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加州天使

第4章 第三章

弗朗西斯·希爾伯恩是個瘦高個,渾身上下沒有一寸脂肪。他自視為藝術界的締造者,是使許多年輕人從不為人知的無名小卒到舉世公認的藝術家的引路人。約摸四十五歲左右的年紀,希爾伯恩穿著一身黑:黑襯衫、黑褲子,一條窄窄的黑色絲綢領帶。他的頭髮一度是淺褐色的,幾年前,他將它們幾乎漂成了白色。他架著一副金屬框眼鏡,左耳上戴著一克拉的鑽石耳飾。 幾年前,希爾伯恩在達拉斯學院發現了還是個學生的雷蒙德·岡薩雷斯,便竭力慫恿這個年輕人到紐約定居,這樣他可以監督他的工作,修正他的舉止,改善他的技巧。然而,事情的發展並不像希爾伯恩計劃的那般如意,這會兒他正站在他為雷蒙德租的閣樓裡,向他發出最後通牒。 “我從沒說過你可以無限期地住在這兒,”經紀人說,一雙眼睛打量著掛在牆上的油畫,“我們的協議上訂的是你可以住到首次畫展舉行之時。告訴我,在你手上只有十五幅一模一樣的油畫的情況下,叫我怎麼舉辦一個畫展?”雷蒙德怔怔地望著虛空出神,沒有回答。

“得啦,”希爾伯恩一臉慍怒的表情。兩年來,他忍受了雷蒙德的陰鬱情緒和恆久的沉默。他弄不清這個人到底哪兒出了毛病。如果他再不立即回心轉意,希爾伯恩決定洗手不干了。 “也許你聾了?”他大聲說,“我問你話可是有一會兒了?”還是沒有回音。 “我給你三天時間,”希爾伯恩斷然地說,“如果你還創作不出一些不同的東西,或至少開始一個新的題材的創作,你就得自己去找一間工作室。我另有一位法國的藝術家要來。” 雷蒙德沒想如果希爾伯恩強迫他搬出閣樓,他上哪兒去,怎么生活的問題。黝黑、清秀、眼神捉摸不定的年輕人盯著地板,心裡在想那位女人,她那明亮的紅發和光彩照人的綠眼睛。他能看見她那溫柔、聖潔的面龐,那天她趴在主日學校的教室裡,一手托著腦袋,一手拿著一支綠色的蠟筆的情景彷彿就在眼前。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雷蒙德不知道。他只知道必須找到她。

她徹底俘獲了他的心。她的形像出現在他如今的每一幅畫中。不管他開頭想畫什麼,最後他畫的總是她的臉,她的頭髮,她的眼睛。他與她相識這一人生中的非常事件,以及他對她的著迷,窒息了他的創造力,妨礙了他的事業。 就在希爾伯恩與他擦肩而過時,他瞧見黑光一閃,並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香水味。 “那麼,雷蒙德,”希爾伯恩說,“你想出一個新名字了嗎?只要你再畫哪怕一件新作品給我,我下個月就給你辦畫展,不過我還認為你需要另外取個名字。雷蒙德·岡薩雷斯這個名字太正經,太普通了。你需要有個異乎尋常的、帶有神秘味道的名字,讓人過目不忘。” “黑。” 雷蒙德說,巴望此人早點走,好讓他重新回到冥想中。 “不錯,”希爾伯恩說,捻弄著耳飾的尾端,使得那粒鑽石轉個不停。

瞅見雷蒙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隨著閃爍的鑽石,希爾伯恩立即停止手上的小動作。他了解他相中的人。雷蒙德喜歡有反光的東西,也喜歡旋轉的東西。 希爾伯恩曾經見過他為某樣毫不起眼的東西所著魔,躲進他自己的世界,連著好幾個星期都不說不動。 “好,”他大聲說,想以此吸引雷蒙德的注意力,“不過,得有兩個字。你總不能叫你自己'黑'吧。” “石頭,”雷蒙德凝視著希爾伯恩的耳飾說,“黑石頭。” “嗬!”希爾伯恩撮著肉感的大嘴說,“黑石頭,嗯?我喜歡這名字。聽上去真不賴,就像印第安人的名字。神秘、刺激、吸引人。” “我得乾活了。” 雷蒙德輕輕地說。 “當然,石頭。” 希爾伯恩滿意地笑了。妙極了!他們短短的談話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果。雷蒙德已經躍躍欲試地想開始創作新作品。而對他來說推銷“黑石頭”當然比推銷“雷蒙德·岡薩雷斯”要容易得多。

“從今天起,你就是黑石頭了。在你的新作上就這麼屬名。” 他盯著雷蒙德看了足有好幾秒鐘,而後朝門口走去。 “你畫好了就打電話給我,”臨走他又扔出句話,“記住了,三天時間。” 希爾伯恩一走,雷蒙德就抓起他的外套,衝下樓到了街上。那名字不錯,他心想,儘管他並不知道他的名字跟那些購買他的作品的人有什麼關係。不過,這名字含有像徵意義。對雷蒙德來說,它像徵著他被困在一塊黑色的石頭里,無法動彈。石頭是用玻璃做的,他成了玻璃的一部分。但他無法觸及到外界。那個女人出現之前他所生活的世界裡沒有人類,只有色彩和圖案。 他瞥了一眼手錶,驚慌起來,加快了步伐。已經三點鐘了,他得趕在四點之前上班。在外套裡面,雷蒙德穿著工作衣——黑褲子和白襯衫,長長的直髮用一根橡皮筋束起以符合衛生準則。他不在乎在餐廳做收拾桌面的低級侍應生,儘管要是能夠,他更願意整天呆在閣樓裡作畫。誰也不會來煩擾他,一個低級侍應生是不可能和顧客直接接觸的。

幾分鐘後,他到了西街,瞅見了“達爾菲芳餐館”的招牌。他匆匆踏進大門,朝餐館後部走去。掛好外套,打過上班卡,他系上圍裙。 “你叫什麼名字?”就在他走進餐館的正廳,準備收拾桌子時,一個黑頭髮的姑娘問他。 “哦,”他不自然地說,“我只是個低級侍應生。那邊那個女的是個侍者,也許她可以幫助你。” “哦,是嗎?”她沖他笑笑,“好啦,我也是個侍者。” 她指指她的製服,奇怪這位清秀的小伙子怎麼就沒有註意到。 “這是我第一天來這兒上班。” 她頓了一下,伸出手準備同他握手,“薩拉·門德爾斯,”她接著說,“你是——”語詞像磚塊一樣向他砸來,他的腦袋疼得像要裂開似的。她在說什麼? 為什麼他聽不懂她的話?有時,他的病幾乎令他發狂。有些日子,他毫不費勁就能聽懂別人的話,在那些日子裡,一切都頗為順當。接下來就是另外的日子——在那些日子,他感到如此迷惑,跟人們是如此的疏遠,以致他簡直想死。

“我……我……”他結結巴巴地說,腦子裡一片空白。他還是走開的好,他對自己說。這是他在這種時候惟一可做的事。 這當兒,一陣獨特的、淡淡的香味刮進了他的鼻孔,聞上去像是巧克力,又像是檸檬味兒,若即若離。他慢慢地抬起眼睛,望著薩拉以及她周圍。綠色!雷蒙德喜歡散發綠色調的人。綠色意味著寬厚、清新、友善。他在主日學校遇見那位女人那天,他分明看見她被綠色的祥雲所籠罩。但這個姑娘顯然不是他那位神秘女人,儘管他不知哪兒有點像她。只見她一頭緞子般光滑柔軟的長發如瀑布般披散在背上,雙唇塗得亮汪汪的,嬌紅欲滴,但臉上其它部分,包括眼睛都未加修飾。相貌出眾!他注意到:她腳上穿的是一雙橡皮底、繫帶的黑靴子,這可不是一個侍者常穿的鞋。

他笑了,目光掠過她會說話的雙唇,搜索著她的眼睛,驚訝地發現它們竟然也是綠的。祖母綠般的綠,動人心魄的綠。他認識這樣的眼睛,認識這樣的綠。跟大多數人或許不值得交流,但雷蒙德熱切地渴望跟面前的這位姑娘交流。 在他目不轉睛的注視下,薩拉·門德爾斯將飄散到臉前的黑頭髮掠到一隻耳朵背後,正要走開,卻發現雷蒙德在模仿她的舉止。為了證實自己沒有搞錯,她邊搓手邊注視著他,眼瞅著他又重複了一遍她的動作。儘管她發現他富有魅力,薩拉現在明白一定有什麼問題。 “為什麼你要那樣做?”她突然問。看他茫然地望著她,她加上一句,“你也知道,模仿我的姿勢?” “我不知道。” 他尖聲說,顯然不像他自己的嗓音,而是在盡量模仿她的嗓音。

“你能說話嗎?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雷蒙德,”他操著跟剛才同樣的女聲說,接著又迷惘地搖搖頭。 “不,是石頭。” 他嘆了口氣,羞愧地垂下頭,“對不起。” “嘿,”她拍拍他的臂膀,微笑著說,“別不好意思了。不過,我還是喜歡雷蒙德這個名字。如果你不介意,我就叫你雷蒙德。石頭這個名字怪怪的,要是你問我的話我要這麼說,聽上去就像你是塊頑石或別的什麼似的。” 在他開口說什麼之前,她扭身招待顧客去了。他的心陡地一沉。他還是頭一回發現一個真正吸引他的人,可卻無法與她交流。 接著,他心想:這絲毫無益。他怎麼向她解釋?他怎麼告訴她有時他得借助別人的手勢和聲音才能開口說話。不去管醫學人員的看法,他知道多數孤獨症患者確乎具有語言能力。可他們的語言由口哨、咕噥、哼哼及各種叫不出名堂的聲音所構成,難以為常人所理解。當人們說話時,在雷蒙德聽來,那隻不過是一些嘁嘁喳喳的聲音而沒有什麼含義。就像一個人身處異國他鄉,他得將人們那些生疏的詞彙、奇怪的聲音翻譯成他自己所懂的語彙。但許多時候,只有當他假裝成說話人,仿效他或她的聲音和身體語言時,他才能完成“翻譯”工作。

雷蒙德熱切地盯著那位皮膚微黑的俊俏姑娘。有一種直覺告訴他:她與別的人都不一樣。他曾接觸過不少姑娘,並學會了享受性愛所帶來的肉體快感。但他發現自己無法與她們產生情感上的溝通,儘管弗朗西斯要他另外尋找題材,他怎麼也無法讓手中的畫筆去畫好些姑娘。她們太單調,她們的臉太平板,她們的氣味令人反胃,她們的聲音刺耳尖厲。儘管她們當中的多數人都還年輕,可卻虛度人生,比她們的實際年齡要蒼老。她們的頭髮閃耀著人造的光澤。她們的眼睛黯淡無光。那些留宿過一夜的則不可避免地會對那個他畫個不休的人產生荒謬的嫉妒。 “這女人是誰?”她們不斷地這麼問,“她是你的女友,是嗎?你為什麼不畫我?你為什麼總畫她?”過不了多久,她們就離開了。在多數時候,他看到她們走暗暗高興。他的世界裡很難容下她們,她們跟他純粹的肉體接觸令他煩惱,使他無法工作。

近來他選擇了獨處,但獨處時間越久,他便越想那位神秘的女子。 經過了那麼多年,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他竭力想使之變得清晰,卻明白那隻是徒勞而已。很難將他所經歷和感受到的與他母親、米勒執事和老魯濱遜夫人跟他說的區別開來。他母親的最後一封信告訴他,他在主日學校時的老師已經辭世。米勒執事則早已過世多年。這樣,這世界上還記得那個日子的就只剩下雷蒙德和他一家了。 但,有什麼東西確實發生了。而那一奇異事件中的枝枝節節則深深地植根於年輕藝術家的腦海中。 “那就像一根銀線進入了我的世界,”他反复地對他母親說,每當他們在一起時他總是強迫她聽他重複那個故事,“我的世界是一個孤寂的玻璃世界。那根銀線不知怎麼地穿過玻璃而入。我瞧見它蜿蜒曲折地繞著我,便試圖抓住它。那根線穿過我的身體,就好像一根紗線穿過針眼似的。一點兒都不痛。起初我有些害怕,你知道的,就在我剛看見它到我身邊——穿過玻璃跟我在一起時。當它離去時,將我的一部分也帶出去了。彷彿發生了裂變似的,我突然就到了玻璃的外面。喧囂聲,各種各樣的色彩、氣味和感受紛至沓來,淹沒了我。這就是我看見她的臉時的情景,一切都改變了。” 在來紐約後的兩年裡,他將他那微薄的收入中的大部分都化在尋找那位紅發女子身上了。他對自己是如此苛刻,以致於他一度好幾天不吃東西。 那個戒指是她曾經存在過的惟一的物證。這戒指並沒什麼不尋常:一克拉重的紅寶石戒指,四周鑲了二十粒小碎鑽。他所僱的私家偵探替他追踪戒指的來源,最後追到了“威斯曼珠寶店”。那是一家本部在以色列、在各地有連鎖店的大珠寶店。然而,他帶回來的消息卻不樂觀。他們製作的一模一樣的戒指有上百個,銷往世界各地,無法辨認買主。 “為什麼他們不以紅寶石為線索,看看是誰切割的?”雷蒙德懇求道,“每個珠寶切割匠都有獨特的風格。” “這沒錯,”偵探說,“可'威爾曼'的所有珠寶都切割成同一樣式。他們的切割匠都是由同一師傅教出來的。我的意思是,我們所談的是一顆一克拉重的寶石,而不是那顆舉世聞名的'希望之星',你不可能四處追踪。隨它去吧,老弟。好好過你的日子。海裡有的是魚,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雷蒙德瞧見有張桌子的客人已經吃完了色拉,趕緊跑過去收拾盤子。可他的思緒還停留在那位女子和戒指上。每個人都勸他忘了那隻戒指,忘了那位女子,忘了整個事件。 他忘不了。他在水中沉浮掙扎時,是她救了他。她是一個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創造物。在他的周圍,觸目可見的是暴力和絕望,警笛整夜在尖叫,電視上的新聞報導充斥著血淋淋的恐怖場面,以致於前不久的某一天他忍無可忍抓起一隻燈泡打碎了屏幕。她是一把開啟希望之門的鑰匙,雷蒙德必須找到她。只要她存在,一切就有希望,未來就有希望。 她一定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 就在這時,他聞到了一股醉人的香味,是從薩拉·門德爾斯身上散發出來的。她手托著一隻沉重的托盤,與他擦身而過,“三號桌需要收拾。” 她說得很快,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我要畫你。” 雷蒙德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 “哦,是嗎?”她譏諷地說,以為他有那種畫別人身體的怪癖,“你想畫我的全身?是這樣吧?什麼顏色?”雷蒙德感到胸腹一陣愉快的顫栗,適才的緊張煙消雲散。他可以和她溝通,由表及里。他斷定:他能畫她。他凝視她越久,便發現她跟那位女子越像。 “綠色。” 他傻兮兮地回答道。 薩拉毫不費力地將沉重的托盤舉過頭頂,閒著的那隻手擱在髖部,重新打量著雷蒙德·岡薩雷斯。她早該知道,她對自己說。他並非頭腦遲鈍或有精神病,他只不過是又一個傻裡傻氣的藝術家而已。在此以前,她曾跟一打令人頭疼的演員一起做過卑賤的工作,與這些人合作過。正如她常跟她的朋友說的那樣——在餐館工作也不錯,可以遇見各種各樣的男人。雷蒙德極為俊秀。就她的了解,他也許真的很有天賦:“你是個藝術家,是嗎?” “是的,”雷蒙德說,“你願意為我擺姿勢嗎?” “也許吧,”她說著,朝他眨眨眼睛,“不過我認為你最好還是先收拾桌子。” 儘管丈夫沒在身旁,托伊睡得很香。她已經習慣了他不在。常常,半夜三更他會被叫到醫院去。大約六點左右,她醒了,從地板上拾起她的手提包,從裡面拿出一本小小的黑皮書。那是一本聖公會的祈禱書,是她有一天路過大教堂瞧它的彩色玻璃窗時買的。現在,每天早晨醒來後,她總是念上其中幾句,但這都是在斯蒂芬離家去上班後才做。跟她父親一樣,斯蒂芬也是個不可知論者。然而,托伊卻為宗教所吸引,對之充滿好奇。她不能什麼都不信地過一輩子。僅僅觸摸祈禱書便使她感到安心,儘管她也搞不清她究竟相信什麼。她之所以跟西爾維婭提到她童年當修女的夢想,可能與她新近得到的這本祈禱書有關。 念了幾句祈禱文後,托伊將書放回手提包,走到盥洗室去淋浴、洗頭。 然而,托伊並沒有馬上淋浴,而是站在鏡子前端詳著鏡中的自己。透過鏡子,她相信此時此刻只要她盯著鏡子看一段長時間,她便可以透過鏡子,看見那另一面。在過去的三四年中,發生了一些事情,威脅著她的婚姻,她的生存。她一直是如此的幸福,如此滿足,如此安寧。就在她的高中和大學的同窗好友紛紛陷入成績退步、男友移情別戀、對未來憂心忡忡等苦惱中時,托伊幸而不在其列。她一直是大家注目的中心,活得瀟灑、泰然。除了童年時因淘氣而惹出的事件以及那一次重病之外,她沒生過比感冒更重的病,並且每次至多不過幾天。 她害怕嗎?她並不怎麼害怕。她不像大多數人那樣害怕死亡。那回在醫院的經歷完全消除了她對死亡的恐懼。就像她試圖告訴瑪吉的那樣,死無疑是最後一個謎,是所有奇遇中最為神秘的。當她的心臟停止跳動,她從醫學角度已經死亡之時,她既沒有感到痛苦,也沒有感到恐懼。想到瑪吉·羅伯茨,她真希望她能分享她的體驗。她決定下一次見到她時,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她。 貧窮對她來說也不像對她丈夫一般可怕。她知道,渴望富裕和受到社會的尊重是他活著的原動力。如果他感到自己無足輕重,如果某人批評他的工作,甚至就連一位女人抱怨斯蒂芬給她留了一道難看的疤這樣的小事,也會使他勃然大怒,他會一連幾個星期在家裡繃著個臉,弄得托伊的日子不好過。 對托伊來說,錢並不重要。她不在乎自己住在那兒,穿得怎麼樣,開什麼汽車。只要頭上有屋頂,桌子上有食物,她就心滿意足了。 如果說害怕什麼,她心想,那就是哪天早晨醒來時,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將盡,而自己所索取的超過了所付出的。 托伊喜歡設想自己最終離開地球時,這個星球會跟她出生時一樣美好。 她虔誠地節約用水。她所開的是耗油很少的車子。哪怕氣溫高達華氏100度,托伊為了省電也不肯開空調。甚至在去食品雜貨店時,她也是背自己做的購物袋。一身衣服總要穿好幾次,她才肯洗。 她如此熱忱地保護環境並為了她的學生而作出許多犧牲,但卻有時感到沒什麼意義。那樣她渴望已久的東西——孩子——總是得不到。在她死後會有人記得她嗎?她會在這世界上遺留下哪怕最微不足道的東西,使她感到沒有虛度此生嗎? 她打開水龍頭,開始沐浴,但只淋了幾秒鐘,她就關掉水龍頭,往頭髮上抹洗髮香波。接著,她又打開水龍頭,一邊迅速沖洗頭髮上的香波,一邊對自己說,她至今為止所體驗的惟一真正的創傷就是她目前所經歷的。而除了跟斯蒂芬的糾葛,她感覺挺好,就像平素一樣感到幸福、安全、熱愛人生。 難道她真的像她丈夫所說的,或者像西爾維婭昨天夜裡話中所隱含的那樣,需要治療嗎? 洗完澡,托伊揩乾身子,用毛巾裹住濕髮,決定一穿好衣服就給斯蒂芬打電話。看見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椅子上的“加州天使”T恤和牛仔褲,她意識到她只能穿著它們去學校。她總不能穿西爾維婭的衣服。 再說,她心想,斯帝芬一定會擔心她,這可不好。看了看鐘,她發現已經快七點鐘了。隔壁房間裡,西爾維婭的鬧鍾正在嘀鈴鈴地響,托伊不想讓她大聲叫她。這會兒斯蒂芬應該離開手術室回到辦公室,準備看病人。 “能跟他說話嗎?”她問接待員,“是我,托伊。” “他正在給一個病人看病,”那女人回答道,“不過我可以叫他一聲。” 要是在平常,托伊一定會婉言謝絕。她不喜歡在她丈夫工作時打斷他。 她要跟他說的通常是些日常瑣事,可以回頭再說。 “那麼,請你叫他一聲,卡倫,”她說,“我等著。” 幾分鐘後,電話裡又傳來那女人的聲音:“我……我不知該說什麼,他不想跟你說話。也許今天早上他的工作不順心,你得呆會兒再打。你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有時,當事情不順心時他就會喜怒無常。” “我不這麼認為,”托伊說著,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的氣還沒消,想要懲罰一下她昨天夜裡出走的舉動,恢復他的控制。 “你瞧,卡倫,我恨把你也捲進來,但我還是得求你捎話給他。告訴斯蒂芬我要離開幾天,我愛他,我會想念他的。不過我覺得我們彼此需要分開一些時候。” 她頓了一下,喘了口氣。把這種個人問題透露給外人是件難堪的事,可她丈夫逼得她別無選擇,“你能替我轉告他嗎?多謝你了。正如你可能猜測的那樣,我們倆之間現在有點麻煩。” “當然可以,”那女人說,“你沒事兒吧,托伊?我能做點什麼嗎?” “沒事兒,”托伊回答道,“我挺好,謝謝你。” 擱下電話,托伊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沿,想到自己的婚姻似乎走進了死胡同,不由黯然。今天午休時,她得到那所房子裡拿些東西。 就在這時,西蒙悄悄地跑進屋,跳上她的膝頭。她抱起大肥貓舉到自己的臉前。 “我所需要的就是你這麼一隻毛絨絨的大傢伙,”她說道,拿自己的臉挨擦著黑貓的皮毛,“你不會在乎我化多少錢,是嗎,西蒙?”西爾維婭龐大的身軀出現在門口。只見她披頭散發,睡眼惺鬆的,嘴裡不住地打哈欠。 “別逗了,”她對托伊說,“西蒙跟任何別的男性沒什麼兩樣。他寧可你把所有錢都給動物保護組織。” “好吧,西蒙,”她衝那貓愛戀地說,“我能處理好跟動物保護組織的事。” 接著她轉而對西爾維婭笑道:“只要他不要'梅賽德斯',他就是我的好小伙子。” “我好像聽見你在跟斯蒂芬通話?”托伊搖搖頭,將貓放在尚未整理的床中央。 “他不肯跟我說話,不過我已經讓他的接待員轉告他我要離開幾天。” “感謝上帝,”西爾維婭誇張地說,“我還以為你會徑自回他那兒去,置我於水深火熱之中而不顧。我要你跟我一塊兒到紐約去。我們會玩得很開心的。” 她頓了一下,熱切地註視著托伊,“如果你現在回去,他決不會讓你按自己的意願過日子。現在是堅持你自己的權利的時候,托伊,向他表明你是認真的。” 托伊點點頭,她暗自下決心,要堅持自己的所有權利。哪怕為此而最終付出離婚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儘管離婚是可憎的。她了解她丈夫,他會為了每一件家具,每一個銅板跟她斤斤計較。就在西爾維婭到廚房去煮咖啡時,托伊對著梳妝鏡理著亂蓬蓬的頭髮,目光轉向海軍藍T恤的圖案。 “加州天使”,她心想,望著T卹胸口飾有光環的大大的A字。遺憾的是那隻是一支棒球隊,她悲哀地想。此時此刻她真巴望著能出現幾個天使。 接著,她瞥了一眼鏡中的人影,將梳子放回到梳妝台上。她必鬚麵對離婚這一現實,諸如求助於天使、神靈只是幻想而已。托伊明白沒有什麼天使。 如果天使真的存在,他們就決不會任由事情發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整個漫長的黑夜,雷蒙德一直醒著,要么盯著天花板;要么走到窗戶邊,坐在窗沿上,邊抽煙,邊想心事。四點鐘時,他開始作畫,先是在一塊巨大的畫布上揮毫潑墨,隨即揉成一團扔到一邊,改為用炭筆勾畫。只用寥寥數筆,他便完成了臉部的素描,這是第一張那個神秘的紅發女子之外的臉。初升的太陽透過閣樓的窗戶照進來,給畫上的臉鍍迷惘的金光。在晨曦中,他發現了薩拉·門德爾斯前一天晚上給他的紙條,紙條上有她的電話號碼。 “請給我叫一下薩拉。” 他對話筒裡的女人說。 “別掛,我想她還在睡覺。” 幾分鐘後,話筒里傳來一個瞌睡懵懂的聲音:“餵,我是薩拉。” “雷蒙德·岡薩雷斯,”他說,“剛才接電話的是你母親嗎?” “噢,”她大笑,從聲音裡很顯然地能聽出她的興奮,沒想到他這麼快就給她來電話,“不是,是我的一位同屋。” “你昨天晚上說過你肯給我擺姿勢,我想見你。” “真的?什麼時候?” “現在。” “現在?” “就現在,你能到我的閣樓來嗎?” “我……我不知道。在哪兒?” “在特里比克。” 他說。 “我不知道。” 她說,有點兒緊張。她對這個男人還不怎麼了解。儘管他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但他古怪、陰鬱,而且這麼一大早就打電話給她,使她害怕。當一個人過於急切時,就無疑給對方敲響了警鐘。 “或許我還是不來的好,”她說,“為什麼我們不先相互了解?” “坐計程車來,我會付錢的。” “真的?” “真的。” 話筒裡一片沉默,她在考慮。最後,她作出了決定。一個人只能活一次,要想找個英俊的單身男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吧,等一下,我去拿一支筆,記一下地址。” 沒過多久,當蜂音器響起時,雷蒙德衝下樓,付了計程車費。然後,兩人站在那裡等電梯。為了不想讓她聞到樓梯井裡發出的混雜著的尿和穢物的臭味,雷蒙德讓她乘電梯到四樓他的閣樓。儘管他平常避免坐電梯,他不喜歡跟別人挨得那麼近。 “你住在哪兒?” “王后區。” 她輕輕地說,有點兒緊張,“我與另外一位姑娘合租了一所房子。這樣我們才付得起房租。” “是這樣。” 電梯門正好對著他所住的閣樓。 “棒極了!”她徑直走到房間中央,在原地轉了幾圈。牆上掛滿了畫布,有的上面畫著栩栩如生的肖像,有的還是空白的。她走近一幅畫前,細細地端詳著。他的風格與她所見過的任何畫都不同。儘管從遠處看畫上的女子似乎是三維的,呼之欲出。但走近了,薩拉發現畫上的人是由無數細小的、各種顏色的小圓點組成,就跟鑲嵌畫似的。看久了,她發現那些色彩似乎在畫布上活動、旋轉,就跟有生命似的。這使她想起了生物課時,透過顯微鏡觀察細胞結構的情景。 她被迷住了,側過頭,試圖揣磨出他作畫的意圖:他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她意識到自己離得太近了點,後退了幾步,發現畫中的女子看上去彷彿長著翅膀似的。可那女子跟薩拉所見過的天使一點都不像,她越看越覺得他並不有意想畫翅膀。那些煞費苦心調和的圓點和色彩就跟光似的,映得畫中的那女子光彩照人。 走到房間的另一頭,薩拉於是瞧見了一塊用鐵鍊懸在天花板上的巨大的木板。一開始,她還以為它是一個電子裝置,佈滿木板的五彩繽紛的小圈是標度盤。然而走近了細看,她發現那實際上是塊巨大的調色板。她猜測,他這麼做是想調出各種色彩任何可能的細微變化。調色板下的地板上放著一管管現成的顏料,調色板上的色彩卻是異乎尋常、極富想像力的。 隨後,她看見了畫架上的畫,就是他一大早開始畫的那幅。前一天穿在她腳上的那雙笨重的黑靴子不見了,代之以一雙黑色的芭蕾舞鞋。她像個蹣跚學步的幼兒似的一步步走進那幅畫,彷彿對自己所要見到的東西感到既興奮、又緊張。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幅畫。畫上只是一張臉的輪廓,此外就是幾根粗略的線條,表明他所設想的身體的運動。 “她是誰?是你的模特嗎?”薩拉問。 “是的。” 雷蒙德答道,情不自禁地走到她身後,任由自己的雙手做它們想做的事。它們在尋找她的腰,想要觸摸她的衣裳,感受她身上散發出的溫暖的氣息,“那是你,薩拉。至少等我完成時她會是你。現在她只是一個幽靈,一個影子。不久她會活生生的了。” 薩拉掩住自己的嘴,斜靠在他身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幹什麼,意識到自己這會兒正在撫摸他,他所呼出的熱氣噴在她的脖頸上,他身上發出的那種混雜著顏料、松香、汗液的強烈氣息令她心醉神迷。她吮吸著,心跳加快。他在畫她!跟她有過約會的多數男人都是些傲慢的傢伙,給她留下的無非是不快的回憶。而這個男人,可能跟那些男人不同,想永遠留住她的印象。 “我太榮幸了。” 她說,“我做夢都沒想到……”薩拉身著黃綠色的印花上衣,黑褲子。雷蒙德深信他能聞到她衣服上的印花的氣息。綠,黃,青草與南瓜。長滿青苔的池塘和盛開著向日葵的田野,梵高的向日葵。它們現在也是他的,他心想。 “別離開我!”他說。 她有著與他的天使同樣的眼睛。她給他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氣息與色彩,它們就像一個光環盤旋在她的頭頂。 “她是一位天使。你長得像她。也許你也是位天使。” 雷蒙德說道。 “不完全是這樣。” 她說,避開他的眼睛,暗想他現在的神情頗為奇怪。 她以前也聽到過人們用各種各樣的稱呼叫她,但從來沒有人稱她為天使:“你有香檳、葡萄酒、或啤酒嗎?”儘管那會兒才上午十點來鐘,他沒說什麼。對雷蒙德來說,白天與黑夜沒有什麼分別,除了光之外。那是因為他需要藉助光來作畫,“我沒有香檳,”他說,“不過我有瓶葡萄酒。” 他穿過房間往冰箱走去,在與她擦身而過時,他的肌膚、他的衣服、他的頭髮上現在都沾染了她的氣息。所有她的氣息混雜在一體,於是,他即刻了解了她。綠,她聞上去是綠色的。 在地板上找著了兩隻玻璃杯,他往兩隻杯中倒滿葡萄酒,遞給她一杯。 然後他就靜靜地站著,看著她喝酒,看著泡沫沾滿了她的雙唇。她今天抹的口紅不是紅色的,而是赤褐色的。 “為什麼光是嘴唇?”他問。 “什麼?”她沒聽明白。 “為什麼你只抹口紅?” “噢,”她說,“為什麼不呢?我喜歡我的眼睛的自然顏色。” “我也喜歡你的眼睛,”雷蒙德說,“很漂亮。” “真的?”她說,粉紅色的舌尖迅即舔了舔下唇,舔掉了嘴邊的酒沫。 “你不喜歡你的嘴唇嗎?” “不像眼睛那麼喜歡。” 她伸長雙臂,遞過杯子。他離她有幾步,背靠在牆上。見她遞過杯子,他俯身替她倒滿酒,隨即又恢復了先前的姿勢。他在觀察她,被她迷住了。 “為什麼?” “我不知道,嗨,這個問題已經說得夠多的了。談談你自己,你成為藝術家多久了?” “一輩子了。你漂亮多久了?”她羞澀地一笑:“一輩子。” 他沒察覺自己的腳挪動,也沒看見她朝他移動。但他們碰在了一起,他的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 “我可以撫摸你嗎?” “這是不是跟請我跳舞有點兒像?” “可能吧。” 他雙臂環住她的腰,將她拉近他,並把自己的鼻子埋在她的頭髮裡。她的頭髮黑亮、濃密、濕潤、光滑,使他想起了他母親的頭髮。不過,他母親的頭髮是褐色的,而薩拉的頭髮則是黑色的。 “你父親是東方人嗎?”他問,在白種人中從沒有見過她這樣的頭髮。 “他是阿根廷人。我母親家則來自英國。” “我父母是墨西哥人。” “拉丁人,”她說著,咂咂嘴,“我們都是拉丁人。這可能有些麻煩,你懂嗎?”這種談話已經使他厭煩了。他再也不想听到她或自己的嗓音,或任何諸如此類的聲音,但環繞著她盤旋的色彩激發著他。他推開她,轉身走到畫架前,拿起畫筆。她沒有動。當他眯縫著眼盯著她,而後畫筆在懸空的調色板上輕塗時,薩拉的頭朝後仰,擺出一個迷人的姿勢。 時間在流逝,閣樓裡靜悄悄的,只有街上傳來汽車喇叭聲、人們的喧嘩聲、以及他的鬧鐘的“嘀嗒”聲。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她動了動。她說,她的腳站麻了。他放下手中的畫筆,凝視著眼前的畫,立即明白它很棒,可能是他最好的作品。畫中的人幽雅、美麗,身材苗條,小巧而堅挺的乳房在薄薄的黃綠色衣裳下若隱若現。 “你打算把它叫作什麼?”她問,聲音迴盪在大房間裡。 “我……我不知道。” 他結結巴巴地說,突然感到煩惱不安:魔法被她的聲音給破壞了。他的臉由於厭惡而扭曲,畫筆在調色板上蘸了蘸,而後氣急敗壞地在剛完成的油畫上橫七豎八地亂塗一氣,將他精心創作的肖像塗得面目全非。他不能畫眼前這個女人。她不是他的天使。她跟別的女人沒什麼不同,是一個令人噁心、令人討厭的多嘴的傢伙。使這麼個人不朽,究竟有何意義?像她這樣的人有成千上萬。 “為什麼你要那麼做?”薩拉緊張地問,不再擺姿勢,走到那幅畫跟前,“這下,它毀了。它是那麼美,而我站了那麼長時間。” 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揮舞著雙手:“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讓我一個人呆著。” 雷蒙德朝她咆哮道,為了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模仿著她的動作,用假嗓說話,“那是我的作品,不是你的。我想要毀了它,就毀了它。” “你怎麼回事?”她給搞糊塗了,“為什麼你要模仿我?你的聲音聽起來那麼可笑。還有,你幹嗎那麼激動?”她朝他走去,但半道上卻停住了腳,她看見了他眼睛裡陰鬱的神情,“我是說,我了解藝術家的脾氣,不過,你不覺得你做得過分了嗎?” “回家去,薩拉·門德爾斯,”他說,眼裡的神色是決絕的、冷漠的,“這裡沒你的事,我所在的地方是你決不可能進入的。” 說完,他將畫筆扔在地板上,臉衝下趴在床上,胸中交織著極度的失望與憤怒。 “你瘋了!”薩拉嚷道,“你不是藝術家,你是個瘋子!”雷蒙德沒有動,也沒有吭聲。他把自己緊緊地封閉起來,在那裡,他感到安全、有保障;在那裡,毫不費力地可以生存;在那裡,用不著相互交流。 很快,那天在主日學校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他在心底里呼喚那位走進他生活的美麗天使,懇求她來到他的面前,幫助他,再一次為他指路。連著幾個星期,他感到自己就像掉進了一個黑洞。那個玻璃的囚牢在向他招手,使他無力抗拒。跟疾病作戰,成為他無法了解的那個世界的一分子,這對他來說太艱難了。那個世界彷彿是為魔鬼而存在的,無法容忍他這樣的人。 薩拉站在那裡,望著床上的他,迷惑地搖搖頭。有好幾次她注視著那幅畫,竭力想從中找出自己的殘存的影子。但除了糊里糊塗的一片,什麼都找不到。這個古怪的年輕男人把她帶進他的生活,而後一把將她抹去了,勾銷了。這個人太不可測、太可怕。她的目光再度投向那幅畫,他毀的彷彿不僅僅是畫,而是她本人。透過那些觸目驚心的叉叉槓槓,薩拉看出了無比的憤怒與苦痛。她犯了個錯誤,她不該來這兒。不過,這個錯誤至少不是不可糾正的。她急不可耐地抓起手提包,離開了那兒,留下他與病魔孤身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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