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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Chapter 9

擺渡人 克莱儿·麦克福尔 5034 2018-03-18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小屋的窗子湧進來。雖然經過了窗格上灰塵和污垢的過濾,但光線依然很強,足夠把迪倫喚醒。她虛弱無力地醒過來,把臉上的頭髮輕輕拂到一邊,揉了揉眼晴。一瞬間她竟不知身在何處。她靜靜地躺著,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這張床既陌生又狹窄,床墊凹凸不平。頭頂天花板上的椽子木料堅固結實,看起來它們已經頑強挺立百年了。她眨了兩下眼晴,盡力想分辨清楚東南西北。 “早上好。”從左邊傳來一聲溫柔的問候,她朝聲音的方向猛地轉頭。 “哎呀!”動作太急了,擰痛了脖子上的一根筋。 她一邊用手揉著脖子緩解疼痛,一邊循聲望去,腦子漸漸清醒過來。 “早上好。”她柔聲回答,臉上泛過一片紅暈。儘管兩人昨晚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一起,但迪倫還是感到尷尬,緊張不安。

“睡得還好嗎?”崔斯坦一句正常的禮貌問候聽起來卻和這裡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惡鬼屯於階前猶不失禮貌。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還不錯,你呢?” 他笑了,“我不需要睡覺,這是荒原上的一大怪事。其實你也不需要睡覺的,你只是心裡面覺得這有必要,於是就非睡不可。最後你會忘掉睡眠的,要花一點時間慢慢適應。” 她盯著她,一時無語。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不睡覺?” 他搖搖頭,“不睡覺,不吃飯,不喝水。你的身體只是你心像的投射,你的真實軀殼留在車上了。” 迪倫驚得嘴開開合合了幾次。這話聽起來就像奇奇怪怪的科幻電影。難道她已經身處矩陣?崔斯坦告訴她的所有事情都似乎荒誕不經、難以置信。但當她俯視自己的雙手時,她才發現儘管上面全是厚厚的淤泥,但這雙手卻光滑無瑕,魔鬼留在自己手上的深深抓痕已經不治自癒了。

她的心中乾言萬語,最後卻只是嘿了一聲。她向窗外望去,“現在出去安全嗎?”她不清楚昨晚上那些怪獸——惡魔是不是在白天也會造成威脅。 “現在安全。它們在陽光下就不活躍。當然,如果天色多雲而陰沉,它們足夠拼命的話也可能會出現。” 崔斯坦看看她害怕的表情,“不過今天我們應該會安然無恙的。大晴天。”他朝窗子指了指。 “那接下來呢?” “該走了。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下一個安全屋在離這兒十英里遠的地方,這兒的天黑得似乎特別快。” 他朝窗外皺了皺眉,似乎在責備這陰晴不定的天氣讓他們身處險境。 “我已經死在荒原的冬天裡了嗎?”迪倫的眼神中有一絲調皮,但同時也帶著好奇。她想知道更多關於這個奇怪地方的事情。

崔斯坦看著她,心裡掂量著話要說到幾分。嚮導們的職責就是護送靈魂穿過荒原,僅此而已。大多數情況下,一旦那些靈魂發現自己現在不過是孤魂野鬼,自家已經身遭不測,他們就會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難以自拔,自傷自憐,對這趟跨越陰陽的旅程再提不起半分興趣。迪倫和他之前見過的靈魂不一樣,她已經平靜地接受了現實,完全沒有什麼過激反應。現在那雙探詢的眼晴中只有疑問和好奇。他在心裡勸自己,多給她一點信息可以讓她更容易接受、理解現實。然而實際上,他是想把這一切跟她和盤托出,他是想找個辦法跟她走得更近。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選擇。 “是的。”他笑著說,“這是你的錯。” 他不得不咬著嘴唇好讓自己不笑出聲來。她的反應跟他預想的一樣:一頭霧水還有點生氣。她眉頭一皺嘴一噘,那雙碧眼也瞇了起來。

“我的錯?怎麼是我的錯呢?我什麼也沒做啊!”他恬然一笑,“我的意思是,這片荒原是你造成的。” 她的表情變得既驚愕又困惑,雙目圓睜,淚光閃閃,像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池塘。 “走吧。”他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門邊打開了門,“我在路上會給你解釋的。” 迪倫走出屋子,外面很暖和。一陣微風繞牆而過,輕拂她的頭髮,把幾束不安分的頭髮吹到了她臉上。陽光普照,給荒原塗上了一抹亮色。濕漉漉的草葉上,露珠閃爍著微光。群山界破青天色,峻嶺巍峨入雲霄。萬物淨潔如洗,迪倫深吸一口氣,在清新的早晨身心迷醉。 然而地平線的方向上烏雲星羅棋布。她希望太陽把烏雲驅散,好讓他們悄無聲息地度過美好的一天。 她跟在崔斯坦後面謹慎前行,盡量避開在碎石間潛滋暗長的薊和蕁麻。崔斯坦就在幾步之外等著,身體重心不停地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潛台詞是他急著趕路。

迪倫做了一個鬼臉。更遠的跋涉。她現在明白了他們要去往何地,為什麼必須盡快趕到那兒,但這並沒有讓這趟旅程多一點吸引力。 “為什麼荒原不能稍微平坦一點呢?”她走到崔斯坦跟前,小聲地抱怨。 他得意地笑笑,沒有回答,而是腳跟一轉,接著大踏步向前走。迪倫嘆口氣,把牛仔褲稍稍往上提,只盼這樣褲子不至於濕透,但心裡清楚,這樣做完全於事無補。 他們的這段旅程在小屋的一端開始,沿著一條狹窄的土路前行。小路蜿蜒曲折,穿過一片茂盛的草地。野花雜生其間,在一片綠色海洋中不時冒出星星點點的紫色、黃色和紅色。這片草地如同山間半隱半現的綠洲,面積相當於一片足球場,但毫無疑問要比球場美麗得多。迪倫想緩步慢行,飽覽美景,手指在草葉間拂過,任花草輕輕撓著手。而對於崔斯坦來說,這只是另—個要克服的障礙。他大步流星,對兩邊的美景看也不看一眼。他們花了十分鐘穿過草地。迪倫很快發覺自己到了今天要翻越的第一座山腳下,不免驚慌失措地抬頭仰視。而崔斯坦此時已經開始往山上走了,迪倫緊走幾步跟上。

他每一步的步幅都很大,步履堅定。迪倫剛一趕上他,馬上就打開了話匣子,“為什麼這些……”她指了指荒涼的群山,“都是我的錯?” “而且全都是上坡路,也是你的錯。”說完,崔斯坦神秘兮兮地一笑。 “好吧,山不都是這個樣子。”迪倫喘著粗氣嘟囔了一句,同時對崔斯坦神秘莫測的回答很生氣。崔斯坦沒有一點羞愧的意思,反而笑起來,臉上露出了幾條笑紋。 “我之前就說過,你的身體是你心像的投射。這片荒原也是一樣的。”他停了一下,看她踉踉蹌蹌的,趕緊抓住她的胳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說的話上,沒有註意腳下,“當你從隧道出來的時候,你估摸著自己離阿伯丁還有一半路——身處高原的某個地方,一個偏遠、多山、荒涼的地方——所以荒原也就成了這個樣子。你不喜歡鍛煉,所以只要一走路,你的心情就糟透了。這片地方反映了你的所思所感。當你生氣的時候,這裡就陰雲密布,狂風大作……一片漆黑。你的心裡越陰鬱,夜晚也就越黑暗。”他望著她,盡力讀懂她心裡的反應。她回望著他,入神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

一絲狡黠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實際上,我之所以看起來是這個樣子也是因為你。” 聽到這話,她眉頭一皺,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盯著地面,心裡慢慢消化他的話,但是無法一直看他的臉。 “為什麼?”終於她還是問了一句,他最後那句話讓她大惑不解。 “每一個靈魂的嚮導都應當看起來沒有一點威脅。你們必須信任我們,跟著我們。所以我們的相貌自然要看起來對你們有吸引力。” 迪倫仍舊低著頭,但雙眼圓睜,滿臉通紅,還是把她的心事暴露了。 “所以,”崔斯坦繼續津津有味地說,“如果我沒有做錯的話,你應該對我有好感才對。” 迪倫突然停了下來,雙手叉腰,臉臊得更紅了。 “什麼?那個是……那隻是……我沒有!”她氣呼呼地說。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然後轉身面對著她,咧著嘴樂。 “我沒有。”她又重複了一遍。 他笑得更開心了,“好吧。”他回了一句,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說反話。 “你這個……”迪倫似乎想不起合適的詞罵他,於是發足向山上狂奔,每走一步都怒氣沖衝的,也不轉身看看崔斯坦是不是跟在後面。十分鐘前還環繞天邊的烏雲現在隆隆地朝前壓過來,遮天蔽日,一時間天昏地暗。 崔斯坦看了一眼天,對眼前的變化皺了皺眉。他開始追趕迪倫,走起陡坡來如履平地。 “對不起。”他一趕上她,就忙不迭地道歉:“我剛才是逗你的。” 迪倫頭也不回,似乎完全沒聽見。 “迪倫,請你停一下。”他伸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她試圖掙脫他的手,然而他的手抓得很牢,“放開我。”話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迪倫此時羞憤交加。

“聽我解釋嘛。”他說,聲音很柔,幾乎是在哀求她。 他們面對面站著。迪倫又累又怒,呼吸聲非常沉重。 崔斯坦顯得很冷靜,只有眼神透著小心謹慎。他又掃了一眼天空,雲幾乎是黑色的。開始下雨了,密集而冰冷的水珠在他們的衣服上留下斑斑點點黑色的污跡。 “瞧,”他終於開了口,“這雨太討厭了。對不起,但是你瞧,我們必須得讓你們跟著我們。如果你們不願意跟著我們走,如果你們自己在這裡走來走去……好吧,你已經看見那些東西了。你一天也挺不下去,即使它們不抓你,你也找不到穿過荒原的路,你就會永遠在這兒漂泊下去。”他搜索著她的眼神,觀察她對這番話的反應,但是她依然無動於衷。 “我的模樣在我看來能給人安慰。有時,比如說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會選擇一種看起來應該很有魅力的樣子,有時候,我會變成看起來讓人望而生畏的樣子,這取決於哪種相貌更能打動某個人。”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迪倫好奇地問。 崔斯坦肩一聳,“我就是知道。我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他們的過去,他們的愛憎,他們的感情、希望和夢想。”他說話時迪倫把眼睜得老大。那麼,他都了解自己的什麼?一連串的秘密、私密的時刻一下子都浮現在她的腦海,迪倫不禁幹咽了一下。但是崔斯坦還在接著說:“有時候,我會化身為他們已經失去的人,比如配偶。”他看了看她的臉色,馬上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 “你假裝是別人的愛人,他們的精神伴侶,然後騙他們相信你?”迪倫厲聲質問道,心裡說不出的厭惡。 他怎麼能如此利用、玩弄一個人最珍貴的記憶呢?這讓她覺得噁心反胃。 他的表情變得凝重,“這不是遊戲,迪倫。”他的聲音低沉且滿含感情,“如果那些東西抓到了你,你就完了。我們只是做了必須做的事。”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打在地上四處飛濺。迪倫的頭髮已經淋透了,水順著臉往下淌,看上去如同淚水。風勢也加強了,狂風掠過山巒,鑽進他們衣服上的每一個縫隙。迪倫渾身顫抖,抱臂護住前胸想暖和一點,卻無濟於事。 “你到底長什麼樣子?”迪倫問。她想看看在這謊言背後他的真面目。 他的眼神微變,但盛怒之下迪倫竟沒有察覺。他沒有回答,但迪倫不耐煩地揚了揚眉毛。最後,他垂下目光對著地出神。 “我不知道。”他小聲說。 一驚之下,迪倫的怒氣減了大半,“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問。 他抬起頭望著她,痛苦似乎讓他的藍眼晴也黯然失色,變得烏濛濛的。他聳聳肩,聲音聽起來很不安,“我用最合適的相貌出現在每個靈魂面前。在遇到下一個靈魂之前,我一直保持這樣的相貌。我不知道自己遇到第一個靈魂之前是什麼模樣。如果我真的存在,我的存在也是因為有你們的需要。” 迪倫望著他,雨開始變小了。她胸中滿是對他的同情。這時烏雲忽然散開了,一縷陽光破雲而出。她伸出一隻手安慰他,而崔斯坦卻躲到了一邊,臉上悲哀的表情又換成了一張冷臉。她看著他又把自己封閉了起來。 “對不起。”她小聲說。 “我們該走了。”他說。望著前面的地平線,想著還有很遠的路等著他們走,迪倫木然地點了點頭,跟著他往山上走。 此後整個早晨他們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一聲不響地走路。崔斯坦心裡生氣,恨自己開她的玩笑招來一場爭吵,連她都變得有點面目可憎了。她讓他感覺自己虛偽狡詐,就像那些騙子一樣,通過利用人們的感情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並不指望她能夠理解自己,但是她也見識過那些惡魔了,她知道要冒多大的風險。有時候必須要殘忍,有時候為達目的真的可以不擇手段。 而迪倫心中滿是內疚和同情。她知道自己指責他麻木不仁的時候已經傷害了他。這樣的惡言惡語並不是出於她的本心,但一想到有人假裝成你的母親、你的父親,或者更糟的是,假裝成你生命中的摯愛……這樣的想法太可怕了。但是,或許他這樣做是對的。在這個地方,做出錯誤決定的代價讓人不寒而栗。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重要性甚至超越了生死。那些在她以前的生命中看似重要的爭吵,其實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跟這個相比更是有天壤之別。 她也盡力去想像如果一個人沒有了自己的身份該是什麼樣的感受。自我完全由身邊的人界定,永遠沒有獨處的時刻,甚至連自已本來的相貌都不知道。她想不下去了。這—次她很欣慰自己還是自己。 正午時分,他們下山的路走了一半,暫時在一處微微向外突出的岩石那裡歇腳。這裡可以避風,還能一覽連綿不絕、令人驚嘆的山野景色。雲層很厚,但看起來沒有蓄雨。迪倫坐在岩石上,岩石滲出的寒氣穿透了她厚厚的牛仔褲,但她絲毫不在乎。她伸著腿,靠著山岩。 崔斯坦沒有坐在她旁邊,而是站在岩架前面俯瞰群山,背對著迪倫。這個姿勢似乎像是在自我保護,但迪倫清楚他只是想躲著不和她說話。她咬著參差不齊的指甲,想要緩和一下關係,卻不知該怎樣做才能重歸於好。她不想舊事重提,生怕把事情弄得更糟,然而一時又想不出該說些什麼才能聽起來不那麼刻意。她該怎樣才能回到之前的心境中去呢?怎樣才能重新喚醒那個開開玩笑、無憂無慮的崔斯坦呢? 崔斯坦突然轉過身,俯視著她說:“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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