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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Chapter 16

擺渡人 克莱儿·麦克福尔 5650 2018-03-18
謝天謝地,他們在太陽落下去之前早早地就到了下一個安全屋。又是一間石屋子,迪倫納悶這是不是又是自己的“傑作”,幾乎所有的安全屋都是千篇一律的。 難道自己對於避難所和家的概念就是這個樣子?她仔細回想著白己可能在什麼地方把這二者聯繫在了一起。 她和瓊一起住的(不,是曾經一起住的)公寓是一棟紅砂岩樓房,周圍全是一模一樣的建築。她的祖母在去世前住在郊外一個孤零零的地方,但是那也是一座現代化的小木屋,屋外是一個精心營造出的美麗花園,裡麵點綴著一些造型奇特的石獅子和小矮人。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像家一樣的地方了。 除了——哦,對了——她的爸爸曾經在電話裡提到過他的住處。他說那是一幢樣式陳舊的石頭房子,只夠他和他那隻叫安娜的狗容身。眼前的屋子就是那個石屋在她想像中的樣子嗎?或許她的潛意識想讓她看到一點自己期待見到、卻又始終無法遂願的事物。

有時候,她會想像著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 在她的想像中,他面容英俊、身體強壯、慈祥和善。想到這些她自己也不禁笑了,然後意識到自己對父親的想像也就僅此而已了。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張父親的照片,也實在回憶不起來他離開之前的樣子。她搖搖頭,把這些冥思苦想全都驅散到一旁,跟著崔斯坦向前門走去。 這房子雖然有些輕微的破敗,但還是讓人感到舒適安慰,就像是經過了漫長而艱難的旅程回到了家裡一樣。前門是硬橡木做的,儘管歷經風霜雨雪,但仍然很堅固。窗子長期暴露在蘇格蘭惡劣的天氣中,外面結了一層灰塵與污垢。雖然上面的漆正在剝落,但木質窗框看上去依然完好。這裡沒有精緻的花園,但門前鋪了一條小路。地面的縫隙裡已經悄然鑽出了一些雜草,但總算還沒有完全佔領地面。

崔斯坦帶頭進了屋子,溫馨安逸的感覺還在延續。 這間小屋沒有其他小屋那種荒廢已久、亂七八糟的樣子。迪倫瞎想道,莫不是自己已經在荒原上越待越自在了?屋子的一頭有一張床,旁邊是張桌子,上面放著一截已經燃了一半的大蠟燭,桌子上還配有破舊的五斗櫥。屋子的正中、壁爐前擺著桌椅。在屋子的另一端是間小廚房,裡面有一個帶著豁口的、臟兮兮的水槽。迪倫上前觀瞧,看著老式的水龍頭,不知道現在它們還能不能用。她的牛仔褲上還沾著一層泥。在這一切蠢事發生之前,她返回公寓換上了一件灰色罩衫。現在衣服的風帽上已經被污跡染得斑斑點點,還有些被撕破的小口子。她甚至不願意去想自己此時看上去是什麼“尊容” 了。 儘管水管鏽跡斑斑,水槽上結了一層污泥,但迪倫擰開冷水管的時候還是滿心期待的。一開始水管裡什麼也沒出來,她皺了皺眉,感到有些失望。但緊接著水槽下面傳來了嘎嘎吱吱的聲音,她小心翼翼地退了幾步,此時水管中噴出了一股棕色的水。水流撞在水槽壁上彈射起來,要不是迪倫及時往後跳了兩步,差點又被髒水濺到。在噴射了幾秒鐘之後,水流開始平穩下來,變成了看上去很清澈的涓涓細流。

“太好了。”迪倫說,指望著這次能洗這麼多天來頭一個澡。她用水洗了把臉,被冰水激得打了個寒噤。 她頑皮地捧起水,轉身想對崔斯坦來個突然襲擊。可是她卻突然停住了,水順著她鬆開的指縫落在了石板地面上,水花四濺。屋子裡空無一人。 “崔斯坦!”她大喊起來,聲音裡充滿了驚恐。屋門洞開,儘管仍有亮光,可黑夜正在迅速逼近。她敢冒險出去嗎?可她不能再孤身一人了。一想到這些,她馬上拿定了主意,開始決然地向前走去,正撞見了出現在門口的崔斯坦。 “怎麼了?”他一臉無辜地問。 “你去哪兒了?”迪倫問道,剛才的如釋重負馬上變成了一腔怒氣。 “我就在外面。”他看著她那張霜打了似的臉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我只是……只是擔心。”她喃喃自語,覺得自己有點傻。她轉過身,指著身後的水槽說:“這兒的水龍頭能用。” 崔斯坦露出一絲心領神會的微笑,然後看了看半開著的門。 “離天黑還有二十分鐘,我去外面待一會兒給你留點兒私密空間。我就在前門旁邊,”他保證說,“你要是想和我說話隨時都行。”他安慰地一笑,走出門去。她溜達到門口,偷偷往外觀瞧,只見他坐在一塊岩石上。 他抬眼一瞥,看到她在看著自己。 “你願意的話也可以把門關上。不過即使你想讓門這樣開著,我也保證不偷看。”他眨巴眨巴眼晴,迪倫頓時大窘。 迪倫氣鼓鼓地關上了門,但轉念一想又把門打開了。她急不可耐要好好洗個澡,但想到要開著門洗澡,而且門外還有個人,就又站在那裡焦躁不安起來,太不舒服了。然後她想到了關上門一個人在屋裡,被拋棄的恐懼感還記憶猶新,哪怕這樣想想也讓她的心臟驚懼狂跳。於是她決定微微開道門縫,擋住他揚揚得意的笑臉,以備萬一。

她不安地看了一眼門,然後脫掉衣服,將就用在水槽裡找到的一小塊肥皂,飛快地洗起來。屋裡的寒氣快把人凍僵了,她想到了讓崔斯坦回來生火,但清楚等火好了天也黑了,那時候他們為安全起見都必須待在屋裡。她為了不讓牙齒打戰咬緊牙關,盡量洗得又快又徹底。洗完澡後,她只得重新穿上了髒衣服。迪倫提上那件滿是污泥的牛仔褲時,不由皺了一下鼻子。她剛把T恤衫套過頭頂,崔斯坦的敲門聲就響了。儘管那件T卹很寬鬆,而且布料一點也不透,她還是抓起了灰色的外套,急忙把衣服穿上,把拉鍊一直拉到了下巴。 “完事了嗎?”他問著,從門縫偷偷往裡面瞥了一眼,“天要黑了。” “好了。”她嘟囔著。 他快步走進來,把門關嚴,“我來生火。”

迪倫感激地點點頭。她剛洗了冷水澡,現在還在瑟瑟發抖。他又一次不可思議地只用了一點點時間,就讓火苗從壁爐裡躥了上來。他站起來,仔細打量著她。 “澡洗得怎麼樣?舒服多了吧?” 她點點頭,“不過,真想換換衣服啊。”她嘆了口氣。 崔斯坦莞爾一笑,走到五斗櫥那裡,“這裡倒有些衣服,就是不知道穿著合不合身。不過我們可以試一試。你願意的話,就在這兒把你的衣服也洗了。”他給她扔過來一件T恤和幾件運動褲。衣褲都有點大,但是她想到能把自己的髒衣服給洗了還是很願意的。 “不過,沒有內褲。”他又補充了一句。 迪倫仔細想了想,拿定了主意,只要能有乾淨衣服穿,一晚上不穿內褲也值了。她這就要開始換衣服,但天已經黑了,不能再把崔斯坦請到外面去了。她的兩隻腳來回扭來扭去,把衣服捂在胸口。崔斯坦也看出了她的尷尬。

“我會站到那邊去的。”他一邊說著,一邊穿過了屋子,站到了水槽邊,“你可以在窗邊換衣服。”他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從小廚房的窗子向外看去。迪倫急忙走到床邊,匆忙瞟了一眼崔斯坦,確定他的確是盯著另一個方向看,這才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脫掉衣服。 崔斯坦依然堅定地盯著那塊玻璃,然而漆黑的戶外和火光閃爍的室內把玻璃變成了一面鏡子。他能看到迪倫先脫掉了外套,然後又褪掉了T卹。她的皮膚光滑而白皙,肩膀結實,腰窄而纖細。當她把牛仔褲抖掉的時候,他閉緊了眼,盡量想保持一點紳士風度。 他在頭腦裡慢慢數了三十下——每數一下正好呼吸一次——等他再次睜開眼晴時,只見她穿著那件過於寬大的衣服站在那兒,正盯著他的後背。他扭過頭沖她一笑。

“漂亮。”他評論道。 她的臉紅了,使勁拉了拉T恤衫。沒有穿文胸讓她感覺非常尷尬,她兩臂交疊護著胸,權當是多了—層保護。 “要我幫忙洗衣服嗎?”他主動提出申請。 迪倫眼睛睜大了,一想到讓他窺視自己臟兮兮的內褲就覺得是奇恥大辱。為什麼,哦,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死的時候沒有穿一整套漂亮的維多利亞的秘密內衣呢? “不,我可以自己來。”她回答道。迪倫從床上抓起了那堆髒衣服,穿過屋子的時候把它們緊緊貼身抱著,盡量把她的文胸和內褲藏在這堆衣服中間。她把它們丟在台子上,花了五分鐘時間先用一塊陳年的百潔布清洗水槽除去淤泥,然後展開生鏽的水槽塞鏈,把塞子塞緊。她把兩個龍頭同時開到最大,不過那“熱水管”裡流出的水依然冰冷無比,兩隻龍頭的水量不過也只有涓涓細流而已。

看來想要把水槽填滿得等上一陣子了。迪倫在台子旁邊站了一會兒,然而壁爐的熱力卻把她吸引到了屋子中間。崔斯坦已經在一把椅子上坐定,舒服地向後靠著,腳還蹺在一隻小凳子上。迪倫也找了把椅子坐下,腳蹬在椅子的邊緣,膝蓋靠著胸口。她雙臂抱腿,注視著崔斯坦。現在該把剩下的故事講完了。 “那個……”她的聲音很輕。 他望著她,“什麼?” “把剩下的事情告訴我吧,崔斯坦。”她提到他名字時的語氣讓他身上微微湧起一陣激動:“你被它們拖到下面後又發生了什麼?” 他回答的時候眼睛盯著爐火。迪倫感覺他不是真的在看火,而是思緒回到了外面那些魔鬼身上。 “一片漆黑。”他開始講自己的遭遇,他的聲音有一種催眠師似的低沉。迪倫很快就听得入了迷,隨著他的描述在頭腦中想像著那些畫面,“它們拖著我穿過地面,我根本無法呼吸,嘴里和鼻子裡都是泥土。如果事先不清楚狀況的話,我還以為自己馬上要死了。就這樣過了很久,不停地朝地下越墜越深。我的身體蹭過沙礫和石塊,但魔鬼們還是合力把我往下拖。最後,它們的利爪又開始對准我連劈帶砍,興奮地發出狂笑,朝我俯衝過來,於是我就在空中扭動翻滾。然後我撞到了某個東西,一個堅硬的東西。這一撞讓我感覺渾身每塊骨頭都碎了。當然,這只是我的感覺而已,但是鑽心的疼痛讓我動彈不得。那種痛感……我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魔鬼們把我團團圍住,但我卻無力自保。”崔斯坦突然停下來,轉頭看著廚房,“水槽裡的水快溢出來了。”

他需要休息一下,停下來整理一下思緒。這次的事讓他非常困惑不安,之前他還從沒有被捉住過,也從沒有被魔鬼擊敗過。他曾告訴迪倫保護靈魂優先,這當然是真的,但只有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才是如此。自保經常會佔據上風,所以有時靈魂會因此被魔鬼抓住。但眼前的這個靈魂太特殊了。他就算犧牲了自已也要保證她的安全,那些傷痛跟這個相比算不了什麼。 “哦。”迪倫剛才被他的話語和眼神深深吸引住了,完全忘掉了正在慢慢灌滿水槽的涓涓細流。她急忙跳下椅子,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生鏽的水龍頭擰緊。她把肥皂在冰水里浸了浸,然後把它在手掌間使勁搓了搓,盡量在肥皂塊失去光滑在手上脆裂之前搓出了一些像模像樣的肥皂泡。緊接著,她抓起衣服,把它們泡在水里。 趁著衣服吸水的工夫,她又蹦蹦跳跳地折返回來,一屁股坐在崔斯坦對面,眼含期待地看著他。他淡然一笑,家長給孩子講睡前故事就是這種感覺吧?只不過他的這個故事很可能會讓人做噩夢。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她問。 他笑著說:“全靠你。” “什麼?”迪倫驚駭地望著他。 “你需要我,就是這個想法把我帶了回來。我……我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以前從沒發生過——但你當時在召喚我。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你的召喚。等我再次清醒過來時,就已經在谷口了。是你救了我,迪倫。”他注視著她,眼神溫暖,其中寫滿了驚嘆。 迪倫張大了嘴,因為太吃驚,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腦海裡立即浮現出一幅畫面——自己坐在地板上心驚膽戰,背靠著緊閉的屋門,哭喊著崔斯坦的名字。 就是她這個舉動救了崔斯坦嗎?簡直太瘋狂、太不可思議了。不過,接下來她又想到了過去幾天裡發生的那些怪事,很明顯不合現實世界法則的事卻可以在這裡發生。 “可為什麼需要那麼久的時間呢?”迪倫囁嚅道,“我等了你整整一天。” “對不起,”他輕聲低語,“我回到的是山谷另一端的入口。我……”他很不自在地轉開了話題,“我走得有點慢,走了一天才到你這兒。” “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一個人孤孤單單真可怕。而且……”迪倫說著突然紅了臉,轉過眼不去看他,注視起爐火來,“不管你在哪兒,我都害怕它們傷害你。它們也真的對你下毒手了。”她伸出手撫摸他那張傷痕累累的臉,可他卻躲開了。 “我們得把你的衣服從水里撈出來了,不然它們一時半會兒乾不了。”他說。迪倫很快把胳膊收了回來,垂在大腿上。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面龐發燙,心中痛楚。崔斯坦看出了她的尷尬和遭到拒絕的痛苦,感到一陣後悔。他張嘴想說一些安慰的話,但迪倫已經跑開繞到水槽那裡去了。她奮力搓洗著衣服上的污漬,以此掩飾內心的恥辱感。幸虧手裡的活可以讓她的眼晴從他身上移開,於是她慢吞吞地擰著衣服,好像要把每一滴水都擰乾一樣。 “我幫你晾衣服吧。”崔斯坦徘徊到了她身後,他突然的一句話把迪倫嚇了一跳,手上的文胸也掉在了石地板上。他彎腰把它拾起來,卻被她一把奪了過去。 “謝謝,但我能行的。”她低聲說著,側身從他旁邊擠了過去。屋裡沒有晾衣架。迪倫把椅子轉過來,椅背對著爐火,然後把衣服搭在椅背和挾手上晾乾。她努力想找一個穩妥、不打眼的地方掛她的內褲,不過最終還是只得放棄這樣的想法。現在這個地方起碼能保證它們會幹,也算差強人意了。現在椅子都被衣服佔了,所以除了床再沒有可坐的地方。崔斯坦已經懶洋洋地躺在那兒了,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她。 實際上,他正在跟自己的良心纏鬥。迪倫還是個孩子,跟他比起來真的不過是個嬰兒而已,他對她產生的感情是不正常的、錯誤的。身為她的保護人,如果他由著自己的感情來,那就是在利用她的脆弱佔便宜。但他生活在這個世界中,卻從未體驗過什麼,從未長大過,他的年紀真的有那麼大嗎?而對於一個思考和感知保持永恆狀態的靈魂來說,年齡又算什麼呢?他確信她對自己也是有好感的,他覺得這是自己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來的。但他也可能會誤判,她對他表現出的關切可能只是因為不願承受孤身一人的恐懼。她對他的信任可能也只不過是出於無奈——她還有別的選擇嗎?她對他的親近,她試圖撫摸他時的樣子,可能不過是像孩童害怕時向成年人尋求慰藉的那種感覺。但他也不能確定。 最後,他們還必鬚麵對一個重要事實——他不可能跟她一起去目的地。他必須把她獨自留在荒原與地獄的交界處,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她將不得不離開他。如果她對自己確實有好感,那麼現在給予她那種很快又會收回的東西無疑是殘忍的。他不願她經歷這種殘忍,他不能感情用事。他看著她,發現她的一雙碧眼也在看著自己,那雙眼現在如森林一樣黯淡幽深,他感到喉嚨發緊。他只是她的嚮導和保護者,除此無他。不過,他還可以安慰她,他允許自己做的也就是這麼多了。他衝著她笑笑,伸出了胳膊。 迪倫羞澀地走過去上了床,蜷縮在他的身旁。他心不在焉地撫摸著她的胳膊,迪倫心里頓時一陣悸動。她把頭垂在他的肩上,暗自微笑。周圍的一切都紛亂不堪,危機四伏,她幾乎喪失了自己的一切,可偏偏就在這裡,她卻突然感覺到了……圓滿,這怎麼可能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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