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屋的藤兵衛過世後,阿近留下先前與他交談時的回憶,恢復原本平穩的生活。
不過,三島屋的主人伊兵衛身邊,自接獲藤兵衛的死訊後便起了些變化,不久即演變成令家人和伙計們面面相覷、深感納悶的情況。
要說究竟有什麼改變,那就是訪客頻頻上門。
由於家中經商,原本便時常有人進出,若只是這樣根本不足為奇,可是新訪客明顯不同以往。
首先,他們大多是人力中介商,登門時都會自報名號,表明是應三島屋老闆之邀而來,然後畢恭畢敬地隨伙計前往內間。得知這些中介商都是老爺主動邀約,伙計紛紛感到疑惑,因為三島屋一向只與熟食的中介商往來。
不過,幾名客人來訪後,那熟識的人力中介商終於也上門。他是個在神田神社下開店的光頭老翁,和伊兵衛熟絡地商談約一個時辰後,便準備告辭。三島屋的掌櫃八十助在脫鞋處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燈庵老闆。”八十助以老翁的店名稱呼他。
“都老交情了,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你今天到底是來和我們家老爺談些什麼啊?”
講白一點,人力中介商做的是活人的買賣。只要從事著行業多年,便會累積一身其他行業所沒有的污垢,甚至是髒油。燈庵老人皺紋密布仍滿面油光,站姿精悍背卻有點駝,舉止雖謙恭客氣,可看女人和小孩時不像這年紀該有的眼神,看男人的目光則似打量芋頭的分量,帶有一股冷峻之氣。總而言之,他是個教伙計很不舒服的人物。
燈庵老人此刻猶如潛伏於沼澤的巨鯉,轉動骨碌碌的大眼回句:
“哦,原來你們什麼也沒聽說啊。”
光這話聲就讓人覺得胃裡一陣糾結。資深女侍阿島會皺著眉,以獨門大嗓說道。
“既然三島屋老闆沒透露,我也不能告訴你們。”
八十助纏住他不放。 “不過,最近老爺找來許多你的同行呢。老爺在打什麼算盤,難道你不在意?”
“不會啊。”燈庵老人笑道。 “因為就是我安排那些人到這裡來。”
八十助及躲在暗處偷聽兩人對話的阿島、阿近、童工新太,一聽他這麼說,紛紛豎起耳朵。
“什麼?”
“順便給個忠告吧,八十先生。你若是再不鍛煉辨認客人人品的眼力,日後三島屋愈來愈有規模,你恐怕就當不了這個大掌櫃嘍。”
燈庵老人受伊兵衛之託找來的那些訪客,並非全是人力中介商。當中有讀書頭子們也有小廝。讀書是指印報業者,小廝則是替捕快跑腿的小弟。
八十助聽的目瞪口呆。 “老爺到底想透過那些人做什麼啊?”
“我說……”燈庵老人露出貧瘠的牙齦冷笑。 “你就好好看著吧。放心,別慌,伊兵衛先生不會虧待自傢伙計的。”
“這個……我明白。”
燈庵老人丟下困惑的八十助,套上扁鞋啪嗒作響地跨過大門門檻時,隔著八十助落下一句:
“偷聽時得留意影子,藏住身體卻沒藏住影子。”
他朗聲大笑,緩步離去。阿島與阿近互望一眼,同時望向腳下,原來如此。
“啊,被發現了。”新太稚聲驚呼,阿島敲他一記腦袋。
“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老頭。”阿島凌厲的望著燈庵老人消失的方向,撅起嘴。
“不過老爺也真實的,到底有何陰謀?”
“以陰謀形容太過分啦。”
阿近應完,噗嗤一笑。新太很疼似的按著挨揍的地方,表情和動作既可愛又好笑。阿島的手勁十足,就算只是輕敲一下也非常痛,這是經驗老道使然。
“店裡會發生什麼事?老爺會要我嗎捲鋪蓋走路嗎?”唯獨八十助打從心裡感到不安。
之後又過了四、五天,來路不明的陌生客人仍不斷上門。接著,這種現象突然中斷。
某日,一整天都沒訪客,阿近再次被喚至“黑白之間”。
“看來,一切已安排妥當。”
伊兵衛張口便這麼說。阿近想到先前八十助的愁容,及剛強的阿島著急的模樣,眼前伊兵衛的泰然自若,實在叫人生氣。
“安排什麼?”阿近不由自主的撅起嘴,伊兵衛則氣定神閒地雙手交抱。
“有項工作要交給你去辦。”伊兵衛透露他一直在為這事做準備。
“從今天起,這裡就是屬於你的'黑白之間'。”
阿近聽的莫名其妙,不禁雙目圓睜,伊兵衛微笑以對。
“我與棋友對弈時,確實是黑白勝負的爭奪,但以你的情況來說,則意味著細看世上事物的黑與白。未必白就是白,黑就是黑,只要換個想法,顏色便會改變,也有所謂的中間色。……恩,沒錯。”
他開心地低語,自顧自地點頭。
“叔叔,您在講什麼啊?我怎麼聽的一頭霧水?”
伊兵衛依舊面帶微笑,卻倏地從叔叔對侄女的神情,轉為主人對伙計的態度。眉間皺紋、兩頰彈性、嘴角線條,明明看似無異,但氣氛不知不覺緊繃起來。
阿近不由得重新坐好,驚詫之餘,她領略一件事。她之所以看得出叔叔的轉變,是因體內有部分已成為真正的伙計。身為伙計,她養成觀察伊兵衛顏色的眼力。
“從今天起,約莫五天就會有一名客人造訪這裡,對方會講故事給你聽,至於是內容如何,我也不清楚。”
“請、請等一等。”
伊兵衛不予理會,徑自繼續道,“聽眾只有你一個,由於是在這前提下找來的客人,不能違反約定。聽完後,你要仔細回味對方的故事,在下一位客人上門前,換你向我轉述。到時候,也希望你聊聊感想。你的聽眾只有我,不過,要是你願意,也可找阿民或其他人一起聆聽。”
伊兵衛滔滔不絕的說個沒完,阿近心中一慌。
“叔叔,這怎麼回事?您一會兒說約定,一會兒說找人來,是什麼意思?”
阿近驚呼一聲,手摀著嘴。
“難不成是最近上門的那些古怪客人?您找來人力中介商、印報商,及捕快的手下。”
“哦,你知道啊?”
“從燈庵先生那裡聽來的。”
伊兵衛故意擺出“我正在奸笑”的模樣。
“你偷聽,且被他發現對不對?大家都做同樣的事。”
這下阿島也學到教訓吧,伊兵衛低語。
“我一再警告她,不可能鬥得過燈庵老爺爺,但愈是這樣說,她就益發認真起來。”
的確,當時阿島輕戳阿近側腹,邀她一起聽兩人對話。可是,之前阿島也都這樣偷聽嗎?阿近內心頗為驚訝,不願正視這個問題。
“她是個可靠的女侍,怎會……”
“每個人都有一、兩個壞習慣,我並非指責阿島品行不端。”
伊兵衛輕拍手掌說:看吧,這也是個例子。
“什麼是白,什麼是黑,其實模糊難辨。”
眼看再這樣下去,便會被叔叔給蒙混過去。為挽回劣勢,阿近移膝靠向伊兵衛。
“叔叔,我還有女侍的工作,沒辦法像您說的那樣,每五天一次在這裡悠哉地聽客人講故事。”
“所以啊,這也是你的工作之一。我會交代阿島,她心裡應該很明白,絕不會拒絕。”
從一開始,阿近就沒有退路。
“您究竟打算要我做什麼?”
“只是要你聽故事而已。”全江戶——不,或許也包含附近的居民,人民由四面八方帶來不可思議的軼事。你就像先前接待松田屋老闆那樣,仔細傾聽便行。
“為什麼您找來那麼多人?三島屋可是間提袋店哪。”
伊兵衛得意洋洋的露出微笑,“這就是我的精心安排啊。我透過眾多人力中介商、印報業者、捕快手下四處宣傳,筋違橋的三島屋正在收集各種奇聞軼事,有此經歷者請前往接洽,將奉上薄禮。”
原來如此,阿近終於弄明白,但仍不能接受。
“叔叔,這是為什麼?難道是您的新嗜好?”
耗費這麼多金錢和時間,一時好奇也該有個限度。
“沒錯,是我的新嗜好。”
“既然這樣,請您自己來吧。”
“才不要。”伊兵衛頑童般地吐舌扮鬼臉。什麼嘛!連新太也不會這麼做。
“我很忙,沒辦法花整天逐一接見訪客,可是又想听他們的故事,所以你得代替我。當店裡休息,我也得空時,你再重新歸納,轉述給我聽。”
再怎麼任性也該適可而止,阿近不禁傻眼,伊兵衛趁勢站起身。
“沒問題吧。第一位客人未時會來,還有半個時辰,你快去換件衣服,我會命人張羅茶水及甜點,你就不用操這個心了。”
“叔叔,請等一下!”
由於不便拉著叔叔的袖子挽留,阿近只好朗聲道:“既然是您的吩咐,阿近明白,會照做的。”
“嗯,有這心思很好。”
伊兵衛裝蒜回應。阿近很想像之前阿島對新太那樣,啪的一聲,用力賞叔叔額頭一拳。
“可是,初次見面就要引對方侃侃而談,實在太困難。我既非捕快,也不是房屋管理人,不懂如何套話,才能巧妙討對方吐露故事。”
“只要像先前你對鬆田屋老闆那樣便行。”
“那是順其自然的結果。”
“這次同樣順其自然不就得了。”
伊兵衛輕浮的口吻彷彿在戲弄阿近。
“叔叔,您到處宣傳只要對方帶來奇聞軼事,就給賞金是嗎?”
“沒錯。”阿近朝榻榻米上一拍。以代替伊兵衛的額頭。
“您未免太過大意,搞不好會有為獲得賞金而捏造故事的人。”
伊兵衛絲毫不為所動,“只要不知道是假的,還不都一樣?”
“可是……”
“你分得出對方故事的真偽嗎?”
阿近頓時無言以對,伊兵衛又露出奸笑。
“若聽得出,便是你的功勞。不過阿近,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有其他任務。為什麼這名客人要編故事?只是想撈賞金嗎?要是你沒能看穿這點,這項工作就不能結束。”
“這太強人所難!”
伊兵衛對阿近的抗議置若罔聞。
“此外,故事如明顯是杜撰的,倒還簡單。有時是故事中的某個部分與實情有出入,或遭省略,甚至是加油添醋。在這種情況下,在看出謊言與真實後,你得進一步思考對方這舉動背後的原因,並告訴我你的想法。”
任務愈來愈難,此事談何容易。伊兵衛留下無言以對的阿近,迅速起身。
“對了,我會派人送來你喜歡的茶點。”
伊兵衛以逗她開心般的口吻說著,悄聲關上拉門。阿近望著拉門半響,使勁吐舌,扮了鬼臉。
隨著未時的鐘聲響起,一名身材苗條,約莫比阿近十歲的美女,在八十助的引領下來到黑白之間。搭著她那引人注目的雪白粉頸,粗格子圖案的和服與深色褂顯得分外好看。
果真如伊兵衛所言,在阿近換裝打扮的這段時間,黑白之間已備妥小火盆、鐵壺、一組茶具及放著兩種茶點的漆器。庭院裡的曼珠沙華凋謝後,秋天突然加快腳步,早晚都覺得腳尖發冷,所以火盆雖小,但對背後吹著晚秋寒風、專程前來三島屋的訪客而言,這溫熱或許是貼心的款待之一。
帶領客人進屋的八十助,摸不著頭緒的心情全部寫在臉上,而跟在他身後的美麗訪客也一副局促的模樣,惴惴不安地不斷朝屋內打量,一會兒摸摸髮髻,一會兒整理衣襟。
近距離與阿近會面後,她立刻道出來意。 “我是人力中介商燈庵先生介紹的。”
阿近應聲“是”。請她繼續說下去。就近看見對方容貌,細聽其嗓音後,阿近才發現原先推測對方長自己十歲似乎有誤,她和嬸嬸阿民年齡相仿。
阿近想起,母親常說人的話聲會透露年紀。一思及此,頓覺無比懷念。
當然,對方確實是個美女。秀發濃密、烏黑柔亮,不見一絲白髮;柔美的雙眸、挺直的鼻樑、美麗的唇形,彷彿有人偶爾精雕細琢而成。加上一襲格子圖案的漂亮和服、島田崩髮髻及雕工華麗的龜甲髮髻,散發著一股嫵媚風情。
“聽聞店主是位風雅人士,要舉辦一種別出心裁的活動,是真的嗎?”
這種詢問方式,與其說是不安,不如說是在評估衡量些什麼。
阿近連忙思索該如何回复,伊兵衛並未多交代細節。換言之,與初次見面的客人妥善應答,正是阿近被賦予的工作。
“燈庵先生可曾告訴您是哪種活動嗎?”
在阿近的客氣反問下,女子柳眉輕挑,露出兩排皓齒,微微一笑。她眉毛未拔除,牙齒也未塗黑,足見她尚未嫁作婦。
“據說是要收集現代版的百物語。”
提到“百物語”三個字時,對方咬字緩慢而清楚,幾乎從唇形便看得出語意。
“以前很流行這種活動呢。一百個人聚在一起,各說一則異聞。每講完一則,便自一百根蠟燭中熄去一根,待輪過所有人後,妖怪你就會現身,小姐應該也知道吧?”
女子趨身向前,像要仔細端詳阿近的表情。
“是的。”
“以前的人可真有閒情逸致。時至今日,大夥都鮮有這般空暇。富裕的大爺多是商賈,儘管成為有錢人還是一樣忙碌。看來,世上每個人都得勞碌一生啊。”
那是打一開始便敞懷暢談,爽朗豪邁的口吻。她雙肩交抱,猶如身處酒店或茶店。
“三島屋老闆似乎無法悠哉地一次召集上百人,但認為一次找一個人來也不錯。他想收集奇聞軼事,而負責聆聽的,則是三島屋的一位大小姐。”
她朝阿近嫣然一笑,阿近微笑頷首。
“若這是出嫁前的學習課程,實在有點古怪,辛苦您了。”
“謝謝您的關心。因為我家老爺生性吝嗇,難以忍受一晚便用百根蠟燭,讓蠟燭商大賺一筆。”
美女聞言一笑。 “哎呀,好個風趣的小姐。”
“那我就不客氣了。”女子以阿近奉上的茶水潤口,眼神突然一陣飄忽,陷入思索,過一會兒才開口。
“我帶來的故事,是這全新百物語的開端吧。雖不曉得適不適合,但這故事不會太突兀,或許挺恰當的。”
因為這是則關於鬼屋的故事,美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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