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加州天使

第13章 第十二章

邁爾斯·斯潘塞的律師事務所位於麥迪遜大街59號,佔據了摩天大樓的整個第十層。儘管這是邁爾斯的事務所,他手下還有十五名律師,大多數剛從法學院畢業,所有人都憧憬著有朝一日成為合夥人。但邁爾斯不喜歡合夥人。一旦這些新手經過風浪不再暈船,學會瞭如何處理一件案子,所作所為看上去像個律師,他便跳槽到了別處。那些留下來的永遠是老樣子。 跟邁爾斯一起工作就好像處於颶風的風眼裡。他所代理的,什麼人都有:黑手黨成員,警察殺手,強姦犯,騷擾兒童者,毒品販子等等,任何人,只要他付得起錢。而只要案子能勝訴,他無所顧及。 “受害者”這個詞在他的詞彙表裡是沒有位置的。他將所有的受害者視為失敗者,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活該因他們的懦弱而遭受懲罰。

由於沒有合夥人,他便可以將大部分利潤歸為己有。與他寄到海外的銀行帳戶上的巨額數目相比,他付給他那些年輕律師的錢可謂菲薄。在邁爾斯看來,他們其實應該為有幸從最好的律師這裡學到本事而付他學費。 但錢不再是這位五十八歲、短小精悍的律師的主要追求。他喜歡的是從榮耀中獲得樂趣。他喜歡看到自己出現在晚間新聞中,喜歡坐下來邊喝咖啡邊翻早報,看到自己的眼睛在屏幕中正瞪著自己。 然而,近來他發現,注視著自己的那張臉已不再年輕。邁爾斯的妻子去年死於癌症,最近他對死考慮得很多:不知她妻子現在在何方,是否真有來世這回事?他不許他妻子要孩了,因為他覺得在他緊張的生活中沒有孩子的容身之地。隨著年歲的漸大,她不免空虛,為此她至死沒有原諒他。近來,邁爾斯終於明白他犧牲了什麼。他現在剩下一個人了。沒有人到家裡來,在他心情不好或累了一天后,沒人關心他。法律界的許多人在佩服他的本事的同時,暗地裡認為他是一個冷酷、唯利是圖的傢伙。在往上爬的過程中,他利用了數不清的無辜者,他明白他將永遠也無法擺脫他們因此所遭受的苦難和悲傷的陰影。現在,他天天問自己:他會遭到報應嗎?真的有末日審判嗎?

他是否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邁爾斯·斯潘塞面臨著他自己的死罪。在大庭廣眾之中為自己辯護將是他這輩子遇到的最大的挑戰,可這位聲名鵲起的大律師卻感到無話可辯。對冷酷和貪婪的指控,沒什麼可為之辯護。他沒有過悲慘的童年,也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他想跟對待所有案子那樣對付它,惟一的辦法就是理智地、現實地面對它,那樣他才有可能像以往一樣勝訴,他心想。自信固然重要,但他需要一個突破口,一個臨界點,需要日月星辰為他作證。他得找到這個突破口,免得晚了。他這輩子一直站在人家背後。為什麼他不能進入來世呢? 大步走向會議室,邁爾斯將案卷往桌子上一擱,注視著聚在他面前的臉孔:“我們開始嗎?你們都看過材料了嗎?”

“嗯,我們都看過了。” 菲利普·康納斯說。他跟邁爾斯五年了。 “那麼,”邁爾斯背靠在會議桌上首的皮椅裡說,“我們該不該受理?” “這是件怪案,邁爾斯,”康納斯的眉毛往上挑,“怪極了。我的意思是,不管誰受理這個案件,都得準備打持久戰。” “這點我意識到了,”邁爾斯說,“但我們能贏嗎?他們掌握了什麼?我們又從中看到了什麼?”康納斯打開他桌子上的案卷。這案卷跟邁爾斯的以及桌上所有的案卷都是一樣的。 “托伊·約翰遜聲稱堪薩斯火災發生時,她在紐約恰好心髒病發作。她還說另一個孩子從中央公園獲救時,她又一次心髒病發作被送進羅斯福醫院的急診室。我今天上午跟她丈夫談過。他從機場打電話給我,說堪薩斯火災那天她住在醫院裡,但當天下午失踪了幾個小時。醫院證實她是個病人,而且他們堅持托伊·約翰遜當天下午晚些時候回到醫院,是由一位紐約警局的警官送回來的。”

“好極了,”邁爾斯說,“這不是無懈可擊的不在現場的證據,是什麼?”康納斯抬起頭,擦了擦眼睛。他一整夜都在研究這案卷,試圖找出所有的機關和陷阱:“紐約警局沒有任何接送過一個叫托伊·約翰遜的人或別的什麼人到羅斯福醫院的記錄。向醫院取證,他們所知道的只是約翰遜夫人是由一個穿制服的男人護送到急診室的。” “我明白,”邁爾斯說,“可他們堅持說她在醫院,她的心跳停止。要是她在醫院,她怎麼可能在堪薩斯。” “這個,”康納斯臉上露出氣惱的表情,“甚至她自己也承認她在堪薩斯。她跟她丈夫說她在堪薩斯。她跟埃斯特班醫師說她在堪薩斯。我還可以向你保證她跟逮捕她的特工也說她在堪薩斯。她只能持同一口徑,說她在犯罪現場。我們總不能對我們的證人的證言的可靠性提出異議。”

“我們可以,如果她因精神障礙無行為能力的話。” 邁爾斯以權威的口吻說,“我們可以以她無行為能力為由中止刑事訴訟程序,送她到精神病醫院,讓他們直接對她的記憶力作出鑑定。接著,我們再把她帶到法庭,使她獲得釋放。要么如此,不然我們決不讓她承認在現場。” “讓我來告訴你,邁爾斯,”康納斯說,“這個女人恰恰符合綁架兒童犯的特徵。她沒有孩子,而又拼命想要一個。據她的丈夫說,他們做過所有檢查,看過產科醫師,想盡了辦法。她一直表現出行為反常。她的形象就出現在堪薩斯縱火案現場的錄像裡。我們怎麼還能贏這個案子呢?” “你看過錄像嗎?”邁爾斯問。由於他們尚沒有受理這案件,大多數證據還無法接觸到。 “所有人都看到了,”康納斯說著,看看邁爾斯,彷彿在說:過去的十二小時你上哪兒去了? “CNN今天早晨播了長達三十分鐘的新聞專題。我以為你看了。他們有那場火災的剪輯,還有特寫,邁爾斯。接下來,還放了她被捕的鏡頭。是同一個人,任何人都看出是同一個人。”

邁爾斯沒趕上早間新聞:“你錄了嗎?” “當然。” 康納斯說。 “我呆會兒看看。” 他的目光在房間內掃視了一遍,“這麼說,你們都看到了那錄像?”百分之六十的人點點頭,其餘人則搖搖頭。邁爾斯問他們:“我們該受理這樁案子嗎?” “我投反對票,”康納斯說著,將手放在合攏的案卷上,他覺得他們該適可而止。接著,他總結道:“所指控的這種罪令人反感,邁爾斯。並且,這也是我所見過的最錯踪複雜的案件。我說的是那三起一級謀殺案。也許會判死刑。加之綁架的指控,你會把我們好幾年都捆在這個案件上。” “嗯,”邁爾斯思忖著,“可它不是聳人聽聞嗎?”康納斯愁眉苦臉,掉過視線。屋內的其他人紛紛發表他們的觀點。他們都明白該案觸目驚心,尤其是那些從錄像上看到托伊·約翰遜身穿“加州天使”T卹被押上警車的情景的人。

安·魯賓斯基開口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側耳傾聽。她約摸三十五歲年紀,婚後不久才上的法學院。她機敏而又能言善辯,是斯潘塞的一顆正在升起的新星。安將她褐色的直發挽了一個法國式的髮髻,身穿兩件套的海軍藍套裝。 衣領上飾有花邊。 “這是一個大好機會,邁爾斯,”她說,身子前傾,以便能看見他,“在這件案子上我完全不贊同菲力的看法。這類案件公眾極感興趣。而且我想你會使這位女人獲得澄清的,沒問題。顯然,這裡有誤會。在堪薩斯肯定有個跟她像得要命的人。想想吧,當你救了這位可憐而無辜的女人,使她免於坐牢,會有多好!她是那麼的漂亮、迷人、優雅。天哪,她身穿一件帶有光環的T卹,滿臉無辜的神情,似欲展翅飛去。” “你看這個了嗎?”邁爾斯將一份《紐約郵報》推過桌子。頭版便登著托伊的相片,標題是《天使還是綁架兒童的罪犯? 》。

會議桌四周一陣嘁嘁私語。康納斯瞪著魯賓斯基。邁爾斯將他的座椅移正,說道:“我已經決定受理該案。不管採取什麼手段,只要能使他們不把她移送到堪薩斯,我們都乾。她當時在醫院裡,”他的眼鏡滑落到了鼻樑上,此時他像變了個人,精神煥發,“派個人到拘留所去,使她簽字同意提供病歷。看看他們對她進行了什麼治療,她如果旅行的話會有什麼危險。再看看我們能否把她轉移到醫院。她的健康狀況可能也是我們能把她留在州里的一個理由。再派個人去醫院,看看是否有人知道警察在哪兒讓她搭上車的。我們得找到那個送她回醫院的警官。” 邁爾斯停住嘴,呷了一口咖啡,把捲宗擱到一旁,開始在一本黃色的拍紙簿上列提綱。 “安,找一位專家來研究那盤錄像帶。”

“噢,我忘了告訴你當她抱著那個孩子從中央公園裡奔出來時搭的是誰的車。” 她激動地說。 “誰?” “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自己州的參議員羅伯特·魏斯巴思。” “有人跟他談過嗎?”邁爾斯問,對這一進展大為激動,“他當時怎麼想?”安·魯賓斯基仰頭大笑:“他什麼也沒想。他的司機告訴警察說這位可愛的參議員喝得爛醉如泥。在那個女人從車上消失後,他開始像個白痴似的嘮叨,只有給他服鎮靜劑。” “你說'消失',”邁爾斯緊張地問,“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那樣,”魯賓斯基說,“她本來在車裡,接著就不見了。我今天早上會見那位司機,他就是這麼說的。他從後視鏡裡看見那位女人在那兒,接著便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踪。”

“那麼說,她打開車門,下了車,對嗎?”邁爾斯瞇起眼睛,手指玩弄著登有托伊相片的那份報紙的邊沿,“這有什麼奇怪的?” “她消失了,邁爾斯。” 魯賓斯基又重複了一遍,“魏斯巴思和他的司機都堅持說她沒開車門,卻下了車。據他們說,車門是開著的。她俯身在跟那孩子說話,突然就不見了。我無法作更多的解釋。我的意思是,讓我們現實地面對此事,人們不可能突然消失,看來顯然是那位女人乘他們沒看見,貓下腰從車裡溜走了。” 邁爾斯·斯潘塞一手重重地按在報紙上,低下頭,眼裡只看見托伊的形象和“天使”二字。標題上的其它字正好被他的手給遮住了。他臉部的肌肉變得僵硬,默默地盯著那張照片有好一會兒,房間裡的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接著,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那份報紙,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會議室。 “救人啊!救人啊!”邦妮·曼多扎透過鐵柵欄尖叫道,“她停止呼吸了!”接著,她跑回倒在地板上的那軀體,將頭伏在胸口,想听聽是否還有心跳。 “噢,天哪,”邦妮嚷道,“她死了!她的心臟沒在跳。救人啊,快來救人啊!”托伊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仰躺在骯髒的漆布地板上。邦妮俯身朝著她,不知所措。一分鐘前她們還坐在床沿上談托伊的案子,接著,托伊臉上一僵,倒在地板上,在她昏過去前一直保持著這一表情。 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其他犯人們吵成一團,把頭抵著鐵柵欄,想看看是怎麼回事。其中一個女犯將一面小鏡伸出柵欄想藉此窺察走廊那頭髮生的情況。 桑迪·霍金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牢房的門一打開,她一把推開邦妮·曼多扎,將一隻手指按在托伊的脖子上。 “做人工呼吸,”她朝對講機喊道,“叫一輛救護車和擔架來。給我找幾個幫手。快!”她將對講機朝舖位上一扔,俯下身,手按在托伊的胸部摸索著找她的胸骨。找到後,她便開始擠壓托伊的胸部:“怎麼回事?” “她好好的,”邦妮說,“突然就倒在了地板上。” 桑迪俯身朝托伊的嘴裡輸送氧氣。透過眼角的余光,她看見另一位女看守也來了。 “救護車正在路上,”那女人告訴她,同時伸手抓住邦妮按她坐下。 “要我來替你嗎?” “不用。” 桑迪邊說邊在托伊的胸部又擠壓了一下,決心要把她救過來。桑迪在她長長的職業身涯中,替許多人做過人工呼吸。當她嘴對嘴把她的呼吸傳送給她們時,她們不再是罪犯,不再是陌生人。這是桑迪的職責。 “他們會帶擔架來嗎?”在再次對著托伊的嘴吹氣前她大聲問。 答案馬上就有了。兩個男人抬著擔架衝進牢房。另一位看守將邦妮帶了出去,好騰出地方給他們。 那兩個男人站在一旁,望著。 “我們不能停止做人工呼吸,”桑迪一面擠壓著托伊的胸部一面說,“把她抬到擔架上,我跟你們一起走。” 那兩人照她的話做,抬起托伊沿著走廊飛奔。桑迪跟在他們旁邊,繼續嘴對嘴地做人工呼吸。每隔幾秒鐘他們就停一停,放下擔架,讓桑迪擠壓扎伊的胸部,等他們抬起擔架前進時,桑迪再接著給托伊吹氣。 穿過大門,進入監獄分區,又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他們終於到了外面。 一輛救護車停在路邊,車的後門開著。拘留所裡雖然有一個醫務室,但無法處理這樣的重病,要是犯人真的死了,他們希望她死在大牆外。不然,在統計表上看起來不好看。 救護車的紅燈閃爍著,警報器尖叫著,載著托伊呼嘯而去。桑迪·霍金斯蹲在路邊,雙手抱著自己的頭,好幾位看守也趕到了,其中一位摟住桑迪。 “我沒救活她”,桑迪啞著嗓子說,“我努力了!我努力了!上帝呀,我是怎樣的努力!” “你是了不起的!”另一個女人安慰道。 “不錯,”桑迪說著抬起頭。 “可夠嗎?”托伊走在狹長的鵝卵石路上。路邊是鮮花盛開的田野,芬芳、甜美的氣息是如此的醉人,托伊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歡樂的淚水。遠遠地,她瞧見身穿桃紅色禮服的瑪吉·羅伯茨,禮服是用最華貴的緞子做的,飾有白色的蕾絲。 她的腰部繫著一根寬寬的緞帶,頭上則是白緞子的蝴蝶結。托伊手搭在眉沿上,瞧著,瑪吉就站在太陽底下,周身沐浴在溫暖的、金色的陽光裡,幸福地笑著。走近了一些,托伊看見一頂巨大的白色帳篷,在微風吹動下起伏著。 人們的歡聲笑語隨風飄蕩。聽上去像是生日聚會或進行婚禮。 就在托伊走得更近,能夠看到瑪吉的臉時,她看見瑪吉正向她招手,鼓勵她加入慶祝的行列。接著,就像突然降臨一樣,夢境突然消失了。托伊所記得的最後一幕是瑪吉伸出手,她正要去握。 睜開眼睛,托伊看見的不是瑪吉·羅伯茨,而是埃斯特班醫師,一位穿警服的男人,一群白衣的護士。更令她吃驚的,還有她父母那飽經風霜的臉。 她閉上眼睛,任黑暗再次帶走她。那個穿警服的男人想必是來帶她回拘留所的。她無法忍受這個。 接著,她聽到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喚著她的名字,“托伊,醒醒!托伊,我是斯蒂芬。你聽見了嗎?你父母在這兒。” 她聽到了他的聲音,但她應不出。不知什麼東西拖著她往下沉,扼住了她。 “托伊,親愛的,”黑暗中響起了她母親的聲音,“哦,我的寶貝,我的乖寶貝。跟我說話呀,托伊。你要是能聽見就捏一下我的手。” 托伊感到了她自己的存在,她的身份,但她無法回答,無法捏她母親的手。她沒有手,沒有嗓子。她的身體似乎變成了一團旋轉的微粒,混入一堆泡沫翻滾的大雜燴中,消散在宇宙空間。 “托伊,乖乖,”這深沉、痛楚的聲音,是她父親的,“快醒醒,親愛的。我的小鬥士呢,我的小托伊在哪裡?”胸口好像被戳了一刀,一陣疼痛,托伊發出呻吟。接著,她睜開眼睛,看到了埃斯特班醫師的臉。 “她有知覺了,”他轉過頭對旁邊圍著的那圈人說,隨即又低頭望著托伊。 “你感覺怎麼樣?”為什麼他們老這麼問?托伊心想,再一次閉上眼睛。由於胸口疼痛,她痛苦地呻吟著。 “一模一樣,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同一個醫院,同一位醫師,同樣的不相識的臉上露出關切的表情。難道他們不覺得他們在玩旋轉木馬游戲嗎,這一切他們以前不是都經歷過嗎? “約翰遜夫人,”埃斯特班醫師繼續說,“我知道你現在能聽見我的話。如果你無法開口,就听著。你做了手術。你現在在羅斯福醫院的康復病房。我們放入了一個起搏器。一切都進行得很不錯。” 過了片刻,托伊睜開眼睛,望著她父母。就在他們身後,她看見了斯蒂芬:“他們放入起搏器了?” “是的,寶貝兒,他們放了。” 她母親說,“你就會好起來的。以後不會再有麻煩了。” 托伊深情地凝視著她母親的臉。她曾經那麼美,但現在她老了,臉上滿是皺紋。托伊的目光落在她淡褐色的眼睛上,那裡面滿是慈愛和理解:“你為什麼讓他們那麼做,媽媽?” “噢,托伊,我們沒別的選擇。你差點兒死。你為什麼不早點打電話給我們,告訴我們你病了?”說到這裡,她母親突然用手摀住嘴,眼裡滿是淚水,“我們從電視上不得不看到……我們的寶貝托伊被逮捕。” 她父親俯身親吻她的臉。他的呼吸中帶著一股濃烈的煙草味。 “你又抽煙了,爸爸?”托伊說。 “不錯。” 他說。 現在,逼近她的是斯蒂芬那張寬大的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托伊扭頭避開他:“出去!你沒權利讓他們宰割我,把什麼機器放入我體內。” “我別無選擇,托伊,”他粗聲說,“你要么動手術,要么死。你讓我怎麼辦?” “讓我死好了。” 她說。 幾分鐘後,她聽見他在房間的一角對她父母低聲說:“我沒法勸她,這三四個月來一直如此。” 托伊說的是真心話。她想死,準備好了死。等她一好,那個穿警服的人就會帶她回拘留所。所有人都鄙視她,認為她是個綁架兒童的罪犯和瘋子。 她無法救任何人,她心想。她連她自己都救不了。 西爾維婭幾天來一直試著往旅館給托伊打電話,但一而再、再而三地錯過。由於關切,她曾給羅斯福醫院打過幾次電話,高興地得知托伊不住在醫院了。這是個好兆頭,她對自己說。 星期二早晨,等她哥哥已經上班後她才起床,心裡想著:不知道她朋友是否還在曼哈頓,要是還在,她今天是否乘預訂的班機跟她一起回去?她在廚房裡倒了一杯咖啡,在桌子旁坐下看晨報。 “謝謝,艾貝。” 她自語道,從台子上的盒子裡抓起一個炸麵餅圈,咬了一大口。 當她看見報紙的標題和托伊的臉正對視著她時,驚得嘴裡的食物都吐了出來。 “天哪,”她叫道,“被捕?托伊因為謀殺罪而被逮捕。” 西爾維婭的頭在轉。這怎麼可能呢?他們到底在胡扯什麼?她迅速瀏覽了一遍那篇報導,心想這是她所碰到過的最為希奇古怪的事。可那真的是托伊,身穿那件滑稽的棒球衫,看上去光彩照人。 衝到電話機旁,她開始撥電話。她得設法搞清楚他們現在把她弄到哪兒去了。 薩拉又累又邋遢。這倒不是工作過度的緣故,因為她這幾天來幾乎沒離開過閣樓。她是由於精神上太疲憊了。她悲哀地意識到她與這位飽受折磨的年輕藝術家之間的關係某種程度上已到了非同尋常的地步。如果雷蒙德的狀況不能很快的改善,他們將不得不騰出閣樓,薩拉真不知道他們將來會怎麼樣。如果她不工作,他們就沒錢,而雷蒙德這副樣子,除了跑出去買東西,她當然不能扔下他一個人超過幾分鐘。在思維不連貫的狀態下,他會逛出去把自己弄成重傷的。 薩拉明白她將不得不讓他們把他送進某家醫院。她顯然無法承擔這樣的重負,徒然浪費時間。 雷蒙德的情形有所改善,但也就那麼一點點。他仍然沉默不語,即便是在他警醒時,他的行為也是孩子氣的、古怪的。他似乎被困在對生命中的那一天的無休止的幻想中了,這就是他見到那個神秘的紅發女人的那一天。一天夜裡,他的神誌特別清醒,他用雜亂無章、薩拉聽不太明白的語言向她講述那天發生的故事。但在他講述時,她一直激動不已。從他嘴裡發出的每一個單詞好像都來自天國。 打開《紐約時報》,她心不在焉地翻閱著,突然,她透不過氣來。 “是她!”她朝雷蒙德尖叫道。他正身穿睡衣坐桌子旁,搖晃著腦袋。薩拉把報紙往他面前一塞,繞過桌子站到他的身旁。 “瞧,雷蒙德,”她激動地說,“是你的天使!你認出她了嗎?天哪,她甚至穿著跟畫上一模一樣的T卹!瞧,雷蒙德!快瞧!”見到他沒有反應,薩拉擺動他的腦袋好讓他看見報紙。接著,她把報紙舉到他的鼻子底下。 “你一定得看,”她嚷道,“你看不見嗎?是她,雷蒙德,是我在醫院裡碰到的那個女人。是你的天使。” 他的雙臂垂在身體的兩側,但薩拉看見他的右手一張一合地在動,接著,她聽見他的腳在桌子底下發出響聲。 “她正處在危難之中,雷蒙德,”她大聲說,想讓他聽見,並祈願這就是他們所期待的奇蹟。 “你的天使正處在危難中,她需要你。你眼看著他們把她投入監獄嗎?你不試著去幫助她嗎?她不是幫過你嗎?”《紐約時報》登著托伊的同一張照片,但報導內容有很大差異。遠不像《郵報》那樣富有煽動性,《時報》只是客觀地報導了托伊被控試圖綁架兒童。儘管薩拉不太了解這位女人,但她心裡覺得這不可能是真的。雷蒙德的神秘女人怎麼可能是個罪犯呢? 薩拉探過身子,注視著雷蒙德的眼睛。她看見他的眼珠子來迴轉動。接著,她突然明白過來他正在幹什麼,不禁百感交集。 雷蒙德是在看報紙。 他確實在看那篇報導。薩拉站在那兒,一動都不動,惟恐她一動會使他分心。五至十分鐘後,他抬起頭。 雷蒙德的雙唇撮成“零”狀,有那麼一會兒,薩拉搞不清他是準備開口說話呢,還是只不過跟她耍孩子氣。但他沒有避開眼睛,繼續凝視著她,嘴唇微微在顫抖。終於,單詞發了出來。 “是的,”他說,陰鬱的臉上綻開了笑容,“你……你發現了她。” 就在這時,薩拉聽見電話鈴響。她想不睬卻又怕鈴聲會使雷蒙德心煩。 她拎起電話,朝電話裡吼道:“你想怎麼樣?”她從那油滑的聲音裡已聽出是弗朗西斯·希爾伯恩。 “噢,”他說,“你一定是那位照顧我們的雷蒙德的可愛的姑娘吧。對不起,寶貝兒,我忘了你的名字。” “我們的雷蒙德?”薩拉覺得滑稽,她將電話線拉長到了廚房,這樣雷蒙德就听不見了,“這是什麼意思?你打算把他趕到街上,還記得嗎?那天你不是這麼跟我說的嗎?” “不,”希爾伯恩說,“你一定是誤會了。我為什麼要攆走我最有天賦的主顧呢?雷蒙德·岡薩雷斯是個天才。” 他頓了一下,繼續連珠炮似的往下說,聲音裡透出興奮:“不過,我們別再叫他雷蒙德了。不,不,親愛的。我們必須永遠把他跟'黑石頭'聯繫在一起。這是我們在宣傳時所用的名字。” 薩拉迷惑不解。接著,她用眼角掃了一眼雷蒙德,卻看見了那張真人般大小的肖像,就是展翅欲飛的那張。當然了,她對自己說。既然雷蒙德創作的主人公出了名,媒介一窩風似的圍繞著她,希爾伯恩無疑會利用這點剝削雷蒙德的成果,為自己牟利。 “我明白了,”薩拉慢吞吞地說,“我猜你看了《時報》的那篇報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希爾伯恩辯解道,“不過你瞧,我這就派司機來取雷蒙德的畫,以便這星期舉辦畫展。一定要捆紮好,讓他全都拿來。” “雷蒙德的畫不賣。” 薩拉說。 “你在說什麼?”希爾伯恩氣急敗壞地說。 “不管怎麼說,你以為你是誰?它們當然是要賣的。他是個藝術家,他得把畫賣了買吃的,你這愚蠢的女人,而我是他的經紀人。你算老幾?不過是他在街頭撿的小婊子。” “也許吧,”薩拉說,打定主意,不為他的侮辱所動,“可我現在是閣樓裡的一員,希爾伯恩,現實佔有,敗一勝九。所以我要是你,我就不浪費時間派人來這兒,因為我不會讓他們進門的。” “我……我要驅逐你,”希爾伯恩咆哮道。 “我要把你送上法庭。閣樓和那裡面的一切都是我的。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你想耍什麼把戲?” “可是,你不佔有雷蒙德,”她說,“並且,你也不佔有他的畫。” 說完,她“砰”地撂下話筒,滿意地笑了。 當她走出廚房時,雷蒙德已不再默默地坐在桌子旁。他將一大塊畫布鋪在畫架上,像個正常人那樣在作畫:俯身,立起,揮筆。薩拉走近一看,呆住了。隨著他手中的畫筆在畫布上輕捷地跳躍,火紅色頭髮的天使的淡淡輪廓已經活生生地呈現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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