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如果一切重來

第2章 第二章偶遇

如果一切重來 马克·李维 4757 2018-03-18
2011年5月 安德魯·斯迪曼是《紐約時報》的記者。二十三歲以計件稿酬記者的身份入行,隨後步步高升。擁有世界知名日報之一的記者證是安德魯自少年時代起的夢想。每天早晨,在跨進第八大道860號的雙重大門前,他都會允許自己愉快地抬頭看一眼拱門上裝飾的銘文,告訴自己他的辦公室就在這裡,在這個新聞界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殿內。數以萬計的碼字人夢想著能夠參觀這裡,哪怕只有一次。 在成為《今日手冊》訃告版的助理撰稿人之前,安德魯做過四年的資料整理工作。他的前任因為下班急著回家簽收UPS1快遞員送來的床上用品,結果在公共汽車的輪子下去見自己平日服務的客戶了。生活就是這樣無法預料! 對於安德魯·斯迪曼而言,這意味著他要開始另外五年默默無聞的高強度工作。訃告版的撰稿人沒有署名權,逝者對於他而言,區別只是訃告欄裡葬禮日期的不同而已。五年來,每天只能為這些已經過世、只活在他人回憶裡的人而寫,不論這回憶是好是壞。一千一百二十五天,一個夜晚接一個夜晚,在40大街的馬里奧特酒吧,晚上19:30—20:15,他大約喝下了六千杯馬蒂尼干紅。

每杯裡放三個橄欖,每個橄欖核都吐入塞滿煙蒂的煙灰缸內,安德魯將當天所寫的關於逝者的文字一一從腦海中刪除。也許就是這種每日與逝者相伴的生活,使安德魯在酒精中越陷越深。在他為訃告版工作的第四年,馬里奧特酒吧的侍者每晚就得為他們忠實的客人斟滿六次,方能令他滿意。安德魯每天早晨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時常臉色蒼白,眼皮沉重,領子胡亂耷拉著,外套皺得不成樣子;幸好襯衣筆挺、西裝領帶並不是報紙撰稿人工作時的著裝要求,尤其是他所服務的部門。 不知是他文筆優美凝練,還是那個夏天出奇炎熱的緣故,總之他負責的版面一時間業務量猛然上升,很快就佔滿了整整兩內頁。當報社總結第三季度的業績時,財務部門一位熱衷統計的分析師注意到訃告版的收入大大攀升。服喪期間的家庭總願意訃告寫得更長一些以顯示他們的傷痛之重。這些數據,尤其是當它們有利的時候,很快便傳到了報社高層的耳中。在秋初召開的領導委員會會議上,人們討論了這些數據,並決定獎勵從現在起小有名氣的這位撰稿人。安德魯·斯迪曼被任命為正式撰稿人,還待在同一個版面的辦公室,但這次是負責婚慶部分,因為這一部分的業績在過去的一個季度裡十分糟糕。

安德魯從來不缺點子,有時他也會選擇不去自己常去的酒吧,而是去其他街區的深受同性戀者青睞的小資酒吧轉轉。在他自己也數不清是第幾杯的馬蒂尼干紅裡與陌生人相識,他正好藉機群發名片,並向願意傾聽的客人解釋他負責的版面很樂意刊登任何一種新婚通告,包括大部分報紙拒絕刊登的那種。同性戀婚姻在紐約州尚未合法化,遠遠沒有,但是報紙有權利刊登所有私人范圍內的祝福,總之,只有祝福動機是重要的。 在三個月內,《今日手冊》週末版的婚慶版面擴展到了四頁,而安德魯的薪水也明顯地再創新高。 於是他決定縮減酒精的消費,倒不是為了他的肝臟考慮,而是為了一輛達特桑240Z,這是他從孩童時代起夢寐以求的款型。最近警察抓酒駕越來越嚴。所以,飲酒還是開車……身為老式車狂熱粉絲的安德魯做出了選擇。如果他再踏足馬里奧特酒吧,那麼一次也不能超過兩杯。只有周四除外。

就是在一個週四,幾年後的一個週四,走出馬里奧特酒吧時,安德魯偶然撞上了瓦萊麗·蘭塞。她與他一樣,都醉了。她撞到一個報箱,一下子向後跌倒在人行道上,然後忍不住大笑起來。 安德魯很快認出了瓦萊麗,不是因為她的樣貌——她與二十年前他所認識的瓦萊麗完全不同——而是通過她的笑聲。一種令人無法忘懷的笑聲,讓她的胸部起伏著。她的胸部一直在少年安德魯的頭腦中縈繞著,揮之不去。 他們是高中時期認識的。那時瓦萊麗剛剛被排擠出啦啦隊——一群穿著本地足球隊服顏色的性感服裝、打扮詭異的小姑娘——因為她在更衣室裡與一個捉弄她的姑娘大打出手。結果她只好加入了合唱團。而安德魯則因為膝關節軟骨萎縮,不得不放棄所有的體育活動,他為了一個喜愛跳舞的姑娘將手術推遲了好幾年。由於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他也開始為同一個合唱團效力。

他在結束高中學業前一直與瓦萊麗保持著曖昧關係。從嚴格意義上說,他們之間並沒有真正的身體上的關係。拉拉手,坐在他們最喜歡的學校長凳上說著永遠不會膩的情話,充分享受瓦萊麗豐腴的身體,這就足夠了。 但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性高潮仍應該歸功於瓦萊麗。一個晚上,這對小情侶藏在空無一人的更衣室內,瓦萊麗終於答應把手伸入安德魯的牛仔褲內。十五秒的暈眩,加上瓦萊麗伴隨著胸脯起伏的大笑,這短暫的快感被極大地延長了。這是他永遠無法忘懷的第一次。 “瓦萊麗?”斯迪曼結結巴巴地問道。 “本?”瓦萊麗同樣吃了一驚。 在高中時,所有人都管他叫本,儘管完全想不起這樣叫的原因;已經有二十年沒有人這樣叫他了。 為了緩解局面的尷尬,瓦萊麗解釋說這是一個女性朋友間的聚會,她自從大學畢業後就再也沒有喝醉過。安德魯也同樣尷尬,他說自己是因為升職,但是沒有說明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誰說遲到的好消息就不能慶祝了呢?

“你在紐約做什麼?”安德魯問道。 “我住在這裡。”瓦萊麗一邊回答,一邊由著安德魯把她扶了起來。 “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別問我具體多久了,我現在的狀態根本算不清。你現在怎麼樣?” “我有一份我一直夢寐以求的工作,你呢?” “二十年的生活,這可是個很長的故事,你知道的。”瓦萊麗說著撣了撣裙子上的灰。 “九行。”安德魯嘆氣道。 “什麼九行?” “二十年的生活,如果你讓我來寫,我可以用九行概括。” “亂說。” “你敢打賭嗎?” “賭什麼?” “一頓晚餐。” “我身邊已經有人了,安德魯。”瓦萊麗馬上回答道。 “我不是要你和我去酒店過一夜,就是一頓餃子,在喬伊的上海餐館……你還喜歡吃餃子吧?”

“喜歡。” “你只須告訴你男朋友,我是你的一個老朋友就行了。” “但首先你得用九行字概括我這二十年的生活。” 瓦萊麗望著安德魯,嘴角帶著熟悉的微笑,這是屬於安德魯還被叫作本的時代的微笑,就和瓦萊麗過去約他去科學樓後面的工具棚見面時一模一樣;微微一笑,沒有任何皺紋的痕跡。 “一言為定,”她說,“再喝一杯,我就把我的故事告訴你。” “換家酒吧吧,這裡太吵了。” “本,如果你以為今晚可以把我帶回你家的話,那你就弄錯對象了。” “瓦萊麗,我根本沒有這麼想,僅僅是因為以我們現在的狀態,去吃點兒什麼並不奢侈,要不然,我會覺得這個賭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他沒有說錯。儘管瓦萊麗自從被他扶起後,雙腳就沒有離開過40大街骯髒的人行道,但她卻一直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搖晃著。去吃點兒什麼不是個令人討厭的主意。安德魯攔下一輛出租車,將一家通宵營業的小酒館的地址告訴了司機,他過去常去那裡,就在索霍街區。一刻鐘後,瓦萊麗坐在了餐桌旁,和他面對面。

瓦萊麗得到了印第安納波利斯大學的獎學金。這是她申請的眾多大學中首先給她回音的學校。雖然中西部從不是她少女時代夢想的一部分,但是她沒有時間再等一個更好的回復了;如果失去這份獎學金,她的未來就得靠在波基普西的酒吧打工來維持,待在這個他們一同長大的充滿虛情假意的城市。 八年後,她得到獸醫的學位文憑,離開印第安納州,和許多雄心勃勃的年輕女孩一樣,在曼哈頓住了下來。 “你在印第安納讀完了獸醫學校的所有課程,就是為了來紐約?” “有什麼不可以的嗎?”瓦萊麗反問道。 “你的夢想不是為捲毛狗聽診嗎?” “你太傻了,安德魯!” “我不想打擊你,可是我們得承認在曼哈頓並沒有太多動物生活。如果再除去曼哈頓西北邊的老太太們養的捲毛狗,你的客人還剩下誰?”

“在一個有兩百萬單身人士的城市裡,伴侶寵物所扮演的角色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你的想像。” “我明白了,你還可以照顧倉鼠、貓咪和金魚。” “我是騎警大隊的獸醫。他們的馬匹以及警犬大隊的警犬都由我負責,其中並沒有捲毛狗,只有負責搜尋屍體的紐芬蘭拾獚犬、幾隻快退休的德國牧羊犬、搜尋毒品的巡迴犬和負責找出爆炸物的短腿小獵犬而已。” 安德魯挑了挑眉毛,先是左邊,接著是右邊。這是他在讀新聞的時候學來的一個辦法,可以常常把談話人弄得相當窘迫。在他和某人面談的時候,只要他開始懷疑對方所說的事情的真實性,他就會玩兒這個眉毛舞的把戲,根據他的“客戶”的反應來判斷他是否在說謊。但是這次瓦萊麗的面部沒有任何表情。

“說真的,”他略帶吃驚地說道,“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但現在你究竟是屬於警隊系統,還是僅僅只是獸醫而已?好吧,我的意思是,你有警官證嗎,你身上帶槍嗎?” 瓦萊麗定定地看著他,突然大笑起來。 “我發現你比從前成熟了許多,我的本。” “你這是在開我玩笑吧?” “不,我說真的,不過你剛剛的表情讓我回想起你讀書時候的樣子。” “你成了獸醫,我倒一點兒都不驚訝,”安德魯接上瓦萊麗的話頭,“你一直都很喜歡小動物,我還記得有一天晚上你打電話到我父母家叫我馬上去找你;我那時以為你突然想我了,但事實上根本不是。你在放學的路上撿到一條被壓斷了爪子的臭烘烘的老狗,你是叫我去把它抱回去的。我們在獸醫診所裡待了整整一夜。”

“你還記得這件事,安德魯·斯迪曼?” “我記得我們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瓦萊麗·蘭塞。好了,現在輪到你來告訴我,從我在波基普西電影院門口空等了你一回的那個下午到今晚你又重新出現,這中間到底還發生了些什麼?” “那天早晨我收到了印第安納波利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了,於是馬上打包了行李。多虧之前存了暑假打工和照管小孩的收入,我才能當天就離開家和波基普西。我很高興終於可以不用再夾在父母的爭執之間,他們連陪我去車站都不願意,你想想吧!好了,既然你只能給你的老朋友留下九行的空間,大學生活的其餘細節就省略了吧。剛到紐約的時候,我在不同的獸醫診所之間打打零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警隊的招聘啟事,就這樣成了那裡的獸醫助理,我是兩年之後轉正的。” 安德魯讓剛剛從自己身邊經過的侍者幫他們再上兩杯咖啡。 “我很喜歡你做警隊獸醫這份工作。雖然我寫過很多訃告和婚慶通知,甚至遠比你想像的還要多,但是我還從未在工作中和獸醫打過交道。我甚至沒有想到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職業。” “但很顯然,世上就是有這樣一種職業。” “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怨你。” “為什麼?” “為你當初的不辭而別。” “你是這世上我在走之前只要可以就一定會提前通知的唯一朋友。” “好吧,我那時一點兒都沒覺得你的話是這個意思。直到你現在說了,我才反應過來。” “那你還怨我嗎?”瓦萊麗打趣道。 “我也許應該怨你,但我想埋怨也是有時效性的。” “對了,你現在真的是一名記者?” “你怎麼知道的?” “我剛剛問你現在做什麼,你回答說'一份我一直夢寐以求的工作',那時候你一直想做一名記者。” “你還記得這些,瓦萊麗·蘭塞?” “我記得所有事,安德魯·斯迪曼。” “好吧,你現在是單身嗎?” “天不早了,”瓦萊麗嘆了口氣,“我得回家了。還有,如果今天我告訴你太多事情,你恐怕就沒有辦法在九行內寫完啦。” 安德魯狡黠地笑了笑。 “這麼說你答應了一起去喬伊的上海餐館吃晚餐?” “如果你贏了這次賭約的話,我是一個守信的人。” 兩人一言不發地沿著索霍區空無一人的街道一直走到第六大道。安德魯挽起瓦萊麗的手臂,帶她穿過城市古老街區中鋪著不規則石板的街道。 他攔下一輛上行的出租車,為瓦萊麗打開車門。她坐到出租車後排的座位上。 “能夠再見到你,可真是一個甜蜜的驚喜,瓦萊麗·蘭塞。” “我也是,本。” “我的九行散文,應該寄到哪裡給你呢?” 瓦萊麗在手提包中摸索了一陣,翻出她的眉筆,讓安德魯翻過手背露出手心。她在安德魯的手上寫下了她的手機號碼。 “九行,你可以發短信給我。晚安,本。” 安德魯看著出租車向北邊開去。等車子消失在夜色中,安德魯繼續走著,他的公寓離這裡只有十五分鐘的步行路程。他需要一些新鮮空氣。儘管只要一眼他就能記住瓦萊麗用眉筆寫在他手心裡的號碼,但安德魯一路上還是小心翼翼地張開著手掌。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