為家母被人帶走時已經瘋了。” 婆婆打死媳婦,女人的慘叫聲傳遍左鄰右舍。不管再怎麼花錢開說,都無法掩蓋這次的事實。 石倉屋遭到問罪,財產沒收充公,鐵五郎連同兇手阿金一起關進大牢。因他身為店東及一家之主,卻對妻子管束不周。不過,幸好阿金被判定精神錯亂,鐵五郎免於死罪。處以一百大棍,外加逐出江戶的刑罰後,鐵五郎獲釋出獄。 阿金則死在傳馬町的大牢中。 “市太郎先生呢?” 哥哥……阿福低聲應道。 “他逃的很快。” 當晚,趁著石倉屋內鬧的雞飛狗跳,市太郎悄悄來到之前阿彩上吊自盡的房間,在同一處門上橫樑自縊。 他上吊所用的布條,是一塊黑絹。他是何時買來,又是如何藏匿,沒人知道。 阿福抬起頭、移動雙膝,轉身面向阿近,靜靜低頭行了一禮。 “小姐,石倉屋就此滅亡。”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