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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Chapter 21

擺渡人 克莱儿·麦克福尔 5772 2018-03-18
崔斯坦走著,身邊的景色慢慢變成一片慘白,而他幾乎毫無察覺。群山消失了,崩塌碎裂成浮動的沙海,隨即又蒸騰成薄霧。他剛才走的那條小路變成了毫無特徵的平面,目力所及之處,四面八方全都千篇一律。一道白光閃爍,光的頂點亮得他睜不開眼。 隨著光逐漸減弱,無數彩色的微粒開始形成。它們繞著崔斯坦的頭頂旋轉,然後降落在地面上,形成了背景,那是他下一個引導任務中的靈魂即將離去的地方。 他一邊走著,腳下的路變成了柏油碎石路面,黑黝黝閃著雨水的光澤。建築物在崔斯坦兩側拔地而起,亮著燈光的窗子照亮了年久失修的宅前花園。園子裡荒草叢生,柵欄破損。街邊路沿上停著車,也有幾輛停在了舖有路面的花園裡,每一輛都樣式陳舊,鏽跡斑斑。正門敞開著,從裡面飄出重重的打擊樂和嘈雜喧鬧的笑聲。

整個地方充滿了破敗、粗俗的氛圍,讓人看了壓抑。 想到要迎接下一個靈魂,崔斯塔既無半分激動也無絲毫的緊張,心中甚至沒有近年來慣常的厭惡和冷漠,他只感到一種悵然若失的痛。 他在街道盡頭倒數第二間房子前停下了腳步。在一大堆簡陋破敗的建築物間,這座房子被打理得格外體面。房前的草坪乾淨整潔,簇擁著鮮花;墊腳石上雕著飛鳥花紋,鋪成了一條引人駐足的小道,直通剛剛用紅漆粉飾一新的大門。崔斯坦知道這就是下一個即將與肉體分離的靈魂棲息之所。他沒有進門,只是在外面等著。 幾個過路的人打量著這位在二十四號門口徘徊的陌生人,他們知道他是外來的。但這裡的人習慣自掃門前雪,所以他們只是一言不發地繼續走路。崔斯坦心不在焉、目光呆滯,不曾注意到人們探詢的神情,甚至沒有註意到有人在看他。他對他們好奇的眼神視而不見,對幾步之外的竊竊私語充耳不聞。

對於住在這裡的那個人,他已經了解了一切自己需要的事情。她獨居在這裡十年了,除了工作和每週看望一次住在小城另一端的母親外,平時都很少出門。她不跟當地人交際,他們覺得她勢利眼、假清高,而實際上她只是害怕他們。她剛剛在床上被一個竊賊捅死。那人本想在她家裡找些值錢東西,結果卻大失所望,一怒之下就殺了她。很快她就會睡醒起床,和往常一樣繼續按部就班完成那些日常瑣事。她不會注意到自己的珠寶盒子已經不翼而飛,也不會察覺到用自己幾年的積蓄購買的智能數碼照相機現在並沒有安安穩穩地躺在飯廳的抽屜裡。她只覺得自己有點遲到了,因此決定不吃早餐。 她出門的時候就會遇到崔斯坦,不管怎樣,她都會跟他走的。 現在,崔斯坦心裡已經把所有的相關信息都消化吸收了。他只需把事實和故事糅合在一起了解一下就能完成這次任務了。他對這些事情了然於胸,但不會多想一下。他會指引這個靈魂走完這段旅程,因為這是他的職責。他來這裡只是因為身不由己。然而他對這個不幸的人不會有任何惻隱之心,既不會對她施以同情,也不會對她好言安慰。他只會引導她,如此而已。

月亮在頭頂正上方,一道慘白的月光尋覓並驅散陰影。崔斯坦感覺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造化之初混沌脆弱的狀態,好像自己的所有感情、所有想法都已暴露無遺,任何人都能看穿自己。他知道還要等上幾個小時靈魂才會出現,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他打心底里渴望離開這裡找個地方躲起來,沉溺在痛苦和悲傷中。他的頭腦對雙腳發出指令,命令它們掉轉方向徑直離開,一直走下去,直到他徹底拋掉悲傷。然而什麼也沒發生。 他迷人的藍眼晴裡又一次噙滿了淚水。他當然不可能逃離自已的崗位,在他之上還有更高的自然法則,還有不可撼動的命運。他的痛苦,他的絕望,他放棄自己職責的慾望都無足輕重。他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腳。

“迪倫。” 她意識到身後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但是她沒有轉身。她就像那天晚上獨自一人在安全屋裡一樣,眼無旁騖,只盯著前方。如果她向別處看,崔斯坦就真的不見了。 她在糊弄誰呢?崔斯坦已經不見了,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只是還沒有做好準備接受這一切。迪倫挑釁似的繼續注視著前路,用力挫著下嘴唇,直到口中瀰漫出血腥味。不,她嘗不到的。她的感官已經麻木了。 “迪倫。” 呼喚聲再次響起,她的身體縮了一下。她猜不出喊她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這聲音既不焦躁也不急迫,聽起來很客氣。 她可不想接受誰的歡迎。 “迪倫。” 迪倫生氣了,火冒三丈。她明白了,這聲音非要等自己應答,否則絕不善罷甘休。她慢慢地,不情不願地轉過了身子。

她眨了眨眼,完全糊塗了,身後什麼也沒有。她張了張嘴,本打算喊出聲來,希望聲音再響一次,不過她又慢慢閉上了嘴。它不響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打算轉過身,眼睛盯著地,繼續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心裡還在癡想著崔斯坦會奇蹟般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然而就在她轉過臉的瞬間,一個與此地格格不入的古怪東西,映入了她的眼簾,那是一束光。她的心頓時狂跳了一下,想起了在血色的荒原上見過的那些光球。 然而這次不一樣,那束光慢慢變大,改變著形象,延伸,最後成形。他在向迪倫微笑,那表情依舊十分客氣。一張蒼白、完美無瑕的臉,周圍是一叢淺淺的金發。他的身體形狀看起來跟人類差不多,但是總有地方不對勁。 就像是她曾經見過的那些靈魂一樣,亦真亦幻,虛實不明。

“歡迎。”他發出了聲音,同時伸開了雙臂。迪倫沉下了臉,他正在向自己恣肆地笑,好像她來到這裡應該很高興似的。 “你是誰?” “我叫薩利,我是專程來迎接你的。歡迎,歡迎回家。” 回家?回家!這裡可不是家。她剛剛離開的地方才是家,離開了兩次。 “你肯定有話要問我。請先跟我來吧。” 他的臉上仍然掛著恰如其分的微笑,胳膊伸開。兩隻眼睛的金色的,沒有瞳孔,但溫暖,並不嚇人。他在看著她,等著她跟上來。 迪倫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這個東西——叫他東西可能不大公平,不過他確確實實不是人類——看著她,眼神中帶著禮貌又含著困惑。 “我想回去。”迪倫冷靜地說。 他臉上的困惑隨即變成理解,“很抱歉,你不能回去了,你的身體已經消失了。不過別害怕,你很快就會見到親人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指的是荒原,我想回到荒原上。”迪倫環顧四周歐石楠叢生的平坦荒野,驀然回首,那片連綿起伏的馬蹄形群山還在。嚴格來說,好像此時她仍然在荒原上。然而自從跨過那道分界線後,她就已經身處異域了,完全不是同一個地方。 “我想……”迪倫變得有些吞吞吐吐。那個東西,薩利,向她投來懷疑的目光。 “你已經完成了跨域。”他說話的語氣神秘兮兮的。 迪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根本沒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的擺渡人現在在哪兒?崔斯坦在哪兒?”她提到他的名字時有點磕巴。 “你現在不再需要他了,他已經完成了他的任務。請跟我走吧。”這次那個東西轉身指了指身後。從小路向前沒多遠,出現了一個勉強稱得上門廊的東西,然後是一個有五柵門,下端是一道寬闊的攔畜溝柵。門的兩邊並沒有柵欄向外延伸,只有這麼一扇門毫無意義地懸在那裡,看起來實在荒唐。

迪倫抱著臂,抬著下巴,從牙縫裡擠出一個“不”字,“我要崔斯坦。除非我見到他,否則我不會離開這兒的。” “我很抱歉,但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迪倫馬上反問。 薩利看起來好像根本沒聽明白迪倫的問題,“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不停地重複那句話,“請跟我走吧。” 他向身旁一錯步,又一次指了指身後那扇門。他很有耐心地微笑著,等待著。迪倫覺得,他會這麼安安靜靜地站下去,一直站到她挪步為止。 要是她對他不理不睬,一個勁地往回走,回到大湖那邊,他又會對她怎樣呢? 他會阻攔自己嗎?她站直了往後退了半步,好仔細看看他的反應。薩利仍然保持微笑,頭稍稍向一側傾斜,眉頭微蹙似有不解之意。迪倫又退了一步,他還是沒有動,只是看著她。她可以隨心所欲無視他的存在了。

她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了片刻,冒險又回頭瞥了一眼身後,山巒依舊。她覺得自己能透過那道分隔兩界的交界線,依稀辨認出最後那件安全屋的輪廓。那裡沒有惡魔的身影,也沒有危險的跡象,自己可以安全地待在那裡。 可是有什麼意義呢? 崔斯坦不在那兒。他對自己說了謊,她可能已經開始忙下一個任務,已經陪著下一個被超度者了。 他可能已經忘記了自己了。 不,從她的腦海深處某個地方傳來吶喊聲,“他說過他愛你的,他是認真的。” 或許是,或許不是。現在無從知道真相了。如果崔斯坦不回來的話,守在那裡又有什麼意義呢? 迪倫嘆了口氣,展開胳膊,讓它們自然垂下。她的手上一陣抽痛,血液回流到指尖。她剛才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抱臂抱得有多緊,就好像生怕自己散架一樣。

“好吧。”她笑聲嘀咕著,朝薩利的方向先邁出了一步,接著又是一步,“好吧。” 薩利朝她綻放出溫暖的笑容,耐心等待著,直到迪倫走到他身邊,然後兩人並排著小路向那扇門走去。 他們來到了門前,而當薩利把門拉開時,讓人感覺他彷彿不只是把生鏽的金屬柵欄轉動一下而已,而像是在此世上鑿開一個洞,讓剛才門的位置上出現另一個世界的窗口。 “請吧。”薩利平靜地說,暗示迪倫跨過去。 “我們現在這是在哪兒?”她在另一邊小聲問。 這是一個巨大的房間,幾乎大得不成比例。她看不清到牆,但是能感受到自己是在一間屋裡。地板乾淨整潔,不著一色。 “這裡是記錄室。我想這兒是你起程的理想場所,你可以在這裡找到曾在這裡停留的靈魂。他們先你而逝,也跨越了荒原。” “怎麼找?”迪倫喃喃自語,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強烈的好奇心。 話剛一出口,屋裡的陳設自動開始顯現出來。屋子的邊緣開始收縮,形成了輪廓明顯的牆體。書架靠牆排著,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面擺滿了大部頭。一條黑色厚地毯出現在迪倫腳下,給整間屋子增添了幾分華麗,也隔絕了腳步聲。迪倫四下張望時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的腦海裡浮現出有一次和瓊一起去圖書館的畫面。當時她才十歲,在她眼中,那裡幽深空曠,靜謐沉寂,猶如洞穴和迷宮。她在裡面迷了路,最後還是一個溫柔和藹的清潔工在桌子底下發現了號啕大哭的迪倫。眼前的景象難道也同荒原一樣是她心像的投射嗎? 薩利在她身邊柔聲說:“我肯定你有要找的家人和朋友。”他停了一下,有說:“需要我幫你找嗎?是你的祖母穆爾還是你的嬸嬸伊馮?” 迪倫驚訝地望著他,他竟然對自己親人的名字瞭如指掌,“你可以找到每個人的嗎?”她問。 “是的,任何完成了荒原之旅的人。我們把每一個靈魂都登記在冊了,每一個擺渡人都有一本冊子,上面記載了所有他們引領過的靈魂。” 什麼?迪倫一邊琢磨著薩利的話,一邊用目光掃視整間屋子。 但她沒有想過去找她的祖母或是三年前死於乳腺癌的嬸嬸,而是另有打算。 迪倫轉身對著薩利,眼睛陡然一亮,“我想看看崔斯坦那本冊子。”她告訴他。 薩利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這個地方可並不是……” “就看崔斯坦的冊子。”迪倫又重複了一遍。 薩利看起來非常不悅,他的表情中既有擔憂也有反對,然而他還是領她繞過了一排排高聳的書架,經過了無數的冊子,來到一個黑暗的角落。那裡的一個書架上除了一卷大書外空空如也。他伸手把書取下來,綠色的封面已經褪色,書頁上鍍著一層金邊,角看起來軟塌塌、爛兮兮的,好像已經被好幾前隻手指翻動過。 “這就是崔斯坦的冊子。”薩利說著,把書放到了一張空桌子上,“您想找什麼,我能問一下嗎?” 迪倫沒有回答,她也不確定自己要找什麼。但她還是伸手打開了封面,裡面像賬本一樣,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地記滿了,一行又一行的靈魂都用整齊的字體登記在冊。每一行上面有他們的名字、年紀,還有一個日期。 迪倫有些驚詫地發現,那不是他們的生日,而是他們的死期。 她沉默地翻動著冊子。一個又一個名字從眼前劃過,成百上千、成千上萬,這無數的靈魂多虧了崔斯坦才得以延續,而她只是滄海一粟而已。她抓著沉沉的書冊,吃力地從頭翻到尾,一直看到最後的空白頁,然後又翻回來,找到最後一條記錄,是她的。迪倫看著自己的名字以她難以想像的娟秀字體寫在上面,感覺有些古怪。這會是崔斯坦寫的嗎?名字旁邊寫著她乘車的日期。她的手指撫過下一行空白,不知誰的名字將會被列在其中,現在崔斯坦又在哪裡呢?他已經到達第一座安全屋了嗎? 迪倫嘆了口氣,繼續隨意翻著冊頁,她不願再去想崔斯坦正在引渡別的靈魂。他是她的擺渡人。她的,她苦笑了一下,但眼前的名冊讓她很難不去想。她掃了一眼名單,皺了皺眉頭。 “這是什麼?”她指著靠近頁底的一行字問道。整條記錄都被劃去了,一道粗粗的黑墨跡完全蓋住了那個名字。他沒有回答。迪倫向左邊望去,正納悶自己是不是已經被拋棄了,但又見到薩利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的眼睛瞧著別處,但又似乎什麼也沒看。 “請問……薩利?”她有些支吾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這個名字被刪掉了?” “那個靈魂現在不在這兒。”他回答道,還是沒看迪倫。不在?他們就是那些被惡鬼捉住的靈魂嗎?如果讓她來查找,她能在這兒找到那個死於癌症的小男孩嗎?那個被崔斯坦不小心落在了惡魔手裡的小男孩。她張著嘴想問,但薩利轉過頭,帶著燦爛的笑容注視著她,讓她欲言又止,“為什麼你對這本冊子那麼感興趣呢?說出來的話,我會幫你的。” 迪倫的疑惑被這燦爛的笑容化解了,—時間心裡又沒了頭緒。那條被塗掉的記錄之謎被她放在了腦後。 “你認識這裡的每一個靈魂嗎?”她指著書問道。 薩利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在找一個人,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名士兵,納粹士兵。”迪倫眨了眨眼,對自己的話也略感吃驚,這絕對不是自己要求看這本名冊的理由,然而這個念頭就在她腦子裡蹦了出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一直都有這樣的打算,至少在潛意識裡是這樣。她想和其他認識崔斯坦的人說話,她想跟那些像她一樣了解崔斯坦的人聊聊他。在崔斯坦給她講述的所有故事裡,那位“二戰”時的年輕士兵是最打動她的。 她滿以為薩利會搖搖頭,向她要更多的信息。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走到桌子前,自信地翻著那些乳脂色的書頁,直到找到了她要的那一頁。 “在這兒,”他指了指倒數第二行,“你要找的就是這個靈魂。” 迪倫坐在他對面,盯著那個字跡潦草的名字。 “喬納斯·鮑爾,”她小聲念著,“十八歲。死於1941年2月12號。是他嗎?”薩利點點頭。 迪倫咬著嘴唇在思考。十八歲,他那時只比自己現在大幾歲。不知怎麼的,在她的想像中,他應該是個成年人了,但是現實中他當時可能還是個學生。她突然想到了吉斯夏爾中學那些高年級男生,學生會主席還有那些年級長。他們一點也不成熟,還是傻乎乎的小男生,她想像不出他們穿著軍裝扛著槍的樣子。她更不相信他們明知這個決定會把自己送上死路,還會義無反顧地抗命不遵。 十八歲,既是男孩也是男人。崔斯坦會在他面前變成誰的模樣呢?他是怎麼讓喬納斯跟自己走的呢? 迪倫從名冊上抬起頭,望著薩利說:“我想跟他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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