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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 11

擺渡人 克莱儿·麦克福尔 5054 2018-03-18
那天晚上,迪倫幾乎沒睡,腦子裡翻來覆去想著那些靈魂,想著崔斯坦和肯定還存在的其他擺渡人,想著自己的歸宿。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習慣無須睡眠的日子,其實各種想法都在她的腦海中信馬由韁,她已經根本睡不著了。 她嘆息了一聲,蜷縮在破破爛爛、凹凸不平的挾手椅上,輾轉反側。 “你醒了。”在半明半暗之間,從左側傳來崔斯坦低沉的聲音。 “是啊,”迪倫小聲說道,“腦子裡全是事。” 長時間的沉默。 “你想和我談談嗎?” 迪倫把臉轉過來,這樣可以看到崔斯坦。他坐在椅子上,望著外面的夜空。但當他感覺她的眼晴在註視自己時,也把身子扭了過來面對著她。 “也許對你有用。”他說。 迪倫咬著嘴唇,思考著。她不想哀嘆自己命途多舛,他的壞運氣更甚於自己。但是她頭腦中有無數的疑問,亂糟糟,鬧哄哄。至少崔斯坦能夠解答其中一部分吧。

崔斯坦對著她微笑,讓她又鼓起了勇氣。 “我在想過了荒原又是什麼?”她開了口。 “啊!”崔斯坦臉上滿是理解的表情。他愁眉不展地看著迪倫,“這個問題我真的幫不了你。” “我懂。”迪倫輕聲說。 她盡量不露出沮喪的表情,但這個問題讓她越來越困擾。她要去向何方呢?之前她已經見識了在黑暗中徘徊的惡魔隨時想把她拖下去,她認為自己要去的不是個很糟糕的地方,肯定是個好地方。否則它們為什麼要阻止她去那兒呢?而且那一定是某個地方。如果最終的結局就是陷入無知無覺的昏迷狀態,那穿越荒原又有何意義呢? “困擾你的就是這些嗎?” 不。迪倫笑了,笑裡帶著喘息聲,旋即笑聲又止住了。她低頭看著滿是裂縫的石板地,爐火的影子在上面搖曳。它們跳躍舞蹈的方式既詭異又熟悉。

“那些惡魔。” “你不必擔心它們,”崔斯坦語氣堅定地說,“我不會讓它們傷害你的。”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自信。迪倫抬眼看到他二目圓睜,眼中帶著怒火,牙關緊咬的樣子,覺得應該相信他說的話。 “好吧。”她說。 兩人之間又無語了。但剛剛打破沉默的迪倫對這寧靜感到極不自在,而且,她腦中還不斷有想法冒出來。 “你知道我最想不通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就是你看起來不是真實的自己。”意識到自已有點詞不達意,她又接著說,“我是說,我能看見你。我能摸到你。”她伸出手,手指朝黑暗中他的方向摸索,但沒有勇氣去撫摸他,“但是我所看到的,我所感覺到的,並不是真正的你。” “我很抱歉。”迪倫聽出了崔斯坦聲音裡的惆悵。

迪倫咬著舌頭,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太欠考慮了,“很奇怪。”她喃喃自語道。接著,她想彌補自己剛才這句話的冒失,“不過你看起來什麼樣子並沒有什麼關係,真的沒關係。你腦中和心裡的那個才是真的你,知道嗎?就是你的靈魂。” 崔斯坦看著她,臉上的表情難以捉摸,“你認為我有靈魂嗎?”他沉靜地問。 “當然有啊。”迪倫馬上實心實意地回答。崔斯坦看出了她的真誠,笑了。她也對著他笑,但笑容最後變成了一個大哈欠。她尷尬地用手摀住了嘴。 “我覺得我的身體仍然覺得它需要睡覺。”她睡意矇矓地說。 崔斯坦點點頭,“開始會有些不適。明天你可能會感覺很不舒服,非常疲憊。這都是心理作用,雖然……”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了。沉默的氣氛更濃,簡直觸手可及。

迪倫抱著膝蓋,蜷縮在扶手椅上,目光越過崔斯坦盯著爐火。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些什麼,但又想不出什麼聽起來不傻的話。而且,她心想,崔斯坦可能想要思考事情。不妨讓他像以前那樣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猜開始會容易些。”她默默地想。 “你這是什麼意思?”崔斯坦轉過身,看著她問。 她沒有與他的目光對視,依然盯著爐火,火光讓她平靜下來,似乎進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一開始,”她說,“當靈魂休眠的時候,我敢肯定它們得到了片刻的平靜和安寧。老是要和它們講話,你一定累極了。”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因為她突然想到自己也是“它們”中的一員。 崔斯坦一時無語。迪倫變得畏畏縮縮,心裡解讀著這沉默可能包含的最壞含義。當然了,對他來說,她也不過是又一個靈魂而已。迪倫感到無比懊惱,坐在椅子上變得局促不安起來。

“我一定要閉嘴了。”她暗自發誓。 崔斯坦嘴—抿,“你可以說話的。”他安慰她說。 不過,她剛才說的倒是實情。他真的更喜歡旅途的前半截,那時候,靈魂們只是在昏昏沉沉地跟著走,他幾乎跟獨處差不多。睡眠像—道幕布一樣,遮蔽了他們的自私與無知,他也樂得眼不見心不煩(哪怕只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可這個……這個女孩竟然會有同情心,竟然無私地考慮他的感受、他的需要,這讓他暗自吃驚。他看著蜷縮在椅子上的迪倫,她看起來簡直像是要在那個古老的墊子上找個縫鑽下去。他心裡有些感動,想做些什麼好讓她臉上尷尬的紅暈消散。 “你想再聽一個故事嗎?”他問。 “如果你願意的話……”她羞澀地回答。 他腦子裡有了主意。

“之前你問,我擺渡過的最糟糕的靈魂是誰,”他開始講,“但是我撒了謊。那不是你。”他頓了一下,目光飛快地掃了迪倫一下。 “不是我嗎?”迪倫的頭靠在膝蓋上,頑皮地看著崔斯坦。 “不是。”他發誓一般地說。接下來他的聲音裡沒有了那股子滑稽腔調,“那是一個小男孩。” “一個男孩?”迪倫問。 崔斯坦點點頭。 “他是怎麼死的?” “癌症。”崔斯坦喃喃地說,他只願意用耳語般的聲音講這個故事,“你真應該見見他。他躺在那裡,那場面讓人心碎。他又瘦小又孱弱,臉色煞白,由於做了化療,頭上已經沒有頭髮了。” “你在他面前是什麼樣子?”迪倫柔聲問道。 “一個醫生,我告訴他……”崔斯坦頓了一下,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有勇氣承認,“我告訴他我能讓他的病痛消失,我可以讓他重新感覺好起來。他的小臉一下子煥發出光彩,就像從我這得到了一件聖誕禮物一樣。他跳下床,告訴我他現在已經感覺好多了。”

崔斯坦打心底里不願意引導孩子。儘管他們是最樂意跟著他走的,也是最信任他的,但他們也是最難帶的。 他們不抱怨,儘管他覺得他們最應該抱怨。在你還沒有機會長大成人、體驗人生之前就死去,多麼的不公平啊! “崔斯坦,”迪倫的聲音讓剛才還垂著頭的崔斯坦猛然抬起頭來,“如果你不願意,你不用非得給我講這個故事。” 但是他想要講這個故事,連他自已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故事一點也不愉快,故事結局也並不圓滿。但他就是想把自己的一些事講給她聽,那是些有意義的事。 “我們一起走出了醫院。他一看見太陽,就不肯把目光挪開,盯著看了很久。” “第一天過得很愉快。我們輕而易舉就到了避難所,我給他表演魔術,憑空變出一堆火,還隔空搬東西,把他逗得很開心。我使出了渾身解數吸引他的注意力。第二天他很疲憊,仍然覺得自己在生病,但是他願意走路。因為得了重病,他已經好幾個月都不能走路了。我沒有拒絕他,我原本應該拒絕的。”崔斯坦羞愧地低下了頭。

“我們走得太慢了。在太陽落下去的時候,我背著他走,但還是沒能來得及。我跑起來,盡我所能地飛奔。可憐的孩子被顛簸得哭了起來,他能感覺到我的焦急,也聽到了惡魔的咆哮聲。他那麼信任我,我卻辜負了他的信任。” 迪倫緊張得幾乎不敢問,可是她撇不下這個故事,“出了什麼事?” “我絆倒了……”崔斯坦用嘶啞的嗓音說,眼中閃著火苗的微光,“我絆倒了,他也摔了下來。他減緩了我下墜的勢頭。就一秒鐘的時間,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它們抓到了他,把他拖了下去。” 他的聲音停了下來,但起伏的呼吸聲仍在沉默中響起。那聲音時斷時續,如同他在抽噎一般,儘管他的臉頰上並沒有淚水。迪倫望著他,表情痛苦,她不由自主地攥住了他的手。屋子裡很暖和,但一觸之下他的皮膚卻是冰冷的。迪倫的指尖在他的手背輕輕滑過,他表情憂鬱地看著她,一瞬間過後,他的手翻過來,手指和她的手指纏繞在了一起。他就這樣抓著她的手,一根拇指在她的掌心慢慢地畫著圓圈。迪倫感覺癢癢的,但她寧願失去那隻手,也不想放開他。

崔斯坦抬頭看著她,火光下的陰影在他的臉上跳動。 “明天將是凶險的一天,”他低聲說,“惡魔們已經聚集在外面了。” “我以為你說過它們進不來的。”突然的恐慌讓迪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窒息。他的警告說明他很擔心,如果崔斯坦也擔心的話,那就說明危險真的迫在眉睫了。 她心裡一緊。 “它們進不來的,”他向她保證,臉上表情異常嚴肅,“但是它們會等著我們,它們知道我們早晚要出去。” “我們會安全嗎?”她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變成了令人尷尬的尖嗓子。 “我們早上不會有事的,”他說,“但是下午我們要穿過一條山谷,下面總是很黑。那裡就它們攻擊我們的地方。” “我記得你說過這裡的地貌是由我形成的,是我心像的投射對嗎?”

“是,但你心中的荒原建在一個地下結構之上,這也就是為什麼避難屋都在同一個地方的原因。山谷就在那兒,它總是在那兒。” 迪倫咬著嘴唇,心裡既感到好奇又很謹慎,最後還是決定問他:“你……你曾經在山谷那裡失去過什麼人嗎?” 他抬頭望著她,“我不會失去你的。” 儘管他沒有明確回答她的問題,但迪倫已經聽出了這話的弦外之音。她緊緊抿著嘴唇,盡量不顯露自己的焦慮。 “別害怕。”他察覺到氣氛不對,於是又加了一句。 他的手指輕柔地按著她的手,迪倫的臉紅了。 “我沒事。”她趕緊回答。 崔斯坦看出了她在佯裝鎮定。他從椅子上起身,蹲在迪倫面前,依然緊緊抓著她的手。他說話時眼睛直視迪倫,迪倫很想把目光移到別處,但卻像是已經被他的眼神催眠了一般,一動不動。 “我不會失去你的!”崔斯坦重複著這句話,“相信我。” “我相信。”迪倫回答,這次她的話是發自肺腑的。 他滿意地點點頭,站起身,鬆開了她的手,眼晴也不再看她。迪倫把手夾在穿著牛仔褲的膝蓋之間,她的心在狂跳不止,手掌上的皮膚一陣發麻,她盡量把這一切都隱藏起來。她看著崔斯坦朝一扇窗子走去,看著窗外的夜空。迪倫努力讓自己的呼吸變得平緩,心裡呼喚著他,想把他從窗子那里拉回來,遠離那些潛伏在外面的魔鬼。但他比自己更了解這些傢伙,他一定清楚現在他很安全,但她怎樣也不會靠近那些東西的。她又在椅子上蜷了一下身子,微微打了個冷戰。 “總是這樣。”崔斯坦突然開口說話,身子並沒有轉過來,迪倫懷疑他是在自言自語。他抬起一隻手按在玻璃上,房子周圍的噪聲馬上音量翻倍。 “什麼總是這樣?”迪倫問,希望把他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也把他的手從窗邊拿開,外面的鬼哭狼嚎把她嚇到了。 為了讓她安心,他真的轉了過來,手也放下了。 “那些魔鬼們,”他告訴她,“它們總是會變得更加飢餓,更加貪婪,如果遇到一個……”他頓了一下說,“像你這樣的靈魂。” 迪倫皺著眉,他說話的語氣就好像這是她的錯一樣。 “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像我一樣的靈魂?” 他看著她思索了片刻,“這些惡鬼是無論什麼靈魂都來者不拒,照單全收的。但純潔的靈魂對他們來說就如同一頓大餐。” 純潔的靈魂?迪倫把這句話在腦子裡翻過來倒過去琢磨了好一會兒,想搞清楚到底是什麼意思。 “純潔”根本不是她用來形容自己的詞,至少她母親絕不會這麼想。 “我不純潔啊。”她說。 “不,你是。”他非常確定地說。 “我可不是,”她爭辯道,“問問我媽吧,她總是對我說我是……” “我並不是說你完美無缺,”崔斯坦打斷了她,“一個純潔的靈魂……是天真無邪的……”迪倫搖著頭,隨時準備再次否認。但是他接下來說出口的這個詞讓整個屋子一下子充滿了火藥味,“處女……” 她的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來來回回了幾次,就是發不出一點聲音。崔斯坦仔細觀察著她,她似乎控制不了臉上的肌肉和血液,血一下子湧到臉頰,頓時滿面通紅。 “什麼?”終於她結結巴巴地吐出一個詞。 “處女……”他又重複了一遍。迪倫拼命保持眼珠不動,好掩飾自己的尷尬。她卻覺得那重複實在是多餘。 “任何時候,只要一個進入荒原的靈魂仍是無瑕之軀,魔鬼們就會變得更加咄咄逼人,更加凶險。”他看著她,確信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這裡,“它們想要你,特別想要你。對它們來說,你的靈魂就是一頓大餐。那些活了太久的靈魂味道是苦的,跟他們比起來,你更加誘人,更加可口。” 迪倫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他的話還是讓她一頭霧水。她只是一門心思想著那個詞——處女。他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些的?難道這個詞就寫在她的額頭上?不過,緊接著她就想起來了,他曾經跟她說過,他了解每一個靈魂,里里外外一清二楚。她感覺難堪極了,多丟臉啊!還有,他看著她局促不安時嘴唇一個勁地抽動,他是在笑話自己。他緊緊抓著自己手的時候,腦子裡就在想這些事嗎?她又純潔又單純?是個處女? ! 她感覺自己蒙受了極大的羞辱,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但這還不夠。她仍然陷在他的注視下難以自拔,就像一隻放大鏡下的螞蟻。她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身上冒出一股子勁,帶著她往前走了幾步,一直走到窗前。崔斯坦在這之前一直在看著她。她走近的時候,有意不去看他。她滿心的難堪滾燙滾燙的,把自己的臉頰都染得緋紅。迪倫把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盡力讓它們冷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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